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佳锋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0)
《长安十二时辰》[1]无疑是2019年暑假最为成功的小说改编网剧之一,剧情为:在上元佳节的一天时间内,曾经身为陇右兵、长安不良帅的死囚张小敬在天才谋臣李必(原著为李泌)的征调下调查“狼卫”案,并在这一系列穿针引线的调查中将大唐的街头、服装、民俗、制度、弊病以及唐人的心态一点一点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呈现了一个近乎真实的大唐盛世与其在安定繁华的表面下酝酿着的时代危机:不论是从“狼卫”这样的恐怖分子潜入长安城制造“阙勒霍多”,还是从剧中人物何监(原著为贺知章)、徐宾等口中提出的种种现象与问题,都无不预示着唐的逐步衰落,就如其在片头镜头中以着火的灯笼落地被扑灭一般以一种预言的形式预告着“安史之乱”的即将到来,唐朝的由盛而衰。
马伯庸的同名原著[2]以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进程作架空处理,创作出充满想象力的故事情节,并在一步步地推进中为我们揭示唐由盛而衰的原因——军事制度导致藩镇割据、经济制度导致国力大减等内部原因。与原著不同的是,电视剧进一步更新了情节,在原著基础上做了适合电视剧节奏的改变,多增加了好几个伏笔与“谜团”,将原来的幕后主使贺知章之养子改为“烟雾弹”,为掩盖真正的幕后主使而存在,又在结局设下伏笔:即仅凭借龙波、徐宾实际上并没有办法真正设下这么大的“局”——将线索或明或暗引向安禄山,剧集戛然而止,留给观众无尽想象与自行安排的空间。如此一比较,电视剧般的情节改动似乎更吸引人,同时与其他网剧相比较,该剧节奏是较为紧凑的,仅以48集(每集40-50分钟)讲述了近五个主要部分的故事:(1)忠勇第八团死守烽燧堡;(2)张小敬为报强拆仇入狱;(3)狼卫暗袭长安制造恐袭;(4)龙波暗设玄元大灯楼谋刺;(5)幕后主使徐宾设下全局。同时,在其中还穿插展示了大唐风情:(1)上元斗歌;(2)唐人妆容及服饰;(3)唐人饮食及礼仪等,甚至还在角色言语及遭遇中体现了唐朝具体经济制度实施的腐败及权相林九郎(原著为李林甫)的专制、圣人李隆基的自负等。
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对欧仁·苏创作的小说进行了主要人物的分析,在这些分析中包含着对马克思关于人物塑造的现实主义的要求;同样,马克思、恩格斯在《致斐迪南·拉萨尔》[3]中同样提到了人物塑造的现实主义特点。笔者以《长安十二时辰》的人物塑造进行比较,发现其中的大部分人物形象是符合现实主义的人物塑造要求的。其中典型就是主角张小敬,作为一个退役的士兵在长安当不良帅,他是个性化的,不是千篇一律的脸谱式的“英雄”。一方面,他将战友情看得十分重要,这是其死守烽燧堡后产生的性格;另一方面,他将守护长安百姓当作自己的命运,奋力拼搏,即使奸人从中作梗、昔日战友反目成仇,即使所有的人都妄图在长安的劫难中找到升官发财、一步登天的机会,他自始至终的初心仍是——守长安,因为他是长安不良帅。但同时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美国式的“超级英雄”,他会受伤,也会疲惫,会在出狱后先吃上一碗热乎乎的长安特色美食“水盆羊肉”,也会在追捕凶手直到山穷水尽时萌生逃跑的念头。