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赛宁诗歌的自然主题与人生悲剧

2020-01-08 20:32伟,杨
河北经贸大学学报(综合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意象诗人诗歌

张 伟,杨 景

(1.北京师范大学 跨文化研究院,北京100875;2.河北经贸大学 法学院,河北 石家庄050061)

在俄罗斯文学中,自然主题的诗歌有着悠久的历史,亚历山大·普希金、阿列克谢·科尔佐夫、尼古拉·涅克拉索夫等人都写过许多自然主题的诗歌。到19 世纪末期,这一主题逐渐从文学作品中消失,象征主义流派开始在俄罗斯文学中占据主导地位。随着1905 年俄国革命,大量的人口从农村移居到城市,在彼得格勒和莫斯科,以民俗和乡村生活为主题的文学作品逐渐成为一种时髦。1913—1917 年,谢尔盖·叶赛宁在亚历山大·勃洛克与谢尔盖·戈罗德茨基扶掖下,成为农民诗人之一,这批诗人包括了饱含才华的,被叶赛宁称之为兄的尼古拉斯·克鲁耶夫(Николай Алексеевич Клюев),以及许多农民出身的小作家。1916 年,克鲁耶夫发起成立了“乡村诗社”,年轻的叶赛宁就是成员之一。批评家对他初期的作品颇有好评,连皇后都认真聆听他的抒情诗,并且问他诗句为何如此充满忧愁。叶赛宁的创作与他生活的环境和所处的时代息息相关,他出生在梁赞省梁赞县康斯坦丁诺沃村,了解乡村生活的丰富多彩,圣人的生活,神圣的诗篇以及杜撰的传说。[1]这些为诗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他珍爱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对自然有着浓烈的情感,因此,诗歌中的自然主题成为一个可以和叶赛宁划等号的符号。“大自然给叶赛宁打上句号,与大自然划上了等号”。[2]11在他生活的时代,俄国发生了俄国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沙皇独裁政权的垮台以及十月革命等重大事件,诗人在经历了革命风暴的洗礼和艰难的艺术探索后,逐渐形成了清新、轻柔,又不乏沉郁的艺术风格,思想中的矛盾性也日渐凸显。

一、早期的自然意识

1905 年俄国革命以后,人们对民间文学艺术和乡村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受这种社会思潮影响,叶赛宁的早期作品主要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是流行的乡村诗歌;二是俄国经典。乡村诗歌的创作则主要基于他对自己生活的乡村世界的印象,通过对月光、夜莺、红霞、鲜草、树丛、沼泽等意象的描写,表达了诗人对自然、家乡和祖国的热爱,“叶赛宁是热爱农村的,爱的深沉,炽烈,固执。”[3]诗人在《你多美,罗斯,我亲爱的罗斯》(1914)写道:“天国我不要,只需给我祖国”(顾蕴璞译)。诗人早期作品中的自然意识主要有以下特征。

(一)静态元素与家乡情怀

在诗人早期的创作中,有一些描写夜晚景色的作品,通过对家乡夜晚景色的观察和描写,表现出诗人对家乡的热爱。《眼看天色已晚》(1910)中,诗人通过简单的语言和意象描写了对夜间乡村的景象。这是诗人十五岁时在斯巴斯-克列皮克教会师范学习期间写下的诗歌,后来成为诗人所有作品选集和全集的开卷诗。诗人描写了柳树、屋顶,加上夜晚乡村的月光,这些静态的元素,表现了诗歌中主人翁的沉思。

“站在路的一边,我依身靠着柳树。月儿倾泻光柱,洒在家家的屋顶。”(顾蕴璞译)

诗歌中这个男孩凝视着屋顶反射的月光,欣赏着这夜晚明亮的光线,这种奇美的景观仿佛是人间奇迹。诗中既有视觉的冲击,又有声音的描写,二者自然的结合加上沐浴在月光下的事物的轻柔与宁静,成功地给人以乡村宁静夜晚的印象。

《夜》(1911-1912)是诗人另外一首描写夜晚的诗歌,共有四节,其形式简单,语言质朴,通过对大河、小溪、松林、青草、夜莺、秧鸡等意象夜间的状态,诗人描绘了大自然睡眠的状态,呈现出一种丰富的画面感。“河水悄悄入梦乡,幽暗的松林失去喧响,夜莺的歌声沉秧寂了,长脚秧鸡不再吹嚷。(顾蕴璞译)”

