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赤心向家山

2020-01-07 00:45师国骞
金沙江文艺 2020年11期
关键词:彝族

师国骞

洋洋洒洒二十四万多字的《达布的金山》是云南彝族作家李学智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云南人民出版社,2019.12),荣列云南省作家协会“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献礼丛书”之中。该书质直浑厚,主要书写了老黑山的彝族大毕摩达布传扬彝俗彝礼、捐献彝经药谱、献策彝区发展的盛美故事,是对以达布为代表的彝族民间知识分子的诵佩。

云贵高原老黑山那涛村的达布,二十六岁时承袭了父亲吉达的毕摩职业。“毕摩”为彝语音译的宗教名词,“毕”是念经礼拜、讲解献祭,“摩”是有学识、有修养的老者,“毕摩”在彝族社会生活的主要角色为祭司——执祭作毕。达布为每场毕事卜鸡头卦,为翻修的土主庙作毕,为返回那涛村修复老宅的安土司后人安教授的祖母送祖归灵,为洒老村病重的老苏尼(彝族巫师)诺召和着体村定元苏尼出尼(解除苏尼神力的仪式),为萨珠村的毕摩惹伙弃毕(解除毕摩神力的仪式),为反目成仇的图南与支景两家做端犁铧口神判,以及受州政府委托,在建立州级自然保护区前主持山民的盟誓和文化传承保护区挂牌之日的祭祖大典,涉及占卜吉凶、丧葬祭奠、禳解、祈福、祭祖、招魂、祭献诸神、医病、神判、盟誓等毕摩活动。达布在祭祀或做法事时,念诵着《献牲经》《展作经》《祛邪经》《婚育经》《早祭经》《祭祖经》《除秽经》《献酒经》《取名经》《指路经》等毕摩经籍,除祭司的神职身份外,正如达布的自白:“毕摩在彝族同胞的心目中,是大知识分子,要熟知经文典籍”,毕摩还是彝族的经史学者,所诵经文善颂善祷,传播着传统文化,传授着社会生活的知识和智慧。

我注意到李学智在《收徒》一章讲了一则毕摩疗心的故事:达布到泥石流掩埋的斯古村为五位丧生者作毕,其中三位分别是商荣的父亲、媳妇、女儿,商荣因上山拾野生菌躲过一劫,但“这世界在商荣的心中彻底坍塌了”,达布多次安慰后发现“商荣急需人们说的心理干预”,但要马上找来在新闻里看到过的对灾民心理干预的专家并不现实,只有“让商荣在心里接受他,把他当亲人看待,否则商荣会出问题”,于是认商荣做侄儿,鼓励他:“房子倒了,自己不能倒!亲人走了,自己的灵魂不能走!”而后全心全意为逝者作毕,为他重建新房出谋划策,终助商荣渡过了心理难关。另一章《尼莫诺期》中达布说:“人生病了,我们用药,只是医治他的身体,而我们毕摩作毕,是治他的魂。魂不治好,病就不能算治好了。魂受干扰,人不病才怪……你们外边说科学,说心理治疗,也说得通”。毕摩影响着彝族社会的婚丧嫁娶,也影响着日常生活,他们像彝胞们的精神疆土上的警卫,扼守严净纯良和醇甜的蜜。

另外,李学智为我们打开了看觑毕摩文化外更辽阔的彝族文化的瑶窗:始祖阿普笃慕和六祖分支、祖界洛尼山、人的三个灵魂、小鹦哥行孝等传说;大黑天神信仰;春节时“整个正月都过年,山神过年,祖宗过年,我们人过年,和我们人一样辛苦的狗、牛、马也要过年”;火崇拜与农历六月二十四日传统又隆重的火把节——“人们相约在火把梁子,杀鸡宰羊,唱歌跳舞,通宵达旦地围着篝火狂欢,谈情说爱、赛马斗牛等等”;男女对唱《美上加美》《站在山脚不好说》等出口成调的白话腔;村子联合捐资建有专为青年男女社交之用的公共“姑娘房”;说媒提亲、定亲行聘、择日成亲的流程;出嫁前夜的女方家女伴们哭唱抒情长诗《哭嫁调》;出嫁时泼水抹锅灰等背亲、迎亲的礼节;孩子诞生的踩生仪式……神话传说、信仰崇拜、节庆乐舞、交往禁忌、婚姻丧葬,如此汪洋浩博,李学智宣写出了文学式的彝族文化百科全书。

