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尔停住了脚步。每到这个时候,她总是疑心,是不是错了。可是,楼上的门,弹簧锁在响。朱丽尔又上了两级楼梯,把虚掩的门轻轻推开。朱丽尔知道这不是第一次,她也有预感,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朱丽尔考虑是坐地铁还是公交,或者可以走到街边,抬起手来招一招,出租车就会无声地滑行到眼前,打开车门,坐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朱丽尔从楼梯上一级一级下来,推开单元门,看到的总是别人的花园。有绿地有池塘,有各色无名小花,虚张声势地开着,朱丽尔就会想,要不要停下来。也有些时候,不过是个小菜园,铁丝栅栏里,菜苗是空心的,几颗西红柿倒挂着,各个孤苦伶仃。朱丽尔会一边走一边深呼吸,慢慢用力,吐出去,呼进来。呼进来的空气有时候清冽,有时候浑浊,带着不明就里的味道。那么吐出来的是什么呢?朱丽尔从来不问自己,她不会凭空给自己添麻烦,什么麻烦都不会有,朱丽尔有时候,是一个不会自寻烦恼的人。
在朱丽尔家不远处有一家咖啡馆。她还记得三年前,那间空荡荡的库房里,四面墙的红砖,一块块露了出来,沙发椅没规没矩,就那么躺在灰白的水泥地上。黑铁做成了一排排架子,架子上有古怪的书,蓝绸的封面,像村里老人的寿衣。然而很快,茶色的玻璃门上勾出了圣诞老人,白的帽子靴子,卷曲的白色大胡子,菱形小牌子,在开了又关上的门上来回咣当,一间咖啡馆就开始营业了。她进到里面,听着麦克、琳达、伊丽莎白这些洋名,在空气中来来往往,看到一个个半大小子、丫头穿着卡着脖子的硬领,压低了嗓子细声说话。
那时,她还叫做朱丽丽。体重一百一十斤,身高一米六。算不上肥胖,可夏天为了遮盖赘肉,她的裙子会长到膝盖。照镜子时,她总是有点摇摆不定。眼睛是双眼皮,嘴也是小小的一朵。对,是小小的一朵,以前那个她爱过的男人,总是这样说。可脸太大了,鼻子还有点塌。朱丽丽相信,没有什么遗憾是弥补不了的。她穿微喇长牛仔裤,束腰蝙蝠袖,走起路来轻快地像一阵风。她快四十了,可是谁信呢,她不会跟别人说起年龄。要是有人,特别是男人,不小心提起她的年龄,她总会粲然一笑,意思是说有的女人是没有年龄的。
有没有年龄,朱丽丽自己说了不算。总会有人坐在那里,朝着朱丽丽叫“大姐,大姐”。朱丽丽大部分时候,都会端着一张笑脸,放低声音问:“您还想要点儿什么呀?”
只有一次,朱丽丽不耐烦了,那是一个经常把眼睛缠在她身上的男人。朱丽丽没好气地问:“大姐,大姐,我有那么老吗?”那个男人把头从碗里慢慢抬起来,突然就笑了。他说:“也是,漂亮女人怎么看也不会老。”后来这个男人又把这话重复了两次,最后那一次是在床上。那个男人说完这句后,又加了一句:“你就被这名字耽误了,丽丽,听着乡气,显老。”朱丽丽等着听下文,可男人却下了床,一去永不回了。
“朱丽尔”这三个字,是从另外一个男人的嘴里慢慢吐出来的,那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支香烟,斜倚在咖啡厅的沙发椅上。朱丽尔在告别朱丽丽的两个月后,也告别了那个男人,那天窗外下着雨,男人对朱丽尔说谢谢她,朱丽尔知道这就是成年人的告别。
“欢迎再来”,机器告别的声音,瓮声响起,咖啡馆的门在后边关上。
“哎呀,越来越不像话了。”她对出租车司机说。这种时候,她上车时情绪总有点不稳定。这个城市的天空,已经没有她来时那么蓝了,污染在一天天加重,道路时不时要挖开,粗粗细细的管子放进去,然后再一层层土填进来。到处都是工地,塔吊高高地支棱着,风过来,扬起了一层层的沙。还有家门口那条路,动不动就被塞住了,一辆辆小车长龙似的排着。在朱丽尔生活的日日夜夜里,这些小小的不便,此刻就像这个城市的海浪一样,此起彼伏地涌上心头。这些都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朱丽尔发现,这个城市的流动人口越来越少了,朱丽尔眼看着城管过来,把街边的小摊贩一次次清走,道路敞亮了,可朱丽尔的小店里,晚八点以后就不上客了。这一切的一切,朱丽尔堵在心里,跟谁说去?
