胡 睿
(内蒙古师范大学 文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00)
许慎的《说文解字》有言:“说者,道也,谈说也。”[1]832-833首先,“说”是用话来表达的意思,它是一种语言行为。其次,“说”是解释说明的意思,《文章辨体序说》中阐述了这一点:“说者,释也,述也,解释义理而以己意述之也。”[2]43《汉书·艺文志》记载:“《易》有《五鹿充宗略说》,《书》有《欧阳说义》,《诗》有《鲁说》《韩说》……”[3]36其中“说”是对经籍的解说。“说”还可以代表言论主张,如“著书立说”[4]226,春秋时期诸子百家多著书立说以求“不朽”[4]226。除此之外,“说”也指用话劝说别人使其听从自己的意见,如战国策士在各国游说,陈说自己的政见以谋官爵。上述“说”的含义,都是构成说体文不同类型的源头。
徐师曾认为:“说之名,起于《说卦》。汉许慎作《说文》,亦祖其名以命篇。”[5]132说体文是古代侧重于说理的文体样式之一,可以发表观点、议论说理,也可以是记叙一时之感。古代的“说”源于战国策士游说之词,“说”比“论”更偏重于讲究技巧。战国时的策士周游各国,向君王讲述自己的看法,要求“说”得动听。在写法上,有的说体文注重推理演绎,还有的是因事而发,带有明显的杂感色彩,因而论题可大可小,行文灵活多变。
说体文从战国时期发展而来,齐梁以后,受到艳丽文风的影响,曾一度萧条。唐宋两代,古文运动崛起,在唐宋八大家的推动和影响下,说体文又再度发展,在文体上也有了新的形式。到了明代,朝廷实行八股取士,自由论争的氛围几近消失,说体文的发展受到很大制约。一直到晚清,随着社会政治的变革,才有了一批有思想、有活力的说体文。
据统计,唐代说体文的创作,大多数集中在韩愈和柳宗元提倡古文运动之后,这说明说体文在中晚唐时期达到兴盛,与古文运动有很大关系。陈必祥将说体文归为“论辩体散文”,并认为“唐宋两代,是论辩体散文由衰落到复兴,到进一步发展的重要时代”[6]111。
中唐时期,唐王朝由盛转衰,佛道盛行,社会危机加重,此时一些知识分子在社会上掀起了以振兴儒学为中心的复古运动。而在文学内部,骈文极讲究雕琢,不再适合社会对文学的要求,因而许多有识之士开始反对骈文,提倡恢复先秦两汉的文章传统。韩愈、柳宗元提出“文以明道”[7]128,强调在学习、继承古文的基础上大胆革新,应“师其意而不师其辞”[7]138,用通俗文字恰当地表现文章内容。同时,他们还强调要充分意识到“文”本身的作用。如钱穆在《杂论唐代古文运动》中所说“使短篇散文亦得侵入纯文学之阃域”。即是说,古文运动使得散文在文学的社会功用、文学的自身发展和文学的本质特性等方面都得到了进步。从说体文的数量来看,古文运动之后说体文大量发展起来,且题材丰富、行文灵活,贯穿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韩愈、柳宗元把古文提到了真正的纯文学境地,他们在说体文方面的艺术成就也很高。韩文长于说理,气势豪壮,论理清晰,语言简洁生动,其《师说》《马说》都是名篇。柳宗元写的讥讽腐败社会现象的寓言说体文也具有独特的风格,如《鹊说》《熊说》《捕蛇者说》。后期的李翺、来鹄等人也创作了一定数量的说体文,具有很强的文学性和感染力。郭预衡认为,唐代论辩文的特点是“内容充实,有为而发,言之有物;语言流畅生动,明白易晓”[8]111。由此可见,这一时期说体文的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
古文运动对后世有着深远影响,钱穆对此给予了大力肯定,“然韩柳之倡复古文,其实则与真古文复异”[9]57。韩愈、柳宗元开拓了散文新天地,直接启示了北宋诗文革新运动,并为明、清古文作家所继承和发展。
刘勰的《文心雕龙》把文章分为“陈政、释经、辨史、诠文”四品,“议、说、传、注、赞、评、叙、引”[10]213八名,以“论说”总其名。说体文在刘勰看来属于“论辩”。这类说体文写作讲究说理深刻、逻辑严密、条理清楚,旨在直接阐明事物的本质和规律,表明作者的观点和态度。典型者如唐代韩愈《师说》、柳宗元《天说》,还有来鹄的《仲由不得配祀说》《针子云时说》、黄颇的《受命于天说》等。
韩愈的《师说》是针对当时以从师为耻的不良风气而作的,说理透彻、论证雄辩,非常有说服力。文章开篇先表明了“从师”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中间从三个方面进行对比,即古今对比、人们对自己与对孩子的要求对比、士大夫与巫医乐师对比,详细指出了从师学习的重要性。作者从“道之所存,师之所存”的择师标准出发,推论出“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11]5645的论断。
柳宗元的《天说》也是说明论证的文章,表达了作者的唯物主义思想。柳宗元认为天没有意志,不能赏罚人民,批判唯心主义,这在当时是十分超前的。就文体而言,《天说》是一篇观点鲜明、论说性强、笔锋犀利、富于战斗性的论说文。另外,来鹄的说体文也表现了作者的真知灼见,尤其是《针子云时说》,该文条理清晰、论证深刻,开篇以“岂儒者之为耶?”[11]8533发问引出下文,中间论证层层递进,引用孔子等人的典故,最后发出“噫!孔子真素王,扬雄真素臣哉”[11]8533的感叹。
