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 喀什 844000)
已故著名中西交通史、秦汉史学家张维华先生曾有如下推测:
“余读班书,其述西域诸国事,如道里远近、户口多寡、兵士数目、官职称谓,以及山岭河流、物产种类,莫不毕载。推其所由,当必有官府文册以为依据,以意度之,殆即都护府之记录欤?”[1]
上述推测其实引出了这么一个问题:以两汉时期的交通和通讯条件,西域距长安可谓“险远”,中央政府是如何迅速、及时、准确、顺畅地获知西域信息的?两汉时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西域都护一直都是朝廷派驻西域的最高军政长官,其对于西域地区的军讯、政情、民生、物产、贸易、交通等各类信息的探访、搜集、汇总、上报,究竟承担了何种职责?
1919 年,蔡元培为徐宝璜《新闻学》作序:“余惟新闻者,史之流裔耳。古之人君,左史记言,右史记事,非犹今之新闻中记某某之谈话若行动乎?‘不修春秋’,录各国报告,非犹今新闻中有专电通信若译件乎?由是观之,虽谓新闻之内容,无异于史可也。”[2]蔡先生此论说明,新闻虽然在近现代才发展成为专门化的职业活动,但作为人类的一种基本社会性行为,却古已有之。“以意度之,殆即都护府之记录欤?”以新闻学的视角看,张维华先生此问即可被理解为:西域都护是否即为两汉时期西域地区的新闻总管,主掌西域和朝廷之间的信息联络事务?
西域都护究竟何年正式设置,学界至今尚有争议,其中较具优势的意见是正式创建于西汉宣帝神爵二年,亦即公元前60 年。[3]第一任都护则无异议,公认为郑吉。班固《汉书》明确记载:“吉于是中西域而立莫府,治乌垒城,镇抚诸国,诛伐怀集之。汉之号令班西域,始自张骞而成于郑吉。”[4]3006
据班固记载,西汉自郑吉始至新莽时曾任西域都护者共十八人,其中留有姓名者共十人,依次为郑吉、韩宣、甘延寿、段会宗、廉褒、韩立、郭舜、孙建、但钦、李崇。其中,郑吉、甘延寿、段会宗三人《汉书》有专传,韩宣、廉褒、韩立等七人事迹则散见于《汉书》各处。此外,有学者根据敦煌悬泉汉简资料,考证得出另外两名西汉疑似西域都护,可惜的是一个有名无姓,另一个有姓无名。前者据简文“使西域骑都尉、己校[尉]青”推测,西汉宣元时期应有一位名字叫青的西域都护。[5]后者据简文“出传车三乘,送都护麻君千人官属”推测,西汉建平三年亦即公元前4 年前后,应有一为姓麻的西域都护。[6]
至于东汉时期,共四任西域都护,依次为陈睦、班超、任尚、段禧。根据佘太山先生的推算,四人任期大致为:陈睦,永平十七年至永平十八年,即公元74-75年;班超,永元三年至永元十二年,即公元91-100 年;任尚,永元十四年至殇帝延平元年,即公元102-106年;段禧,任期为延平元年至安帝永初元年,即公元106-107 年。[7]
如此以来,两汉时期有姓名可考的西域都护便共有16 位:郑吉、韩宣、甘延寿、段会宗、廉褒、韩立、郭舜、孙建、但钦、李崇、陈睦、班超、任尚、段禧姓名俱全者14 位,外加仅知名字为青以及仅知姓氏为麻的2 位。
西域都护的设立,标志着西域被正式纳入汉朝版图,成为我国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作为当时西域最高军政长官,西域都护的职责可谓重大,可惜《汉书》和《后汉书》两部正史对此记载比较零碎。《汉书·百官公卿表》载:“西域都护,加官,宣帝地节二年初置,以骑都尉、谏大夫使护三十六国,有副校尉,秩比二千石。”[4]738《汉书书·郑吉传》载:“吉既破车师,降日逐,威震西域,遂并护车师以西北道,故曰都护。”“吉于是中西域而立莫府,治乌垒城,镇抚诸国,诛伐怀集之,汉之号令班西域矣。”[4]3006诸如此类的描述,直接导致了古今学者所谓的护国与护道之争,有人主张护国,有人主张护道,亦有人主张既护国亦护道。[8]考虑到当时西域的特殊情况,护国护道完全可以兼而有之。