“什么不像话?”出租司机好像完全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遇到这种情况,朱丽尔就知道这个司机是外来户。要是本地人,朱丽尔起的这个话头,够司机絮絮叨叨说一路的。朱丽尔就可以把头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倏忽而过的风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我来的时候,这个城市可不是这个样子。”朱丽尔等着司机问,她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又是哪里人,原来这个城市是什么样的,这样的话头需要一问一答,朱丽尔就可以集中精力对付司机的各种提问,把她的情绪像那些一闪而逝的风景一样甩到脑后。
“嗯”,司机看起来没有话要说,他淡漠地扶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边。朱丽尔感到的静,很快被这个司机感觉到了。他打开了音响,调高了音量,有两个人在唱,一男一女。
“什么歌?”朱丽尔随口问。司机瞄了眼显示屏,没有表情,“往后余生”。
朱丽尔强迫自己不去想这几个字,“天气有点反常,是吧?”她现在就想说说别的。
司机表示同意,他腾出手里,把音量调低了些,然后把窗子开了一条缝儿。
“都快十月份了,天还这么热,秋老虎。”
司机把车窗调得又低了些,表示赞同。朱丽尔也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她把眼睛看向窗外,那是火车站,听说还是日本人建造的。十年前,她下了火车,出了车站,她告诉自己,一定要留下来。车站旁边,有两层的简易楼房,窗子外边探出一个个晾衣杆,粉床单粉衬衫挂在上头,随风在一晃一晃地荡。这是她最初租房子的地方。
房子是老的,长长的走廊常年不见光,公用的洗漱间墙上到处是阴湿的霉斑。当然,也有她喜欢的晴天的大太阳,把被子晒得暖暖的。她让大勇把被子抱进来,铺在床上,两人躺下来,阳光的味道就一下子就窜到鼻子里了。那时还以为这只是开始,好日子都在后头呢,这也是他最爱说,她最爱听的。谁能料到,后来,床空了,跟着心也空了。阳光一直在,阳光晒被子的味道还是老样子,可是一切都变了。
朱丽尔独自坐在出租车里,怀里抱着高仿的LV,那是装门面用的。她从来都是这样,尤其是和异性约会,一定要带一个看起来时尚且有品位的包。这就是她目前的生活方式,每个月有几次,然后持续半年,甚至几个月,她就该听到感恩或者谢谢了,以前是电话,现在是微信。几个字,就从有到无了。朱丽尔记得开始时也是几个字,那时是早晨好晚上好之类的。生活就是这样,什么都在意料之中,就像她清楚地知道,车子再转两次弯,再过三个街口,等红灯一变,绿灯亮起来的时候,她就该准备付款下车了,然后步行二百米左右,再上五级台阶,就是“朱丽尔麻辣烫”。
苑一鸣数五个台阶,走上去,推开门,走进“朱丽尔麻辣烫店”里,把挎包放在桌子上,然后拿起盘子和夹子。不用看,就是常规的那么几样,他的口味不会变,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懒。他现在一个人生活,六岁的女儿由苑一鸣的母亲帮忙照看。苑一鸣爱吃火锅,可火锅的吃法需要邀朋呼友的,至少也得两个人吃,你来我往,热气腾腾的。可是他几乎没有朋友。近来,在麻辣烫里,他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吃饭方式。
苑一鸣用筷子夹住一个肉丸,在麻酱小料碗里一裹,放在米饭上,旁边是一片青菜,两根粉条,一团豆腐丝,还有一小朵黑木耳。一切都是精心搭配好的,有肉有菜有饭,一筷子划拉过去,全齐活了。苑一鸣也记不清,他什么时候就这样开始吃饭了。一顿饭,每一次筷子夹起来的,都精心搭配,这样一顿饭下来也够忙叨的,根本没时间跟人说话,事实上,也没有人可以说话。
这个叫做苑一鸣的男人,每个星期至少有两次会出现在“朱丽尔麻辣烫”,通常在晚上八点左右。他会挑选靠窗的同一张桌子,挑选固定菜式,用同样的姿势吃饭、看手机,然后用叠成三角形的纸巾,抹抹嘴巴,再沿着来时的路线,推门出去。剩余的日子,他就在单位食堂里吃,每个窗口轮换着。周六周日,他带孩子,大都在老妈家吃,碰巧有时候带孩子出去玩,那就走在哪里吃在哪里。吃在他这里不是问题,当然其他也不是问题。
问题是,手机打开满屏都是明星出轨的新闻。他不知道,这个年代别人会怎么看这种事。他的母亲倒总是跟他提起这个,在每个周末,他过去看孩子的时候,翻来覆去。他不说话,他只是奇怪,随便一个事情,都是一个可能的话头,指向那个已经离开他的女人。三年前,他的妻子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说她从没想过做全职太太,她志不在此,为了生孩子辞职,那是没有办法。她待在家里看孩子,心里有点堵,她要出去创业。他表示尊重,后来,她就去了北京,不是自己去的,跟着一个男人。以后,隔三岔五,她会跟孩子视频,开始还会跟他说两句,后来连那两句客套话,两人都觉着吃力。再后来,他打开视频,叫过来孩子,自己就走开了。
苑一鸣把手机放在一边,五秒后,屏幕自动黑了。朱丽尔上来收拾,问他还要点什么?他知道这个女人叫朱丽尔,他听到收银台的小姑娘叫过她。还有一次,苑一鸣问是不是还有什么凉的?朱丽尔指了指一进门的冰柜。他谢过她,走过去,五个大圆桶,五种颜色,不同口味的冰激凌,他舀了三个不同颜色的小球,装在小碗里。
八点半刚过,其余的桌子,基本都空了,这种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苑一鸣进来时,还有一半的桌子上有人,一对儿情侣,一个三口之家,再就是几个大学生。现在,店里除了他,还有个不大的小丫头,在靠窗的桌子旁,摊开作业本写字。
“小朋友,几岁了?”看着和女儿差不多大,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小丫头不抬头。他已经习惯了,问出去的话没人应答。
“叔叔问你呢,说话呀。”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他只好抬起头来,看着小丫头微笑。
小丫头还是低着头。那个声音又说了一遍。
他只好抬起头来跟这个女人说话:“小孩子,都这样。”
“她就是没礼貌。”
“我家孩子也那样。”
“你家孩子多大啦?”
