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与原乡中的生命追寻与精神坚守

摘 要：陈河是新移民小说家中颇具创作特色的一位作家，他的小说不仅关注人物的生命游历状态，更注重其内心对自由的向往和人性的剖析。尤其是他的漫游小说更是汲取了漫游叙事的精髓，在人物的自由行走中传达出深刻的哲学思索。

关键词：陈河 漫游 生命追寻 精神坚守

加拿大华裔作家陈河近几年的创作颇具影响力，他在阿尔巴尼亚经商、遭遇绑架，后移民加拿大，这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也为他的作品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他延续了新移民作家笔下对异域生活的描摹和对原乡生活的追忆，但将这种关注进一步拓展，以独特的视野对新移民生活中的生命追寻与精神坚守进行了重新解读。《去斯可比之路》《西雁河》《爷爷有条魔幻船》《信用河》等数篇小说无一例外都涉及主人公的漫游之旅，陈河在前行之路、流淌之河、泅渡之船的漫游写作中，塑造了一个个苦痛灵魂的人生挣扎与灵魂救赎，并在人生之旅中关注多元文化的冲突和融合，追寻着生命的意义与精神的自由。“漫游叙事的传统由来已久，其叙事魅力在于：人物的丰富经历弥补了平淡现实生活中拘于时地的有限性空间经验，脱离了社会性羁绊的传奇与历险展示了人生丰富的可能性和人类向往自由的天性，漫游叙事往往能较好地表达人类寻求精神超越的欲望。”a陈河的漫游小说就很好地诠释了这一概念，他的创作充满了主人公的游走经历，极大地拓展了现实生活空间的范畴。

一、生命追寻：原乡与异乡的漫游出走

生命的流动体现在时间的绵延流逝中，同时流动的丰富性也在不同空间中大放异彩。陈河的小说中塑造的主人公大多以永不停歇的漫游方式宣告他们独特的存在，并在这种空间的转换中凸显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去斯可比之路》《西雁河》都着力描摹了主人公的迁徙流浪生涯，并在这种迁徙过程中通过生与死的交替直指生命的终极思考。

《去斯可比之路》中的段小海曾是某省的数学高考状元，在名校毕业后，在银行谋得了高职高薪，俨然是20世纪90年代不多见的成功人士，出国公干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他却鬼使神差地放下国内的工作、放弃家庭，出走科威特，后来因为战乱躲到利比亚、马来西亚，最终又来到阿尔巴尼亚。段小海选择出国的决定看似是一个仓促决定的冲动之举，实际上是他对多年来安稳优越生活的蓄谋已久的放弃与背离，他放下拥有的一切，选择了自由的流浪生活。虽然在国外屡次涉险，但都没有打消他放弃这种冒险生活的想法。他在所工作的建筑公司只是挂着材料供应员的职务，实际上无所事事，每天就是游手好闲地打发时间，这種懒散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很快公司被当地的暴徒拿着冲锋枪四处扫射，洗劫一空，阿尔巴尼亚陷入一片恐慌之中，大量的民工和侨民在大使馆的帮助下选择撤离。在混乱的局势与国内妻子的最后通牒中，段小海还是放弃了最后回头的机会。在去往马里斯首都斯可比避难的途中，他和当地的一位姑娘陷入疯狂的爱情中，遭遇暴乱、逃离避难、异国恋情这种种富有传奇色彩的经历无疑为他以往平淡的人生添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如果他没有在内心深处的愿望的召唤下，踏出国门寻求刺激的生活，他这一生也许会在安安稳稳、波澜不惊中度过。正是由于灵魂深处不安分的召唤，他才会抛弃妻子、远渡重洋，在漂泊不定的生活中寻求生命的真相。段小海的选择从道德角度上讲，无疑是自私的，弃家庭责任于不顾。可本文作者并不是要从这个角度去质询段小海的人生选择，他只是从人性的最深处入笔，向我们打开了人生的多种维度和人性的隐忧之处。段小海自出国之后一直处于颠沛流离的生活中，于混乱的战火中讨生活，他的这段生活经历无疑为他最后的恋爱埋下了众多伏笔，仿佛他的种种生活遭际都成为他寻觅人生真爱的铺垫，即使这场恋爱只有短暂的几天时间，却足以为他几十年的平淡人生打上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浪漫印记。