(二)想象力与自然意识

自然与人之间的相互渗透和相互联系是叶赛宁诗歌的一个特征。在诗人自己的思想中,没有人与自然的界限。在这一思想的影响下,诗人充满了无限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另外,诗人善于将自然用作揭示人的特征的手段,因此自然景色往往具有人的品质和特征。

《白桦树》(1913)是诗人早期的代表作品之一。在传统的俄罗斯诗歌中,白桦树是一种少女柔美的意象,成为许多俄罗斯诗人赞美歌咏的对象。[4]然而诗人在这里将白桦树表现为斗霜傲雪的俄罗斯力量的象征。诗人使用雪花、花穗、朝霞等俄罗斯传统诗歌和民间诗歌中的意象,传达出冬日清晨大自然的壮美与宁静。“白桦挺立着,笼罩着梦样的寂静,雪花燃烧着,在金色的火中。”(刘湛秋译)

叶赛宁对动植物给予同等的重视,在他看来,动物是自然世界的延伸,并将它们视为一个整体,彼此之间自由地联系在一起。在他的诗歌中,对狗、母牛和狐狸等动物都给予了诗意的关注,这表明了他对自然界统一观念的深度认识。诗人通常侧重刻画动物痛苦的处境,传递自然一体的观念。《母牛》(1915)中描写一头掉光牙的母牛,“它老了,牙已掉光”,即使这样的牛也逃脱不掉耕作的宿命,还在地垄上忍受着皮鞭的抽打。《狗之歌》(1915)则描写了一条母狗在幼崽被主人带走后的凄惨,它不停地颤抖,踉踉跄跄,淌着汗流而且哀嚎,诗人通过这一连串的动作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这种母狗和幼崽的离别之痛。《狐狸》(1916)是叶赛宁写给俄罗斯作家列米佐夫的一首诗歌,诗中描写了一只可怜的狐狸受了致命伤,生命的褪色通过这种狐狸瞬间意识的增强而得以揭示。一瘸一拐、舌头在伤口上不动、尾巴挨着地和眼中渗出的血迹,这些无不透射出这只狐狸即将死亡的迹象。

叶赛宁早期诗歌中有许多对大自然中动植物的描写,然而对自然的诗意描写,则是一种自然意识的发展,表现了诗人不断增强的自然意识。而探索人与自然的关系是成为诗人永恒的话题,也是他艺术创作取之不竭的源泉。[5]这在《在白菜地的畦垄上》(1910)和《冬天的呼唤》(1910)这两首诗歌中的突出表现,充分地展示叶赛宁的诗歌天赋。

《在白菜地的畦垄上》中,诗人选取了自然中一幅常见的普通场景,巧妙地构建了枫树苗和乳房之间存在的联系。这很好地展现了他的创做手法,诗人在一幅植物画面中,将畦垄进行了诗意的转换,刻画成代表母性的乳房,使得单一的植物意象又加入了动物意象,诗歌的画面立刻丰富起来,通过简单的一节诗,暗示了自然界中各种事物的有机统一。“在白菜地的畦垄上,流动着红色的水浪,那是小小的枫树苗儿,正吸吮母亲绿色的乳房。”(蓝曼译)

在《冬天在呼唤》中我们同样看到了诗人如何将人类与自然联系起来。这首诗通过一群麻雀的视角描写了冬天的景象,一阵强烈的暴风雪吹过松树林,将它们驱赶到了冰冻的窗户边,它们紧紧地贴在一起。诗人将这群孤苦可怜的麻雀比作一群饥饿困倦的孤儿。孤儿的形象通过使用打颤、喘息、困倦而得到增强。诗歌中自然元素与人类元素融合在一起,暗示人与自然的统一。“一群嬉戏的麻雀,像群孤苦的孩子,紧紧贴在小窗边。(蓝曼译)”

二、自然理想与现实矛盾

1912 年,叶赛宁来到莫斯科,钢铁时代继续向前进展,然而他的理想国家是一个完全与大自然协调的农村天堂,他认为城市是奴役人民的,机械化文化的象征。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使诗人变得恣意放纵。