马克思肯定了欧仁·苏笔下人物“非批判的、本来的形象”,认为个性化是现实主义人物塑造的一个重要原则,认为不应把人当作抽象的观念看待,认为不能将人物当作纯粹的“席勒式”的思想传声筒[3],张小敬的存在从来就不是为了树立英雄形象的伟大丰碑,从来就不是为了表现无比伟大、光荣、正确的人物形象,他可以卑鄙、可以玩世不恭甚至可以好色,这一切“缺憾”却不损其守护长安、守卫烽燧堡时体现出来的典型“英雄”形象,也正因为这些特点,他成为了具有非典型“英雄”形象的人,一个脸上带着刀疤、腰间揣着无刃刀的人。这一切性格、个性都不是凭空产生的,是具有其性格逻辑的,这也是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有所要求的。作为一个死囚临时出狱的张小敬从一开始就没有谋划着逃跑,明知道自己就算破了案也没有活路的他照样信守承诺,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张小敬之所以以守护长安百姓为己任,是因为他一方面身为长安不良帅职责所在,另一方面是为了完成对昔日战友的承诺;张小敬之所以重视战友情,是因为他所在的第三十三折冲府第八团死守烽燧堡仅存活九人。
另一个典型的有血有肉的现实主义人物形象是作为配角的小人物——崔器。崔器的大哥崔九郎为了供崔器军籍,贿赂官员、走私货物——体现了唐朝制度的腐败、凋敝。因而崔九郎被朝廷征为卧底,死于狼卫手中,崔器为报仇也尽心尽力“捕狼”。但是在太子失势后,他选择投靠林九郎,这是很卑鄙的做法,也正是如此间接导致了靖安司劫难,但是我们却能够理解其如此为的原因所在——崔氏两兄弟拼了命也要融入长安这繁华盛世之中,崔九郎死后崔器无论如何是更想要延续其兄意志的,这就是真实。当然对于这个人物的刻画如果就此停住还是不够完整的,靖安司遇劫,崔器单枪匹马于龙波率领的大批贼人之中保护了司丞李必及大量官员而身死,兄弟俩长安梦碎,镜头停止于其兵牌上以血写就的“长安”二字。这样的镜头诚然是很浪漫的,但其点出的不仅止于崔器这个小人物个人的真实个性,甚至点出了该剧对“长安梦”的探索:“长安梦”这样的浪漫说辞建立在淋漓鲜血的现实主义土壤之中,观众代入其中仿佛预先看到之后安史之乱带来的灾难。
马克思、恩格斯在《致斐迪南·拉萨尔》中提到了“莎士比亚化”“我们不应该为了观念的东西而忘掉现实主义的东西,为了席勒而忘掉莎士比亚”,他们针对拉萨尔创作中的“席勒式”倾向这一弱点进行了批评,认为应该强调人物的阶级本质和时代特征[3]。
《长安十二时辰》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张小敬作为封建社会中小农阶级的代表人物,是被统治者,不论是最初的守烽燧堡,到灯楼救唐玄宗、救皇子,再到结局的于好友手中救出唐玄宗,无一不体现了他对封建王权的拥护,在阶级社会中人的阶级倾向渗透于人们的行动之中,并通过人们的现实关系和现实矛盾冲突表现出来,在创作中构成了情节,张小敬的所作所为是符合其时代特征与其阶级本质的。恩格斯对拉萨尔说的:“您的《济金根》完全是在正路上;主要任务是一定的阶级和倾向的代表,因而也是他们时代的一定的思想的代表,他们的动机不是从琐碎的个人欲望中,而正是从他们所处的历史潮流中来的”,一针见血。