值得注意的是,《汉书》《后汉书》《资治通鉴》等正史在记述西域都护护国护道职责的同时,也曾特意强调:
(1)都护督察乌孙、康居诸外国动静,有变以闻,可安辑,安辑之;可击,击之。[4]3874
(2)都护,宣帝置,始以郑吉为之,秩比二千石。都,总也,言总护南北道。局乌垒城,察西域诸国动静以闻。[9]73
(3)都护督察乌孙、康居等三十六国动静,有变以闻,可安辑,安辑之,不可者诛伐之,汉之号令班西域矣。[10]
上述三者,无论是“督察乌孙、康居诸外国动静,有变以闻”,“察西域诸国动静以闻”,还是“督察乌孙、康居等三十六国动静,有变以闻”,表述皆大同小异,窃以为,可以将之更为简练地总结为:“督察”动静,“有变以闻”。
“督察”,在现代汉语中可视作一个并列结构的双音节词语,《汉语大词典》对其的一个解释义项为“监督视察”[11]。古汉语则往往一字一词。对于“督”,《说文解字》直接释为“察也”[12]106,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进一步解释说:“察视也。”[13]133对于“察”,《说文解字》则解释说:“覆也,从宀祭。臣铉等曰:祭祀必天质明。明,察也,故从祭。”[12]240意思是察与祭祀相关,必须详细明察。这一点,在《周易·系辞上》中的一句话中可以得到印证:“仰以观于天文,附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也。”[14]《现代大词典》解释“察”,有“仔细察看”“明辨,详审”“考察,调查”“知道,理解”“苛察,苛求”等十多个义项。[11]所以,古汉语中,“督”“察”二字合用,有特意强调通过仔细查看或详细调查,以知道、掌握或明辨某些信息之意。至于“闻”字,古汉语一般通“聞”,现为“聞”的简化字。《说文解字》解释说:“闻,知闻也。”[12]399清段玉裁注:“往曰听,来曰闻。”[13]592有强调受众接受信息、消息之意。《汉语大字典》的解释 有“听见”“知道”“知识,见闻”“接受”“听到的事情,消息”“传布,传扬”“闻名”“奏,使君主知道”等十多个义项。[15]所以,综合起来,“督察动静,有变以闻”可以被理解为“监督查看局势变动,及时收集相关信息,并奏报朝廷知闻”。
也就是说,作为汉朝政府派驻西域的最高军政长官,历任西域都护在承担护国护道主要职责的同时,或者说,为了更好地履行护国护道的主要职责,亦同时兼管西域地区各类信息的探察、收集、归纳、上报。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西域都护在西域的一项重要职责是督察动静,并及时把这些情报上报中央。”[16]
通过此前论述可知,所谓“督察”动静、“有变以闻”,往往先收集信息,后上报信息。收集和上报共同构建了西域都护进行信息督察及信息联络的完整传输流程。在不同阶段,信息传输渠道亦不尽相同。
1.主动遣使,搜集信息
作为朝廷派驻西域的最高军政长官,西域都护享有较大权力,必要时可以直接派遣使臣,执行本职使命的同时,亦兼职探察信息,收集新闻。
