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赛飞
附近海面上散落着数不清的岛礁,其中很多仍属于无名之辈。心血来潮时,你可以随便替它们命名。这种命名带有创造的乐趣,以致岛上至今仍有为新围垦的海塘征集名字的习俗。
乌塘人往安身立命的“海塘”这个名词里灌注了三种以上的含义:海堤之内的围垦土地、海堤之内的海水养殖塘、海堤本身……这里暂取第一种。
曾经用“鸡蛋壳”之类形容海塘的质地,意思是说它是溏心。不相信,现场往下挖,不多久就是万丈稀泥。这感觉怪就怪在它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海涂在薄壳下面保持了原味,仅仅是不再生产跳跳鱼、泥螺、蛏子、红钳蟹之类了。
也知道自己的认知严重缺乏想象力,还缺乏起码的安全感,甚至必要的自强,当与祖辈的浪漫、镇静及高级感相比时——作为百多年前的移民,逃荒到这个曾被封禁五百年的荒岛,一路艰险窘迫,却一致认定落脚之处为荷花地。仿佛人人驾着七色祥云而来,比神还要神,且美。
类似传说,在岛上比比皆是。
当时,他们的建筑物也跟柔软温润的荷花地很相配:四脚落地的茅屋,如蜻蜓轻轻地停上荷花或荷叶。接下来,无论风把它吹飞,地震将它震倒,压死人的概率都很低。现在不同了,一幢幢高大的混凝土建筑,荷花荷叶显然顶不住,只能在塘里揳进一根根巨桩直抵坚硬夹层托住。穿透这一层硬夹,下面还是淤泥层——听上去,像块夹沙糕。
底部钉进海塘深处的房屋,连同内部的人,若再置身上述灾害,会轻轻摇晃,恍如荷的摇曳。荷花地虽然破了功,却因此跟这种水生植物真正地相通:不再完全漂泊于水面,而能通过牢固的根茎,从地腹中汲取稳定的养分。
我思索过他们为何大费周章地塑造支点,猜想就是不确定性所致:摆脱不了流动性的,不仅有周边可以目测的潮流,还要加上底部富含盐分的半泥半水混合物。这意味着,渡海时,人与海水隔着一层船板,起起伏伏;上岸以后,直到躺在床上,隔著坚硬的水泥地板,不算深的深处继续秘密涌动,不舍昼夜——你以为建造了房屋,事实上房屋依旧是船,住进去的人们连睡梦里都在航行。这导致了如下结局:无论在海上还是在海塘,乌塘人再次踏入的不是同一片海,睡下时的土地也不是醒来时的土地。一切都在带你离开原点,所有的等待都是刻舟求剑,唯有动起来才有可能对抗消极。这种主动的动与环境的不确定性形成微妙的平衡,生活一直如同走在钢丝上。
一只风暴眼形成在千里之外的太平洋深处,它惦记着乌塘岛,朝它旋转而来,熟门熟路。显示台风即将刮得疯起来的时候,每一次,岛上都会预先刮起另一股台风,所有的日常便因之变了形。
这种变形不分内外,巨细靡遗,原先看起来无比重要的不再重要——此刻保住生命无疑高于保住身外之物,之前而不是之后的汲汲以求只能暂时显出滑稽,让位于存在感相对微弱的事物,比如老幼病残的安置问题此刻便被列为了头等大事。乡村干部组织人挨家挨户动员到高处安全的地方躲避,生怕海塘连人家一块儿沉沦于洪水合并潮水(简称“洪潮”)。祖母这些老人们不肯走,都说此为荷花地,既不溶于水,水也淹它不得。来人身强力壮,不由分说把她们撮走了。听得年轻洪亮的声音在风雨中破空而来:阿婆,不要再说住在荷花上还是荷叶上,住莲芯里都没用,这回台风只怕莲藕都能拔光。
祖母她们说对了一半:岛上的海塘会被淡水淹,也会被海水淹,多半是合伙来淹,又称“没洪潮”——但淹了之后,各种水又会迅速因落潮退却。唯有这一点上像荷,看结在它上面的露珠,风一吹,花叶一倾,就可以为下一轮冲洗做准备了。
更小的时候,很多年睡在祖母的脚头。夏季享受祖母的芭蕉扇,一上一下,凉风习习,从此知道打扇子要扇向别人——自己扇自己不会凉。人长大以后,总想方设法找个人来爱之或让其爱自己,想必养成了这种不良习惯。一到冬天,祖母却说那头塞了个小火炉进来,她就热乎了,冷得缩成一团的腿脚也能伸得直。我一边听,一边想象一棵古老藤蔓卷曲的触须终因我的到来而打开。
忽然听得碗橱摇响。记忆中以冬季为多,很可能是冬季的寒湿空气加剧了记忆——感觉到它是有形的,会像针毡披上刚出炉的躯体。
我才从厚实的棉花被构筑的工事里探出上半个身子,祖母在那头伸手捉住脚丫又拖了回去:“别冻着!地动了,我们住的是荷花地,浮在水面……不会……”语声模糊下去,最后成为均匀的呼吸。虽然人在被窝,我的耳朵却不由自主地伸出去,采集各种异响,放置心头。此后,我的心思蜿蜒出洞府般的温暖严密,游走在广大而冰凉的外界,一一感受其中的漏洞百出。
我喜欢用“我的乌塘”来表达对它的某种情感——有很多爱。但不全是如此。