这里我们还要谈到的是作品中的唐玄宗,作品对唐玄宗进行了镂空建构的处理,呈现的是一个好似要改革继承制度的皇帝,为什么说好似呢?他嘴上说着要以能臣治世才能保大唐万世无虞,认为诸位皇子都没有能力治理盛世大唐。但实际上,首先他仍是以“圣人”自居,即超人,以居高临下的视角看待世间万物,这就显现了其阶级本质的所在,作为封建阶级的统治者从来就是高于其他人的,在当时社会是无所争议的事实;其次,他认为所有人接近他都是妄图捞到好处,这在其流落民间时有所体现,从始至终戴着怀疑的“眼镜”看待所有人,哪怕是自己的儿子,而这样的表现直接戳穿了其好似无私于社会的虚假面目;最后,即使他流落民间看到民间疾苦后,其仍是稳坐朝堂、高高在上,任何阶级的统治者在符合其统治阶级的时代里都不会交出自己的权力。
不仅如上两个人物,可以说剧中的所有人物设计都符合其所处的阶级所具有的意识形态特征以及时代特征。
“细节的真实”是达到现实主义真实性的重要手段,《长安十二时辰》的内容与形式和谐统一,都注重了细节的真实刻画。该剧开头就以一个唐朝美女弹琴唱《清平乐》导致灯笼失火掉在地上被扑灭预示了该剧的节奏,也对大唐的历史做了隐喻的处理,正是在歌舞升平的一派繁华气象之中,唐朝迎来了其由盛而衰的转折点——安史之乱。处于安史之乱前夕的天宝三载——本剧发生的时间点,这一年杨玉环入宫、安禄山做范阳节度使、贺知章告老还乡。因此,笔者认为编剧对于唐朝国力的逐步衰落应是有所刻画的,这在之后的剧情之中都有所表现,如幕后主使徐宾所提到的当时官吏对唐律的钻空子,对于征缴税收制度不合理之处的揭露等等,无一不是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观众,安史之乱有其历史必然性,历史的车轮并不会因为张小敬、李必等人的努力而停下,即使长安躲过了“阙勒霍多”,也难逃之后的安史之乱。
形式上谈起,服装、化妆、道具一直是电视剧质量的直观表现,通过服、化、道,观众就能清楚知道一部电视剧的用心程度,而《长安十二时辰》的服、化、道就非常的考究。首先是服饰,唐人形象最鲜明的特征就是头上扎着幞头,再就是身着箭袖圆领开胯袍衫,就是《步辇图》中的形象。同时,圆领袍不同的衣身颜色及不同材质的革带代表了不同的官员品阶,如剧中何监位至三品穿紫袍、八品小吏徐宾则穿深青色袍等[4]。唐朝官员还佩戴鱼袋作为身份的象征,这在剧中也有所体现,狼卫曹破延就因为鱼袋杀害了焦遂。不仅仅于此,还有各式军队的盔甲:如神武军、龙武军等等都身着有其特色的盔甲。其次是妆容,《长安十二时辰》的化妆指导说:“女性脸上的粉底要打一个小时,层层叠加”,如女婢檀棋在剧中的妆容就是典型的唐玄宗时期妆容:天宝年特点的细长眉、花瓣状的花钿、酒晕妆面容等等,而唐玄宗命画工作“十眉图”也正是官方对于女性妆容的认可与推崇,因此剧中表现出来的各式唐妆都具有盛唐气象的特点[5]。再者是道具,在道具方面该剧也下足了功夫,不论是太上玄元灯楼的设计(涉及形态变换)还是极具创意的古代监控系统“望楼”都精美绝伦,甚至包括长安舆图的立体模型都建立起来供“靖安司”使用。剧中还有一个要素非常重要,就是龙波到死都要守护的三辰旗,三辰旗作为古代中原王朝中央政府应用最广泛的旗帜,是政权的标志,文字记载最早出于《左传·桓公二年》臧哀伯云“三辰旗,昭其明也”[6],同时也有晚唐时期莫高窟壁图为辅症。
该剧对于唐代礼仪的复原也是认真专业的。剧中呈现了唐代将皇帝呼为“圣人”“大家”“天家”的礼仪,将父辈称为“阿爷”,爷爷称为“阿翁”,母亲称为“阿娘”,奶奶称为“阿婆”等。剧中还重现了唱喏、叉手礼等经典礼仪,柳宗元曾作诗云:“入郡腰恒折,逢人手尽叉”[7],叉手礼这样的礼仪在唐代十分流行,而在如今的电视剧中很难看到,该剧则做到了。同时,该剧还交代了在唐朝颁令的规制,由于唐大诏令是由门下省审核颁布的,所以开头会加上“门下”。同时,唐代在审核要犯时需要三司会审,而权相林九郎集三司衙印为一身就可谓独断专权了,也是其表面尊崇法家思想却知法犯法的虚假面目的表现。剧中还采用了大量以李白词与传统乐器、五音宫调相结合的音乐,旨在还原唐朝的“流行音乐”,感染力十足。