他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特别是面对陌生女人,他会紧张。可现在没有办法了,他眼睁睁地看见这个叫做朱丽尔的女人,走了过来,就坐在他前边的桌子旁,扭过身来,笑眯眯地问他:“你家孩子多大啦?”苑一鸣有点后悔自己多事。
“这个地儿越来越不行了。”她随口说道,还有半个小时才能关门,时间需要打发。男人抬起头来,只是礼貌地附和了一下。
他可能不善言谈,或者只是不愿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上浪费时间,朱丽尔心想。
“十月份还这么热,”她说,看着他巴掌大的小碗里,三个冰激凌小球,齐刷刷各剩一半。在她店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可这样不紧不慢,连个冰激凌也吃得这么齐整的男人,还是头回见。他长相普通,五官平平,身材也过分瘦小,不是经常健身、肌肉邦邦硬的那种。夹克衫的领子,是特意立起来的,朱丽尔注意到,这里边倒像是藏着个性,或者类似自由的东西,朱丽尔有点拿不准。她以前有个男朋友领子总是立着,吃什么都放点芥末儿。在床上的时候,总说要带她走遍千山万水,事实上,这个城市的那片海,他都没有带她去过。
苑一鸣用勺子贴着碗边刮了刮,半勺子的汁儿,颜色浑浊,她看着他把勺子放到嘴里。
“现在生意真难做。”她说。
“哪一行都不容易。”
苑一鸣把手机放进挎包,站起身来,摁好包上两个暗扣。夹克衫有点咣当,裤子上有死褶,应当是直接从洗衣机里捞出来,晾一晾就上身了。“我走了,您忙着。”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纯粹是因为无聊而不是别的,朱丽尔开始琢磨这个刚出去的男人。他不像是干体力活的,也不像是干部,应当是个办事员,就是平时朱丽尔办什么事,透过小窗口看见的那种人。她想象他趴在桌子上,在一张什么样的纸上盖个章,窗口外曲曲弯弯排着长队,队伍里的人脸上都是烦躁。一个没大意思的男人,朱丽尔盖棺论定。
“等会儿就回家。”她站起身来,对小丫头说。
三天后,朱丽尔看见苑一鸣走进来的时候,在心里提醒自己,别多事儿,他不是自己的菜。十年前的朱丽尔对男人,没有这样的把握,可是见的多了,把握也就有了。把男人比作菜,朱丽尔喜欢这个比喻,萝卜青菜各有人爱。除此之外,朱丽尔还有自己的心事,那就是菜不是饭,没菜也不能把人饿死。五年前大勇走了,她带着个孩子,还得靠自己挣饭吃。男人靠不住,这几年她总是对自己说,再说给女儿找个新爸爸,也不是没有麻烦,新闻上这种事情也多了。所以这些年,朱丽尔自己拉扯着孩子,没打算再结婚。她把女儿当成自己的全部,可孩子上了幼儿园,一走就是一天,店里的事忙完的时候,她就觉得日子稀汤寡水,没滋没味。
眼看日月如梭,韶华不再,朱丽尔就不能不想着给自己添个菜。添个什么菜,起初朱丽尔头脑清楚,必须是自己喜欢的,在这个问题上,朱丽尔不能将就,但将就不将就的,朱丽尔年龄越大,也看得越来越淡了,或者用朱丽尔的话来说,自己的口味在不断变化。原先颜值是第一位的,后来变成了风度,再后来能不能聊得来也成了一条,最近甚至觉得体贴也可以打动她。其次,她不能受伤,这也是朱丽尔要重点考虑的。她的心被伤透了,那么大的一个窟窿,多少个夜晚,她端详着那个窟窿,觉得这辈子恐怕都无法愈合了。她自己没有办法想通,生活按部就班走下去,就能走到一个窟窿里。
她和大勇高中就恋上了,都没考上大学,大勇先来这个城市打工,后来她也来了。然后就是摆摊,有了孩子,也有了小店,最后是房子。再往后就该是大勇说的好日子了,可事实上,大勇跟隔壁咖啡馆的一个小姑娘走了,好在店还在,抽屉里的存款大部分还在,当然孩子也留下来了。这个事都过去很久了,朱丽尔还在搜肠刮肚想隔壁咖啡馆的那个女人,那里边的女孩子都长得差不多,细腰间扎个小白围裙,头发盘起来,塞在纱网里,上边是个大黑蝴蝶结。一次是在她的小店门口,另一次是在咖啡馆门口,她好像看见过,大勇跟一个女人站着说话。在那些不能入睡的夜晚,朱丽尔痛心疾首地问过自己,为什么那么没心眼,为什么在眼皮子底下,就让一个狐狸精登堂入室,然后把一个大男人领走了。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她太忙了。一边是孩子,一边是店,她把大勇当成了生活里的那种摆设,就像一把剪刀,她需要了探手就拿得到。事实证明,做了剪刀的大勇,完全有勇气把自己和朱丽尔的生活一刀两断。
断舍离,说得轻松,往后,每到雨天雪天,甚至晴空朗朗的天气,朱丽尔都会心情抑郁。有一天,她没去店里,女儿一大早送到幼儿园,她给自己倒了红酒,在高脚杯里,她准备放开自己。平时,有些东西必须藏着掖着。她准备听到发自胸腔的哭嚎、咒骂,想看到憋在眼眶里的水汩汩流出,门已经关紧,窗子已经闭合,邻居们都去上班。可是一切都准备好了,朱丽尔发现自己没什么了,她把倒在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完,浪费不是她的作风。然后穿上鞋,打开门,往店里去了。
后来,朱丽尔再回忆起那天,就知道心死的时候,人就像块石头。但也只有到更后的后来,她才知道陪葬进去的是些什么东西。她开始轻易接受各种各样的男人,她的生活她做主。有时候夜深人静,她也会厌倦,别人在自己的生活里来来去去,可她得面对现实,她还年轻,需要时不时透口气。
苑一鸣这一次进来的时候,仍然是晚八点。这是个很规律的男人,朱丽尔走过去,拿着菜单想。在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吹着这个城市略带寒意的海风,朱丽尔脑子里浮现出来的竟然是一个男人的脸,以及他那宽松的夹克衫,还有压了很多死褶的裤子。他好像生活里没有女人,不然不会隔三岔五就来吃麻辣烫,而且都是一个人。快到小区的时候,攥着女儿的手,朱丽尔告诉自己,有点想多了。
她住的那个小区,不是很新。她当时买的是二手房,装修都是过时了的,地板门框都是死气沉沉的红,当初卖家说那个颜色是仿红木。住了没多久,朱丽尔就发现这个房子跑风漏气,地漏里窜出来的到处是味儿。在厨房里,凭着味儿,她也能知道邻居们吃什么。她不怎么在家做饭,守着一个饭馆,哪儿都能对付一口。日子看起来有点缺盐少醋,但她尽量让自己不这么想。