据《汉书·西域传》记载,汉成帝时康居国曾傲慢对待汉使臣:“而康居骄黠,讫不肯拜使者。都护吏至其国,坐之乌孙诸使下,王及贵人献饮食已,乃饮啖都护吏,故为无所省以夸旁国。”[4]3892-3893此处所言的“都护吏”,即时任西域都护郭舜所派遣的使臣,在康居受到极不尊重的对待,不仅座次处于乌孙等国使臣之下,宴饮时也被故意忽视。“都护吏”回去后,自然将情况一五一十上报给郭舜。
另据《后汉书·西域传》记载:“和帝永元九年,都护班超遣甘英使大秦,抵条支。临大海欲度,而安息西界船人谓英曰:‘海水广大,往来者逢善风三月乃得度,若遇迟风,亦有二岁者。’英闻之乃止。”[9]2918和帝永元九年即公元97 年,大秦即当时的罗马帝国。此次出使,甘英虽然最终功亏一篑,没能抵达原定目的地罗马帝国,但也到达了当时罗马帝国属国条支(今叙利亚地区)、安息(今伊朗)和波斯湾东岸,极大地开拓了时人对外部世界的最新眼界。“班超遣掾甘英穷临西海而还,皆前世所不至,《山经》所未详,莫不备其风土,传其珍怪焉。”[9]2909甘英出使大秦之事,可为西域都护主动派遣使者以探察信息、收集新闻的典型例证。
2.接待来使,探听信息
西域诸国往来多靠互遣使节,作为两汉朝廷派驻西域的最高军政长官,西域都护有权接待来使,或听取主动汇报,或间接打探消息。
《汉书·郑吉传》记载:“神爵中,匈奴乘乱。日逐王先贤掸欲降汉,使人与吉相闻。吉发渠犁、龟兹诸国五万人迎日逐王。口万二千人,小王将十二人,随吉至河曲,颇有亡者。吉追斩之,遂将诣京师。”[4]3005此处“使人与吉相闻”指的便是日逐王遣送特使主动向郑吉报送消息,消息内容必定包括归降总人数高达“口万二千人”,以及“小王将十二人”等情况。正是由于事先得知确切情报,郑吉方才不敢掉以轻心,足足征调“渠犁、龟兹诸国五万人”以迎降。
《汉书·西域传》亦记载,西汉平帝元始(公元1-5)年间,“去胡来王唐兜,国比大种赤水羌,数相寇,不胜,告急都护。都护但钦不以时救助。唐兜困急,怨钦,东守玉门关。玉门关不内,即将妻子人民千余人亡降匈奴。”[4]3925“去胡来王”为若羌国王称号,唐兜为其名字。因为遭到邻国赤水羌侵犯,连续失败,唐兜便“告急都护”。所谓“告急都护”指的便是派遣使节向时任西域都护但钦汇报情况,请求救援。由于但钦没有及时施以援手,唐兜逼急,私下东投玉门关,在玉门关守将又不放行入关的情况下,最终投降匈奴。
3.捕获战俘,审问信息
两汉时西域局势复杂,战事频繁,从所捕获的俘虏那里审问消息,获得新闻,是十分平常的事情。
据《汉书·陈汤传》记载,公元36 年,西域都护甘延寿和副校尉陈汤矫诏举+引行,未至单于城可六十里,止营。复捕得康居贵人贝色子男开牟以为导。贝色子即屠墨母之弟,皆怨单于,由是具知郅支情。”[4]3012此处记载的“贵人屠墨”,以及“贵人贝色子男开牟”,都是甘延寿和陈汤捕获的战俘,皆属康居上层权贵,因此比普通民众知道更多关于郅支单于的真实情况。他们虽然与郅支单于结盟,但都并非心甘情愿。被俘后面对甘延寿和陈汤“谕以威信”“与饮盟遣去”等各种优待,自然乐于告知相关情报。
1.烽燧传信
烽燧作为古代一种十分重要的军事信息传递设施,于两汉时期被大规模引入西域。