正是恰到好处的形式设计才能够符合内容上的现实主义倾向,达到内容与形式的和谐统一,这才使得《长安十二时辰》不仅作为一部悬疑古装电视剧存在,更在媒体口中成了“穿越旅行”的观感体验。
《长安十二时辰》的成功不仅在于上述所论,更在于一定的创新,正是这些创新紧跟当今时代潮流,贴合了观众的认识与兴趣。
剧中十分有趣的一点在于,其巧妙地将当今最为流行的大数据分析置放在了唐代,并将其换了一个说法,即剧中徐宾所说的“大案牍术”。“大案牍术”利用官府的文牒公文进行统计分析,以从过去发生的事件、各项民生数据等“案牍”中找到可以利用的线索。徐宾也正是利用“大案牍术”暗中设下全局,将何孚、龙波等人悉数利用,甚至利用了皇帝、太子、林九郎、何监等大人物,也正如剧中所说,徐宾一己之力无法操纵全局,但借助于“大案牍术”却可以看到唐朝国力的逐渐衰落,也可以以此术掌控所有人以试图挽回颓势。这样的情节设计是不符合史实的,但是因为与当代技术相结合使人产生了新奇感与代入感。这样的创新在剧中还有体现,古代是没有监控技术的,但是为了抓捕恐怖分子“狼卫”,作者就设置了“望楼”替代当代的集监控与信息传输为一体的系统,巧妙地在城市中设置了烽火台的化身。在没有无线电的时代,望楼通过声光控制来实时传输信息,在剧中为观众奉献了不少精彩的追逃场面。
不仅在于内容的创新,其在营销上的创新也值得一提。张小敬一出死囚牢的第一件事不是抓人找线索,而是去吃水盆羊肉,即今天的羊肉泡馍。我们都知道,长安就是今天的西安,因此张小敬吃得美滋滋的水盆羊肉与这一部网剧也将今天的西安引向了旅游发展的创新道路。不仅是与网络外卖平台的合作,该剧甚至与旅游公司合作、西安市政府合作,走出了一条网剧为旅游、饮食产业赋能的道路。同样,其演员也具有相当的话题热度,如顶级流量明星易烊千玺的出演无疑将该剧的观众量扩大,不仅有偶像派出演,实力派演员如韩童生、雷佳音等人的出演更是提升了观众观剧之前的信任感,不仅在演员选角上将流量与演技并重,还在内容上做到了既具有吸引年轻观众的“美剧式节奏”又具有吸引中老年观众的关于历史、文化的话题影响,既有吸引男性观众的战争场面又有吸引女性观众的情感悸动,可谓是将吸引观众观剧的要素恰到好处地结合在了一起。
《长安十二时辰》的成功不是偶然,而是网剧制作市场近几年的经验积累、人才储备发展下的必然,也是我国传统文化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理论指导下的成功转化。虽然该剧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历史正剧,但其引人入胜的情节、精美绝伦的场面刻画在将观众主动代入的同时激发了观众关于历史文化知识的求知欲,在完成故事讲述的同时,也介绍了相关知识内容,只有这样“有范儿”的网剧才能够真正引导人民的价值观念,而不再像快餐般只为了满足观众观感而放弃使观众思考的机会。在看完该剧后,大部分观众不但会动手搜索相关知识点,如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开元盛世的背后、安史之乱之缘由等,更会提升自己的审美观念,至少在对网剧、电视剧、电影的挑选观看上多一条门槛、多一种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