她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红酒,孩子已经睡了,她睡眠总是不好。她翻了两页时装杂志,喝了酒,然后就趁酒劲还在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她梦到一场婚礼,新郎是去年认识的那个健身教练,梦里的新娘子是她好像又不是她。早晨醒来,她给自己和女儿各煮了一个蛋,就急急忙忙出门了。
光备料,大半个上午就过去了。中午一通忙,下午两三点,店里的人就空了。朱丽尔靠在小吧台边,一首一首听着那些老歌。等四点一过,店里就又陆续来客了。她有时候会注意听,客人们都在谈些什么。有一次她听到几个老太太在说婆媳吵架,还有一次她听到两个学生在聊电影。要是年轻的时候,她肯定要跑过去问问是什么电影,但那些日子都过去了。放映厅里,抱着爆米花桶,灯光黑下来,没有人陪,她想都不要想。她喝绿茶,暑气还没有过去,这些日子她容易上火。白开水一样的日子有点太久了。
“下次带孩子一块儿来吧。”又一次,朱丽尔过去收拾盘子的时候说。二十分钟前,朱丽尔又一次坐到了苑一鸣的桌子前,她看着这个男人,把纸巾一张张抽出来,细心抹掉了桌上的灰,那是一些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另外一些纸巾被拿起来,一遍遍擦着额头上的细汗。朱丽尔有点好笑,天气已经不那么热了。
再下一次,是在周六的晚上,朱丽尔系着围裙,抬头擦汗,看到门前的石头狮子上,女儿和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女孩儿一前一后爬着。她走了出去,看到那个男人在台阶下站着。朱丽尔把头发撩到耳后,扭身进了门。朱丽尔再出去的时候,已经五点半了,两个小丫头踩在围着草坪的窄的水泥台上,那个男人跟在后面,神情紧张。朱丽尔看着两个孩子说:“跟我回家吃饭。”
朱丽尔站在厨房里,看着面条在锅里上上下下翻腾。她有点不明白自己,现在是客人正多的时候,她就这么着急忙慌地一走了事,孩子去哪儿还不能吃一口。一路上,她拖着两个孩子过马路,看着两个孩子手拉手蹦蹦跳跳,男人一声不吭跟在后面。上楼开门,朱丽尔没有感觉到背后的灼热。朱丽尔心跳平稳,她打开冰箱,取了两盒酸奶,递给两个孩子,然后打开一罐黑啤,放在桌子上。等她端出番茄鸡蛋面的时候,黑啤没动地方。
朱丽尔听到身后有笑声,在她把碗放到水槽中的时候。水流下来,碗的面目逐渐清晰。朱丽尔有那么一会儿,忘了自己身在何处。锅灶冷清太久了,水槽子里有点堵。这个家有了点热乎劲儿,朱丽尔想,那罐打开的黑啤,有没有人喝过?
“这样方便吗?”朱丽尔抬起眼睛,微笑着看苑一鸣。两周后,他们面对面,坐在一家火锅店里,锅里的汤,红的一半,热辣得翻腾,白的那一半,还纹丝不动。不远处的围栏里,两个孩子在滑梯上玩。
“有什么不方便的?”苑一鸣让她安心。来而不往非礼也,他的家里好久都没有客人了。他站起来,把香菇、杏鲍菇、蘑菇倒进两边的锅里。“羊肉还得等会儿再下,”他想不出来还能再说些什么。他低着头,把所有的盘子都往前挪了挪。
“家里有些乱,”苑一鸣觉得自己没话找话。
“一个人过日子,总有点儿。”总有点儿什么,朱丽尔觉得不太好说,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缺盐少醋是肯定的,但莺莺燕燕也是有的。
“嗯,一个人。”苑一鸣重复的时候,朱丽尔感觉到一种轻轻的痛楚。他几乎把整盘子羊肉端起来倒进了锅里,连带着一滴滴化开的血水。
话还是不多,两个人低着头都在锅里找东西吃。孩子们已经吃完,重新回到滑梯边。可总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朱丽尔敏感地察觉到,那是一个共同的地带,专属于他们俩,表面看来仅仅是相同的处境。一个人过日子,拖着一个不大的孩子。可实际上,又不完全是,更像是另外一些东西,是床头柜上的红酒,家具上落下的灰,别人的沙发,别人的床,下来楼梯后,推开的沉重或者轻盈的门。还有那些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的小道,那些她能看到花开未必看到花落的花园。那些个角角落落,装满了一个成年人被生活遗弃的痛楚,那些个没法面对的,无法轻易说出的,所有的所有。而这些所有的所有,对面的这个人,一样也都有,朱丽尔知道。
朱丽尔不知道的是,推开男人家的门,会让自己不知所措。一种极致的东西,绕过生活的油盐酱醋扑面而来。朱丽尔稳了稳心神,发现那是一种颜色。墙壁、地板、门、窗帘、沙发、电视柜,都是一种白,铺天盖地,不由分说。进到厨房里也是,油烟机是白钢的,柜体是银色的,理石是白玉的颜色,就连筷笼里的勺子、铲子,都在不紧不慢地散发着幽幽的白光。
朱丽尔已经不能再把这一切理解成一种干净、偏好了。坐在沙发上,她觉得白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围拢她。但奇怪的是,她不觉得被这种白压迫,这些齐心协力的白,有种自行其是的劲儿,或者说它们还没有来得及聚沙成塔,就心灰意懒了。到处都是半心半意的东西,餐厅里垂吊的小灯泡,一半在白色灯罩里,一半裸在外边;过道上贴了有花的壁纸,花朵从中间劈开,一半生机盎然地开着,另一半就不知所踪了;还有窗帘,一半从高高的圆挂钩上脱了出来,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这房子装修得很素雅。”朱丽尔说的不是实话,这房子有点像病房,才是她想说的。
“有点白吧?”苑一鸣仿佛听到朱丽尔的心里话。
“还好。”
“我其实是个大夫。”
“哦”,朱丽尔觉得一下子都想通了。
“当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
朱丽尔等着他接着说下去。
“我是个小儿推拿大夫。”
“那我们家孩子要是生病就找你了。”
接下来,苑一鸣开始滔滔不绝了。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可以有话可说的时刻。朱丽尔耐心等着苑一鸣把小儿的咳嗽、脾胃、上火谈了一遍,然后又把手伸出去,让苑一鸣找到那一个个神秘的穴位。还有什么呢,可以简单说说。
“你们怎么分开的?”朱丽尔突然想问问。
“她跟人走了。你们呢?”
