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李商隐诗中“碧”字的艺术效果及成因

2020-01-08 02:17于波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9期
关键词:李商隐表现力

摘 要:诗歌往往利用颜色词语修饰意象,这是文学创作的传统方法。作为晚唐的重要诗人,李商隐对创作如何突破传统进行了大量有益的探索,最明显的就是诗歌中大量使用颜色词,其中尤以“碧”突出。他诗中的“碧”有的突出了意象的特点,烘托出或是香艳或是冷清的氛围;有的反映了诗人的心理活动。“碧”的频繁出现,一方面来源于李商隐少年时在浙江的生活感受以及对道教的研习经历,另一方面也是以李商隐为代表的晚唐诗人思考创新时的焦虑。李商隐诗歌中“碧”字的运用形成了自己词语表达的独特表现力。

关键词:李商隐 碧 词语表达 表现力

颜色描写是文学创作中常见的艺术手法之一,《文心雕龙·情采》言:“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a这是借由颜色来突出描写对象外形上的特征,传递自己的内心感受,以此达到修饰美化的目的。一些颜色属于暖色调,颜色明亮、鲜艳,赋予意象柔和、向上的审美效果,反映出作者内心中温暖、积极的一面;相对地,一些颜色属于冷色调,颜色暗淡、素净甚至肃杀,赋予意象阴冷的审美效果,流露出作者心中悲观、消极的部分。

文学史上,颜色“碧”在诗歌中首次出现可以追溯至汉代五言民歌《孔雀东南飞》:“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b“碧”在时间上远远晚于“白”“红”“黄”等颜色词以及其同义词“绿”,后面这几种颜色均在先秦时期便已出现在诗歌中。《孔雀东南飞》后,魏晋时期的诗人初步在诗歌中使用“碧”字,如“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曹植:《洛神赋》)、“衣被皆重地,难与沉水碧”(左思:《娇女诗》)、“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孙绰:《碧玉歌》)。“碧”主要出现在当时的诗歌主力五言诗中,偶尔出现于骚体诗中,作为对意象的简单修饰。至南北朝,伴随着文学的自觉,诗歌声色渐起,“碧”出现的频率逐渐变高,如“铜陵映碧润,石磴泻红泉”(谢灵运:《入华子岗是麻源第三谷五言》)、“遨游碧沙渚,游衍丹山峰”(谢灵运:《行田登海口盘屿山》)、“定知刘碧玉,偷嫁汝南王”(庾信:《结客少年场行》)、“碧楼含夜月,紫殿争朝光”(鲍照:《中兴歌》)、“桐叶生绿水,雾天流碧滋”(江淹:《悼室人诗》)等。此时期的诗人逐渐放眼四周,将笔墨挥洒在周围的物象上,具体的山水田园风光、亭台楼宇出现在诗歌中,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碧”字作为对风景的修饰词步入诗歌中,数量较之前代大幅增加。李唐之后,唐代疆域空前广阔,诗人的生活空间也随之扩大,诗歌题材广泛增加,“碧”字出现在了不同体裁的诗歌中,修饰的事物也越来越多。如贺知章的“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咏柳》);杜甫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秋兴八首》),“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蜀相》),“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绝句二首》);李白的“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望天门山》),“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访戴天山道士不遇》);白居易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长恨歌》);李贺的“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秦王饮酒》),“夜残高碧横长河,河上无梁空白波”(《有所思》),等等。这个时期的“碧”已经不再局限于体裁,而是灵活地出现在任意地方,同时“碧”和意象结合得更为熨帖、自然,没有了滞涩之感,在提升诗歌的艺术表现力、强化诗人的情感表达等方面也起到了更为重要的作用。总体来说,自汉魏至唐,“碧”作为颜色词出现在诗歌中修饰意象,加强意象的艺术表现效果,随着诗歌的发展,也逐渐用来表达诗人的心境。