(一)意象主义的产生

诗人用民间故事里种种生动别致的意象改写了《普加乔夫》(1921),比方说,“月亮——那轰冬冬的鹅”“云像水潭”,当时1918—1919 年时,探求艺术新形势在所难免。几十个派别,例如表现派、无物派、宇宙派及其他许多都以改革者及革新者自居。叶赛宁发现这种放纵风气对他十分投合,他不久便成为意象派领袖。他在一批小诗人拥护之下声称意象派对诗人创造力之重要还在其他任何要素之上,一首诗所需的只是联系的意象,可是每个意象必须惊人、离奇、生动——必须打动读者的心弦。从风格上来看,意象主义是从象征主义脱胎出来的,旨在使读者的潜意识为诗所吸引;就叶赛宁而言,意象主义可能使他摆脱社会与政治意识的约束。然而,意象派声势始终不大——自从叶赛宁死后,即逐渐销声匿迹。

叶赛宁在倡导意象主义之初喜用比喻,他说:“我边幅不修的来来去去——我的脑袋自好像火油灯似的掉在我的肩膀上。”他在《普加乔夫》里使用许多比喻:月亮好比一只黄色的狗熊;想一看金子般的血肉之躯;用铁嘴咬断了草的腿脚。他在后期的创作过程写诗文所以如此怪癖,不但是因为要摆脱旧的教条并探寻新的写诗技巧,同时也因为他内心越来越焦灼不安,对现实的认识也呈现出一种矛盾。

《正在离去的俄罗斯》(1924),从辞旧的角度切入到为了革命而与“贫穷的罗斯”一切痛苦决裂的主题,带有一种特殊的忧伤色调。诗人对那些吹嘘杀害红军的人嗤之以鼻,然而他也很同情并且理解那些从思想上抵制苏维埃罗斯并选择留在过去的人。

我们队崭新的歌儿,

依然用老的调门吟唱。(顾蕴璞译)

在另外一首诗歌,《苏维埃罗斯》(1924)中,诗人回到他的家园内,可是景色全非,简直无从认识他以前在诗里赞美的地方。他丝毫找不到旧日的和祥、慈爱与崇高入圣的气氛;农夫们都在讨论打仗与战争,一队队的共产少年列队下山时所高歌的不是旧时的山歌,而是杰米扬·别德内宣传性的诗,诗人用极大热情来讴歌那些建设新俄罗斯的农民共青团员。

从山上走下一群农民共青团员,

拉着手风琴一个劲地高唱,

杰米扬别德内的鼓动传单,

他们欢快的喊叫把山谷震响。(顾蕴璞译)

这两首诗表达了叶赛宁在面对祖国变化时的复杂,甚至是矛盾的情感,这里面既有悲伤、遗憾、自责,也有希望以及对祖国的爱和奉献。尽管他试图和解这种矛盾性,但是在他的诗歌中却存在着对新旧俄罗斯不同认识的鸿沟。

(二)矛盾的短暂调和

在《安妮·斯聂金娜》(1925)中,这种矛盾的情感实现了短暂的调和。这首抒情诗由五种不同的赞歌组成,结构简单,诗歌中革命和爱情两个主题平行发展又相互联系,出现了老磨坊主、安娜、普隆、拉布佳等人物,设置了拉多沃、克里乌沙、彼得堡等场景。诗人在组织各种材料(包括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方面表现出非凡的艺术技巧。尽管与以前的作品相比,对自然的重视程度有所下降,但它仍然是诗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们的村庄,就叫拉多沃,

约摸有二百来户人家。

谁把我们那地方打量,

他就会打心眼里喜欢它。

我们多的是树林和河川,

既有田地,也有牧场。

就在我们整个田庄上,

处处栽起棵棵钻天杨。(顾蕴璞译)

诗人在一开始就描写了俄罗斯乡村的这种平静,和谐美丽的画面并没有伴随着通常充沛的情感交流。诗中描写的是大革命前拉多沃村的景象,揭示了村中出现的社会问题,随着时间变化,情节推移,村庄问题也在不停的发展变化。他通过比较拉多沃这个相对富裕的村落与克里乌沙村这个相对贫穷的村落来概述当时的社会状况,但是诗人在这里强调人性才是村庄中冲突的根源所在。

是人就不会一尘不染,

许多人的眼狗牙般贪婪,

邻村克里乌沙的庄稼汉,

斜眼瞅我们心里暗盘算。(顾蕴璞译)

