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开心,一开始是你站在我眼前

2020-01-08 08:13苏辛
青年文摘(彩版) 2020年21期
关键词:丝带珠子本子

1

我认识锌原的时候,大地春回。楼下蔷薇花开得沉沉的,白杨初生的叶子嫩绿,树影落在教室北面的窗户上。家里的大丽花开得圆圆的,火红。我扯下蔷薇和大丽花的花瓣,用圆珠笔在上面写“一瓣心香”,之后把它们夹在书本里,过了几天,字痕仍在,花瓣却萎黄了。

一瓣心香,惦念的已是背后那位少年。

深肤色,圆圆脸,右眼角有一粒小黑痣,长着一颗虎牙的少年。写字超烂、手指却修长,成绩很差、脾气却很好的少年。大部分时间低着头默默地不知在捣鼓什么,常常是微笑着的,跟我斗嘴从来都不生气的少年。

记得某日课上,他和同桌说笑被老师抓住,让他们站在讲台旁边监督其余同学“看谁笑了就抓住替换你们”。我作为好友向他们投去同情的目光,却被他举报“苏辛笑了”。一个叛徒!

记得我从家里翻到两枚领夹,一枚红色国徽,一枚蓝色鳄鱼。红色领夹的细链子断了,我花了二十分钟没有修好,递给锌原,他摆弄了两下就还给我,链子完好如初。我把两个领夹都送给了他。

记得我穿了一件嫩绿色缀满椭圆亮片的薄毛衣,午后阳光从窗户中射进来,照在我身上,墙上就有了一片流动的小光点。我天真地快乐着,把这景象指给锌原看。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只记得他也笑得惊奇开心。

记得那段时间女生流行戴珠花。深色绒布做成蝴蝶结,中间用白乳胶粘住几根塑料棍,棍头串几粒珠子。头微微一动,珠子就互相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我买了一朵,夹在扎得高高的马尾根部,时不时微微侧转头,就为了听珠子碰珠子的声音。下课时锌原说:“哎,你的花挡住我了,我看不到黑板上的字了。”

记得他家离学校只有一千米,所以他每日三餐都走路回家吃。站在三楼栏杆前向东眺望,只要时间正好,就会看见村庄把他吐出来,他小小的身影一步变大一点点,一厘米一厘米地近了,被学校的墙遮住了,穿过校门走上十字水泥路了,绕过圆形花坛走进教学楼了,就要从楼梯口出现了。

记得他生日在端午节,我为他买了一个软面抄日记本。尽力选了一个好看而又不娘娘腔的,工工整整写下了他的名字,又工工整整写了英文的“happy birthday to you”,然后就,卡住了。

我竟然找不到机会,也没有勇气把这个本子送给他。因为怕被同学看到,我也不敢把本子留在座位上,只好每天揣在怀里,带在身上。带了几天还是心虚,又剪下一小段粉色丝带,用胶水贴在了写的那排字上。

他的生日一天比一天迫近,我一天比一天焦灼。某天从怀里掏这个本子被他同桌看见,那孩子竟一口断定:“你这是送给锌原的生日礼物吧!”我只好慌忙否认。

他那个生日是怎么过的,我已经不记得了。那个本子没有送出去,后来也下落不明。

2

整整一个暑假,我没有见过他。我常常骑车穿越他家的镇子,在自己臆测的他家的路口附近,偷偷向路北看一眼,忍住心口的剧烈跳动,猛地加速向东,去找邻镇的朋友玩。

初二时又分了一次班,我们同时被分进了三班。开学没多久上早读,被分到了隔壁班的一个前同桌突然跟其他同学说,我和锌原“好了”。那时候的“早恋”,是很羞耻的事。自此,我和锌原不再交谈。路上偶尔遇见,也各自低下头去。他低头比我更快。

那年,我失去了与他相处的快乐,还失去了一向优异的成绩。第一次摸底考,初一时数学一贯考九十多分的我考了三十分。数学老师看着我不胜惊诧:“苏辛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初二整整一年,我们只说过一句话。下午上课前,我出门去,在花坛前遇见他。出乎自己意料,我问他:“来了?”他低低回答:“嗯。”

3

初三,又一次分班。他被分到了一班,而我在二班。他在二楼第一个教室,我在第二个。

不知不觉,他长高了,坐在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窗户旁边,被后门遮得严严实实。我每天从他的窗口路过就不自觉加快脚步,后来一班的同学问我:“你为什么到了那个窗口就蹿一下?”