一、李商隐诗歌中“碧”字数量与结构分析

李商隐是晚唐著名的诗人,一生命运多舛,仕途坎坷,辗转于幕僚之间,最后郁郁而终。诗歌方面,李商隐立足前人,继续图新谋变。对于李商隐的探索,余恕诚先生总结为“当心灵受到外物触动时,在心境中会出现一串串心象序列,发而为诗,则可能以心象融合眼前或来源于记忆与想象等方面而得的物象,构成一种印象色彩很浓的藝术形象”c,刘学锴也指出“因为它们(义山诗)既哀感顽艳而又笼罩着一层朦胧神秘的面纱变得更加吸引人”d。李商隐擅长点缀诗歌,多用颜色词,尤好“碧”字,如“炎方忆初地,频梦碧琉璃”(《五月六日夜忆往岁秋与彻师同宿》),“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辛未七夕》),“棠棣黄花发,忘忧碧叶齐”(《寄罗劭兴》),“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房中曲》),等等。从数量上来看,李商隐诗凡608首e,“碧”字出现57次,分布在51首诗歌中,占总量的8.3%,超过了“绿”(3.7%)和“翠”(5.4%)等近义词。运用同样的统计方法可以看到,同代诗人中,仅有孟郊和杜牧更偏爱“碧”,而非“翠”或“绿”。横向来看,如果对颜色词在李商隐诗歌中出现的字频进行统计,并和同代各个时期、各个流派的诗人进行比较,就会发现李商隐对于“碧”的使用频率高出了同代诗人的平均值三个百分点,在所有颜色词中排名第一,比排名第二的“紫”(+1%)多出了两个百分点,李商隐对“碧”的偏好可见一斑。

57个“碧”字分布在李商隐的56句诗中,仅有“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石榴》)一句出现两个“碧”字,其余均为一句一处。在所有的“碧”字中,用作形容词的共47个,约占总量的80%,其余10处活用为动词。在这些字中,25处修饰物件,13处修饰山水,其中“碧海”2处、“碧潭”1处、“碧江”3处、“碧山”6处、“碧云”1处;14处修饰植物,其中“苔藓”2处、“碧桃树”4处、“碧竹”1处、“碧叶”1处、“碧草”2处、“碧树”4处。同时,56句诗分布在51首诗中,其中无题诗3首、咏物诗7首、酬和诗14首、咏史诗1首,其余的为随感而发的作品。本文拟从“碧”字的表达效果和李商隐偏爱“碧”字的原因两个角度出发进行分析。

二、李商隐“碧”字的表达效果

《说文解字》解释“碧”为“石之青美者。从玉、石,白声”,清人段玉裁注为“从玉石者、似玉之石也。碧色青白。金克木之色也。故从白。云白声者,以形声苞会意”f。可以看到,碧的本义为品相美好的青色玉石,作为颜色的义项是后出的引申义,这个字所表达的颜色类似于玉石,是一种淡绿中带青的颜色。与“翠”“绿”等词相比,“碧”颜色稍浅,由于和玉有联系,包含了“剔透”的含义,同时这个字与道教有着一定的联系。李商隐诗歌中对“碧”字的使用有以下几个特色。

首先是突出了意象外形上的特点,让意象在表现诗歌主题上更为鲜明有力。如《燕台四首·春》中的“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句,此句言日夜思念佳人最终无果,只得任由时光流逝,自己也逐渐消瘦。具体来看,前句写衣带不解风情,不加掩饰地展现出了逐渐瘦削的体型,后句以春烟秋霜两处意象写时光飞逝。“春烟碧”“秋霜白”本是正常的自然物象,但在失意的诗人眼中,春烟的“碧”和秋霜的“白”正是心中虚幻失落的真实写照,诗人仿佛感到自己受伤的内心受到了窥探。“碧”和“白”两种颜色直指诗人内心的空虚和忧愁,为读者指明了诗人内心的苦闷,心情就像染上了白、碧这样的冷色调一样。为什么这里要用“碧”,而不用其他冷色调的词呢?春光正好,万物勃发,此时的雾似乎也带上了植物的绿色。但“绿”字太过平实质直,亦不准确,有仲春厚重之感。而“翠”又是一种极富生命力的颜色,多出现在积极的语境中。唯有“碧”颜色稍淡,色调偏冷,既能对“春烟”作恰到好处的点染,又能准确描摹作者灰暗的心理。又如《崇让宅东亭醉后沔然有作》中“万古山空碧,无人鬓免黄”句,以景起兴,烘托苍茫悲壮的氛围,此处的“碧山”是大自然的象征,以自然之永恒比人之渺小,感叹自然的力量,进而点出荣枯轮回的规律难以逃避。“碧”修饰山,突出永不褪色的苍茫、永恒之感,与后句象征生命力衰退的“黄”形成鲜明对比,同时“碧”又有剔透之意,有一种远望高山的朦胧感,为“新陈代谢难以逃脱”的自然规律增添了神秘的感觉,故而“山空碧”比“山空绿”和“山空翠”更有韵味。