《西雁河》中则以另一种人生游历方式传达了作者的漫游式写作。小说中叶文桂与吴印国是部队中的战友，二人在复员后，一个回到了城市，一个则回到浙南山区西雁河边的小村庄。曾经当过兵的经历使得二人不甘心目前的生存状态，叶文桂做起了牛皮生意，吴印国则为了发家致富将具有污染的牛皮制业引到了山清水秀的西雁河。原本遵循古朴方式生活的小山村因此掀起了一场大的波澜，先是吴印国父亲吴双叔对这种行为强烈反对，但在巨大利益的刺激下，牛皮制造业在全村蔓延开来。吴印国不顾父亲的反对，依然一意孤行，他希望自己可以改变西雁，成为新的领头人，“自己要干一番与父亲不同的事业，要改变西雁山落后贫穷的面貌。而眼下，他得先挣到钱，这样才有能力改变西雁。在这一点上，他与父亲正好相反”b。他执意坚持自己的生财之路，但殊不知自己的这一固执的选择，将他与父亲引入了一条不归路。在西雁村，他也成为不祥之人，大家都排斥、孤立他，认为他给西雁村带来了巨大的不幸。村里的人拒绝他参加七月十六的渡河，以此逼迫他放弃牛皮生意，可他一意孤行，不仅没有缩小生意，反而添置了一大批机器设备，建立了西雁河上第一家皮革工场。于是，吴印国和村民们的矛盾进一步升级了。村民们的草纸纸蓬产业属于村民共有，而牛皮产业仅仅属于吴印国一人，现在他的个人产业的急速发展造成了巨大的污染，环境的污染给西雁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村民们做的草纸散发着臭味，吴印国工场的生意越来越好，可是村民们的草纸无人问津了。最终，村民们的报复接踵而至，吴印国最终死于父亲吴双叔的枪口下，而白雨萍在吴印国死去后也流产了，并被村民们囚禁，而吴双叔也在杀死儿子后因衰老加风湿病并发症死于监狱，吴家三代在短短的时间内全都丧命了。若干年后，西雁成为一个著名的亚热带山区别墅营地，传统的古老草纸作坊的水车成为西雁河的名片，一切都恢复了古朴的田园气息。吴印国的生命漫游之路中充满了种种对现状的不满和对改变的渴望，但是他的这种追寻违背了周围众人包括他父亲的意愿，最终他的生命也在这场精神的漫游历程中陨落。

《去斯科比之路》与《西雁河》这两部作品中主人公的生命都处于一种不停歇的流动状态中，段小海是在无穷无尽的漫游状态中探求生命的意义与价值，而吴印国则一直试图突破父辈原有的生存模式，但最终死于这种突破中。段小海在无停歇的生命流浪中追寻精神的彻底自由，并为此放弃了自己原有的家庭、事业，在一种叛逆的精神流浪中完成对生命的诠释。某个角度上可以说他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没有社会责任感、家庭责任感，所有常人看来幸福稳定的生活却成为他内心最大的羁绊。他犹如一个冒险家一样，渴望逃出生活的重重围城，跌入追寻自由的浩瀚海洋中，他的出走如此决绝，这和他内心那颗不安分的心有极大的关系。段小海的挣扎是出于对精神自由的渴望，而吴印国的反叛则是出于对父权的反抗，他一直想努力突破祖祖辈辈不变的生活状态，于是将新的产业引入西雁村，打破了村民宁静、与世无争的生活，并给西雁河带来了巨大的环境污染，而他却浑然不知，只沉浸在自己的反抗的兴奋中，最终他殒命于此，他的死亡还给了西雁河原有的平静与安宁。

陈河的作品是通过对人物生命历程的漫游式书写，传达出他对原乡与异乡关系的思考，原乡作为精神源头，成为主人公的精神依托，但他们在遇到异乡的文化碰撞后，力图挣脱原乡的束缚，段小海的出走、吴印国的反抗皆是如此。但小说的结尾分别以段小海遭遇绑架、生死未卜以及吴印国死于父亲的枪口下来暗示原乡精神的坚韧，而新的异乡文化在与原乡文化产生冲突后，以主人公的反抗、挣扎、殒命或生死未卜产生强烈的连接，这也显示了生命的复杂性与文化的多元性。生命是永不停息的流动，而原乡与异乡成为生命空间和心理空间转换的不同维度的空间，无论在哪种文化情境中，都包含着主人公对生命固有模式的反叛和探索，生命浸润于文化之中，在文化、时空的转换中作者发出了对生命的思索与追寻。

