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娟(南京交通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1188)
元代王实甫创作的《西厢记》是中国戏曲史上的名著,该剧全名为《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共5本21折5楔子。为举子张生寄寓于普救寺读书而巧遇相国之女崔莺莺,两人由此心生情愫,而后由红娘之助而互通款曲遂得以定情,其后虽有礼教束缚,然坚贞不渝而终成眷属之爱情故事。此剧甫一上演即被誉为“西厢记天下夺魁”而传播广泛,仅明代刊本即有百余种,其中插图本即有三四十余种,且插图各具风格,作者之众也是让人叹为观止,而其中也不乏如陈洪绶等著名画家。因此,《西厢记》插图以其版本之多、影响之大,实可谓是明代版画成就之代表。
《西厢记》插图既为依托文字内容与情节而创作,其表现对象主要集中于人物、建筑、家具及景物等方面,但在相关插图中出现的刻画份量并不多的软饰织物,如席、衾被、毯、帷幄、帷幕、步障、屏风、案衣、椅衣等也是不容忽视的。因为,与版画中的其它内容一样,软饰织物同样也是反映彼时社会生活不可或缺的一种途径。如与相关时期的文献史料与绘画图本等互相印证,则更能丰富我们对于历史的认知。
而且,在相关之《西厢记》插图中还有以省略具体空间场景之描绘,而仅保留一些织物以作符号性表现的情况之存在。以此我们也可以看出,软饰织物表现在版画中的意义已是不局限于作为配景或背景而存在,而兼有具空间象征之意义。而这一点,即便是对于现当代的家装软饰及空间设计也具有一定之参考意义。
因此,本文目的旨在对明刊《西厢记》插图中的软饰织物及其空间意象等问题作些初步梳理、分析与探讨。但为所指集中之考虑,文中所涉之插图则均以现存《西厢记》最早的一部完整文本,北京金台岳氏本《新刊大字魁本全相参增奇妙注释西厢记》为据①。(图1)
图1
《西厢记》的戏剧情节虽发端于普救寺,然随着故事延展则有多重场景,如以空间划分则可以大致分为:内室、厅堂、室外三大类型,而相关插图亦因之描绘。以此,对插图中的软饰织物之梳理也可据此展开。
(1)内室软饰织物。内室软饰织物主要涉及衾被、枕、帷帐、屏风、椅披、坐垫等类别。相关场景如“莺见生后情思困卧”(卷上112)(图2),“张生想莺染病书斋闷睡”(卷下175)(图3),“长老奉夫人命同医视生病”(卷下210)(图4)等,而有以上之多种器具同时出现于描绘相关情节的插图中。
图2
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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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其主要具体分析如下:
衾。俗称“被子”。因材质不同而有细分,具体如罗衾(丝绸)、布衾(麻葛棉)等,李煜的“罗衾不耐五更寒”即为材质特性之于生理乃至心理的感受。而《古诗十九首》所谓“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其中所谓之“合欢被”当为形制较大以双人共用。然西厢记插图中所描绘的被子形制较小,却也符合单身男女所用器物之特点。
枕。《说文》所谓“卧所荐首也”。即于睡觉时支撑头部用。在“张生想莺染病书斋闷睡”中即有出现。枕之发展早期则多为硬枕,以木质为主,兼有石、玉、草芯、琥珀等材质。明清时则以软枕为多。且更有一种外形似枕名为“锦轼”者,实为手肘倚靠用,类似今天的靠枕。如插图描绘“莺见生后情思困卧”此场景中即为一例。 至于“红娘携衾枕送入生舍”这段情节的插图中却也并未出现“枕”,看来是虚写了,由此也则可以看出文学与绘画之区别。