其次,“碧”字通过与意象的结合,突出了诗人的心理活动。诗人将带有“碧”的意象融入画面中,借由“碧”表达自己的情感,为全诗奠定了感情基调,如《碧瓦》首句“碧瓦衔珠树,红轮结绮寮”。此诗叙说诗人恋上一位佳人,属诗中艳体;此句描写女子住所华丽,表明女子身份不凡,“碧”“珠”“红”“绮”一连四字营造出尊贵典雅、炫丽缤纷的氛围,暗示女子出身高贵,语言风格上为全诗定下香艳的基调。不同于“暗”“苍”这样的暗色调,作者大胆使用“碧”“红”,一下就把作品的氛围点染成富有生命力的模样,内心的热烈在诗歌首句就传递到了读者心中。再如《重过圣女祠》首联“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构图时先出“白”“碧”二色,大片的白(石)中点缀着几点绿(藓),虽在数量上“白”远超“碧”,但在视觉效果上,这一小点绿却是整幅画面的亮点。再加上动词“滋”,足以看出平和甚至是虚无的心态中依然闪烁着顽强而宝贵的生命力。这里写青苔的颜色用“翠”显然太过于活跃,不符合作者心中悲怆的主旋律;“绿”又太过深邃、凝重,在生命力上稍欠火候,只有“碧”才能将作者的心理传达得恰到好处。此句既点出圣女祠门前冷落、无人问津,又通过上述颜色词的使用,暗暗传递出作者的心迹:虽然现实沉重,却依然心存希望的火苗。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如“帷飘白玉堂,簟卷碧牙床”(《细雨》)、“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等,都是借“碧”烘托氛围,这些“碧”直指作者内心情感。

此外,李商隐常使用“碧”字构造出独特的景致,它们或是美丽祥和,或是典丽精工,或是生机蓬勃,与诗人的内在感情形成对比反衬的表达效果,在这样的对比手法中,“碧”和它构成的意象往往是最为关键的诗眼所在。如《日射》中“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此句写居所内部空无一人,寂寞的女子放眼望去,锁定了鹦鹉和蔷薇这组充满活力的意象,诗人着以“碧”和“红”两处亮色,构成一幅生命力跳动的春景图。此句既可以理解成就连鹦鹉也有蔷薇作陪,女子却独处深闺;又可以解释为女子寂寞难耐,四周只有鹦鹉和蔷薇两种活物,独独无人相伴。无论是哪种,“碧”和“红”都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体现了生命力的张扬,这种直白的生命力使得诗歌的情感脉络大开大合,大大加深了与女子寂寞的对比效果,强化了诗歌的闺怨主题。再如《和郑愚赠汝阳王孙家筝妓二十韻》中“玉砌衔红兰,妆窗结碧绮”句,作者连用“玉砌”“红兰”“妆窗”“碧绮”四个意象勾勒出一幅精美的工笔画,红色的兰花长在台阶旁,目光上移,窗户上系着几缕碧绿的丝带。家院的主人十分思念这位筝妓,诗中夺人眼球的“红兰”和“碧绮”可以看作她的象征。原来伊人并未远去,她的随身丝物还系在熟悉的地方,本人也化身成红兰,永远伫立在庭院内。但这只能是想象,冰冷的现实已在上句点出:“远别长于死。”作者在无奈、悲伤的全诗中插入这样典雅的画面不但不显得突兀,反倒妙用虚笔,将不舍之情通过想象出的团圆表现出来,而“红”和“碧”这组颜色词正是深化这种艺术效果的点睛之笔。想象中的颜色越鲜艳,思念之情就越是浓烈,诗歌所表现的矛盾冲突也就越有张力。再如《无题二首》“竹碧转怅望,池清尤寂寥”句,“竹碧”“池清”本都是清幽、素静的意象,但在这里诗人却反弹琵琶,赋予其相反的含义。初秋时节溽暑未消,作者徜徉于翠绿色的竹林中,感受到的并非修竹清池解暑的畅快,而是内心沉积已久的惆怅、寂寥。炎暑灼人,在清幽的环境中,诗人这份惆怅都未曾消歇,可见其之深切!正是“碧”字突出了环境清幽的特点,将环境之清幽与心情之烦闷进行对比,艺术化地扩大,最大限度地增强了诗歌的表现张力。

