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仪
摘 要:柏格森关于直觉以及对绝对本体绵延的详细论述,深化了克罗齐对于非理性的理解,对研究现象学、存在主义、美学史都有重要的意义。而中国佛教禅宗的究竟法门“不二法门”及延伸出的“顿悟”心法,与“直觉”有相融共通之处,在“顿悟”的心法影响下,“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禅宗指导思想亦对中国佛教和美學史有重要意义。柏格森对于直觉系统、物质与记忆的关系以及绵延的描述都与禅宗“顿悟”“不二法门”的含义有异曲同工之妙,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二者合大于异,本质上都指向以感性弥补理性的不足,最终走向探讨生命真实含义的生命哲学。
关键词:柏格森 “绵延” “不二法门” “直觉” “顿悟”
作为“20世纪上半叶法国影响最大的哲学家”,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和绵延在西方哲学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而由“不二法门”具象化引申出的“心净则佛土净”“能善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等禅宗偈子均成为禅宗理论构建和指导实践的重要思想。而这两类理论有很多相容互通之处,分析二者的异同,在中西方文化对话的同时,有助于我们加深对佛法和直觉主义的理解,从而在这个自然科学占主流的社会上,作为人文学者对于精神和非理性的意义进行反思。
一、“不二法门”与“绵延”
如果说“顿悟”和“直觉”是堪破世间真实本体的方法论,那么“不二法门”和“绵延”就是倾向于对绝对真实本体的描述,二者有关真实、绝对本体的描述都脱离了物质世界的束缚。“不二法门”讲究见性,认为人人皆有佛性,只不过被世间迷障所惑,需要通过修行获得感悟,使烦恼和迷障破除,归还心灵本身的佛性;“绵延”则是不间断的、不可分割的真正自我,掩藏在理性所构建的物理世界之下,通过直觉发掘,唯有认识真正的自我,才可以体悟生命真正的价值。
“不二法门”作为贯穿于禅宗心法中的重要思想,告诉我们佛法就在此世间,我们就在自己的身心上自了。依照外力获得解脱是不可能的,外力最多不过“方便法门”,是让我们更快地“明心见性”的方法,而不是“究竟法门”,即可让我们成佛的解脱。而“究竟法门”流传更广的名字,便是“不二法门”。堪破“不二法门”,在世俗生活中修行也可解脱三界、跳出六道轮回,以我们本来的面目成佛。《维摩诘经》中有言:“法无形相,如虚空故。法无戏论,毕竟空故。”a可以看出,佛法的本质是无形无相的,它就像虚空一样。“真如实相,一实之理,如如平等,而无彼此之差别。”b入“不二法门”就是无分别心,超越相对的绝对平等,从自己的内心世界体会本来的自在,因此可以看出“绵延”与佛法类似,其本质是不可以被随意议论与解释,不依靠任何物质而存在的,而是本身就深植于我们的精神、心灵当中,跨越经验主义者、现实主义者、理想主义者所有的分歧,靠直觉来感受。
柏格森认为康德混淆了时间和空间,康德将现象界和物自体划分开来,导致人的行为成为自然的因果关系的逻辑论证。而柏格森对此给出了两层解释:首先,他提出区分时间和空间以定义意识,从而解释自由,因为时间是连续不断、不能分割的,所以用空间来计算时间。然后,通过区分,对意识状态众多性进行逐一论证,证明意识的直接数据是暂时的。“纯一的时间作为一种媒介,意识状态在其中构成无连续性的系列。这样的时间不过是空间而已;纯绵延是另外一种东西。”c柏格森认为对于时间可能有两种概念,一种是纯粹的,一种引入了空间的概念。“当我们的自我让自己活下去的时候,当自我不肯把现有的状态跟以往的状态隔开的时候,我们意识状态的陆续出现就具有纯绵延的形式。”d这时,意识是持续的,在这期间,没有存在事件的并列,因此不存在机械因果关系。只有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才能谈到自由的体验。
根据这个分析,柏格森认为人们拥有两个自我:一个是表面的自我,受到物质世界、法律道德等约束,在理智的构建中表现;另一个是深层的自我,即绵延,绵延即自由,不受因果律的支配,唯有直觉才可以把握,了解最真正的我。
