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甘家洼风景》顺延伏笔式的叙事技巧

2020-01-08 06:47彭栓红

彭栓红

(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甘家洼风景》由20 篇独立的单篇小说构成,共同组成一部人物故事互有联系的长篇小说。王保忠在谈起《甘家洼风景》小说既独立又互相联系的结构安排时说是一种“有意识的规划”,也受《儒林外史》的影响。[1]《甘家洼风景》小说间结构似乎也受到曹乃谦《温家窑风景》组合柜式的影响,但是要比曹乃谦小说之间的前后衔接更加紧密,更加有规律可循。再溯源的话,王保忠小说的叙事也有赵树理《小二黑结婚》处理各部分关系、前后衔接手法的影子,只不过王保忠没有局限于一篇小说内,而采用了更宏大的视野,各篇之间环环相扣。笔者认为,王保忠处理小说散聚关系时,不是简单的借鉴前人写作技法,而是主要采用了顺延伏笔式的叙事,有一定创新。这种叙事有别于传统的单篇小说内情节的承上启下,是一种小说与小说间的关系,重在启下,方法上有两种。

一、巧设关键词线索

关键词线索有两类:小说间关键词和题目关键词。小说间关键词是《甘家洼风景》通常在本篇小说的结尾会暗示下一篇小说的叙事内容,常用一个关键词来提示下文情节、故事主人公等,这个关键词可以是文中的人、事、物,关键词一般出现在小说结尾,但不一定是小说结构上的最后一段,而在小说故事的结尾。本篇小说出现的关键词线索更多是对下篇小说情节的预告,有时会直接成为下篇小说的题目,如《活物》结尾提到老甘给弟弟二楞操办婚事,会热闹几天,接着下篇《闹喜》就写二楞结婚。《闹喜》结尾提到老甘善于做“夜活儿”,紧接着下篇题目《夜活儿》。《向日葵》天霞夫妇及其教孩子说普通话顺势引出下篇小说《普通话》。有时关键词线索并不完全左右下篇小说的情节,仅仅具有传统文学的“起兴”作用,前后小说题目上也没有明显的关联。如《鸳鸯枕》天成返乡中因色生祸,临死特别牵挂故乡的妻子,为引出《弹力裤》老甘思念妻子及其妻返乡做铺垫。《知己》中提到的继承甘家洼老庙香火,其延伸意义“孩子”又成为《杂种》小说生娃的“起兴”。在《甘家洼风景》的20 篇小说中,我们几乎都可以找到此类联系前后小说间的重要关键词,具体见表1。王保忠认为自己的小说在流水结构中始终“被一个小说核凝聚着”。[2]笔者这里所指的关键词与王保忠所说的“小说核”有区别,“小说核”侧重于单篇小说的故事情节、人物、情感,而本文“关键词”指打通构建小说与小说间前后叙事逻辑联系的重要词语,位置上“关键词”出现在本篇小说末,意义上是对其后面小说情节的暗示,甚至会成为后篇小说的“小说核”。即从叙述意义的层面上,关键词主要针对后篇小说而言,“小说核”针对的是本篇小说而言。

表1 王保忠《甘家洼风景》关键词统计表

这种关键词,有时在小说文中或结尾反复出现;有时仅仅是顺着行文语势,如水之东流,自然带出;有时若隐若现,不作提示,而处处似乎又在暗示;有时又是一种抽象的表达,一个情结、一个文化符号。杨义先生引入物理学“势能”一词谈中国文学叙事,说位置势能是外在的,“位置势能各人物事件之间的关系犹如弓矢相搭,相互间形成张力或弹性”,[3](P85)使得叙事水到渠成,人物、矛盾、事件不得不现,不得不写。关键词便于形成《甘家洼风景》小说的位置势能。因此阅读《甘家洼风景》你找到了这个关键词、小说核,就能更快地进入文本,能更快地在独立的小说间找到彼此贯通潜流而涌动的那种血脉、文脉,也能恍然明白由此小说到彼小说、由这个人物故事转到下个人物故事,是那种积聚的叙事上形成的“位置势能”使然。结尾巧设“关键词”的艺术,使得小说与小说前后衔接,成为开放式结尾。从这个意义上说,若《甘家洼风景》修订版问世,不妨加一个“小说间关键词”索引目录,这是一件趣事,也会成为小说另类的“叙事”。

另外,《甘家洼风景》通常只有二三个字的题目本身也是理解本篇小说的一个重要关键词。但是这类“题目关键词”与“小说间关键词”不同,仅仅是理解本篇小说的一把钥匙,并不具有对小说间关系的梳理作用。题目关键词在表意上有时用象征、比喻等手法。“向日葵”是打工家庭在城市甘愿承受艰辛,渴望在阳光下过上好日子,追寻光明希望理想的象征。“弹力裤”更是城市文化、性和情欲的载体。“空城计”是一个生动形象的比喻,老甘过小年辛苦组织唱大戏,却没有农民工回家看戏,自己在空村唱了一出“独角戏”。“香火”延续的是传统,期盼的是未来。承继什么?抛弃什么?农村建设发展的香火,转型中农民精神道德的香火,老葵的死与磨粉的忏悔、宏声的使命,赋予了香火丰富的内涵。