此外,李商隐还会用“碧”修饰物件,熔铸出一幅精致典丽的图画,但感情的痕迹较淡。此类现象常出现在无题诗中,近承中唐元稹的香艳作品,远接南朝宫体,整体诗风较为秾丽香艳。如“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无题二首》),此联由女子身边的物件入手,通过四处意象状写闺房之豪华。这四处意象无一不是香软的闺中物件,加以“凤”“香”“碧”“圆”等词的修饰,更增其娇艳。其中,“碧文”指卧室中床边的帷帐。诗人以“碧”修饰,写出了帷帐虽然颜色偏深偏暗,却散发出一层淡的光泽,暗示其面料高级,是一种低调的奢华,侧面写出了女子身家不凡。同时,这些饰品的华丽也说明了女子投入了大量心血,透露出女子用心深切。

三、李商隐好用“碧”字的原因

李商隐对“碧”字的偏好和他年少时在浙江的经历不无关系。元和九年(814),李商隐之父前往浙江任职,年仅三岁的李商隐一同前往。七年后的长庆元年(821),李父辞世,十岁的李商隐随母亲返回中原。在江南的七年岁月恰好是李商隐由儿童成长为少年的七年,江南玲珑秀丽的风景镌刻在他的心中,为成年之后的李商隐送去了艺术灵感。李商隐诗中出现了不少与“碧”有关的意象,如“碧山”“碧水”“碧树”,这些意象带有江南特有的秀气玲珑,为整首诗染上了江南的风韵。如《闻歌》首联:“敛笑凝眸意欲歌,高云不动碧嵯峨。”歌者整理情绪准备高歌,此处的山本不必有某种特色,但李商隐却状写其为“碧嵯峨”,似有江南风味。再如“沛国东风吹大泽,蒲青柳碧春一色”这两句出自七言古体长诗《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由于是赠送友人勉励对方,整首诗情感激昂,笔墨酣畅。“沛国”句为全诗首句,描绘了一幅生动的春日图景:三五好友相聚水边,东风拂面,一转眼看到岸边的蒲草和柳树都已在春风中换上新绿色的春装。此句以“碧”饰柳,点出柳之鲜嫩可爱,好一幅江南春光。可以看出,李商隐用“碧”字勾勒的景色常有江南风光的影子,这和他年少时的经历是分不开的。从时间上来看,李商隐现存的608首诗作中,最早的作品写于十五岁g,晚于离开浙江时的十岁。同时,在51首包含“碧”字的诗中,仅有《燕台四首·春》《柳枝五首》和《无题二首》(幽人不倦赏)三首系诗人早期作品,创作时间与其在江南的时间较为接近。可以看到,就算是在离开浙江很久之后,江南的山水依然对李商隐的诗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进一步说,李商隐仕途偃蹇,诗作中多有描摹江南山水之笔,可以看出其对少年江南时光的眷恋和对当下的失望和不满。