如此可以看到,“不二法门”最终走向自性,“绵延”走向自由。二者都有体验式的存在,是“不住的”,都拥有打破束缚的含义。略有不同的是,“绵延”更强调生命生机勃勃的冲劲,而“不二法门”则是讲求心灵寂静空灵的宁静。
二、“顿悟”与“直觉”
“顿悟”和“直觉”都是瞬间发生的。“顿悟”往往发生在禅宗以心传心的法门中,《坛经》中的著名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是六祖惠能在目不识丁的情况下有感而发写出,佛法便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切万法离不开自性,即人未受污染的心性。“悟”则“明心见性”,即可成佛。
直觉对于柏格森来说“是理智的交融,使人们置身于对象之内,以便与其中独特的从而无法表达的东西相符合”。柏格森认为通过理性,只能从外部观察世界,以观者的角度感知世界,只能把握相对的运动和实在的表象。而直觉则可以通过进入对象内部,把握和体验生命存在的“绵延”,这个唯一真正本体性的存在,从而达到物我同一的至高境界。
如果要认识“不二法门”或者“绵延”,我们就会注意到二者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是不可用语言文字解释的。
《维摩诘经》有言:“法无名字,言语断故;法无有说,离觉观故。”佛法的一切相都是因缘和因果,当我们达到无所缘的境界,也就入了“不二法门”。而法的本质离一切诸相,因此它是没有名字的,因为它超越一切语言文字的解释,是不可言说的,不可以用对立的观点去理解。
柏格森在《创造进化论》中描述:“事实上,我们的确发现,没有哪种思维模式——单一性、多重性、机械式因果关系、智能终局论等——能够精确地分析生命。”因此,就像如来佛所说的“无所从来,亦无所去”,生命的本质——“绵延”也是如此——没有时间、空间的切割点,过去、现在、未来都融合在一起,是一个不可分割、不断流动的整体,而意识在这个整体中不断闪现,语言是无法使时刻变化的意识变成固定的形式的,只有直觉才可以觉察其真正形态。
在柏格森看来,我们必须将“绵延”理解为一种定性的多重性,而不是定量的多重性。数量的多重性通过在一个同质空间中将一个事物从另一个事物外化来列举出意识的状态。相反,定性的多样性在于时间的异质性,在这种异质性中,“几个意识状态被组织成一个整体,彼此渗透,并且逐渐获得更丰富的内容”e。
柏格森通过记忆对直覺认识“绵延”进行解释:记忆中没有可重复的东西,它记载着“绵延”的每一个瞬间都是独一无二的、异质的,但是在记忆中,每一个瞬间并不是被分离的,而是过去的意识与现在的意识不断地融合。当我们面对着某一个事物的时候,以往的经验包含在记忆中与当前的经验不断结合,最后融会贯通成为直觉,于是瞬间我们产生了对事物完整的认识。在某种程度上,直觉就是记忆。
而禅宗以心传心的法门,在刹那间得到的认识,可以看作般若智慧。僧肇曾提出“般若无知论”,“无知”为“无相之知”。一般人知道的东西,是他们通过表相去理解某种事物从而产生的所谓世俗的真理,这样认知事物是有限的,角度单一。依据“相”理解事物,必然会出现不曾了解的“相”,因此一般人有所知、有所不知。而圣人以“无相”来认识世界,耳目声色所得之知都是小聪明,般若智慧是圣人(佛)以寂静的圣心堪破世界表象而获得的究极真理。因为“无相”,所以无论什么方向的知识,圣人都可以接受并了解,此为无所不知。在《般若无知论》中僧肇写道:“是以圣人虚其心而实其照,终日知而未尝知也。故能默耀韬光,虚心玄鉴,闭智塞聪,而独觉冥冥者矣。然则智有穷幽之鉴,而无知焉;神有应会之用,而无虑焉。”圣人保持虚灵寂静的内心,充斥其洞察力。对于发生的一切,圣人都无意识地知道,因为是无意的,所以没有成见。“无知”又有“无意之知”的含义。他们不执着于妄取,一切顺其自然地就知道了。他们无分别心,不刻意求知。因此,他们虽然不受世俗牵累,但也不排斥世俗。他们在世俗中所做的一切,都是顺应自然的结果,没有去迎合世俗,亦没有刻意去摆脱牵累,一切顺其自然。他们可以洞察一切,透彻一切行为,获得一切知识,但这实际上是无意识的。圣人不把这些知识当作自己的知识,不以这些成私人之知,也不把这些知识拿来用作自己成就的基石,因此他们拥有了,又忘却了,一切顺其自然。