“也是。”
还没到敞开心扉的时候,话已经说得够多了。见时候已经不早了,朱丽尔站起身来,叫过还在玩耍的孩子,“我们该回去了,谢谢款待。”
女儿已经睡了,灯下,朱丽尔在想,那个男人有没有发现那个水杯,在北边阳台,不起眼的小书架上。她下楼的时候,就知道孩子的水杯落下了,可她没有回去。什么时候回去?要不要回去?这算得上是个问题,不大不小的问题。一个可以有无穷解的问题。
要不要给自己添个菜?这是朱丽尔近来一直考虑的问题。两个月以来,天越来越短,跟着海从老远的地方上了岸,铁青着脸,跑遍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朱丽尔锁好了小店的门,从台阶上下来的时候,就觉得一天比一天重的寒意。她蹲下来,给女儿系好围巾,风从她的指尖,奔跑着呼啸而过,她觉得冷。
有一天下午,天是阴着的,她拨了他的电话。上次苑一鸣来店里吃饭时,告诉过她,每周有一个下午,他不用上班。电话里的声音,有点陌生。可来不及了,朱丽尔告诉自己,箭在弦上,每到这个时候,朱丽尔都会有这种感觉。上次这种时候,还是半年以前。
锁“咔哒”一声,单元门开了,不知为什么,每到这个时候,心还是虚飘飘的。这几年,朱丽尔推开过各种各样的单元门,推开时,心多少是有点雀跃,有那么一点点期待,期待什么呢?朱丽尔事后才想得起来问自己。可到了那时,朱丽尔多半是慵懒的,那是一种知道答案后,就不想再穷究事理的懒散感觉。只有一次,从那个健身教练的房子里出来,把门掩上,她还有推门前的心情。当然两个月后,她又回到了原处,生活没有奇迹,一次都没有。
那么这一次呢?不过是一个水杯,跟奇迹沾不上半毛钱的关系。朱丽尔还想再看看,毕竟这一次不像以前,水杯能多少让这个事情有个回旋的余地。尽管这样,朱丽尔还是花了点时间,精心打扮了自己。以前,根据那个人的口味,庄重、娇媚、妖娆、清新、性感,都曾经有过,惟妙惟肖,连朱丽尔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这些东西就长在自己的身体里。可这次,坐在出租车里,朱丽尔才觉出不对劲儿。宽腿的羊毛裤,套着宽大的长毛衣,朱丽尔知道自己,一定是在郑重其事和随意率性中犯了难,才变成一个没有曲线的麻袋。其实这个事情,也是在严肃与不严肃中间,何必较真。
苑一鸣打开门,等着朱丽尔从楼梯走上来。他是个成年男人,他会想,一个孩子的水杯,有必要大动干戈?他带过去就是了。除非……除非什么呢?他不想往深处想,想得太多了,容易失望。这样的失望,这几年中也有过好多次了。那些小小的咬噬的痛苦,并不会毁掉整个生活,可它们给生活镀上了一层膜。从此,快乐与痛苦都灰蒙蒙的。
一切都是幽幽的暗,朱丽尔推门进来的时候觉得满意。在这种不明不白的光线里,连苑一鸣的眼睛都好像多了些东西。对,这样的时刻,如果什么东西都不在眼睛里,朱丽尔会觉得那才是错觉。
苑一鸣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藏在大毛衣里的女人笨重臃肿,那个干练的老板娘不见了。关于水杯的事来来回回都说了三遍了,每次都是女人在起头。现在,连她都无能为力了。杯子就放在茶几上,女人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沙发到门只有五步远。箭在弦上。
“要不,在我这儿吃个便饭?”
