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不脱的孤独困境
——以卡伦· 霍妮的人格理论解析库切之《耻》

2020-01-08 05:52蔡冰瑶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长江丛刊 2019年35期
关键词:露西困境

■蔡冰瑶/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一、前言

2003 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库切(J. M. Coetzee)的作品因充满对人的问题的思考而久传不衰,其关注的主要内容包括“人的生存”与“生存中的困境”。他曾说若自己的确写过什么故事,那一定是关于一个人和困境作斗争的故事。其作品中关于“困境”的思考又可分为两大方面:“个体面临困境时所展现的焦虑”和“个体摆脱困境时所体现的生命意志”,前者在《耻》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自小说写成以来学界便对《耻》中的困境不断求索,涉及生存困境、道德困境、身份困境和孤独困境。关于上述前三重困境的研究成果已然丰硕,然而国内对孤独困境进行探求仅有张若洋的博士论文《彷徨与呐喊——库切〈耻〉中的精神困境书写》的第二章。张从孤独本身意义出发论述了孤独对于完整生存体验不可或缺,以小说中人物追求爱以排解孤独的行为佐证。然而笔者认为,《耻》中主要人物尽皆回避真爱,主动将自己投身于孤独之中。他们离群索居且孤立无援的孤独困境正是由自己的刻意离众造成。

这种主动将自身与外界割裂的做法可以由卡伦·霍妮的人格理论中“超脱型”的防御机制解释。霍妮认为,强烈的不安全感将引发基本焦虑(basic anxiety),为降低基本焦虑,人们会产生神经症需要(neurotic needs)或神经症倾向(neurotic trends),并由此衍生出相应的主导防御机制。这些神经症倾向和防御机制可根据神经质者对他人的适应情况归为三大类型,其对应关系为:趋众(moving to people)——依从型(compliant type)、逆众(moving against people)——敌意型(hostile type)和离众(moving away from people)——超脱型(detached type)。超脱型的人具有神经症自我孤立的特质,为回避与他人关系中的紧张而产生独处的需求。他们不仅普遍地疏远他人,有意识或无意识地避免以任何方式与他人在感情上发生关联,认为“如果我隐退,那什么也不会伤害我”(Horney 99);还保持着对自我的疏远,如对生活的总的态度一般以客观的兴趣观察自己,如同观察艺术品。超脱型的人所体现的离众特征个体差异极大,同为离众者的两个人可能拥有出完全不同的感情生活。《耻》中主要人物卢里与露西都以超脱型作为主导防御机制,选择离众的存在状态,二者间既有相似,又有不同;不同之处具体体现为:卢里的离众相当明显,而露西的离众相对隐蔽。

二、典型的离众者:卢里

卢里是小说《耻》的头号主人公。他身为大学文学教授实则相当厌恶文学批评,所撰文学评论著作从未获得认可;深谙男女之道却有两段失败婚姻,靠露水姻缘抚慰情动。一朝越界与所教授的女学生发生关系为人诟病,却拒绝按照大众要求忏悔,坚称已然在哲学层面进行道歉。后遭辞退只身赴农场的女儿处隐居,彻底与喧扰隔绝。卢里的举止言行无处不体现着“超然的离众者”的特征。