“顿悟”和“直觉”虽然都凭借意志努力、超越理性实践和逻辑推论,可以揭示生命的内在本质,到达究极境界——“心不随境转”,即自由自在的解脱境界、事物的绝对运动领域。但是柏格森的“直觉”还是借助了概念、逻辑来论证,试图建立起物质、记忆、时间之间的联系,而佛法的“顿悟”则更多的是一种体验式的哲学,在体验中通过关联性思考有所得。
三、认识生命本质需要的努力
不论是“不二法门”还是“绵延”都肯定了心灵、精神对认识人自我本性的重要作用,强调了人思维的无限可能。而“顿悟”和“直觉”打破了“一切客观存在的物质世界都可以用理性来认识”的思维定式。在强调非理性重要性的同时,二者同时也强调了不能忽视理性和具体实践的重要作用。
《坛经》中强调,虽然人人有佛性,可以获得“无上正等正觉”,即无比完全的智慧、觉悟,但并不代表人的佛性仅仅靠口头上的发愿就可以破除虚妄显现出来。禅宗四祖道信提出“农禅并重”,即指禅宗弟子不依靠官府的救助或者百姓的供养来生存,而是通过弟子们自耕自足,通过自己的劳动行为来保护生存环境,“身心方寸,举足下足,常在道场;施为举动,皆是菩提”。在劳动生产的过程中,悟道行禅,将逍遥自在的修行加之于当下体悟到的心性上,从而帮助人悟得动静不二,明心见性。
与禅宗的方法论精神与实践并重相比,柏格森的“绵延”更加倾向于精神层面。“绵延”是生命状态,生命的概念混合了两个层次,这两个层次必须加以区分,然后引导成一个真正的统一。生命的本质是连续不断的时间,生命是绝对的时间运动。而在表面上,生命也包括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实际生存需要,并因此解释了我们的空间认知。柏格森以生命冲动作为根基,将进化产生的多样性考虑在内,认为进化的两种趋势一个是本能,一个是理智。人类的知识(概念、逻辑论证)来源于理智的展开形式和结构。理智是分析性的、外在的、实用的、以空间化的方法构成的。人们将时间空间化,使生命物质化,因此,在持续运动中理智无法达到生命的本质,没有真实意义。只有通过直觉的努力,才可以使我们回到原始的生命冲动,从而回归生命本质,找回绝对自我。直觉的迸发与记忆有关,记忆与以往获得的经验相关,在某种层次上,两个自我可以走向统一。
四、总结
二者对于生命本身的不断发掘,打破了世俗社会、物质世界对人们精神灵魂的限制和禁锢。不论是“不二法门”宣扬众人皆有佛性,证悟不缘外物,旨在破除世俗的分别执着,引导人们修习佛教,破除二元对立对自身的束缚,达到寂静空然的境界;还是“绵延”所提出的“强迫自我,便是放弃生命本性”,都提醒着人们在世俗中为了名、色、财、食、睡忙碌不辍而满足自己欲望时,应该拥有一个超越性的、不囿于世俗的、出世的精神追求来指引自己,才会在永无止境的世俗追求中寻找到真实的自己,获得内心的一片净土。
ab 赖永海、高永旺、张仲娟:《维摩诘经》,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45页,第163页。
cde 〔法〕H.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吴士栋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66页,第74页,第103页。
参考文献:
[1] H.柏格森.创造进化论[M].王离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2] 约瑟夫·祁亚理.二十世纪法国思潮从柏格森到莱维·施特劳斯[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
[3] 周春雨.严羽“妙悟”说与柏格森“直觉”论比较[J].青岛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4).
[4] 赖永海,高永旺,张仲娟.维摩诘经[M].北京:中华书局,2016.
[5] H.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M].吴士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