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樱
那一日金陵城破,父皇仰天长啸,挥剑自尽;母后泪流满面,投进了荷花池。我为自己和陆诚准备了葡萄美酒,只不过在里面加了鹤顶红。可是当我把酒杯端给陆诚的时候,他却推开我的酒杯大叫着说:“公主,我不想死,我们逃走吧!”话音未落,敌军早已经冲进宫殿,来不及自杀,我和陆诚双双被俘。
敌酋是一个俊朗脱俗的年轻男子,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也无法把战争和他联系起来。他把我和陆诚关押起来。三天后,敌酋验明我们的身份,把我和陆诚押到刑场。我早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坦然面对死亡。陆诚堂堂男子,却一直簌簌发抖,好像很惧怕死亡。
上了断头台,我闭上眼睛,等着利刃穿过我的脖颈。可是敌酋却递了一把剑给我,指着陆诚说:“公主,杀了他,我让你活下来。”我看着陆诚,他已经吓得浑身像筛糠一样发抖。
陆诚本是一介平民,文章写得很好。居住深宫的我,在奶娘的房间看见陆诚的一篇文章(后来知道陆诚是奶娘的远房侄子),那出众的文采和深情打动了我。那年的元宵节,我和宫女女扮男装偷偷出皇宫观灯,又和陆诚巧遇,于是我不顾一切地和陆诚相爱,不惜以死要挟父皇母后,让他们同意招陆诚为驸马。
我和陆诚相爱本不容易,我宁愿和他一起死,怎会杀死他独自偷生?我把敌酋递来的剑扔到地上,毫无惧色地对他说:“动手吧!”
敌酋看看我,拾起剑,走到几步之外的陆诚面前说:“杀了公主,你可以活下来。”陆诚接过剑,浑身抖个不停,却突然挥剑砍向我。
那一刻,我惊呆了,本能地躲让:“陆诚,你疯了么?你知道你要杀谁吗?我肚里有你的孩子,我是你孩子的娘。”
陆诚哭着说:“公主,对不起,我不想死,我想活下来。我只有杀了你才可以活下来。”
我大哭:“陆诚,我不怕死,我只怕死在你手上!我们一起死好吗?”
“公主,你既然爱我,你就死吧!让我活下来!”
我再也无言以对,我的心已经碎了,我不再躲闪,等着陆诚的剑劈下来。然而,一道剑光闪过,倒下的不是我,是陆诚!原来就在陆诚的剑要劈下来的瞬间,敌酋一剑刺死了陆诚。
看着倒在我脚下的陆诚,我面无表情。敌酋看着我说:“公主,你的驸马是个小人,我帮你结果了他,你得感谢我。”
我什么也不想说,只是对敌酋说:“动手吧,快点!”敌酋却一挥手,立刻一乘轿子抬到我面前,几个妇人把我拉上了轿。
轿子一路颠簸,大约一个时辰后,停下。一个妇人掀开轿帘:“公主请下轿!”我木然地躬身走下轿子,一看,却忍不住泪流满面:我又回到了皇宫,回到了我原来住的储秀宫。
按我朝惯例,公主出嫁前可和母亲住一起,出嫁后就应该搬出皇宫,住到驸马家。可是我的驸马是个平民,我又是父皇母后最宠爱的公主,母后和父皇舍不得让我出宫居住,于是就打破惯例,父王赐我储秀宫,陆诚入赘,和我同住储秀宫。
储秀宫是一个独立的宫殿,离其他宫殿稍微远一点,三面环水,只有北面和皇宫相通,在母后的永寿宫后面,这样我可以时时去看望母后。
储秀宫又恢复了原样,亭台楼阁依旧,花草依旧,似乎这里并没有发生战争,只是在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提醒我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走进我的寝宫,静得怕人,宫女没了,太监没了,我那只可爱的小狗也不见踪影。
我忽然觉得心好痛,一阵眩晕,一妇人扶住我:“公主累了,休息一下吧。”不等我回话,她就把我扶上床,给我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昏昏沉沉,不知道什么時候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正午。又是那几个妇人,小心翼翼地伺候我起床,然后端来饭菜。虽然是美味佳肴,但是我哪里吃得下。一个妇人劝我:“公主多少吃一点吧!”我木然地坐着,父皇母后临终前的情景,历历在目;陆诚挥舞着剑砍向我的情景犹在眼前,我如万箭穿心,无法言痛,却痛彻心扉。
我推开碗筷,临窗而看,看向母后的永寿宫,永寿宫依旧,可是我的母后呢?还在荷花池吗?那妇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公主放心,新皇已经叫人把皇后的贵体打捞起来,和皇上一起安葬在西陵了。”西陵?我要去看父皇母后,可是却因体力不支,一下跌倒。妇人扶起我:“公主好生调养,养好身体再去看皇上皇后吧!”
