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阿来:酷到骨子里

2020-01-09 07:59:28姜雯
记者观察 2019年34期
关键词:阿巴阿来

文 姜雯

阿来,1959年生于四川马尔康县,1982年开始创作诗歌,2000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他是该奖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获奖者,也是第一个得奖的藏族作家。2017年凭中篇小说《三只虫草》和散文《士与绅的最后遭逢》成为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小说与散文的首个双奖得主,2018年《蘑菇圈》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而这一次,《云中记》一出场,就是一部史诗般的巨作。“献给5·12地震中的死难者,献给5·12地震消失的城镇与村庄,向莫扎特致敬。”

一个祭师回到即将随山体一起滑坡的故土,与亡灵为伴,这是他的宿命之旅,“愿你前面的道路是笔直的”。

01 震后十年

2008年5月12日下午2时28分04秒,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一带发生了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破坏力最大的地震,也是继唐山大地震后死伤最严重的一次地震。

地震当日,阿来正坐在成都家中的书桌前写作《格萨尔王》,突然之间,整栋楼都在摇晃,望向窗外,外面的楼房也都在大幅度摇摆。

震完之后才跑到楼下,阿来看到了大城市的脆弱。交通瘫痪,水电全部出了问题,电话没有信号。

直到天近黄昏,成都的通信才慢慢恢复,各种消息纷至沓来,街上的车辆也可以开始缓慢移动。阿来第一时间就联系了志愿者组织,地震第三天便动身去了灾区。

约莫第七、八天的时候,废墟下面还有很多人没挖出来,但是不太可能还有活人了,因为已经超过了能够生还的期限。

接连几天二十四小时轮转的抢救,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挖的人挖不动了,就连守在废墟旁的家人也哭不动了,于是那晚决定休息。

解放军和灾民进入帐篷,阿来回到他的车里,四周很安静,只有一台挖掘机还在工作,“铿、铿、铿……”。夜越深,声音越响,原先对着废墟的巨大探照灯也都关了,只有一点小灯光。阿来很疲惫,但却睡不着,看着天空。

“天天都是阴天,小雨,又闷,还臭。那天晚上,我一看突然天晴了,满天都是星星,在那种环境下过了那么多天,感觉星星好美。我想真的有灵魂,可能这会儿他们有些就是新的星星了。”

“我突然想,哭声也没了,我就好想有点声音。”阿来找出车上的CD,是莫扎特的《安魂曲》。

后来阿来发现有几个人走过来,一句话也没说,就站在车的周围,也跟着听,听完了,再默默走开。

“我想除了这种音乐,没有任何音乐适合在那样一个时候,人家不觉得亵渎亡灵,不觉得冒犯,人家觉得体现出对亡灵的一种追思、赞颂,对生命的一种留恋,甚至相信它可能有一个冉冉上升的灵魂的那种向往。”

“当时我就想,如果我要写地震,一定要这样写。不止是悲惨,不止是壮烈,里头一定要有一种回肠荡气的美感,这种美感是洗礼,是遇难者的血和死亡让活着的人更加了悟生命的意义。”

离开灾区以后,阿来和几个朋友自发辗转于北上广各地为灾区筹款,几个月后才回到书桌前,重拾《格萨尔王》的书写。

那时候有很多人向阿来约稿写这次地震,但他都拒绝了,他觉得自己没准备好。“艺术不是有一个想法就可以轻易实现的,没准备好你干不了。”

一“准备”就是十年。十年后的同一天,阿来也同样在写他的一部关于探险家的小说。纪念汶川地震10周年的警报声响起,阿来又懵了。

但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在书桌前静坐了半个小时,动都没动。半小时后,什么都没想,阿来关掉了正在写作的文档,新建另一个文档,开始了《云中记》的写作。