张骞西域凿空,开辟了内地与西域交往新纪元。汉武帝设河西四郡后,烽燧逐渐从长安修建至玉门关、阳关。公元前102 年,李广利攻克大宛后,烽燧又延伸至罗布泊一带。[17]公元前60 年,郑吉正式加官西域都护,治乌垒堡。此后,烽燧制度很快在西域普及开来。沿着各主要道路,尤其是所护丝绸之路南北二道,汉政府筑烽燧,置列亭,驻扎戍卒,执行军务,兼管交通,最终“初步形成了连接塔克拉玛干沙漠东边、东南边和南边的烽燧通信线路”[18]。西域政局复杂,形势多变,战况颇多。对于历任西域都护而言,以最快速度将最新军讯、敌情、战况等信息传递、上报,烽燧的作用至关重要。张维华对此明确评论道:“屯田之议既行,都护之制既立,自必有军事上之建制以为联系,方能护卫安全,而不至为匈奴所袭。疑轮台一带亭燧之建置,当在昭、宣间也。汉于此起筑亭燧,重在传达军情,保卫交通。”[19]
2.驿骑上书
两汉时期,邮驿制度同样得以在西域普及,形成两条遍布西域各地的网状驿道,东连敦煌,西达安集延(今乌兹别克),北抵科莫多(今蒙古国),南及疏勒(今新疆喀什)。信使不绝于路,而且几乎全是专使通信。[20]
《汉书》《后汉书》以及发掘汉简中,有大量关于西域都护驿骑上书、奏报信息的记载。如《汉书·西域传》:“都护韩宣奏乌孙大吏、大禄、大监,皆可以赐金印紫绶,以尊辅大昆弥。”[4]3908《汉书·陈汤传》:“西域都护段会宗为乌孙兵所围,驿骑上书,愿发城郭敦煌兵以自救。”[4]3022《汉书·段会宗传》:“康居太子保苏匿率众万余人欲降,会宗奏状,汉遣卫司马逢迎。”[4]3030诸如此类记载,不一而足。
以上正史记载可谓二手资料,而甘肃悬泉置遗址所发现的汉简中亦不乏西域都护驿骑上书、奏报信息的记载,则属更为可贵之第一手佐证。如“都护使者移广校、益广侯□□小□告南乡”(I 90DXT0110②:35)的汉简,为西域都护的上书经过广校、益广两处驿置之记载。可惜时间、事由不详。再如“使都护安远侯吉上书一封。□□元年十月庚辰日餔时,受遮要□□□□□□□行”(I 90DXT0114③:62)的汉简,为西域都护郑吉给朝廷的上书路过悬泉置的记录。简中“元年”前二字模糊不清。据学者推断,郑吉任西域都护十余年,历经五凤、甘露、黄龙三个元年。而五凤元年十月壬戌朔,无庚辰。甘露元年十月和黄龙元年十月均有庚辰,但此简很可能属于前者,乃甘露元年(前53)之物。[6]
3.当面奏知
按照两汉官制,西域都护三年一更,在任时主要靠上书奏事,任满返朝应向皇帝及同僚当面汇报情况,交流信息。
据《汉书·陈汤传》记载,陈汤自西域任满返朝后,因犯事被贬为士伍。后来,新任西域都护段会宗被乌孙兵围困,上书请求征调敦煌军队自救。丞相王商、大将军王凤及其他官员商议数日不能定夺。王凤便建议咨询陈汤意见。于是,“上召汤见宣室。汤击郅支时中寒病,两臂不让诎申。汤入见,有诏毋拜,示以会宗奏。汤辞谢,曰:‘将相九卿皆贤才通明,小臣罢癃,不足以策大事。’上曰:‘国家有急,君其毋让。’对曰:‘臣以为此必无可忧也。”[4]3022-3023陈汤根据自己所掌握的情况,向汉成帝详细分析形势,认为段会宗很快会转危为安。陈汤所任虽然是西域副校尉,但地位仅次于西域都护。这次与汉成帝的面谈,足以作为西域都护任满返朝后向皇帝当面奏事的佐证。
另据《后汉书·班超传》记载,班超因年迈离职西域都护,继任者任尚。上任前,任尚拜访班超,以先期了解情况,汲取经验:“初,超被征,以戊己校尉任尚为都护。与超交代。尚谓超曰:‘君侯在外国三十余年,而小人猥承君后,任重虑浅,宜有以诲之。’超曰:‘年老失智,任君数当大位,岂班超所能及哉?必不得已,愿进愚言。’”[9]1586班超便将自己多年经营西域的经验传授给任尚。这种当面的信息分享,便发生在同僚之间。