离众者是恃才自负的。超然型的人的需要和品质都服务于“不介入”的主要目的,最显著的特征之一是其对“自立自强”的需要,而这一需要的一个明确表现即为“足智多谋”。敌意型虽为对抗敌对世界、击败对手也具有随机应变的能力,但超然型者的智谋是鲁滨逊式的,即为生存不得不富于才干,这是他们对自我孤立进行补偿的唯一方式(Horney 40-41)。超越出群使离众者极具优越感,正如“鹤立鸡群”一词所言,优越与孤立通常相伴而行(Horney 43),对优越感的渴求恰好为的是满足离众者对孤立的需要。卢里无疑是自负的。他任职于大学,是世人眼中典型的象牙塔中的人。他不质疑自己的适应能力,是“这个经过调整,而且在他看来让人阉割过的教学单位”让他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不怀疑自己的教学能力,是“对自己所教的内容了无好感”并且内容过于深奥(Coetzee 5);不否认自己才华的真实水平,是“他烦透了文学批评,烦透了一行一行爬着写评论”(Coetzee 5),所以出版的三部著作才均未引起过轰动。所有问题都是由客观条件造成的,而并非他自己的不足;他也不屑于营销自己或做任何尝试以改变现状;他对自己优越于人这件事深信不疑,只是暂未为人发现。卢里这种自负的表现,与霍妮所述的离众者“他实际上并不想通过不懈的努力来超越出众,相反地他感到自己高贵的品质别人应该一看便知,而勿须自己费尽心机;他潜在的优点别人应该感受到,而不必有意表现”的心理如出一辙。

离众者是恐惧亲密的。“绝对的独立”是超然型的人最突出的需要,他们对任何类似强迫、影响或义务的东西都表现出过度敏感(Horney 42)。与人建立亲密关系,即意味着与人签订某种情感上的契约,因而必须履行某些责任,这显然是超然型的人所无法承受的。在所有亲密关系中,婚姻关系对个人独立的干碍应是最显著的,而结婚对孤独离群者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危险的举动,因为那样必然把他卷入人际亲密关系之中(Horney 42)。卢里显然是恐惧婚姻的,“他从前一直以为自己需要一位妻子、一个家,需要婚姻”,在经历过两次失败的夫妻关系后,终于发现“一周同一个女人呆九十分钟就足以使自己感到幸福”,“他的需求十分轻巧,轻巧而短暂,就像蝴蝶的需求那样”(Coetzee 6)。不再结婚而是与性工作者发生关系,使他既能解决生理的欲求,又不必陷入独立为人干预的危险境地。离众者对亲密的抗拒也体现在其他社会关系中。他在学校鲜有相处融洽的同事,生活中没有知己好友,对于露西的邻居们挑剔不已,即便面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在意外发生前也是一副不愠不火的态度。

离众者是抗拒规约的。同样由于对强迫与义务之事的过度敏感,“别人如果期待他去做某种事或以某种方式行动,则会使他心中不快,大为反感”,超然型的人无法容忍与约定俗成的行为准则或传统价值观念保持一致;他也会因为感到被支配而竭力抗拒别人给自己的参谋或劝告,即使这种劝告正合心意(Horney 42)。在与梅拉尼的事情暴露后,同事和前妻都曾三番五次地劝阻卢里就此辞职,提议他诚心道歉悔过静待风波过去,却被他一一拒绝。若行为触及伦理道德底线,道歉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愿遵循既定规矩,承认指控但拒绝进一步表达,他认为委员会要听的不是他对于事件本身的反应而是忏悔,并明确表示“从不忏悔”,只申诉“指控属实”(Coetzee 65)。卢里在这种有意对抗准则,抵制他人劝诫的行为中,实际满足了他抬高并孤立自己的需求,而这一点恰符合霍妮对超然型的说明“他的抗拒也与一种有意无意的愿望相关,那就是:挫败他人”(Horney 43)。

三、隐藏的离众者:露西

露西是《耻》中另一主要人物。她出生于城市家庭,却拒绝复制父母轨迹,心向山野田园;遭遇飞来横祸,但不愿与人倾诉悲愤,独自消化痛苦;面对警察询问,却未将实情和盘托出,编撰谎言搪塞;并非抱持爱意,却仍旧选择与给自己造成灭顶之灾的祸首亲属结婚。与卢里自始至终体现的超然型特质不同,她离众的体现方式较为复杂隐秘,并且经历了由隐形到显性的转变。