(2)厅堂软饰织物。厅堂软饰织物主要涉及帷帐、屏风、桌帷,兼有椅披、坐垫等类别。具体如“夫人使红娘问长老修斋事”(卷上73)(图5)与“红娘告莺莺责张生话”(卷上93)中的坐垫;“夫人同莺莺修斋事”(卷上103-105)中的佛堂陈饰,如拜垫有方有圆,供桌上则饰以桌帷(图6);“夫人命红请莺递生酒”(卷上146)(图7)与“莺闻生操琴步移窃听”(卷163)中的屏风;“莺莺接琴童书泣下”(卷下266)与“莺命童吃饭写书寄生”(卷下267)中的帷帐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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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室外软饰织物。室外软饰织物在此本插图中除了所涉仪仗如“张生衣锦还乡”(卷下299)中伞盖等外,主要出现了帷帐、屏风、步障等物。具体如“长老与飞虎打话退兵”(卷上121),“杜将军升帐思念张生言闻兵乱”(卷上128)(图8),“惠明持生书至杜将军帐”(卷上129),“杜将军捉飞虎至帐跪问”(卷上133)(图9)等处情节的图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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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
而在上述两处场景中,有种软饰织物在多处出现,具体如“帷”,实为典型。
帷。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曰:“在旁曰帷。周礼注同。《释名》曰:帷、围也。所以自障围也。”其实就有“隔断”,“遮掩”之意。一般为古代各种活动(诸如祭祀、军旅、会盟、朝观等)中于室外用来临时搭建的一种设备,或有木构框架,而称帷幄。然,帷也用于室内,以遮蔽和分割空间。古代建筑堂前开敞,在横楣上挂帷幔,既可装饰又能抵挡风寒。
此处插图中的“帷”分室内、室外两种使用状况,其中室内有结合床榻的帷帐和用于居室遮挡和横楣上装饰的帷幔,室外则有帷帐、帷幕等,均有构成特定之空间意象的作用。
以上软饰织物如以功能来分,则大体可为“遮蔽类”“寝具类”“坐具铺陈类”等;而如考虑其与家具之关系来分类,则也有“窗帘帷幔类”“家具覆罩类”“床上用品类”等,但终觉脱离不了具体的空间,而赋予特定空间以某种意象。
具体而言,可以包括如下两个方面:
其一,作为表现文学场景的空间意象。
如衾被、枕、帷帐、屏风、椅披、坐垫等,既是作为内室空间的表现符号,也是作为表现人物形象、烘托气氛之道具而不可或缺。
具体如“莺见生后情思困卧”(卷上112)中,配合图下文字“红云姐,情思不快,我将这被儿熏得香香的,姐姐睡些儿”。而图中莺莺卧于床榻上(从图中看,为罗汉床形制),盖一罗衾,其上有散团花纹,床前饰以帷帐营造闺阁内室氛围。
如“夫人命红请莺递生酒”(卷上146)中,莺莺盘坐于床榻上,但床上无衾;而同样场景,“莺莺闷坐思忆张生”(卷上263)中,罗汉床上只有枕无衾被。这正是插图根据情节需要进行有选择性地描写,以配合文字的表现。
再如“红持莺简与生生喜开读”(卷下213)中,张生头缠罗帕,身盖织花衾被,倚靠枕头病中看简,罗汉床上同样有衾被、枕,但床周围少了帷帐,渲染张生客中染病之悲情气氛,但与喜读情书这一情节产生对比而极具戏剧效果。
以上这些细节均说明了此版《西厢记》插图通过软饰织物以表现情节的生动性,并最终在表现文学场景的空间意象方面体现出巧妙构思。
其二,作为再现真实场景的空间意象。
《西厢记》插图以版画形式出现,画面表现手法为“白描”,虽甚简略,但也在某种程度上再现了当时的生活场景,而使后人能有机会得以窥一斑而知全豹。