哀莫大于心死。国破家亡,我的心已经死了。
几天来,我精神恍惚,不知道自己在阴间还是阳间。敌酋天天来看我。也不多说话,总是用怜惜的眼光看着我,叫宫人们好生伺候我,叫她们给我做上好的补品。
一天晚上,我撑着病体来到永寿宫后的花园,望着空落落的宫殿,对着夜空流泪。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块洁白的方巾轻轻地为我拭去泪水,我想该是那好心的妇人。一阵秋风吹过,透心凉,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一件衣服披在我身上,是件男人的裘皮大衣,我回身一看,敌酋站在我身后,他温和地看着我:“外面风冷了,公主回宫休息吧!”我站着不动,他就来轻轻拉我的手,我甩开他的手:“刽子手,别碰我!”
一太监大声呵斥:“大胆!怎可对皇上无礼?”哦,这个敌酋就是新皇上,怪不得他一直在宫里。皇上对太监摆摆手:“不得对公主无礼。”随即命令:“来人,扶公主回宫休息!”几个妇人过来,搀扶着我回到了储秀宫。
皇上再来看我的时候,总是和我保持一点点距离。他温和、文雅,也不多说话,只是细微地关心着我。让我也不好意思再对他发火。
几天后,我有了些体力,我提出要去西陵看望父皇母后,皇上答应了。我们一行人悄悄出发,来到离皇宫十几公里的西陵。看到父皇母后的陵墓,我忍不住扑上去痛哭失声,皇上用方巾拭去我的泪水,轻轻拍着我的肩头:“公主节哀,保重身体。”江山已换,家国何在,苟活有何意义?“父皇母后,孩儿终于见到你们了!孩儿来和你们团聚了!”我一头撞向陵墓……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储秀宫。妇人看我醒来,惊喜地说:“终于醒了!谢天谢地!”
不一会,皇上来到储秀宫,他握住我的手,我有些生气,想抽出手,可是他抓得很紧,我看到他眼里好像有一点晶莹的泪,他第一次叫我的名:“芊芊,你总算醒来了!朕好怕从此见不到你!”我好奇怪:“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芊芊公主才貌双全,名扬天下,谁人不知。”一个妇人插话。这时候另一个妇人端来汤药,要我喝下去,我不喝。皇上温和地劝我:“芊芊,喝了身体才会好。”
我要好身体作甚?国破家亡,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皇上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芊芊,你还有孩子,你要为了孩子活着!不管怎样,孩子是无辜的。”
是的,我还有孩子,却是生不逢时的孩子,一出生就是亡国奴!可是我怎么能狠心把孩子扼杀!我接过妇人手里的药碗,把药喝了下去。
然而,喝下汤药不到两个时辰,我就头晕眼花,腹痛难忍。不一会儿,下身流血不止,皇上匆匆赶来,招来太医,太医忙活了很久,我的命保住了,腹中孩子却流产了。皇上大发雷霆,把一干妇人杖责问罪,定要查出真凶。一妇人受刑不过,招供出来:“是陈宫人叫小妇人在汤药里下了毒药……..”