杂说的形式、内容都比较自由,可以表现作者的一时之感、抒发情怀,也可以是对文学历史、社会现象的总结体会。唐代杂说非常盛行,如钱穆所说:“如赠序,如杂记,如杂说,此等文体,乃绝不为题材所限,有题等如无题,可以纯随作者称心所欲,肆意为之。”[8]58杂说在唐代成为独立的文体,它的题材丰富、行文灵活、手法多样,表现了唐代社会的各个方面。
唐代杂说中写得最多的便是表达政治主张的,这里要说的便是唐代第一篇说体文——《十事要说》。作者姚崇在任宰相之前提出要唐玄宗答应他10件事,包括“为政先仁义”“不求边功”“行法治”“中官不预公事”“租庸赋税之外杜塞贡献”“国亲不任台省官”“礼接大臣”“群臣皆得批逆鳞”“寺庙宫殿止绝建造”“推前朝之事鉴戒为万代法”[11]2085等。作者直言敢谏,气魄雄伟,内容涉及为政、边功、税赋、吏治等国家政治生活的重大事项,既有简短的事实陈述,又有具体的谏议内容,以疑问句形式排比铺陈,一气呵成。
中晚唐时期,随着各种社会政治问题的凸显,散文中有很多讽刺时政的,如柳宗元的几篇杂说。在《捕蛇者说》中,柳宗元通过描述捕蛇者的遭遇,表现了永州百姓的悲苦,以此揭露朝廷的黑暗和对百姓的残害,将自己的政治见解于生动形象的叙述中表露出来。吕祖谦《古文关键》评价:“感慨讥讽体。”[12]372再如《观八骏图说》,在文章一开始柳宗元就对八骏画的奇形怪状进行了批评,作者进而由物及人,提出焚图后骏马和圣人必出,同时对社会求贤选才的标准给予了无情抨击。这两篇文章似匕首一般针砭时弊,给人以痛快酣畅之感。
据统计,唐代杂说除政治题材外,还有较多讲述为人道理的。如柳宗元的《说车赠杨诲之》,文章将做人比作造车,得出做人需要守“大中之道”的结论,待人接物不能太过锋芒,即为人处世当“圆外方中”。这是他在贬谪之后深刻反思所得,希望杨诲之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李翺的《知凤说》以“有小鸟止于人之家”[11]6428起兴,作者通过“凤,禽鸟之绝类者也,犹圣人之在人也”[11]6428一句,把对鸟的说明引申至对人的品评,最后得出“故曰知贤圣人者观其道”[11]6428的观点。李翱的《国马说》、李甘的《寓卫人说》和《窜利说》、陈黯《本猫说》、杨夔《蓄狸说》等也都表达了为人之理,其中也有对朝廷的讽刺。
另外,还有写关于文学写作的说体文,如权德舆的《醉说》论述了如何写好文章,刘禹锡的《刘氏集略说》写了自己诗文集的创作情况、陆龟蒙的《杂说》写了读经史的感悟,等等。也有写关于社会礼制的,如柳宗元的《蜡说》针对蜡祭这一礼制而进行论说、《朝日说》是关于礼制考证的,吕温的《祭说》写了祭祀礼节。除上述题材,封演的《说潮》从地理方面描写了海潮的变化、韩方明《授笔要说》阐述了书法中的执笔之法、杨夔的《原晋乱说》属于历史题材,等等。
总的来说,唐代的杂说涵盖政治、历史、地理、哲学、社会等各个方面,有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唐代社会以及当时文人的价值观。
解经释理之“说”是对古书的注释和对经书的阐发,此类说体文与经、传相辅而行,大约以述说大义为宗旨,和那些专评名物制度的写作有所不同,在解释经典的同时也有自己的杂感,因此有了新的阐发。
王涯的《说玄五篇》就是对《太玄经》的阐发,《说玄五篇·立例二》记载:“夫《玄》,深矣,广矣,远矣,大矣。”[11]4584可见《太玄经》之深广和创作之不易。王涯以义理注解《太玄》,他明确指出:“《玄经》之例,以五为阳数,又居中位,故为阳首之主;六为阴数,又居盛位,故决为阴首之主。”[11]4584王涯这5篇文章,从5个角度总结了《太玄》义例,展示了《太玄经》的不同方面,成为阅读《太玄经》的指导作品,得到了后人的普遍认可。
再如,柳宗元的《乘桦说》就是对《论语》一段对话的阐发,与汉代说体文的解经颇为相似。柳宗元受郑玄启发,对“乘桴浮于海”[13]81一段有自己的见解,他认为“乘桴”是一种比喻,“海”喻指圣人之道,是学者的游息之地;“桴”喻指人的修养;“材”喻指修养的依据。这是其个人读经的体会,如其所言为“以广异闻”而作,并无其他意蕴。但亦有观点认为此篇为“心志之寄托”,认为革新失败之后,柳宗元有“穷则独善其身”的想法。
唐代此类说体文并不多见,而后代著作众多,定有唐代的传承。
唐代作为一个散文发展的重要时期,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尤其是古文运动对后世影响极大。唐代的说体文丰富了题材,拓宽了写作领域,使得其功能不再似前朝那样单一,大多数作品都是集说理、抒怀于一身。它们有的揭露社会矛盾、有的反映历史面貌、有的大胆抨击统治阶级,还有的对道德、文化、哲学、地理等各个方面进行深入探讨,取得了丰硕成果。
综上所述,唐代说体文不仅是认识历史的宝贵资料,更是文学创作的丰富借鉴。有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唐代社会,拓宽视野,得到艺术上的享受。因此,可以说唐代的说体文无论是内容还是艺术手法都是空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