在沙皇俄国,政治在一个村庄中的意义,可以通过以下两行诗体现出来。

当局嘛,就有这么点权,

我们不过是普通老百姓。(顾蕴璞译)

诗人自然而然地描述了在革命和战争前,村庄中存在的矛盾和冲突,而同时这些普遍存在的问题也对革命和战争产生了影响,诗歌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诗人对于战争抵制的态度。

战争螫伤了我的心灵,

一心为了他人的利益,

我对准同类的躯体开枪,

用胸膛冲向自己的兄弟。

我明白了自己当了玩偶,

商人和显贵在后方享受,

我便毅然辞别了大炮,

决定只用诗歌去战斗。(顾蕴璞译)

这种对于战争非艺术的叙述手法从一定的侧面表现了诗人没有到过战场,没有亲历过战争,对二月革命的生动描写可以很好的印证这一点。

自由的口号声直冲云霄。

正当玫瑰色的硝烟滚飞,

骑着白马的克伦斯基,

对全国人民耀武扬威。(顾蕴璞译)

诗人用火和烟的意象描写了新的革命形势,其粉红色的火焰和刺鼻的硝烟暗示了未解决的问题,克伦斯基骑在白马上的意象表现了俄罗斯政权的更迭。诗人在两次革命之间回到自己的故乡,在从军队前往乡村的路上,他的心情非常高兴,一是自己从军队生活中解脱,从行动上真正地拒绝了战争,二是因为终于可以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看到美丽的村庄,见到以前的亲友,而月光下村庄美丽的景致更加渲染了这种情感。

一条大路坦坦荡荡,

滚过悦耳的辚辚声响。

明月把新雪般的银辉,

洒遍远远近近的村庄。(顾蕴璞译)

一切是那么的美好,当诗人来到磨坊时,他感到自己美丽的村庄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来迎接他的归来。

我已来到了磨坊…

云杉林

萤多点点,宛如烛光。(顾蕴璞译)

诗中没有对十月革命进行描写,可能是由于诗人对这个时间的印象并不深刻,当别人问他列宁是什么人时,他轻声地回答:“他就是你们。”这些词语和诗人的语气反映了他对那段充满人类苦难的俄国历史的反应。诗人并没有以传统的方式将农民理想化,而是将它们的缺点完全地暴露出来。在那个戏剧性的时期,旧政权被摧毁,共产党人正在建立一个新的政府。老磨坊主的问候在第一章和最后一章的出现,加强了整首诗歌的统一性,也强调了这样一种观念。新旧两个时代,自然之美和人际关系之美保持不变,人们之间的仇恨和敌对情绪也呈现出一种持久的状态。

三、外位性与回归的永恒

叶赛宁在莫斯科结识美国名舞蹈家伊萨朵拉·邓肯(Angela Isadora Duncan)后,便与她结婚。1922—1923 年,他身穿燕尾服,戴顶礼帽,成为名闻欧美的夜游神。

(一)远离家国的外位

叶赛宁和邓肯结婚后,开始了一场远离家国的旅行,他暂时离开苏联,从时间、空间和文化上重新审视他的祖国。诗人的这一做法与巴赫金提出的外位性思想不谋而合,“现在我身处的这唯一之点,是任何他人在唯一存在中的唯一时间和唯一空间所没有置身过的。”[6]有许多诗直接反映了这次经历,在这之后他试图树立一种新的思想观念。信体诗就是叶赛宁在这种新的思想下,对诗歌创作进行的大胆尝试,是对俄罗斯抒情诗新的开拓,是诗人在游历欧美之后的一种新的创作风格,同时也是诗人试图抛弃传统的思想观念,逐渐接近俄罗斯社会现实的一种表现。在《给女人的信》(1924),他在诗中向自己的前妻津娜伊达·拉伊赫(Зинаида Николаевна Райх)讲述自己曾离开苏维埃罗斯,在大海中航行的经历,这次经历恰恰是诗人对现实的逃避,然而这种外位的见识和思考使他的观念发生改变,对现实中的俄罗斯了解的更加深入。

您不知道,

一片烟雾使得我扑朔离迷,

风暴使我的生活翻转了天地,

我痛苦极了,

因为我不明白

不详的事变要把我引向哪里。

……

如今那些岁月已经逝去。(顾蕴璞译)

(二)思想观念发生转变

在《给外祖父的信》(1924)中,他抛弃了传统的运输方式,接受了火车,可以看到诗人的生活态度随着时间而发生的变化。在诗中,诗人描述了他在巴库居住时,写信邀请他的外祖父来到温暖的南方旅行,然而,外祖父从心里抵制这种工业化的运输方式,有无法克服的心里障碍。因此,诗人通过介绍火车的优势,试图劝说外祖父乘坐火车。

老人家,坐上火车。

不要泪如雨下,

请你相信

那匹铁马。

多好的千里驹呀,

火车真的值得人夸!