以上所列,并非两汉西域都护搜集、上报信息的所有渠道。西域为古代陆上丝绸之路必经之地,来往商贾众多。行旅商贾见多识广,消息灵通,是古代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新闻信息传播群体之一。[21]有经验之政治家,不可能不留意这一重要的信息源头。出于篇幅所限以及史料欠缺,丝路行旅商贾以及其他可能的信息搜集与上报渠道,便不再一一赘述。
两汉时期的西域诸国虽然很多名义上被称之为国,实际上仍然是部落,是地方性政权。如蒲犁国,仅六百五十户,五千人口;无雷国,一千户,七千人口;难兜国稍大,也只有五千户,三万一千人口。一方面因为距离汉朝统治中心“险远”,另一方面也由于匈奴的渗透争夺,最终导致西域各国动辄相互之间弱肉强食,征伐不断,内部也经常发生权力更迭,政局动荡。因此,历任西域都护的信息督察自然也以军讯政情为主,然后再兼及其他。具体说来,主要涉及以下四类。
两汉时期,西域诸国不仅彼此之间极易产生军事冲突,而且各国内部也经常发生军事政变。因此,西域诸国军队之多寡、实力之强弱,大小战争战况之演变、结局之输赢等军事信息,可谓西域都护最为关心的新闻信息。
西域距离中原路途遥远,遇到战事往往需要就近征调士兵,为此,必须首先对西域诸国的军事实力心中有数。《汉书》《后汉书》中有不少西域都护征调西域诸国兵卒的记载,可以作为旁证。如,西汉宣帝地节年间,郑吉征伐车师曾征调当地士兵:“至秋收谷,吉、熹发城郭诸国兵万余人,自与所将田士千五百人,共击车师,攻交河城,破之。”[4]3922又如,西汉元帝建昭三年(前36 年),西域副校尉陈汤和西域都护甘延寿征伐匈奴郅支单于,也曾征调当地士兵:“汤独矫制发城郭诸国兵、车市戊己校尉屯田吏士。”[4]3010再如,东汉明帝永平年间,西域都护班超征讨焉耆,也曾征调当地士兵:“发龟兹、都善等八国兵合七万人,及吏士贾客一千四百人,讨焉耆。”[9]1581
遇到战事,西域都护不仅要及时掌握相关信息,还必须第一时间上报。前文所提陈汤为了征伐郅支单于而矫制征调西域诸国士兵之事,时任西域都护甘延寿被迫同意之后,便即刻奏报朝廷:“延寿遂从之,布勒行阵,益置扬威、白虎、合骑之校,汉兵胡兵合四万余人。延寿、汤上疏自劾奏矫制,陈言兵状。”[4]3011最后得以顺利斩杀郅支单于,又赶紧向朝廷上疏报捷:“臣延寿、汤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天气精明,陷陈克敌,斩郅支单于及名王以下。”[4]3015s东汉延平元年,西域诸国叛乱,时任西域都护的任尚在疏勒遭到攻击,便即刻上报请求救援:“延平元年拜西域副校尉慬行至河西,会西域诸国反叛,攻都护任尚于疏勒。尚上书求救。”[9]1591
总而言之,两汉时期西域地区战事频繁,兵事军讯类信息当为历任西域都护“督察动静,有变以闻”的首要选项。
两汉时期,西域诸国根据其与汉朝的关系可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佩汉印绶”,内属于汉朝;一种是仅“重译贡献”“不属都护”,如康居、大月氏、安息、罽宾、乌戈山离五国。无论属于那种情况,西域诸国的政策倾向、时局稳定等相关事宜事关汉朝政府对西域的顺利统治。
以西汉末年成帝时西域政情为例。当时,康居国自恃距离遥远,表面上虽然每年向汉上奉贡献,并且派遣侍子,但实际上对汉态度傲慢,极不友善。时任西域都护郭舜将其所掌握的西域政局,尤其是康居、乌孙和匈奴三者间的关系,以及他们对待汉朝的态度,悉数向成帝上书汇报:“本匈奴盛时,非以兼有乌孙、康居故也;及其称臣妾,非以失二国也。汉虽皆受其质子,然三国内相输遗,交通如故,亦相候司,见便则发;合不能相亲信,离不能相臣役。”[4]3892郭舜认为,康居对汉的种种示好属于外交欺诈,建议“归其侍子,绝勿复使,以章汉家不通无礼之国”[4]3893。