典型者如插图中的帷帐因家具的不同形制而有不同描绘。
具体如莺莺闺房之中围在罗汉床旁的帷帐虽只是局部描写,但并不妨碍读者之理解为室内分割或为装饰之用,或兼而有之。如是室内分割,则俨然屋中有屋而具私密性,更有保暖避风之功用;而床帐结合则便有装饰效果。配合其他器具如屏风、椅披、坐垫衾被、枕等,共同构成了生活的细节。以此,便是对当时社会生活的某种再现。
但值得注意的是,插图中的居室布置描绘具有一定的符号化,如对于内室床帐枕被等往往不细分场合而有相似之处;而且,因白描的手法过于简略,也不太能够确定软饰织物的材质,但却似并不妨碍读者的认知。这就说明即便是在当时,插图所展现的内容也是与彼时之受众所感知的生活真实是一致的,因而他们认可这一符号化的表现,而并不细究插图中具体细节的真实与还原。
而这样一种趋势,随着其后戏曲插图图像简化和符号化的不断加强,便演变成只需较少道具和场景便能刻画空间,表现情节;而且,某些织物也在相关版画插图的发展演变中渐成一种程式化的代表,而以符号化的方式助力于空间的再现与表现,以此便完成了一个由真实空间到意象空间的提升过程。
软饰织物之于整个建筑空间而言,是“从属”之关系,这一点古今亦然。但软饰织物所具备的“保护室内硬质器具”,“调节与丰富室内空间”,“美化与创造空间”以及“柔化与限定空间”等功能,也是古今亦然。因此有必要深入研究。
如以《西厢记》插图中所展现的明代室内软装饰的艺术特点,可以总结为三个方面:设计观念之“制具尚用”, 文化内涵之“因景互借”, 品质追求之“绚丽多姿”。但其中更重要的是,相关软饰织物及其空间意象所揭示出的中国文化之“和谐自然”“虚实相生”的哲学思想。而这一点,即便是在时下也是极具重要意义的。
时下,室内装饰设计有一种“本土化”“民族化”的趋向。其中以“中国风”最为时尚,以致“新中式”或“混搭”风格等广为流行。但其处理方式也大多是简单直接型的,即简单照搬使用具有传统文化意蕴的软饰产品进行改造或叠加。然而就本质而言,优秀的空间设计方案在对于传统软饰产品的开发利用方面,是不能盲目照搬照抄传统的,而要汲取传统之精华并结合现代审美观点,才方为得宜。
因为中国传统的砖木结构建筑少有承重墙体而赋予室内空间的分隔设计极大之灵活性,同时也为软饰织物的布置提供了相当的自由度。但在现今,以钢筋混凝土、石材、玻璃等建材围合而成之固定室内空间,根本上改变了传统软饰织物所依托的小木作室内装饰体系。更重要的是在现代,人们的居住环境和生活方式都有了极大的变化,以此,现今之软饰织物在形制与功用方面都已有相应的变化。而这些问题当促使我们应以借鉴之角度来观察思考,而不是照搬传统图式。
即便如本文立论依据之《新刊大字魁本全相参增奇妙注释西厢记》,也只是众多明刊《西厢记》插图本中之一种,而其画风古朴粗犷,类近于闽派建安风格,实与徽派版画之细腻繁缛风格形成鲜明对照。以此,此类插图中的空间描绘即软饰织物的表现在“有形”的方面也是较为简略的,然而在“无形”的空间意象层面则也是具有丰富意涵的。
其实,传统之软饰织物的布置,在功用之外,讲究的是多意性的文化意内涵,是某种和谐组合,而非多件孤立饰品的机械相加。所以现代设计对其的借鉴,当在依托“有形”之基础上,更多地是要“以意求”,惟有这样才能领略一种总体美的陈设意境,进而才能体会到“天人合一”的和谐之美。以此,对我们的设计、制作、生产及消费才会更为有益。
注释:
① 北京金台岳氏本《新刊大字魁本全相参增奇妙注释西厢记》,明弘治戊午十一年(1498)刊印。现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为孤本。该书以上图下文排版,版高25厘米,宽16厘米。全书高39.7厘米,宽24厘米,故称“魁本”。河北教育出版社影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