如前文所述,离众者是自立自强的,这是对其主动孤立自己所不得不进行的弥补,是他们顺应心意生存的必要条件。这一特质在露西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她独居于乡下农场,将自己的生活管理得井井有条。诚然,仅凭这一点无法判定露西具有潜在的离众倾向,毕竟她虽独自生活却并未将自己明显地与他人割裂,而是同邻居保持着恰如其分的接触。但实际上露西之所以表面上能如此和洽地与人相处,仅仅是因为她“在自己和他人之间保持感情的距离”(Horney 40),尚未有人擅自侵入她在周围画下的魔圈。在霍妮的理论中,离众者“在他明确地表现出自我孤立倾向之前,他往往经常有过屈从依附的经历和攻击对扰的记录”(Horney 54)。祸事发生后,露西却表现出了明显的离众气质。她开始格外关注“房间”和“房子”,对独处于室及不受人干扰的要求十分强烈。从受到伤害起,露西就拒绝再踏进自己曾经的卧室一步;赶集日执意留在家中,不再外出摆摊;在告知父亲自己打算嫁给佩特鲁斯时,露西屡次表示“条件是这房子归我所有”、“这房子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进这房子”(Coetzee 227)。在弗洛伊德对梦的阐释中,“通常人体的一种典型的象征是房子”(Freud 131),房子是外延的人的自我。文学作品中的房间意象通常与人物的心理处境有着极大关联。露西对房屋归属权的强调,对房屋准入的限制以及将自己囿于屋内的行为,都体现了她在遭受强暴后极力疏远他人,孤立自己的需求,这与超然型的人为避免“与他人的关系中出现了难以忍受的紧张”(Horney 39)而选择孤独正相契合。

离众者对于亲密关系的抗拒同样在露西身上有所体现。首先,露西无法尽享亲情之乐。作为卢里与第一任妻子的结晶,父母分开后她随母亲乔迁国外,后又因母亲再婚而自己与继父无法友好相处最终返回非洲。她给母亲的说法是回到亲生父亲处,但实际上非但未与父亲同住,互通消息也相当稀罕。即便后来父亲搬来农场,她也未曾表示过足够的父女间的亲昵。其次,露西无法尽享爱情之美。她曾与一位名唤海伦的女性伴侣同居,但对方早已离开,两人仅存偶尔的越洋电话作为联系;此后也一直独身未找寻新的恋人。但仅凭露西的亲情与爱情状态,只能认为她有离众倾向;真正明显的离众特质,亦发生在祸事后。受难的露西无法尽享婚姻之懿。她选择佩特鲁斯作为结婚对象,而对方不但包庇伤害她的黑人少年,而且两人之间并未产生过爱情。佩特鲁斯觊觎她的农场,她亦未投入分毫感情,“关于他和我的关系,随便他怎么说都可以,我不会说半个不字”(Coetzee 227),表示自己当他的第三个老婆或是情妇都无碍,孩子也归入他名下。这种做法于常人而言绝对难以理解,但对于离众者而言却有其合理之处,他们总是“有意识和无意识地作出决定,不以任何方式在感情上与他人发生关联”(Horney 40)。因此,在露西看来没有爱情的婚姻,意味着不必与伴侣发生感情上的关联,这正顺应了她保持孤立的需要。由此也说明超然型的人对亲密关系的抗拒实则是对建立情感联系的抗拒,当亲密关系有名无实,他们也许会采取接受的姿态。

露西同样具有离众者不按常理出牌的叛逆性格。在农场生活前,她便过着吉普赛人般的日子,靠兜售手工编织物谋生,后搬迁至农场,与地道的乡下妇女的生活方式别无二致,而并未如身为高级知识分子的父亲所期待的当个“城里人”。每每卢里向她提议或仅仅是谈起城市生活,她都表现出剧烈的抗拒,而离众者正是会回避一切令自己感到“强迫”的事物。在不幸降临后露西本应当如父亲所言将实情告知警方,将创伤记忆与人道出,或是直接搬离仍存危机的农场,然而她却编织谎言搪塞警察,拒绝与父亲沟通,更是坚持要求继续居住在原址,甚至选择留下腹中胎儿,与伤害了自己的少年的亲戚结婚。