陈宫人原来是西凉国的公主,西凉国破,她被没入宫廷为奴。却一心想得到皇上的恩宠。听說皇上也曾经对她照顾有加,只是最近才不太在意她。她嫉妒皇上关心我,就拿出所有积蓄买通一妇人,想毒死我。却不想造化弄人,我保全了性命,失去了孩子。皇上问明了情况,赐死了陈宫人。
孩子没了,我已经了无牵挂,我倒希望皇上赐死我,让我早点和父皇母后团聚。皇上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芊芊,你不要胡思乱想,朕要你好好地活着。朕不会让你再受伤害了!”从这天起,皇上除了上朝,其他时间都来储秀宫看我,照顾我,我一直没有机会了结自己。
时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溜走。
那一个冬日,下了好大的雪!皇上一早就叫太监来告诉我,早朝结束后,要来接我到御花园堆雪人。
美丽的雪景让我有点点开心,我竟然会有些期待和皇上一同去堆雪人。
早朝结束好一会,一直不见皇上的身影。
正午的时候,没有人禀报,就听到皇上大声叫我:“芊芊,芊芊!”随即听到皇上一阵咳嗽声。我从里间出来,皇上一把拉着我的手:“芊芊,我带你去看!”说完拉着我的手就跑。
太监们抬着暖轿追着喊:“皇上,天气冷,坐轿子吧!”
皇上一路咳嗽着拉着我奔跑,不理他们,宫女太监们只好跟着我们跑。跑到御花园,我呆了,园子里两个大大的雪人早已经堆好!
“芊芊,仔细看,这两个雪人是谁?”
是谁?一个雪人是男人,看装束象皇上!另一个雪人是个女人,看装束有点像我。
我低声说:“是皇上和宫女吧?”
“不对,是朕和爱妃。芊芊你愿意做我的妃子吗?”皇上看着我,满眼的温柔流露无余。
老太监插话说:“这个雪人堆的就是芊芊公主和皇上,是皇上下了早朝后和我们一起亲自动手堆的,皇上怕公主着凉,就堆好了才来叫公主,可是皇上自己却着凉了,公主可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一片心意。”
这么长时间来,皇上对我的珍惜,我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他本是一国之君,他如果要我,可以用强,可是他从来没有强迫过我任何事情。他是如此温柔,如此细心地照顾我。如果不是遇到他,我早已经抛尸荒野。除了故去的父皇母后,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应该就是皇上了。
可是,谁灭了我们的国家,害得我的父皇母后自尽,我又怎能忘记?
面对皇上的深情,我百感交集:“对不起,皇上!我不能做你的妃子!你还是赐死我,让我去陪伴我的父皇母后吧!”
“芊芊,你不愿意做朕的妃子,朕不强迫你,只是你不要再对朕说死,朕希望你好好活着!”
我泪流满面,无言以对。
这一段时间来,我不再去想怎么了结自己。我要么读书,要么作画。岁月在无奈中度过。不去想过去的事情,有时候感觉也有些快乐,可是又不能不去想。
伺候我的妇人好心劝我:“公主,皇上对你一片真情,做皇上的妃子可能是一条最好的出路了。”
妇人说得有理,国破家亡,一个亡国公主,一个弱女子,能够做新皇的妃子已经是天大的福气,我还想怎样?我还能怎样?
皇上是一个明君,他善待前朝遗老遗民,宫里有很多旧宫人,他们仍旧做着原来的事情,和原来一样拿着俸禄,好像江山易主对他们的生活没有什么影响。一些前朝重臣也成了新朝宠臣,似乎所有的人都慢慢忘记了亡国的耻辱,战争的伤痛。
皇上再来看我的时候,我慢慢感觉到有些开心。
又是一年的阳春三月,皇上陪我游春归来,心情大好的我和皇上对饮,喝了很多葡萄美酒,我们都有些醉了。皇上拥我入怀,我没有拒绝……
以后的日子,除了上朝,皇上和我形影不离,对我关怀备至。更为难得的是,皇上几次陪我去祭奠父皇母后,并请僧人为他们超度亡灵,让我的心得到很大安慰。皇上还说,要是父皇母后不自尽,他不会伤害他们的,他会封父皇为太上皇,让他们颐养天年。我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快乐的时光。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半年过去了。
一天早上起床来,忽然感觉很想呕吐,可是又吐不出什么,只是干呕。皇上有些着急,急忙招来太医,太医把脉以后却拜倒在地,连声恭喜:“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公主有喜了!”