二、隐藏时间线索

还有一种规律是时间线索。王保忠后来谈起小说结构时也说:“小说的整体情节也有一个时间顺序,大致发生在两年这个时间段内。”[4]我们把小说中散乱的时间做一下梳理,详见表2。

表2 《甘家洼风景》叙事时间

由表2可知,《甘家洼风景》的时间安排有两种:一是自然季节时间,二是民俗生活时间。民俗生活时间又分为农耕民俗时间、节气时间和节日时间。时间表述有时清晰,有时需要联系上下文、小说情节、细节描写推测。王保忠在小说中运用拉家常的散文化笔法,故事时间的提示有时似乎很随意,如《雪国》《看西湖去》《城市》《老瓜棚》等;有时甚至需要从其他小说中去寻找线索来推测,如《鸳鸯枕》《香火》等。整体上来看,小说的故事时间又是模糊的,没有具体到哪一年。《甘家洼风景》似有若无的淡化时间处理,是与王保忠所追求的“放松的语言,散淡的结构”相契合。[5]这种时间的模糊性在《酒国》《杂种》中更加明显,时间淡化,却突出了甘家洼空间内发生的事情,无论是醉汉开会的发酒疯,还是出轨女性的生娃,都在一个寂寥而人数可怜的村庄极具爆炸性和新闻性。而《向日葵》在展现城市中蜗居地下室不见阳光的缝纫打工者天霞夫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忙碌而艰辛的生活时,更无明确的时间指涉,强化了他们城市生活的不易和理想实现的艰难。

尽管王保忠在单篇小说叙事中时间书写是随意的、淡化的、模糊的,但是小说间的时间演进又似乎是有意为之。从《活物》到《香火》20 篇小说的故事时间的演进从初秋到冬,再经春夏秋,再到冬,最后又入春夏(秋—冬—春夏秋冬—春夏),整体时间安排有序可寻,循环往复,但单篇小说时间叙述往往又是模糊的。这种混沌模糊的时间状态,似乎正与甘家洼的停滞、老甘的固守传统相吻合。整部小说以《活物》初秋的萧杀起始,又以《香火》故事发生在春夏这样一个充满希望和故事转折的时间点来收尾,充满暗示性和寓言性,甘家洼的衰败与新生、传承与发展、浮躁与宁静、世俗与神圣、道德与法制,以及对甘家洼未来的反思,都隐匿其中。同时,在时空叙事上,整部作品又形成了一个封闭结构,即空间上以甘家洼为原点,情节上形成始终处于城乡两极钟摆式徘徊的归乡模式和外出打工、寻梦模式或固守家园的寂寞孤独、欲望挣扎模式。

《甘家洼风景》这种顺延伏笔式的叙事艺术,使得每篇小说各自独立,在情节、人物上又互相联系,既有独立审美性,也具有整体审美的可读性。另外,这种顺延伏笔式的叙事艺术会造成一种藕断丝连的审美效果,对于追寻因果关系、习惯线性叙事的传统读者,能激发多次阅读冲动,探求小说间若有若无的那种叙事规律性。与格非在叙事的高潮玩弄空缺的叙事技巧不同,王保忠叙事的魅力在于小说间、故事间、人物间若有若无联系的审美补白,和讲述故事的欲言又止造成的阅读饥渴。也与马原真假难辨的叙事圈套不同,马原多指向故事的虚假,是编故事,作者与人物的“马原”难辨,而王保忠叙事逻辑基本是可辨可寻的,指向了故事的“真实”,是讲当代变化中的农村故事,作者基本潜隐。从对叙事形式的过分倚重来看,王保忠小说受当代先锋小说追求叙事本身,以彰显意义,作家基于“乡下人”的视野再次回到了20、30年代一直延伸到当代的城乡文化乃至城市文明病,但又无法忽视当代农村“三留守”、农民工等问题。

某种程度上来说,《活物》是《甘家洼风景》叙事模式的起点和精神状态的浓缩。《活物》展现了甘家洼村长老甘的孤独守护和甘家洼的发展困惑与抉择,也暗示了甘家洼的喧嚣和浮躁、半生半死的状态。在20 篇小说随性散淡的叙事中,作家又巧妙地以《闹喜》为开始,中间以《空城记》《酒国》作为过渡,借助农村最能聚集人气的办喜宴、唱戏、开会的方式合理地把甘家洼复杂的人物关系及其已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情,承前启后地都做了提示。可以这么说,这三篇小说是理解甘家洼村落人物图谱和事件的钥匙。

有美国学者认为:“解谜是另一种叙述,是读者在阅读时对自己讲述的故事。”[5](P44)总之,《甘家洼风景》运用顺延伏笔式的叙述技巧,巧借关键词,安设时间线索,而且在小说间也处处留线蓄势,如串珠大小相间,紧扣甘家洼,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体上散而不乱,又具有解谜式的阅读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