大概是在德国

买到了它。(陈守成译)

在国外的游历并没有从根本上调和诗人的内在冲突,在同一首诗歌中,往往同时传达出两种矛盾的生活观念,《蓝色的迷雾,茫茫的雪原》(1925)中第一节的最后两行,诗人在怀想过去时产生的不再是一种美好的回忆,而是带着一点隐痛。

心儿总喜欢带一点隐痛,

把往昔岁月的事儿怀想。(顾蕴璞译)

这种情感的二重性贯穿于整首诗,诗人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生命中的关键时刻——他离开家。

台阶前的浮雪曾似松沙,

一样的月色,无人说话

把猫皮帽子拉到额头上,

我悄悄离开自己的老家。(顾蕴璞译)

虽然离开农村,选择城市生活,然而诗人对家乡的情感却永远无法割舍,家乡曾经让他饱含纯真的希望和梦想。多年后,他再次返回。

我再次回到了我的故乡,

谁还认得我?谁已经遗忘?

我,这所木屋的老主人,

像一个逐客正在悲伤。(顾蕴璞译)

多年离开家乡,诗人现在俨然已经成长为另外一个人了,他意识到不可能回到以前的生活方式。农村带给他无限的欢乐和美好,这种根植于内心的情感体验使得他在面对城市生活时无所适从。矛盾的情感,内心的冲突让诗人感到了一种逐客的悲伤。内心冲突越来越大,他不能使自己忍受内战的气氛,不能容受那些死守革命的疯狂人物,不能接受共产主义的束缚。

《蓝色的五月,红霞的温煦》(1925)这首诗也体现了叶赛宁情感的矛盾,诗人愿意承受着苦和乐的一切心情来品尝蓝色的五月,红霞的温煦。

蓝色的五月,红霞的温煦,

篱笆门的铃环不再响丁丁,

苦艾散发出黏糊糊的气味,

稠李酣睡着,白斗篷披在身。(顾蕴璞译)

(三)回归乡村的夙愿

叶赛宁事实上始终有一种浪子的犯罪与后悔的感觉。尽管他进入城市,到欧美旅行,然而他最渴想的是返回乡村,回到她慈爱的母亲的身旁,回到疗治心灵创伤的大自然的怀抱。这一点可以从诗人有关色彩的诗歌中得到求证。诗人笔下的乡村风光与自然景色于十五世纪意大利名画家安琪里诃(Fra Angelico)作品里那种蓝,金与粉红等柔和的色彩,他以乡村之宁静安详与城市喧哗烦躁对比,[7]表现了乡村的柔美,确立了他农民诗人的身份和地位,色彩的使用贯穿于他一生的诗歌创作。

《朝霞在湖上织成鲜红的锦缎……》(1910)诗人所有青春的烦恼在鲜红的朝霞里都可以变成甜甜的蜂蜜。《在天空的蓝色盘子上》(1913-1914)描写了夜晚乡村的景象,通过对蓝色天空、松林、月光、沼泽里的苍鹭等意象的描写,刻画诗人内心的思乡之情。诗人在乡村生活的房子安装有蓝色的护窗板,这种颜色就像乡村蓝色的天空成为自己家乡的一种符号,无法遗忘,“安着浅蓝色护窗板的矮房,我永远无法将你遗忘,——”(顾蕴璞译)《山楂树红了……》(1916)中描写用红了的山楂树和湛蓝晶莹的河水来描写家乡。《湛蓝的天空,绚丽的彩虹……》(1917)中用红色来描写家乡的黏土。

我又看见了熟悉的悬崖峭壁,

点缀着红色的黏土和棵棵垂杨。(刘湛秋译)