女人坐下来,有点如释重负。
冰箱里,只有几个水果,一小袋子鸡蛋。谁也没再提饭的事。可沉默压过来了,必须做点什么。朱丽尔听着自己笑出声来,那是另一个自己。老实说,她看走了眼,做游戏也得选对人。不过,她走了那么久,才来到这里,没有一下子就出去的道理。
朱丽尔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的肚子饿了,坐在出租车上,红的绿的灯一闪而过。她有点不认识自己。她还记得,临出门前,男人把水杯递给她时看她的眼神。他不会说话,在床上,他做他的,没有多余的内容。
多余的,是自己的身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尖声叫喊。她起早贪黑地忙,全心全意做个好母亲,她听歌追剧,忙到脚不挨地,她压服不了它。压服不了,就放开自己。成年人的成熟,就在于不为难自己。每个月两次,朱丽尔总会走上那段楼梯,听着楼上的门,咔哒一声,轻轻打开。一切驾轻就熟。
朱丽尔娴熟地驾驭着一切,带着任性的放纵,清新或者妩媚、热情或者高冷,就像她穿穿脱脱的衣服,款式不同,风格各异。有一次她烫了波浪大卷,轻佻地坐到苑一鸣腿上,她看到了这个男人眼里的困惑和隐忍。朱丽尔很得意,在这间房里,可以不再做自己,那个被老公遗弃的失败女人,那个为了生活需要赤膊上阵的女人。她可以做任何一个她想做的女人。她知道这个男人会包容,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难得添一个菜。在这一点上,两个人完全一样,也完全公平。
苑一鸣家的厨房里在发生着变化,新添了骨瓷的碗和盘子,餐厅的灯泡全换了。夜晚吃饭的时候,灯光璀璨。窗帘拉起来的时候,平展展的,就连壁纸上的花朵,也找到了丢掉的另一半。朱丽尔不动声色。
苑一鸣也不动声色,他看着这个女人,像换衣服一样变换着自己。她把他弄糊涂了,事实上,他也知道自己对女人从来都没有明白过。对他而言,女人是随时进来也可以随时出去的另外一种生物。他对她们,向来无能为力。回想一下,第一次在麻辣烫的小店对她有印象,到现在都过去大半年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人闯进自己的生活,穿着他的衬衫,在厨房里出出进进,洗水果或者找水喝,那多半是从床上下来以后。等她推门出去,他多半要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一会儿,这个女人的味儿还顽固地留在这里。苑一鸣接着就会发现,刚刚离去那个女人会留下一些东西,有时是一把蔬菜、一袋水果,孩子的新裙子,甚至是餐桌上的花格子布。
朱丽尔从不空手。她觉得事事得讲公平,她不觉得她是女人,他占了她的便宜。反而是每次约会,他预备的水果、点心、晚饭,让她觉得欠了人情。朱丽尔是生意人,知道人和人的关系,两不相欠,才能一别两宽。
苑一鸣宽不了心,他眼见着这个女人把越来越多的东西,带到这个家里。这些小东西,带着一点执拗,生生往他的生活里挤。然而添个菜的事,谁还能较个真?
问题是,有人较真。那个人是苑一鸣的老母亲。那一天,老太太要给儿子送点吃的,没打招呼,直接用钥匙开了门。
老太太进到屋里,眼就花了,她看到一个女人,在自己儿子厨房里晃。老太太想都没想,就推门出去了。这还用想吗?那个女人光着两条腿,穿着儿子的衬衫。
好不容易等到周末,苑一鸣回了家。老太太拿过一袋子豆角,坐到苑一鸣跟前。苑一鸣准备伸手掏手机,就看到老妈把豆角推过来。苑一鸣只好把手探到袋子里。
“老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苑一鸣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
“要是有合适的……”老妈停下来,把豆角倒到盆子里。
“什么合适的?”苑一鸣不知道,他和老妈的脑子里同时闪过一个身影。
菜的事儿跟老妈说不清楚。
“有什么菜,咱就做什么饭,咱不挑啊。”苑一鸣觉得老妈能跳到他的脑子里。
“嗯,不挑。”
“我看那个就挺好。”
苑一鸣突然明白,上回的门锁为什么响了却没有人。
苑一鸣的脑袋开始大了。他跟朱丽尔本来挺默契,就是个菜的事儿,哪天不爱吃了,换个菜也正常。现在老妈带着一袋子豆角跳进来,非要他不挑不拣,看菜做饭。什么事论到吃饭的份儿上就严重了。
等下一个周末,苑一鸣再回家,就带上了朱丽尔,这是老妈的意思。这一周老妈各种电话微信轰炸,苑一鸣觉得老妈有种非要把生米做成熟饭的劲儿。转头跟朱丽尔说,朱丽尔却没事儿人一个。朱丽尔跟苑一鸣说,这饭也得看几成熟,要是水汽刚蒸完,也不焖一焖,就揭开锅盖,那米硬的肯定咬不动。
苑一鸣没听明白,不知道朱丽尔是成心想做一锅夹生饭,让牙口不好的老太太倒胃口,还是说凡事急不得,时间足够火候自然就好。朱丽尔这边呢,想的却是菜不能当饭,更不能随便做饭。她不是不想吃好菜好饭,问题是像苑一鸣这档子大众菜,虽然能细水长流,吃得时间长了也容易腻味。她现在一个人惯了,残茶剩饭是常有的事,可一个人也省心,不用吵架不用背叛,而且冷不丁,还碰到一个自己喜欢的菜。
朱丽尔揣着这个心思,就抱着随遇而安的态度了。礼盒准备的是稻香村的点心,另外就是时令水果。朱丽尔倒不是要讨老太太喜欢,就是觉得凡事要讲个礼数。朱丽尔觉得老太太虽然有意,但只要她和苑一鸣无心,老太太总不能赶着鸭子上架吧。
老太太那天真还没起劲儿赶鸭子,只是笑眯眯地把鸭子炖在砂锅里。老太太看着朱丽尔把鸭肉一筷子一筷子夹到碗里,就眉开眼笑。朱丽尔也喜欢眼前这个一见她就笑的老太太,诚心诚意地帮着来回忙活。所以,等到吃完饭,朱丽尔听到老太太说,明天让一鸣带她去二姨家里玩玩,朱丽尔也没忍心反对。
苑一鸣这边呢,知道老妈不想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可他现在再说什么,已是鸡同鸭讲。本来他还以为朱丽尔会推辞一下,可这个女人说话办事总是出人意料。
第二天,苑一鸣带着朱丽尔踩着饭点儿去的二姨家。一推门,就惊着了。二姨的一对双胞胎姑娘,带着姑爷孩子全来了。三十平米的客厅里,满满当当全都是人。苑一鸣知道二姨热情,早有心理准备,可来了才知道,自己准备得远远不够。朱丽尔在这个城市里,没什么亲戚,看到眼前的一大家子人,心先就热了。
问题是,二姨家都去了,三姨和小舅家不去就失礼了。这几个亲戚家全走下来,还没等他们喘口气,苑一鸣父亲那边的亲戚又来了一圈。三个月下来,苑一鸣先蒙了,这阵仗已经是非朱丽尔不娶了。他顺着七大姑八大姨的眼睛,看到了另外一个朱丽尔。这个朱丽尔会过日子,菜场的菜价比谁都门清,小账在本子上,事无巨细,清清楚楚。待人接物,有分寸,懂周全。苑一鸣知道,这些其实都是一个老板娘的基本素质。这些日子以来,苑一鸣眼中只有床上床下的朱丽尔,他从没把她放到日子里看。但这些七大姑八大姨看不到床上,她们只能往日子里看。她们跑到老太太耳边聒噪不停,百川归海,结论都是,把朱丽尔放到苑一鸣的日子里,再合适没有了。
老太太把结论放到心里,她笑眯眯地让儿子跟他摘豆角。
“丽丽这人怎么样?”老太太觉得丽尔两个字,念到嘴里滑溜溜的,就擅自把朱丽尔又改回朱丽丽。
“什么怎么样?”苑一鸣觉得床上床下的,不太好说。
“过日子怎么样?”
