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初一那年,我离家出走了。
这是一次有预谋的出走,原因很简单:我厌倦了当一个好孩子。
我对着镜子,忧伤,沮丧,无可奈何。镜子里的自己,長着一张平庸无奇的脸:瘦弱,白净,戴金丝眼镜,一看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我学着海报里克拉克·盖博的模样,耸起抬头纹,或者咬住一支铅笔当雪茄,怎么都不像有女人喜欢的样子。我无数次地比画,这里,对,就是这里,鼻梁到腮帮,一条刀疤劈下来,那该多好。
更要命的是,进入初中后,我妈对我的管教愈加严格。蒋方方来找我玩,我妈说,路小霸要写作文的。黄潇潇来找我玩,我妈说,路小霸要学英语的。到后来,谁也不来找我玩。他们说, 路小霸好可怜。
十三岁的少年,两点一线,写不完的作业,却渴望像草莽英雄那样揭竿而起,像江洋大盗那样行走江湖。那天的早饭是稀饭和白煮蛋。我吃完稀饭,把白煮蛋揣进书包里,又从碗橱里拿了一只冷粽子。背上书包,右手插在裤兜里,紧紧攥着两张皱巴巴的钞票,一张五块、一张十块。钱是昨天问爷爷要的,理由是买学习资料。
出门,沿老街一直走,前面有一座石桥,过了桥就是中学。我走过桥头,卖卤豆干的阿婆抬头看了我一眼。带着做贼心虚的快感,我快速穿过一片旧街巷,来到了小镇的尽头。
镇的北边是村庄,大地在我眼前徐徐打开。春天,油菜花盛开,三两农人在田野里劳作。我走在田埂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股悲壮感油然而生。你看,我自由了。我将浪迹天涯,永不回头。像格瓦拉走向丛林,像贝吉塔走向那美克星,像小小的十二月党人走向他的流放地。世界如此辽阔,而我是孤独的。意识到这一点,真是让人又心酸又骄傲。我不由得想起了高尔基的《童年》、狄更斯的《雾都孤儿》,以及日本动画片《咪咪流浪记》。我情不自禁地唱起来:
落雨不怕
落雪也不怕就算寒冷大风雪落下……
接下来的歌词我不好意思唱出来,什么“我的好爸爸”“我要我要找我爸爸”,一律用“啦啦啦啦”代替了。
我没去找爸爸,我爸来找我了。
中午的太阳白晃晃,我坐在田埂上,吃完了白煮蛋,正在剥粽子。我爸骑着自行车,悄无声息地靠近。发现得太晚,逃跑已绝无可能。我爸是高中部老师,对我的动向从来了如指掌。嗯,一定是班主任老木头跟他讲我没去上课,然后卤豆干阿婆泄露了我的行踪。我爸停住车,摸出打火机,半靠半坐在后座上,点了一支烟。
抽了几口,他摁掉烟头,说,走。
我爸推车走在前边,我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谁也不说话。快到学校时,他开口了。
“我跟老木头打过招呼了,说你身体不舒服,请半天假。”
我说嗯,低头往校门里走。我爸叫住了我。
“钱交出来。”
“什么?”
“跟你爷爷要的钱。”
十五块钱,相当于三十根雪糕,五十个游戏机铜板,一百五十只甩炮,说没就没了。我欲哭无泪。
我爸有点得意,“这点小花招,哼哼,还能瞒过我……期中考到年级前三,我就不告诉你妈。”
他抽出那张五块扔给我,剩下的十块钱塞进上衣兜里。一甩腿,骑上车走了。
//摘自《出小镇记》,译林出版社,知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