二、精神坚守：异域与原乡间的漫游回归

在陈河的诸多作品中，大多通过主人公的精神状态来体现人物在异域与原乡间的漫游式的回归。中国传统文学中亦有大量的漫游叙事，从先秦的求仙问道、唐宋的郊游踏青到明清的游历漫记，都可以看作是漫游叙事。《爷爷有条魔幻船》中的父亲、《信用河》中的文森特莫不是如此，他们以独特的精神漫游方式宣告了他们的精神追求，并从中折射出陈河对生命的思考和人性的探析。

《爷爷有条魔幻船》这部小说以“我”回国办理遗产继承公证书为缘由，开启了“我”的回国之旅。在“我”与父亲的相处中，引出了爷爷的故事。“我”作为爷爷的孙子，远离中国、在国外生活多年，温州作为“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有着童年和父亲、母亲诸多的回忆，从而成为我魂牵梦绕的“故乡”。这部小说围绕着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主题展开，“我”回国，恰巧遇到父亲同父异母的姐姐家的女儿来温州寻亲，于是“我”记忆中穷困渺小的爷爷与表姐童年记忆中阔绰伟岸的外公形象交叠在一起，同一个人同一个时代在不同的地点扮演着完全不同的身份与地位的角色，爷爷将自己做茶房的船变幻成上海女儿眼中的大船，将自己做工的花边厂变成挑花局，将自己住的小破屋描绘成一幢大而豪华的洋房。可以说，祖父的真实情况到底是如何的，也许只有在父亲的记忆里会有些许真实的存在。

阿冰的回国、表姐的寻亲、父亲的衰老、爷爷的两重身份这么多条线索交织在一起，共同凸显了陈河小说中的漫游书写。母亲、祖母、外婆均是以已逝者的面目出现在小说中，但她们是贯穿小说始终的灵魂人物。母亲去世后，父亲在晚年孤寂的生活中找了一位与母亲截然不同的恶俗的女朋友周女士，并引发了阿冰与妹妹对父亲的担忧和对母亲的思念，阿冰的祖母与表姐的外婆作为嫁给同一个男人的两位女性，在各自的家庭分支中也扮演着同样重要的角色。回归、寻亲等各种事件在一起演绎出这部小说的漫游主题。阿冰的远离祖国、漂泊离散会让他时时产生对母亲、家和故乡的思念之情，但同时表姐的寻亲事件又为他的这种思乡之情打上了另类的疑惑与不解。

亲人成为阿冰与故乡的唯一联结，古往今来的漫游叙事中，亲情的联系成为在外游历的游子们最无法割舍下的元素。“爷爷已经消失了，爷爷在上海的家室和洋房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两个对故乡充满一点好奇心的外孙女，赶在她们的舅舅消失之前来看望了一下他。阿冰现在能感觉到父亲作为一种存在已经处于消失的边缘。他非常害怕，母亲早已消失，如果父亲也消失了，他对家乡的概念就会有一个深刻的改变。到了那个时候，他应该还会来温州，但不会有回家的感觉了。”c这部小说以阿冰为叙述视角，表现了他的自我追寻以及他对人伦、社会、道德的感受。家的渴望使他回到国内，他因与父亲女友以及房产证问题产生嫌隙，成为父子之间无法避免的一场冲突，这既是情感上的冲突也是代际间的冲突。而此后由父亲引出的爷爷的故事、表姐寻亲的故事都可以看作是这一冲突的外延与继续。对孤独的排斥和超越是陈河小说中常见的主题，尤其当代社会中人们孤独的精神状态成为陈河创作的源泉，所以精神的追寻成为其诸多漫游叙事中不断重复和强调的对象，而异域与原乡间的游走则成为他打破这种状态的有效手段，人在这种漫游历程中追寻、失落、继续追寻的状态，使得陈河的小说具有典型的存在主义哲学的深刻意味。