皇上高兴得连声音都变了:“芊芊!芊芊!我们有孩子了!我们有孩子了!”
我高兴得忍不住流泪,在心里默默说:“父皇,母后,女儿我活得好好的,我有自己的孩子了,你们有外孙了。”
以后的日子,皇上更是把我捧在手心里,吃的、用的,样样仔细,事事过问。
一天,邻国君主来访,皇上去接待,我躺在床上休息。
皇上刚走不一会,就听太监叫道:“皇后驾到!”
不等我准备,皇后早已经进来,我慌忙起床下跪迎接,来不及梳妆,头发蓬乱,衣裳不整。
皇后气鼓鼓地盯着我说:“你就是这个样子迎接本宫吗?”
我连忙解释:“臣妾没有想到皇后会突然驾到,没有准备,请皇后恕罪。”
没想到皇后一抬手给了我一耳光:“这等妖媚不庄重,真是祸水。”
伺候我的妇人为我求情:“公主已经怀孕,请娘娘高抬贵手原谅她。”
谁知不说还好,一说皇后更生气,对着我的脸叭叭连打数下:“公主?她是哪家的公主?一个亡国公主,连普通宫人都不如,她就是一个奴婢,本宫叫她死她就得死。怀孕,怀的什么野种?听说当初进宫时候就怀着野种,还敢在本宫面前摆谱!”
我被打得头晕眼花,匍匐在地。
皇后还想动手,一个宫女说:“娘娘,让奴婢来吧,别打疼了娘娘的手。”
听宫女的声音好熟悉,我一看,是原来母后宫里的阿朵,她曾经是母后最喜欢的贴身宫女,是母后的亲信。
阿朵抬起脚,对准我的腹部狠狠地踢。
我愤怒地斥责这个奴才:“母后当初对你不薄,你不忠心伺主不说,怎么可以这样丧尽天良?”
阿朵美丽的脸狰狞得变形:“你以为你还是公主吗?你以为你还可以对我指手画脚吗?”
伺候我的妇人向皇后苦苦哀求:“请娘娘饶了她,再踢恐怕会流产。”阿朵奸笑着说:“就是要她流产,流掉野种,皇后娘娘好清净度日。”
我的下身已经开始流血,妇人们惊叫起来,纷纷下跪求皇后饶了我。
可是阿朵还不甘心,竟然举着我房间里削水果的小刀,狞笑着对准我的脸:“我把你毁容,看你还有什么能耐勾引皇上。”说完,举刀欲刺我的脸。
这时,一声大喝:“住手!”接着听到太监喊:“皇上驾到!”太监一把夺过阿朵手里的小刀,皇上扶起气息奄奄的我,气得冲皇后大叫:“滚!给朕滚得远远的!”又命令太监:“太医!快招太医!”
孩子还是流产了。我心痛不已。皇上勃然大怒,下令要废皇后,把皇后打入冷宫,把阿朵乱棒打死。
可是,圣旨未下,太后就来了:“皇儿怎么可以为了一个亡国公主废了皇后?皇后身份尊贵,就算有错也不可随意废除。亡国公主说到底,不过是我朝奴婢。”
皇上脸色阴沉:“皇后殴打芊芊,导致芊芊流产。非废不可,母后休管。”
太后说:“我已经查清楚了,殴打芊芊的是前朝宫女阿朵,打死阿朵就可以了,皇后就不废了。皇儿何苦为了奴才伤自家人!”