因此,历任西域都护“督查动静,有变以闻”的另外一项重要内容便是西域诸国的政策动向、时局变化。
西域面积广袤,地势复杂,气候多变,而且诸国割据,因此道路阻塞、变道等情况频发。道路通畅与否事关汉政府在西域的军事征伐、粮草供应、文书来往等诸多事项。西域都护最重要的本职工作之一便是护道,因此,谙熟道路交通相关信息亦为必需。
例如,前文已多次提及的陈汤征伐匈奴郅支单于单于之事。西汉元帝建昭三年(前36 年),时任西域都护甘延寿被迫同意副校尉陈汤的计划后,两人率军出发:“即日引军分行,别为六校,其三校从南道踰葱岭径大宛,其三校都护自将,发温宿国,从北道入赤谷,过乌孙,涉康居界,至阗池西。”[4]3011路途虽然遥远,但两人一路杀奔位于康居的郅支单于大本营,并顺利抵达目的地,事先必定就道路交通信息做足了功课。
再如,东汉明帝永平年间,时任西域都护班超征讨焉耆时,在进军道路的选择上,便大大出乎焉耆王广的意料,杀了他个措手不及:“焉耆国有苇桥之险,广乃绝桥,不欲令汉军入国。超更从它道历度。七月晦,到焉耆,去城二十里,营大泽中。广出不意,大恐,乃欲悉驱其人共入山保。”[9]1581
两汉时期汉朝在西域的困难之一便是粮饷供应,一则因为距内地实在遥远,运输不便;二则因为虽然也在西域屯田,但收成不稳。为此,西域都护事先掌握西域诸国的民生物产情况便十分有用,必需时可由西域诸国适量补给。
据记载,不但汉朝军队所需粮草常常需要由西域诸国供应,汉朝来往使臣所需使用有时亦需由西域诸国供奉。《汉书·车师后城长国传》记载:“天凤三年,乃遣五威将王骏、西域都护李崇,将戊己校尉出西域,诸国皆郊迎,送兵谷。”[4]3927此为军队粮草供给由西域诸国补给的例证。另《汉书·鄯善国传》记载:“楼兰国最在东垂,近汉,当白龙堆,乏水草,常主发导,负水儋粮,迎送汗使。”[4]3878此为汉使使用由西域诸国补给的例证。
综上所举,即为两汉西域都护明显应该最为重视的四类信息。当然,以当时西域的情况复杂程度,以及对于汉朝的重要程度,历任西域都护所需督察知闻的信息,远远不止以上四种,有待进一步发掘史料,仔细梳理。
南朝宋范晔撰《后汉书·西域传》有段精彩评述:
“西域风土之载,前古未闻也。汉世张骞怀志远之略,班超奋封侯之志,终能立功西遐,羁服外域。自兵威之所肃服,财赂之所怀诱,莫不献方奇,纳爱质,露顶肘行,东向而朝天子。故设戊己之官,分任其事;建都护之帅,总领其权。先驯则赏籝金以赐龟绶,后服则系头颡而衅北阙。立屯田于膏腴之野,列邮置于要害之路。驰命走驿,不绝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其后甘英乃抵条支而历安息,临西海以望大秦,拒玉门、阳关者四万余里,靡不周尽焉。若其境俗性智之优薄,产载物类之区品,川河领障之基源,气节凉暑之通隔,梯山栈谷、绳行沙度之道,身热首痛、风灾鬼难之域,莫不备写情形,审求根实。”[9]2931
这段话核心意思是说,以前西域的情况根本就没听说过,但自从张骞始通,直至班超定远,整个西域的风俗、物产、地理、节气、道路诸等情况,都被了解得一清二楚,详细而又真实。之所以会有如此大的转变,范晔显然认为,使节、驿卒、商贩以及戊己校尉、西域都护等各种不同身份、职业之人,都曾为之做出了不同程度贡献。尤其是西域都护,“建都护之帅,总领其权”,作用尤为特殊。也就是说,范晔的评论其实回答了开篇所引张维华先生的疑问:“以意度之,殆即都护府之记录欤?”