“那还用说。”苑一鸣的意思是她一个老板娘,要是不会过日子,小店早就完蛋了。可是话进到他老妈耳朵里就变成另一个意思了。老太太觉得儿子的意思就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老太太真的不再说什么了,她埋下头来开始张罗。苑一鸣眼看着自己的老母亲今天拿回一块红被面,明天带回一盒红碗筷。再不然就是跟他絮叨喜糖喜饼,心里就有点发毛。后来他就想,他吃过南方一种食品,就是菜饭,菜就是饭,饭就是菜,稀里糊涂,味道还不错。
朱丽尔这边呢,心里却越来越不是味道了。她不是不知道整个事情越来越跑偏,问题是,她拦不住,拦不住那么些热情好客的人,拦不住那么多好玩的事儿,拦不住她喜好玩闹的心。每一次她都强迫自己酒足饭饱、不乐不归。清汤寡水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她知道,这样的好日子,以后不敢说没有,就是有也不会太多。所以每一次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朱丽尔最后一次照了照镜子。镜子里是另外一个人,朱丽尔有点不认识自己。鼻翼两侧的暗影将鼻梁高高托起,化妆刷打出了锥子脸的轮廓。眼影是亮红,衬着桃色的腮红,再加上朱红的唇膏,红通通一片,可并没有喜气洋洋,相反倒像是哭过。床上摊了一床的衣服,穿在身上却是眼晕的乱。蓝底红紫格子的紧身小衫,下边是绿白格子的大摆裙,鞋子却是湖蓝色的半筒靴。懒得再换了,有什么关系。昨晚接到苑一鸣的电话起,朱丽尔就在琢磨穿什么。穿什么?她突然想起她和苑一鸣的第一次。那天她也是在镜子前站了好久,身后摊满花花绿绿的衣服,就像现在。
现在,她推开苑一鸣家的门。男人脸上都是笑,朱丽尔心乱了一下。餐桌上居然有花,床单也换了,红缎子上,亮着金色的牡丹。朱丽尔不想煞风景,至少现在不想。他要说话,她走过去,用吻堵住他的嘴巴。她看着他的眼睛,觉得眼眶有点湿。这么多天以来,他也尽力了。她向后边倒下去的时候,突然有点担心身下的那朵牡丹。
他压了上来,甚至是狂乱粗暴的。她伸出手去,搂住他的脖子,心想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把自己交给这个男人。
她让开了那朵牡丹,让自己落在床的另一边。现在到了最难的时候。她还记得昨晚,电话里苑一鸣的声音,有点迟疑,说了很久,然后停下来,等她说好。可她只是说,明天再说。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然后挂了。
再说总得要说。昨晚电话挂了以后,她就一直在打腹稿。她举棋不定,从哪里开始说起。麻辣烫还是那个水杯,或者她自己心里那个冰窟窿。能解释清楚吗?半年前,她拾级而上,推开了他的门。她坐在他的沙发上,等他把她留下来。她牵着着他的手,一直来到他的床边。她见了他的母亲,见了他所有的亲戚。然后,她居然就要退了,扔给他一个烂摊子,一个说不明道不白的背影。她能说自己懦弱吗?她能说自己其实对他始终没有那种要命的感觉吗?她能说她也只是想添个菜吗?她嘴张了张,她没有办法把这些说出口。
在这一天的晚些时候,朱丽尔将会非常庆幸,她把这些真心话,牢牢攥在心里,哪怕挤出水来,也没有让它们走露半点风声。走在夜风里,朱丽尔将会想,生活其实远远比想象的宽阔,它敞开怀抱,能容纳得下所有不见天日的真实。而她,除了把自己完全地交给生活以外,别无他法。
朱丽尔靠在床头,说出口的只能是自己想喝水。苑一鸣觉得奇怪,明明是自己说得口干舌燥,但口渴的却是朱丽尔。从昨晚到现在,不止这一件事颠倒了。以前是朱丽尔在说,苑一鸣在听,间或插一两句嘴。可现在,他苑一鸣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朱丽尔半点动静都没有。再往前就是前晚了,老妈叫他回家吃饭。他坐到小饭桌前,发现饭菜旁边立着一个酒瓶子。老妈平时最不放心的,就是他爱喝两口。没想到老妈会亲自给他倒一杯,说好菜下酒。
朱丽尔是不是盘好菜呢?苑一鸣也不是没有问过自己。他的答案是,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他看着朱丽尔,在两个小女孩中间,蹦蹦跳跳的,带她们做各种游戏,自己还经常笑得前仰后合。但也有些时候,他顺着朱丽尔的眼睛,看到过去那些模模糊糊的影子,虽然只是一些语焉不详的片段,但苑一鸣有想象力。
苑一鸣觉得头疼的是,老妈比自己还有想象力。老妈的想象力,始终盘旋于苑一鸣的婚后生活。谁来做饭,谁来管钱,要不要再生一个。苑一鸣觉得老妈的想象力,有点超前。可老太太心里想的是,儿子就是老实,眼前一个现成的人,怎么就不往前想想。老太太岁数大了,知道不进则退的道理。
“还等什么?”老太太把酒瓶往前推了推。
“急什么?”苑一鸣是大夫,知道心急容易上火。
“妈都上火。”
老太太刚拔完火罐儿,额头上一大一小,两个紫印子。
为了这个事儿,老太太火烧火燎的,苑一鸣觉得是没法再等了。
临出门,苑一鸣丢给老妈最后一句话,“妈,你明天就不用上火了。”
上火不上火的,苑一鸣很快发现没那么容易。比如说现在,朱丽尔靠在床头,不多说一句话,只是一小口一小口把水咽下去。苑一鸣就觉得自己的额头上也有两个紫印子。