达布子承父业前曾任过一届萨珠村委会(辖老黑山上十三个彝族村子,含那涛村)主任,1991年冬天,“一边是者格乡政府领导想要让他继续当萨珠村委会主任”“以后有条件的话,可以到乡上工作”“转为国家干部”“一边是父亲吉达毕摩要他回家学做毕摩,早日承袭毕摩一职”。达布任期届满后,最终回到家中接续了家传祖业,“我想,当毕摩也好,当村主任也好,都是为乡亲们做事,都一样的”,他的一生马樱花似的注定与老黑山脉脉相通。

由于老黑山的菌子价格上涨,农户们对自家管护的山林地界意识增强,一到采菌时节常有纠纷发生,达布支招解决了矛盾:各户林地在菌子采摘期内收归集体,封山育菌,“统一管理,统一采集,统一销售,统一分配”,年底分红,此方案后来由乡政府在老黑山推广开来;达布帮助村领导劝说农户以自家土地入合作社,合作社统一种植管理,节省了劳动力和资金,提高了村民们的收入,合作社创造的工作岗位还吸引了一批外出务工的年轻劳动力重返故乡……虽未居庙堂之高,达布却心系彝村父老,乐民之乐,忧民之忧。

诞生在彝语中的达布,作为深通彝族世界的知识分子,赋予了彝语特殊的声音和责任:乡政府就开发那涛村多依河、建矿泉水厂开会征求村民的意见,“项目干起来后,政府有税收,企业有利润,村里有收成,村民有水喝”,绝大多数户主都同意开发,但达布一想到山下的村民和平坝的田野,坚决反对:“说直接点,不造水厂,好几个村都有水;造了水厂,就只有那濤村有水喝了……人不能只顾自己吧!”“断了老黑山的水,就是损了老黑山的筋脉;断了村庄的水,就是抽了田地的血”。水厂一事因他而不了了之。数年后,乡政府就老黑山旅游资源综合开发项目开论证会,达布再次反对:“老黑山是祖宗留下来的金山,搞不好我们几年就会把它败光,变成荒山。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着,一代比一代好,这才是最硬的道理。不要搞成我们好过了,后代没法过。”“知识分子身为社会中思想和关切的一员,有权对于甚至最具技术性、专业化行动的核心提出道德的议题”(爱德华·W·萨义德语),达布不顾父亲曾经的嘱咐(“我们毕摩,只做毕摩分内的事,不干预官府的事情,不卷入官员的纷争”),秉持敬畏自然的生态伦理精神,以长远的鹰目和真话规谏为政者,力阻了自然的非自然化,这是知识分子的有勇知方。当州政府的老黑山自然保护区、老黑山彝族文化传承保护区、彝药研究开发基地的项目终于落地实施,达布铭感五内,老黑山上苍天古木、几百种药材、毕摩文化、土司文化等终于得以保护和传承,“他想,只要按他的想法干下去,老黑山会成为子孙后代心中的洛尼山。这样,老黑山就真是金山了”。

达布的公心还表现在为“保证祖上的毕摩职业不失传”,断然打破了祖上“传内不传外”的遗训,先收纳斯古村的者都为徒,后在“毕摩文化传习所”公开收徒。并把“上辈人用命保下来的”十三部毕摩经书和《老黑山药谱》交给了国家,把治心痛的草药秘方“尼莫诺期”交给老黑山安土司后代、州政府引进的世界知名的生物化学专家安向东教授研发药片,拒绝了多家省内外药厂高额金钱和股份的诱惑。李学智笔下的达布,殚精竭虑传递着彝族文化遗产的清波,大河一样的达布,也让我们看见了镜中倒映的无数继承和发扬本民族优秀文化的民间知识分子。