在《金色的丛林不再说话了……》(1924)中,诗人用金色来形容树林,通过蓝色池塘上空的圆月,红似篝火的山楂,发黄的小草来刻画眼前的故乡。在诗人早期的诗歌中,这种颜色来描写故乡表达的更多是美好和幸福。《美不可言,蔚蓝,温柔……》(1925)中,诗人对于家乡的感觉定格在蔚蓝、温柔这些词汇,而且自己的心情也随着故乡的沉寂而消沉,诗人将自己放在故乡跳动的脉搏上。

1924 年,诗人终于回到家园,可是景色全非,昔日故乡那种“蓝蓝的迷雾,茫茫的草原,一派疏淡的柠檬色月光”带给诗人的不再是快乐美好,而是物是人非的隐痛。在《蓝色的夜晚,月明的夜晚》(1925)中表达了同样的隐痛,蓝色的夜晚是诗人少年的怀念,故乡的记忆,然而这一些都不会再现。

蓝色的夜晚,月明的夜晚,

那时我是个漂亮的少年。

一切飞去……远去……过去了……

无法阻止,不会重现。(顾蕴璞译)

四、生命的哀怨

哀怨是产生于叶赛宁内心世界中最强烈的一种情绪。艾青在给《叶赛宁诗选》的序言《关于叶赛宁》中写道:”他的诗充满了哀怨,留给人们难忘的纪念。”[8]

(一)季节传递哀怨

诗人通过秋天的意象来传递这种情感,秋天来临时,树叶落下,落叶秋风表现了诗人低落的情绪,他往往在秋季叶落的时节将自己的命运与这秋日的落叶相联系。诗歌《落叶纷纷》(1925)中写道:“我诅咒自己的命运和家庭,在生活困难下能有什么愿望?”。《一去不在来》(1912),整首诗平静,忧郁,[9]也传递出诗人将秋天与悲哀相互联系的情感:“那春天的夜晚已经飞逝,你不能说:‘等等,再回来。’萧索的秋天降临了,绵绵的雨洒尽无限悲哀。”(刘湛秋译)。在诗人眼里,春天有着美好的回忆,而秋天则与悲哀相随。《金色的丛林不再说话》(1924)这首诗进一步揭示了他诗歌的矛盾性。在描述秋天时,将秋叶与他的悲伤作比较。鹤群安静地飞行,诗人站在贫瘠的田野中,回想起他年轻时的欢乐时光。

我并不悔恨蹉跎的年华,

我并不惋惜心灵的丁香,

圆中那红似篝火的山楂,

温暖不了任何人的心房。(顾蕴璞译)

对于叶赛宁来说,从秋天到冬天的变化比其他季节的到来具有更大的诗意。在秋季,鹤群向南飞行,春季,它们又返回。它们跟随大自然气候的变化而终结,对于诗人来说鹤群向南飞行是离别的象征,离别意味着痛苦和死亡,这种情感构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

(二)动物传递哀怨

叶赛宁将生命视为人与自然的统一,他的艺术成就在于通过人与动物之间痛苦的转换来传递悲伤的情感。《狗之歌》巧妙地刻画出了离别的痛苦,诗人首先描述了农民淹死幼犬的情节,然后他着眼于描写母狗失去幼犬的痛苦。他曾在许多场合朗诵过这首诗歌,高尔基在听完叶赛宁的朗诵后,认为“叶赛宁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自然界特意为了诗歌,为了表达无尽的‘田野的悲哀’,表达对世间一切生命的爱的恻隐之心而创造出来的一个器官”。[10]

当母狗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并舔着两肋直淌着的汗流,

农舍上悬挂的那一钩残月,

在它眼里也变成一只小狗。(顾蕴璞译)

下一节中还写道母狗眼巴巴望着天空,哀嚎不休,眼泪朝血面簌簌地滚落。诗人用“甜蜜的怨诉”来表现“痛苦的爱”——这种“甜”与“苦”,“爱”与“怨”的矛盾统一,正是其艺术魅力之所在。[11]

(三)乡村中的哀怨

《苏维埃罗斯》(1924)是叶赛宁送给他的朋友俄罗斯出版家亚历山大·萨哈罗夫的一首诗,诗中诗人描写了在阔别家乡八年后回去的情景。他眼中熟悉的村庄却将他视为忧郁的游人,诗人抱怨没有人认识他,甚至那些曾经认识他的人现在也忘记了他。他父亲的房子灰烬沉没。他痛苦地意识到,新世界不再需要他或他的诗歌。他确实接受了这个新世界并祝福了它的新生代,但他仍然是陌生人,因为他无法将自己转变成新时代的代言人。