其次,道教文化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李商隐对“碧”字的使用。李商隐在《上河东公启》中写道:“兼之早岁,志在玄门。”又在诗歌中自述:“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长梦采华芝。”(《东还》)这两则材料说明李商隐在成年之前就已经接触了道家思想。李唐一代,统治者推与之同姓的李耳为宗,道教在思想版图中占据了很大的一部分,尤其是在上层知识分子中,崇道甚至成为一时之风尚。据今人刘学锴考证,李商隐十四五岁时在玉阳山学仙,时间在三年左右。在此期间,李商隐不仅吸收道教思想,还对一名女冠产生了爱慕之情。李商隐学仙玉阳既有通过熟悉道教接近上流人士、步入仕途的野心,也有通过习道来获得经济利益,免除一部分赋税的考量,可谓一举两得。h客观上这段经历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为他提供了创作素材,同时对他后来的艺术风格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由于“碧”字在道教文化中占有一定的地位,故“碧”也出现在了李商隐的诗作中,在51首带有“碧”字的诗作中,有10首涉及道教文化,分别是《嫦娥》《重过圣女祠》《细雨》《圣女祠》《石榴》《河内诗二首》《曼倩辞》《令狐舍人说昨夜西掖玩月因戏赠》《赠白道者》和《碧城三首(其一)》,比重接近20%。李商隐也会在诗歌中借用道教典故,如在“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中感叹嫦娥因一念之差,阴差阳错地让自己饱尝孤独的滋味。此处“碧海”与“青天”共同构成了一幅海天一色的辽阔场面,海、天皆是暗色调,唯有诗中未着笔墨的月亮散发着清冷的光,天地间的寂寥莫过于此,这样的构图风格颇有道教风味。在这句诗中,海天一色的场景越是广阔,越是凸显出了嫦娥的孤寂感,诗人想表达的人生无常的无力感也就愈加浓重。再如一些诗中出现了道教的意象“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石榴》),借用道教中的碧桃意象表达对长生的渴望。李商隐一生经历六位帝王,其中五位皆死于丹药,帝王服用丹药的目的自然是追求长生,所以诗人此处羡慕瑶池碧桃可理解成讽刺帝王盲目求仙问道、妄图长生的荒唐之举。除此之外,出现“碧桃”意象的还有“十八年来堕世间,瑶池归梦碧桃闲”(《曼倩辞》)和“十二楼前再拜辭,灵风正满碧桃枝”(《赠白道者》)两句。前句用“碧桃闲”说明岁月安好,时光如梭;后句将“灵风”“碧桃”两个道教意象捏合于一句,形成一句道风浓重的诗句。可以看出,李商隐并不是简单地将道教意象搬运到诗歌中,而是活用意象甚至是改用意象,这些道教的意象不仅烘托出或是凄冷,或是美好的氛围,而且经过作者的妙笔改造,开出了别样的繁花,这一点和他用典的手法极为类似。

四、结语

李商隐好用并善用“碧”这类颜色词,不是偶然的个体现象,而是有着独特的历史背景。盛唐诗歌雄伟磅礴,如高山般横亘于历史中,对于后来者来说是一种难以回避的压力,面对这座高峰,后人很难在此之上更进一步,若想要有所突破成就一番功业,避其锋芒,另辟蹊径换一种主题,改一个写法便是一条妙计。于是,针对自己的创作焦虑,后人开出一服良药,他们将视角向内收缩,打磨诗艺,因难见巧,避开盛唐诗人见长的“气”,以“尚怪奇,重主观”i作为新的招牌,以抗衡前人之精华,义山诗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生成的。但李商隐并没有完全因袭前人之变,而是独出高妙,给这场诗歌风格的变革打上了自己的烙印。罗宗强将李商隐的探索概括为“追求朦胧情思与朦胧意境的美”“在追求朦胧情思与朦胧意境的同时,追求一种细美幽约的美”和“感情的表达方式是多层次、细美幽约、迂回曲折,而感情基调则是凄艳而不轻佻”j三类,“碧”这类颜色词的广泛使用也是这几类现象的典型代表。“碧”作为颜色词,修饰固有的物件形成全新独立的意象,以达到“因异见巧”的陌生化效果,这是诗人剑走偏锋追求新变的必然结果;陌生的意象构成陌生的画面,“碧”修饰的意象常为微小玲珑的物件,生发出一种新的审美倾向,这种倾向与盛唐所推崇的自然雄壮相左,正是“细美幽约的美”;“碧”作为冷色调,流露出李商隐对人生、世界的无奈和惆怅,但他没有将这种感情倾泻而出,而是通过笔墨给它披上了艺术的外衣,通过乐景衬哀情式的对比,打造出一种“精致的惆怅”,这正是罗宗强先生所谓多层次表达的凄艳的感情基调。

a 〔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538页

b 〔南朝陈〕徐陵著,〔清〕吴兆宜、〔清〕程琰注:《玉台新咏笺注》,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38页。

c 余恕诚:《唐诗风貌》,安徽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36页。

dh 刘学锴:《李商隐传论》,黄山书社2013年版,第559页,第40页。

e 本文中出现数据和诗歌均参考刘学锴、余恕诚著《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2004年版。

f 〔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7页。

g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8页。

ij 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316页,第386页。

参考文献:

[1]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4.

[2] 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2019.

[3] 刘学锴.李商隐传论[M].合肥:黄山书社,2013.

作 者: 于波,扬州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编 辑: 赵斌?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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