塑造达布的人物形象时,李学智还直面了毕摩职业的失落。吉达毕摩传位给达布前,就曾对儿子说:“在过去,当官的叫兹莫,毕摩的威望比兹莫高,兹来毕不起……可是现在,一些人不晓得毕摩了,一些干部也不敬重我们了,人们看重的是官大官小、钱多钱少的事”。达布的儿子布札“不相信这些装神弄鬼的事情”,长大后去乡街子卖摩托车,“说他爸‘狗咬摩托,不懂科学”“毕摩不值钱,不如收废纸的人”“传说中的先祖阿者苏纳能呼风唤雨,他那种本事后人慢慢就没有了,阿爸你也没有他一点半点的神通,就说日行千里吧,你们也没必要想着自己作毕久了就有那个本事。你们要去北京,从省城坐飞机去,也就三个多小时……过去传说中的那些本事,已经变得稀松平常”,连徒弟者都也被当面讽刺过毕摩无用,达布发现好多礼性,在村里的年轻人身上不时兴了。李学智铺排的大量人物对话,浸出了达布咸涩的焦虑,照弗洛伊德所述,胎儿从母体分离来到外界,人的第一次焦虑就产生了,世界日新月异,当实用、功利、虚无等潜入世俗的老黑山,精神生活的嬗变令他忧困,他和村主任支义都意识到了年轻一辈“没有看到老黑山和我们彝村始终不变的一面。或许,这不变的才是我们最珍贵的东西”。敬天、法祖、尽孝、明礼、友爱、良善……放之四海,这些纯美品质正是光阴逝水中亘古不变又包浆滚滚的珍贵之物。

李学智所写的人物对话除了是闪放铓辉的启示书,还是收存方言和俚语的留声机。“乱五乱六”,土掌房像醉鬼一样“歪偏歪偏”的,“这达布与伙伴们不一样,怪里古董的”“草达的本性滥兮兮的”“耪这些土地”“背时儿子”“牛哄哄的”“憨包见摩托”“憨狗尾巴翘上天,脚后跟照样沾着烂泥!”“火药枪打月亮,听都没听说过”“要么公鸡屙屎头截硬,成不了大器,要么是瘦狗屙屎干挣,没得本事充好汉”“歪锅配歪灶”“坟头上放空酒瓶,哄鬼啊?!”“牛不吃水强按头,我这是何苦呢?”“耗子舔米汤,刚刚糊得上口”“牛头不对马嘴”……“语言是存在之家”(海德格尔语),方言和俚语口舌轻松、蔼然可亲,乡土语境中的在场感真实自在,生活近在眼前,当然,李学智顯然智性地处理过这些语词,最大公约数般地使外地读者也能读懂,语言的通透度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方言俚语写作的地域性,又抵补了普通话同质写作的残缺。如果从写作就是写语言的高度来视瞻,李学智的小说语言就如山村瓦垄上的青草般生气勃勃。

《达布的金山》既是彝族文化的文学遐册,又是一本潭思现代化的备忘录。李学智以纯熟的现实主义笔法写就了这一寸赤心向家山的民间知识分子达布的个人史,小说里达布的生态理想已成动人的现实,小说外祖国大地上愈来愈多的绿水青山亦是金山银山。

责任编辑:李军学 王 莹

猜你喜欢
彝族
四川彝族传统民间长诗鸟瞰
浅谈瓦房彝族山歌传承和发展
彝族传统摔跤赛事与凉山彝族自治州发展耦合研究
从“达体舞”浅谈彝族舞蹈时代发展
彝族民歌在地方高校艺术教育中的传承
彝族传统服饰与现代创新设计
A Review of Studies since the 1980’s on the Tieto-urman Song of the White Wolf
楚雄 中国彝族文化大观园
温浩东 彝族传统服饰的守护者
十只金鸡(彝族民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