“阿巴一个人在山道上攀爬。道路蜿蜒在陡峭的山壁上。山壁粗砺,植被稀疏,石骨裸露。”这是《云中记》的前两行。

才写了两三行,当时灾区的情景就浮现在阿来眼前,顿时泪流不止。

地震之后,很多人要经历两次痛苦,一次是失去亲人,一次是失去原乡。有些城镇因为地质因素无法重建,只好全部移民,地震也宣判了这些村镇的死刑。

但也有人偷偷回去,这一次,祭师阿巴带着他的职责,在阿来的笔下,走进了云的彼端,石板下的那朵花,是他和亲人的感应。

02 只能是文学

“现在我们说国家好,大家就好,这个是真的。可能现在年轻人很难体会,但我们这一代,尤其是经历改革开放的一代,感觉很强烈。”

阿来出生于1959年,父亲是回族,母亲是藏族,因为政治问题,他的家庭从城镇人口变成了农村人口,生活在四川西北部藏区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卡尔古村。

阿来六岁上学,初中毕业后,因为当时知识青年下乡,他没有考高中,而是回乡务农。半年后,阿坝州要修水电站,阿来报名成为一名拖拉机手。

1977年恢复高考,阿来考入马尔康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去当小学老师,因为工作表现出色,一年后调入中学,隔年调到县中学教高中。

阿来的最高学历一直都是中专,他不追求学历,但从未停止大量阅读、学习,走到哪里都背着书。他现在是四川作家协会主席,办公室的书架、桌子、沙发、茶几、地上,全都堆满了书。

“一天不读书跟没吃饭一样。”

1982年开始创作诗歌后,阿来被调入阿坝州文化局的文学杂志《草地》当编辑,却在1996年辞去安逸的工作,应聘至成都的《科幻世界》,两年后成为主编。

“有时候,离开是一种更本质意义上的切近与归来。”

阿来在《科幻世界》任职的十年期间,缔造了这本杂志的辉煌。《科幻世界》从亏损转为盈利,一度成为全世界发行量最大的科幻杂志。

与此同时,阿来在1994年写完《尘埃落定》,但当时的出版社都不愿意出版,理由是太高雅,读者更愿意读一些更大众的东西,例如琼瑶。

阿来坚持,除非错别字,一个标点都不改。

4年后,人民文学出版社慧眼识珠,《尘埃落定》得以在1998年出版,一出来就获得非凡回响。有人问他,怎么能想到“爱情就是骨头里满是泡泡”这么美的句子。

阿来说,中文写作时觉得修辞很一般,就会用藏语想一想,发现藏语的表述更为生动。另一方面,这也不是他想出来的,因为这就是热烈的生活本身啊。

在藏区,十几岁的年轻人情欲萌动,老年人便会开玩笑说,你看这些人骨头又冒泡泡了,意思是他们变轻了。这不是轻浮的意思,是对年轻人的一种赞赏,觉得年轻人该享受这些。

阿来说文学是充满感官的世界,眼、耳、鼻、舌、身、意,所以写年轻人的爱情,首先便是身体的,然后才是情。

而文学作品的深刻,也是感情的深刻,文学作品的深度是体验的深度。因此阿来才能把年轻人的情欲萌动写得既美好又自然。

《尘埃落定》之后,阿来的创作能量不断,《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空山》《就这样日益在丰盈》等多部作品相继出版。

为了全心写作《格萨尔王》,阿来在《科幻世界》最好的时候辞职离开。

“我从80年代开始写作,跟钱比起来,就觉得写出好的小说才是最重要的。那个经历只是一段,它让我知道商业是什么、市场是什么。商业跟市场是中国90年代以后最主流的东西,我们不能老在边缘没到中间去瞧,要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作家要的就是这种体验。”

即便是体验,阿来尊重自己的每份工作,无论是拖拉机手、教师、编辑,他都做得很出色。

“糊弄人家就是糊弄自己,荒废自己。每个不同的经历都是对自我的建设,我觉得一个文化人要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

03 与故乡和解

笔者第一次打电话给阿来的时候,他说他在山里,后来我问他那时在山里做什么。他说不想庸俗地说是深入生活,但他几乎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山里。