皇后是太后的侄女,皇上最后不得不做出让步,皇后逍遥法外,打死阿朵。
太后接着又教训我:“别以为皇上宠你,你就变成凤凰了,记住你现在的身份是奴婢,在皇后面前要恭谨,要谦卑,要庄重,否则以后还有你好受的。”
我身心都痛,无语泪流。
皇上对我很心疼很爱怜,希望我尽快好起来。可是太后却经常对皇上说:“皇儿应该多去皇后的寝宫,尽快诞下龙子,这样国家才后继有人,江山才可以永固。至于那个亡国公主,就算产下龙子,也不可继承皇位。说到底,她现在就是一个卑微的奴婢,皇儿可不要糊涂哦。”
我一直没有名分,原本皇上想等我生下皇子,给我一个尊贵的封号,封我为仅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现在孩子没了,皇上就想现在封我为皇贵妃,给我个安慰。
可是太后不答应:“一个奴婢怎么可以封为皇贵妃?皇儿怎么如此糊涂?”
皇上又退而求其次,希望封我为德妃,可是太后还是不同意:“这样卑贱的身份,做个官女就可以了,怎么能封妃?”
皇上气极了:“什么都不封,这样母后满意了吧?”
我很感动皇上对我的情意,但是,封不封妃,我已经无所谓了。
一月后,我的伤已经好多了,可以下床散步了。
三个月后,我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我请求皇上,让我出宫去走走。皇上要陪我去,我拒绝了,我只想一个人出去走一走。最后皇上叫平时伺候我的两个妇人跟我去。
我们女扮男装出宫来,来到集市上,两个妇人看见很多平时不见的野果,赞叹不已。
突然,前面传来一阵骂声哭声,我们急忙往前去看,是一个旅店的店主在骂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白吃白住十天了,今天你们非走不可!”
老人跪在地上哭着苦苦哀求:“我家老爷病重,求店主发慈悲救救我家老爷。”
“病重更得给我走!我可不想赔了吃住再赔棺材钱。伙计们!把那病人抬出来!”
“且慢!这老人欠的钱我来付。”我忍不住出声。老人感激地一下跪在地上,什么都说不出,只是磕头。
我连忙扶起他:“老人家快快请起,有什么困难慢慢说。”
“好心的公子,我家老爷本是前朝李宰相。国破家亡后,新朝多次请老爷去做官,但是老爷气节高,不愿意事二主。所以潦倒至此。现在老爷又生了重病,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看郎中了……”老人话未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李宰相?父皇曾经把我赐婚给他的儿子。李公子才貌双全,当时在京城很有名,只是因为我爱上陆诚,非陆诚不嫁,父皇不得已取消了婚约。想到這些,我心好痛。
“老人家,宰相大人的儿子呢?他为什么不来照顾他父亲?”
不问还好,一问,老人哭得更厉害了:“我家公子本是一介书生啊,可是战争开始后他就投笔从戎,结果战死沙场……要是我家公子在,老爷断不会如此没有依靠……”
我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少顷,我含着眼泪又问:“夫人和家中女眷呢?”
“老爷虽是文官,金陵城被包围后,他却带着宝剑,去参加守城。老爷走时曾吩咐女眷们,一旦城破,立即自尽,免得受辱。城破之时,老爷挥剑砍杀敌军数人,来不及自尽,就被敌军俘虏。后来被释放。虽然敌军善待老爷,屡劝老爷去新朝为官,但是老爷宁愿穷困潦倒,却始终不愿意去新朝为官。”
我拭干眼泪:“老人家,带我去看宰相大人。”来到他们住的房间,宰相大人已经昏迷,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我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下来。
我给了店家一锭银子,叫他火速帮大人找个郎中。不一会,郎中到,诊脉,然后告诉我们,大人身体差,心情忧闷,又感了风寒,拖了10多天,需要长期治疗,慢慢调养,一时半会好不了。
我又取出一锭银子给郎中:“先生只管尽心尽力为大人诊治,需要多少诊金都没关系。”郎中接过银子,连连点头:“多谢公子,小的理当尽力!”