离众者另有一突出需要恰好符合露西的诉求:强迫性地保守个人隐私,总想用个人隐秘把自己包藏起来(Horney 41)。她几乎从不向人倾诉内心,无论是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还是对看似信赖的邻居,也许与后者的交谈较多,但仍未深入到她所画的圈内。露西与卢里的沟通多次不欢而散,也是因为卢里触碰到了她的隐私。关于未将实情告知警察的行为,她的解释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完全属于个人隐私”、“这是我的私事,是我一个人的事”(Coetzee 125)。将真实情况告知警方意味着让自己暴露于聚光灯下,她并非因遭受奸污而羞愧,而是害怕就此为人关注,为人窥探隐私。

四、后殖民现代的主题:孤独困境

个人的生命历史往往是人类历史的缩影,这是心理分析的一个重要发现(张小川 36)。卢里与露西的离众将他们囚于自己的孤独困境,以超然的方式解决基本冲突,渴望孤立,回避亲密,然而事实上,个体如此抉择一定程度上也是受时代所迫,如岛田庄司在《异邦骑士》中所说:“这种孤独感将我和他人的心灵隔绝,但这层隔膜同时也起到了保温的作用”。

孤独困境笼罩着《耻》故事发生及写作时代。小说发表于1999 年,整个南非社会正处于风云变幻之中,原有殖民体系崩溃,原被殖民民族看似获得自由却又并非拥有真正的主权。非洲的出路在何处,黑人与白人的关系如何处理,如何对待遗留下来的殖民问题等,是这一时期非洲民族思考的重要课题。

在精神分析学家看来,孤独从一开始就像影子一样紧紧跟随者自由(张小川 36)。长期殖民统治虽一方面给非洲带来了深重灾难,另一方面却又保证了社会正常运转,摆脱显性被殖民的南非人民虽获得了自由,却也因此失去方向感,其迷茫与孤独可想而知。此外,自卡夫卡、经贝克特、至昆德拉,“人的孤独与困境”一直是西方现当代作家的基本主题,同系相传,包括《耻》在内,库切几乎所有作品均体现了这一主题。他在写作《耻》时一反多数作家将着眼点落于黑人生存境况的道而行之,从南非生活的白人入手,描写这一身份的人此时此地所的遭遇与困苦,使得这一孤独困境更加立体,更加深刻。

孤独困境蔓延至整个后殖民时期,身处这时代中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忍受着孤独。诗人与作家首先对这一困境有所察觉。赫尔曼· 黑塞在《雾中》写道:“人生十分孤独。没有一个人能读懂另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很孤独。”博尔赫斯在《你不是别人》中说:“肉体是时光的河流,我们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梭罗也在《瓦尔登湖》中表示:“如果我真的对云说话,你千万不要见怪,城市是一个几百万人一起孤独生活的地方。”如前文所言,自由与孤独从来都是相伴而行。这个阶段人的处境是摆脱了甜蜜的束缚,获得了自由,但却无法自由地治理自己,无法自由地实现个性,这个困境也正是现代人所面临的处境(张小川 36)。一方面随着生产力逐步提升,人类在与自然的博弈中获得了更重筹码甚至开始主宰自然,自由限度得到了极大提升,然而为达成更高效率的生活,人类本身被异化,成为社会运转全过程中的小小一枚齿轮,人对自我价值的判断与认识受到挫败,非但没有获得优越感反而产生强烈的无援与孤独情绪。另一方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亦被异化,情感上的亲密被冲淡,更多地存在着利益交换,人不再是血肉俱全的个体,而是成为价值的符号或是某种外界力量的工具,人的无力感与孤独感也因此变得极为强烈。

五、结语

随着被囿于后殖民时代的现代孤独困境之下,为排解情绪,人们自然而然地产生神经症倾向,并发展出一系列防御机制以对抗这种孤独与无助,库切的《耻》正是对该境遇的真实反映。这一困境的形成,是现代社会发展无可避免的结果,因而无从逃避。如何应对这一后殖民的人类心灵困境,寻求怎样的生存之道,以实现真正的人类发展,是全体现代人亟待解决的共同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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