学校太小,同级的学生终究会互相认识。我认识了他的几个好朋友。我送过他相思扣——把大红色丝带的丝线抽出来,细细地缠满一元硬币,结一个同色穗子,再编一根同色绳子。还送过他粉色丝带做的心。后来我看见他的毕业照,黑压压的人群中,他是最后一排左侧的第二个人,穿迷彩夹克衫,红毛衣,白衬衣,脖子上挂着的那只粉色丝带心,无比醒目。

漫长的初三就要结束了。我们骑车去城里参加毕业会考。骑到我们乡政府所在的街上时,我碰见了也在骑车的他。到了城里,他问我饿不饿,带我去街边饭店吃了一碗饸饹面。会考三天,我没再遇见他。会考回来后不久,是我的生日。这次,他前座的女孩来找我,说他有礼物送给我。

不知道他是怎么跟住校的老师借了宿舍。晚上熄灯以后,我跟那女孩坐在屋子里,灯泡发出黄色的光。他送我两兜甜点,还有一个八音盒。来不及说几句话,有几个“混子”学生忽然开门进来,看见我们就准备调笑。他站起来,笑着伸开长长的胳膊,嘴里说着不相干的话,把他们拥了出去。我和那女孩等了一阵子,不见他回来,只好回宿舍去,因為再不回去就要锁门了。

再过几天,就要中招考试了。夜里十点多,我点着灯在屋里看书。这时我听见有轻轻的敲窗户声,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就像梦游一样走了出去。其实我看不清是谁,只是觉得应该是他。出去一看,果然是。初夏的夜晚是温凉的,月色暗淡,他在我身边,比我整整高了一个头。他递给我一支钢笔,说,自己今天就退学了,明天就不来学校了。

第二天,我用那支钢笔写字,它忽然掉到地上,直接戳坏了笔尖。

他送我的音乐盒,几年后被母亲送给了偶尔来我家玩耍的表弟。我冲母亲大发脾气,母亲尴尬地准备帮我要回来,我想了想,说,就这样吧。

4

他离开我之后,我继续读书,考试。高一,我忍不住写了一封信到他家,不久后,我收到他的回信。

间断通信的两年间,他去了郑州上班,其间给我留过一个固定电话,我偶尔会给他打电话。高二下学期,我打了好几次电话过去都没找到人。过了好几天,我收到他的信。信上说,他女友看到我给他写的信,哭了一整天,所以有一段时间没跟我联系。

我犹豫了几天,回信说,好好对人家,我们不用再联系了。从此,这位少年与我在人海中失散。

高一我生日的时候,还曾收到他寄给我的礼物,一只雪白的毛绒小狗,有琥珀色的眼睛。我跟它鼻子顶着鼻子,对了半天眼睛。其实我从来对毛绒玩具无感,他不知道,后来还寄给我一个布娃娃,粉红色的,穿着格子裙。在他眼里,我应该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子吧。

5

我从未想过,在与锌原分别后的十七年里,我会一年又一年地梦到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成为我的某种寄托,某种情结,存放我不给别人看的脆弱。

慢慢地,我开始寻找他。多年后,我搜到了我们初中同学的一个Q Q群,加入后,发现成员中有一位是他的好朋友欧。犹豫了几个小时,我终于向他要了锌原的手机号。

我终于拨出了这十一个数字。他已经不说家乡话了,我们在普通话里迅速认出彼此的声音。听得出他有点激动,没几句话,他主动说:我们俩当年,也是有缘无分。

啊?我眼前浮现出他毕业照上脖颈挂着粉丝带心的样子。原来如此。原来他已经告诉过我了,只是我不明白。

他说,初一的时候,我每次回头看他,他都以为是他上课做小动作被我听见了,所以瞪他。

他说,初一的时候,他记得我扎过一款白娘子式的头发,特别漂亮。

他说,初二的时候,同学传起流言说我们“好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选择不跟我说话。但从此只要看见我,他就会脸红,心跳加速。

他说,直到后来他才明白,喜欢一个人,就应该跟她在一起。可惜他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

又过了一年多,当年的少年才又坐在我对面。他最后的身高是一米八五。他把我所不知道的拼圖碎片递给我,却也已在时光中剥落得斑驳迷离。

你能幸福,我也就安心了。我真开心,一开始是你站在我眼前。

梁衍军//摘自闫红和陈思呈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河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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