离开客栈时,我把身上带的五百两银子都留给了老人家,嘱咐他好好照顾宰相大人。老人家感激地说:“公子留下姓名,他日定当奉还。”“不必奉还,我家欠宰相大人的,多少钱都还不清。”老人家迷惑地目送我们走远。
本来是想散散心就回去的,但是我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宰相大人病中的样子和李公子挥刀苦战沙场的画面。我想再往外走,我想对着空旷的原野大喊大哭。
脑子似乎有些麻木,不太会思考,脚步却不停留。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们到了离京城比较近的望州。
这个城市的宁静叫我的心也有些宁静下来。我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心情似乎轻松了一些。
突然,几匹快马不知从何处突然冲出,骑马的人大声喊着什么。行人纷纷躲闪,有躲闪不及的,被马所伤。紧接着,一乘八抬大轿过来,伴随着锣声吆喝声:“知府大人起驾,闲人回避!”轿子缓缓走近,越发显得气派。我正纳闷是哪个知府架势这么大,周围有人小声议论:“这位大人原来是个县令,因为新朝攻城时投靠新朝,反戈一击,得到嘉奖,做了知府。看这架势,比京官还威风。”
皇上已经几次派人来接我回去,可是我越走,越想走远。
这天,我们来到天台城,这里离金陵已经上千公里了。
经过集市的时候,远远就听见一个中气很足的声音大声吆喝:“精肉!精肉!上好的精肉!上好的精肉!价格公道,不短斤少两!来一刀吧!”
一看,前面一排肉摊,屠夫个个满脸横肉,瓮声瓮气,只有一个人魁梧英武,吆喝声爽朗洪亮,真是一个特别的屠夫。
人群中有人议论:“他不像一个屠夫,就像一个将军。”
有人立即接话:“他本来就是将军,他是前朝镇守天台城的林志远将军,三年前敌军攻城的时候,他曾经率领部下拼死抵抗,天台城破的时候,他带领家人逃走,新皇宣布大赦天下以后,他回到这里,开始卖肉不到一年。”
“他应该去新朝当将军啊!听说新朝皇上用人不拘一格,不管出身如何,前朝旧臣也可以得到重用。”
“他不愿意去当新朝的官,他虽然没有殉国,但是也不愿意吃新朝的皇粮。”
“你怎么知道他的想法?”
“他是俺表哥,经常跟俺们一起喝酒,俺怎么不知道?”
走走停停,已经离京城几千公里了。几个月后我们离开了城市的喧嚣,来到乡间。经过一片田野,田里很多農人在劳作,个个都是沾满泥巴,个个都是汗流浃背,却个个脸上都露着笑容,我忍不住问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爷爷,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喜事?老爷爷乐呵呵地说:“今年收成好,我们不会饿肚子了,这是我们所有农人的喜事啊!”老爷爷打量了我一番说:“公子不用为衣食操心,当然就不知道农人为什么喜,为什么忧。”
一路走来,我去了很多地方,经过城市,经过村庄,经过原野,经过山川,经过河流。
一年后,我来到峨眉山,跪拜在高僧面前,求他指点以后我该何去何从。
高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贵为公主,却遭遇太多磨难,实在令人心痛。可是施主是否想过,平常百姓家的磨难不会比公主少?前朝做公主的时候,人们敬畏的是公主的身份,现在遭受折磨的,是奴婢的身份,而不是公主有什么过错。施主不妨抛却人世间的一切身份,只做本真的自己。”
我恍然大悟。
突然一队铁骑飞到佛门前,前面一人翻身下马,大叫:“圣旨到,芊芊公主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朝公主芊芊,出生高贵,温柔贤淑,甚得朕心,封为德妃,即刻启程回朝……”
跟随我的两个妇人欣喜万分,连声向我道贺,催我快接圣旨。
我平静如水,对传旨官说:“谢大人千里来传旨,只是芊芊不能接旨。”
传旨官急了:“公主怎么了?皇上为你封妃的事情不惜违背太后懿旨,伤害母子情分,你不接旨,下官怎么向皇上交代?”
“大人不必着急,我修书一封,皇上看了自会明白,不会怪罪你的。”我写好信交给传旨官,犹如卸下了一身负担。
我向着金陵城的方向,遥遥拜别皇上,然后向远处的群山出发。大山深处,有个净因寺。
从此后我将抛却这金陵情仇,一袭青衣,一盏孤灯,那就是我最好的归宿。
责任编辑:李学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