《爷爷有条魔幻船》是在强调主人公的精神追寻过程，《信用河》则将追寻的结果清晰地展示在读者面前，这两部作品都在讲述主人公精神的漫游，但侧重点还是有所不同的。《信用河》中的文森特，移民的原因好似很随意，“深究他的内心，他其实有着一种隐藏于大城市下水道的狮面人的梦想。这种梦想一直潜伏在他内心的深处，让他难以安宁，以致会远离家乡移民到了北美”d。其實，异国他乡隐身的身份生活成为文森特心底的秘密，正是这份秘密支撑他走出国门，来到异域以实现内心的梦想。离开、行走、追寻成为他的生命形式，亦成为其精神世界的外在展示轨迹。而新疆女子阿依古丽闯入他的枯燥无趣的生活时，无疑成为重新点燃他内心梦想的一颗烟花。两人的热恋为文森特无趣、麻木、枯萎的生活带来了炫魅的色彩，黯淡的生活重新变得趣味盎然起来。阿依古丽美丽、热情、充满生命力，她成为文森特在异国看到的一束希望之光，点亮了他的漂泊生命之旅。可是，阿依古丽最终因为要解决移民身份的问题，嫁给了年老的患有癌症的金先生，并且怀上了金先生的孩子。阿依古丽为了一个合法的身份葬送了自己的一生，文森特也失去了生活中美好的东西。在这部小说中，文森特、阿依古丽、金先生的游历，对身份的渴望、对幸福的追寻都传达出移民者们在原乡与异乡间的游走、挣扎与拼搏。这篇小说的讲述方式是很有特色的，小说中为我们讲述了三个人物的三种人生。文森特漫无目的地漫游他国体验人生，阿依古丽的逃离穷乡僻壤、挣扎于异域追求全新的生活，金先生以无耻的态度嬉戏人生，这三个人的人生选择中，我们可以看到陈河的思索与沉思。阅读这篇小说无异于与陈河进行了一场交流与沟通，随着叙述者将事件层层讲出，小说一点点地呈现出复杂的人生旅途中变幻莫测、复杂深邃的复杂心灵。小说的结尾写到阿依古丽向窗外望去，在一大片葱葱郁郁的树林的尽头，看到CREDIT RIVER（信用河）闪着刺眼的亮光。这“亮光”是刺眼的，意味着人生的处处意外，可以说这是一部意蕴丰富复杂的作品，它不仅展现了移民生活的种种生活体验，而且更加关注他们的精神追寻与漫游。

可以看出，《爷爷有条魔幻船》和《信用河》这两部作品虽然选材、立意迥异，但都折射出了同一个问题——异域与原乡间的漫游历程中的精神堅守。阿冰与文森特对亲情与爱情的追求，也是在寻找失落的自我。阿冰在对母亲的思念中，又回到了国内暂住，与父亲、爷爷重新交汇在一起，文森特无法忍受平庸压抑的生活，在刺激的爱情中放飞自我。这些人物的自我迷失更多地反映了现代都市人普遍的精神顽疾——情感的无依和心灵的空虚，流露出超越地域、国籍、种族、肤色的世界公民的眼光。“将身份看作是一个变化、发展、构建的过程，其意义在于肯定了个人的主观能动性。从文学层面上看，塑造什么样的人物形象就具有了示范效应和社会意义，读者可以以小说人物为借鉴或榜样，建构理想的自我；从社会层面看，这种身份观也有助于克服将个人与族群等同看待的简单化倾向，有助于消解族群之间相互形成的刻板印象。用历史的、变化的眼光来看待一个族群及个人。这种看待事物的方式无疑更符合客观现实，更具有社会建构性。”e陈河在创作中非常关注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尤其是人的孤独感的外化表现，《爷爷有条魔幻船》中父亲晚年的精神空虚、《信用河》中阿依古丽的婚姻买卖都表现了人物对孤独的恐慌与放手一搏，在他们人生的漫游历程中，都竭尽全力地与孤独抗争，不惜以物质、身体、自由作为交换条件，可见，精神的坚守成为陈河笔下的人物无法绕开的一个沉重命题。

综上所述，陈河的这几部小说均指向漫游主题，在对主人公生命追寻和精神坚守的过程中，陈河不遗余力地描摹了他们人生历程中出走、游历、追寻、探索、怀疑的过程，虽然中西文学都具有漫游叙事的传统，但陈河在他的小说中更加凸显这种人生的丰富性和对自由的渴求。当然，作为新移民文学中的中坚作家，陈河笔下的主人公更多是跨越了国别、种族的局限，同时他也极力以一种更加客观、理性的态度去审视所熟悉的故国人生和异域移民，试图在他们之间架起一座可以沟通的桥梁。

a 朱立立：《阅读华文离散叙事》，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91页。

bcd 陈河：《去斯可比之路》，作家出版社2016版，第91页，第160页，第191页。

e 芮渝萍、应雁：《蒲公英的种子——华裔文学与中国文化海外传播研究》，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4页。

作 者： 张栋辉，烟台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海外华人文学。

编 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