这里谁都不记得我,

记得我的人早已将我忘怀。(顾蕴璞译)

《安着浅蓝色护窗板的矮房》(1924)也是一首表达诗人思念家和乡村的诗歌,诗人通过对记忆中乡村元素深刻的印象来传递这种思念的情感,田野、牧场、森林、鹤群、白桦、鲜花、柳丛这一个个一幕幕的画面在诗人的笔下跃然纸上。

安着浅蓝色护窗板的矮房,

我永远也无法将你遗忘,——(顾蕴璞译)

然后,他在自己旧时的记忆中加入了阴暗多云的天空的景象,传递出一种悲伤的情绪。

俨如一块淡灰色的花布,

头上是贫瘠的北国天穹。(顾蕴璞译)

因此,他将对乡村的美好回忆与他最后时期忧郁情绪结合在一起。诗人抱怨失去了对生活的热情。然而,尽管如此,他仍然不想切断与乡村的联系。

我已经不善于对他们赞赏,

也不愿意在密林深处销声,

不过,我也许会永世怀着

俄罗斯心灵忧郁的柔情。(顾蕴璞译)

诗人因为鹤群的遭遇而深爱着这些动物,通过对鹤群的描写,传递出自己忧伤的情绪,并通过鹤群的眼睛,看到了一个贫瘠的没有充饥的食粮的世界,一个不同的自然。

我曾喜看那灰白的鹤群,

哀鸣着飞往贫瘠的远方,

因为他们在空旷的田野里,

我看不见可以充饥的食粮。(顾蕴璞译)

这种对故乡的怜悯之情也出现在叶赛宁的另外一首诗中《给母亲的信》(1924),他间接表达了对家的思念,简单的农民生活会给他带来更多的幸福。

我依旧是温柔入当年,

心里只怀着一个愿望:

尽快挣脱不安的惦念,

回到我们低矮的小房。(顾蕴璞译)

诗人生命的最后两年,创作达到高峰,这是思想趋向成熟、艺术炉火纯情的阶段。从创作的数量而言,这两年创作的作品约占全部创作的四分之一;就创作的质量而言,无论是抒情诗还是叙事诗都攀上了新的高峰。[2]8然而,这时的叶赛宁,思想上的矛盾更加突出,多数作品表达了一种哀怨的情感。在此期间,诗人带着告别的情绪和淡淡的忧伤,给他的家人和曾经到过的地方写了许多信体诗,包括《给一个女儿的信》(1924)《回信》(1924)《给外祖父的信》(1924)《别了,巴库!我再也见不到你了》(1925)《再见吧,再见,我的朋友》(1925)等。

结语

叶赛宁在俄罗斯文学中的地位有其特殊性,诗人生活在新旧俄国的过渡时期,对革命和战争有独特的体悟与感受。1917 年之前诗人的思想和认识具有统一性和稳定性,通过对家乡静态元素的描写和丰富的想象力,表现出了很强的自然意识。十月革命后,尽管他脱离了俄罗斯的乡村生活,来到城市,却没有放弃自然理想。诗人在自然理想和城市现实之间的矛盾中,使用比喻的修辞手法,创作了大量充满意象的诗歌,成为意象派诗人的代表人物,意象主义的产生使得这种矛盾实现了短暂的调和。离开祖国的旅行,使他从外位的视角,更专注于接近俄罗斯的现实,他甚至试图成为新国家的一位真正的革命诗人,然而,这一切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他回归乡村的夙愿。最后两年是诗人创作最丰富的时期,其诗歌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然而,这个时期也是诗人思想最复杂的时期,诗人的内心也经历了强烈的矛盾和痛苦的挣扎,通过对季节、动物和乡村的描写,传递出无限的哀怨。尽管他曾努力实现自身思想矛盾的调和,但他还是在新旧两种思想中摇摆不定。旧俄国对他的影响也所剩无几,苏维埃俄罗斯的理想在他身上还不够强大,诗人无法在对生活和艺术的探索中充分释放个性,最终酿成了人生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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