以历史学和政治学的视角看,“督查”动静、“有变以闻”是西域都护军政职能的必然延伸。“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22]战国韩非子此论,既直观地描述了君主专政体制下君王与臣民之间的依附关系,也形象地描绘了中央集权体制下中央与地方之间的权属关系。君主执要中央,中央施政四方,前提条件是必须及时、准确地了解四方的实际情况。所谓“待之有备,御之有常”①晋代江统《徙戎论》总结的治理边疆政策。参见(唐)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1350.,历代中原王朝治理边疆的经验也早已表明,“获取信息的快慢和可靠程度,应对策略正确的程度与及时与否,以及应对情况反馈等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23]。西域距离国家统治中心可谓“险远”,无论是维护主权,还是实施治权,都面临更多挑战,更需要维持迅速、确凿、通畅的信息联络。历任西域都护通过“督察”动静、“有变以闻”,先随时搜集、记录信息,再适时汇总、上报朝廷,既有利于自己履行“护国护道”的主要职责,也有助于两汉政府实时掌握相关情况,有的放矢采取措施。
以新闻学与传播学的视角看,“督察”动静、“有变以闻”已明显带有新闻传播属性。首先,西域位于亚欧大陆腹地,扼丝绸之路咽喉,战略位置极其重要,不仅内外关系错综复杂,而且时事局势变幻无常。历任西域都护在探察、记录、汇总、上报相关信息时,既不得不求真、求要,也不得不求速、求新,与现代新闻价值理论中“真实性”“时新性”“重要性”等特性要求十分相似。其次,新闻业通过报道新闻、传播信息等行为,实现“上情下达”“下情上达”“内情外达”“外情内达”,最终对整个社会起到“守望环境”“协调社会各部分”[24]等作用。换句话说,新闻具有“信息预警”的功能,属于“社会预警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25]国家作为一种大型社会组织,各个地方行政区划是其内在子系统,国家整体系统的健康运行,离不开对各个子系统持续而通畅的信息监控。哈罗德·伊尼斯基于媒介的时空偏向属性分析罗马帝国等古文明的兴衰,[26]本质上说明的仍然是信息传播对于大型政治组织的重要性。汉朝作为当时与罗马帝国遥遥相望的另一大型帝国,之所以能够长时期维持对西域的主权和治权,关键因素之一便在于历任西域都护切实有效的信息“督察”活动。正是借助于此,两汉中央政府得以实现对西域的“环境守望”和“信息预警”,进而保障了国家统一,领土完整。
总而言之,两汉时期西域都护作为西域最高军政长官,履行“护国护道”主要职责的同时,亦兼任西域最高新闻主管,主掌“督察”动静、“有变以闻”的信息督察职能,总体负责西域地方与朝廷中央之间的信息联络。由此推而广之,不独西域一地,包括其他边疆地区,以及任何地方行政区划,无论何种年代,无论何种距离,对其维持及时、准确的信息“督察”,并使其与中央保持通畅、迅捷的信息联系,都至关重要。有相关专门分工,则专人专任;无相关专门分工,则长官总揽。两汉西域都护兼掌信息“督察”之职,即为史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