“我本身出生在山里,更重要的是,我自己写作的对象在四川西部的横断山区中,我关注的人群生活在那里,所以一有空就去。”

阿来的“深入生活”既不是走马观花式的,也非社会学那样带着明确目的性的。例如他编剧《攀登者》时,就亲自去登了珠峰,但登山并非单一的活动,我们经常把本是浑然一体的生活割裂了,好像某个时间只能做一件事。

对他来说,生活的体验是融合到宽广的自然之中的,他会随时停下来观察动物、植物。“顺便就把路走了”。

每写一本书,确定了书写的区域,阿来都要去很多次。这两年他书写关于探险家的故事,在云南和四川交接的地方就去了七次,而且每次都不会太短。

“你在那里待过跟没在那待过,那种土地的气息、老百姓生活的状况、地域、生活空间、文化乃至短暂的情感状态,表达方式都有很多细微的差别。”

“有人说你写小说真快,我说我坐在桌子前是快的,但你不知道我之前的那种慢,你们深入生活效率很高,两三天就回来了。”

而“深入生活”更不是搜集材料,材料是干巴巴的,更重要的是情感,是真实的细节。《云中记》里的祭师阿巴,政府封他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但他从没把这个称号说全过,有时是“非物质文化”,有时是“非物质遗产”。

阿巴不是阿来凭空捏造的人物,他写的就是现实,是他原本就接触过的人物,也正因为是现实,才能带来震撼人心的力量。

地震之前,阿巴扮演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但地震后他突然意识到,他要承担起那种对亡灵的责任。

阿来有个习惯,每写完一本书,就会回到书写的地方再走一遍,借着佛教的说法称之为“还愿”。

“我会背着我的新书在那里放一本,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就是交给自然,交给风雨,并不是希望它永存,我想风吹来翻阅它,雨水来淋湿它,这也是自然在阅读、在感应书的方式,如果它们有意志。也许我也是阿巴那样的想法,万一有呢?”

他要感谢那片土地,因为他所完成的一切,都是那片土地给予的。

而每次写完一部小说,阿来也像经历了一场情感浩劫。

“每次都有点像是一场恋爱结束的感觉,把你变得很苍白以后,人很长时间其实处在一种很疲倦的状态,甚至有点抑郁的状态。因为还在小说的情境里,那种走动刚好让情感恢复。水库放空了,要再把水装满。”

景色优美的马尔康县,那里有森林、雪山、草地、河流,但阿来曾经对故乡的土地并没有深厚的感情。“我30岁以前没那个感觉,我只想远离它,甚至有点恨它。”

想逃却逃不掉,阿来决定重新去认识故乡,他徒步游历、作调查、搜集资料,在大历史中寻找小历史,最终与故乡达成真正的和解。

“后来你发现这跟当地的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尤其跟这么美丽的自然山水有什么关系?怨恨的结果是自己不得解脱,而且不能正确认识自己。与其这样不如去看积极的方面,看到这个社会重新给我们这些人提供的机会,抓住它,努力做好。”

阿来希望通过自己的写作,尤其是从普通人身上,去找到使社会更温暖、更正常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是跟生活、跟世界和解。”

阿来就像一本读不完的书,书里住着不同面相、但同样有趣的灵魂。

笔者会用“酷”来形容他,不是装酷的姿态,而是酷到骨子里的通达、开阔、坦荡,直率又稳当。

猜你喜欢
阿巴阿来
Chapter 5 New lamps for the old
阿来对外国文学的择取与接受
阿来研究(2021年1期)2021-07-31 07:39:06
阿巴扎拜师(下)
阿巴扎拜师(上)
为了传承的纪念——阿来谈周克芹
四川文学(2020年10期)2020-02-06 01:21:20
攀爬在生与死之间——论阿来的长篇小说《云中记》
阿来研究(2020年2期)2020-02-01 07:12:38
论《云中记》中的阿巴形象及其意义
阿来研究(2019年2期)2019-03-03 13:35:00
文体家阿来
阿来研究(2014年1期)2014-02-27 06:18: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