朱丽尔不想上火,她知道自己并不坏,可也没有好到要委屈自己。眼下这桩事,虽然棘手些,时间一长也就淡了。她只是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干脆点儿。她还在等什么呢?昨晚,在电话里苑一鸣就问过她,“我们还等什么呢?”没有退路,她必须低下头来,往自己内心的深处看了,苑一鸣,这个普通男人背后有着什么,那是细水长流又乏味不堪的生活本身,是让朱丽尔既无法忍受又割舍不了的一切一切。
苑一鸣在等,一只卡通的水杯被紧紧攥着,在朱丽尔的手里。杯上一只猫咪,在门后,探出头来,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她不说话,但眼睛里有一种东西,哀伤恳切。苑一鸣心里一动。他不知怎么了,就伸出手去托住她的脸。在他的手里,朱丽尔睁着一双孩子气的眼睛,有点错愕有点惊惶,就像杯子上的那只猫咪。苑一鸣心里又一动,他的手越发温柔起来,上上下下,爱抚着她的脸颊。然后,他看到朱丽尔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朱丽尔没想到,她等来的居然是自己的眼泪。太突然了,这一个瞬间。怎么可以?朱丽尔是谁,来去匆匆,精明强干,一个店里里外外,一个家琐琐碎碎。她运筹帷幄,精打细算,知道怎么迎来送往,知道每一个熟客的口味,知道银行的利息,知道保险的分红,知道怎么和工商干部巧妙周旋。当然也知道撑不住的时候给自己添个菜,知道什么时候上楼推门,在听到感恩谢谢之后,又什么时候得体的离开。她要强好强,从不言败,即使在大勇最初离开的日子,她也咬着牙,强装笑脸端盘子迎客,回家按部就班带孩子。她不是没哭过,但流出的眼泪,是要给自己看的,那些汹涌夺眶而出的眼泪,只能在沐浴中被冲刷,在黑夜里被遗忘。
怎么可以?她朱丽尔突然被一只手打败了。这只手,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过来了,单刀直入,不声不响。朱丽尔觉得心里有堵墙轰然倒塌。在断壁残垣间,有个柔弱的婴孩,痛苦地蜷缩着,她知道那就是自己。眼泪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从身体的角角落落漫上来,朱丽尔无知无觉,只有四处漫着的水。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朱丽尔的。她拿起接听,只听了一句话,就从床上跳下来,拿起包往门外冲。苑一鸣跟在后面喊:“怎么了?”她只说了两个字“孩子”。朱丽尔腿脚都在发软,可她知道她必须奔跑。她早上出来时,孩子咳嗽已经好些了,怎么会突然呼吸困难?她不敢想,本来她还在庆幸,生活已经没有让她可以火烧火燎的了,可现在她知道,她不堪一击,随时就可以心焚如火。
苑一鸣跟在后面,也在跑。就在朱丽尔推单元门的时候,她听到苑一鸣说:“别怕,有我呢。”朱丽尔的眼泪突然又出来了,她突然有点没法想象,要是没有身后这个男人,她会怎么样。
当她坐在女儿的病床前,看着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滴的时候,心里还有点惊魂未定。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跑,推开门,孩子姥姥脸色苍白,孩子小脸烧得像火炭一样,闭着眼,已经昏睡过去了,家里弥漫着呕吐过的味道。她想去抱孩子,苑一鸣推开了她。她就像个木偶,苑一鸣说“毯子”,她抓起了毯子,苑一鸣说“水壶”,她拿上了水壶。然后她看着苑一鸣把孩子裹在毯子里,抱出了门。她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外边星星亮得刺眼,她在心里跪着,虔诚地乞求上苍,孩子要平安。其他都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了。然后是急诊室,血常规,X光,CT,化验单,打吊瓶,孩子是急性肺炎,躺在病床上,小脸还是苍白着。朱丽尔坐在病床旁,握着孩子的小手,苑一鸣站在她的身后。这一刻,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夜里,朱丽尔第一次觉得安然和安心。
夜风从病房窗子的小缝吹过来,白天喧嚣的市声像这个城市的海潮一样,在缓缓地后退。病房里只剩下了朱丽尔和孩子,大夫走进来说,幸亏他们没有等,送得及时。是啊,没有等,多么及时。朱丽尔忽然想起来,昨晚也是在这个时候,夜风从阳台的窗缝里蹿进来,她拿起了电话,听到苑一鸣说:“我们还在等什么?”停了好一会儿,她又听到,苑一鸣用叹气一般的声音说:“等天气再热热,我们就到海边去,水天一色,拍婚纱照正好。”
夜风吹来,睡意朦胧间,朱丽尔觉得自己依稀来到海边,海浪一下一下漫上来,她小心地撩起白色的纱裙,把脚浸在水里,微凉,身后,海面雾蒙蒙的,一切都半明半暗。在风里,朱丽尔清楚地知道,与过去告别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