有些词的后面所跟有限,有的则无限,比如“我的……”。平常说“我的什么”,常常语气犹疑,只有在说“我的乌塘”的时候,多少抓住了一点把柄,也没觉得自己口气托大——说“我的太阳”试试。小岛上的人衡量事物衡量世界的尺度不符合常规,常常小嘴一张水阔鱼沉、一网打尽。
我是乌塘村人,岛上自认正宗的群体成员之一。台风来时边沿低塘上的人如蚂蚁受惊,急匆匆翻箱倒柜,叠床架屋,生怕水灌了他们的蚁巢——这种情景一再成为对荷花地说法的碾压,摆明了是种严重警告:人类说的根本不算。
我家住在岛中央的好处是地势高,大部分时间淹不着,除非听到风暴潮来临的紧急警报,才会跟在别家后面成群结队向山地运动。所以在我家,荷花地的说法延续到母亲辈依然有市场,甚至加以完善,表现为母亲在当中嵌入了“宝”字,一跃而成“荷花宝地”,范围也缩小至自家地基。
直到我出生,乌塘才沦落为“鸡蛋壳”——从坚信荷花地到确认鸡蛋壳,这一硬化脆化的过程导致语词含义上的生机丧失的同时,我从祖辈的祥云里摔落地面,结结实实拍成肝肠寸断。这不能说是质疑的副作用,但的确是诗意的丧失。
直到上大学,第一次离开岛出远门,随身带着户口,像一棵长了近二十年的植物,从此被拔离了这个岛上湿润的壤土和四周翻滚的大海。
在当时是很高兴被拔离的,以为从此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不出意料,无所作为,只好回来了。有个岛就是好,心里有个底。
棉麻料做的中式衣物重新流行也有多年了,式样极简,料作稀落,宽袍大袖,搭配平底鞋,一身自在,遂定性为价廉物美。不料得罪了岛上的一些长者,刚来的时候,她们在我后面迫不及待地嘀咕:粗头乱服,哪里会是有钱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有钱了?没钱不能回吗?后一句已经走得她们听不见。那一刻,确认自身被撕去了伪装,只能生动具体地看着自己身披“穷酸”二字行走于亮丽的新农村。
连父亲也听到了同辈人关于我的风评,深受打击:何至于更难看了!在父母眼里,孩子一定会长大,却永远不会长得过头。末了要求我换件卖相好点的。他不放心地拉过我的衣袖一捻,检测出是当年祖母所穿的料作,连整体式样亦无甚改观。
任凭说法有几种,真相从来只有一个。我也明白:粗头乱服其罪一,一脸沧桑其罪二。穷在原地可以谅解,偏偏外头倒腾多年,收获的是同样一把年纪。这好比动手撕去了画皮,出来的却不是妖精,而是隔壁二大娘,败兴,败兴。
听懂了潜台词,也就理解了这份失望。还乡,旁的全无,一身衣锦断断不可少。
人身上背负的东西越来越重,而大地尤其是海塘依旧那么柔软多汁。
我在紧挨海边处租了幢离海最近的坡顶小屋。房子的门牌号都不见了,一个月后才发现掉在地上,被落叶遮掩。这是幢破败不堪的平房,需要打扫很多天。扫地时一再遇见蟢子,将它打翻后,以为这颗灰尘好大,还是活的,原来它在努力翻身。蟢子也常在我城里的家出没,不是我养的。蟢,同喜,如同有了个好艺名,就红起来。我喜欢它们,能织网,类渔网,在我家的空气中打捞蚊子。
接着,我用坚硬重构部分房子。用石块砌墻,用瓦片盖顶,用铝合金和玻璃做门窗。柔软的只有门外两棵老树,别处移植而来,这是目前为止唯一后悔的事。
整个春天,等待被砍的老树醒来,它的身体暂停流动。一念之贪——有时候想,为了残忍的对等,我最好是将自己也砍了吧,与它一起等待苏醒。
破败了多年,它慢慢变回人类宜居场所了。
我买来了贵妃榻,左贵妃和右贵妃,将它俩面对面而不是背靠背,合在一起是张不错的大床。
躺在上面,起过一些奇怪的念头。
比如,贵妃榻很矮,感觉自己重新生活得离地面那么近,双手摊开,十枚指尖即可接通大地。
房子离海太近,潮涨上来的时候冲击波直抵身心。就这样消灭了距离,整颗星球是我的爱人,他盛大的呼吸包围了一生——人在冬天呼出的气息才会结成一团团白色水汽,形成蓬勃的呼吸,使人确信自己活得正起劲。
忽然又从入海口一路溯源。当年反复摆渡过岛上的长河,一船人分坐两侧如雁行,唯有水声汩汩。只听船旁一声哗啦,一尾鲤鱼跳了上来,一船秩序瞬间大乱。担心翻船,下半身保持不动,上半身俯仰摇摆。混乱过后,鱼最终投入我的怀抱,所有人包括我都呆住。
即使入夜也可随时到达海边。海上生明月,却看出实非风景。唯觉一股天地洪荒,合成的都是苍字——苍凉、苍茫……想一想,白发生,我的头颅就在月夜的银色潮烟里完全漂白。幸好还有明天的日出,它一出,就活过来,再次年轻。
听见潮声间隙中的风声,就一遍遍想起了台风,不管曾经汇聚了多少人力、物力,它伸过来一勺子舀走。有时候,人们仅仅在积攒承受力,比积攒财帛更昂贵。
住在海边,还担心放逐进夜幕的灵魂被潮声反复冲击,它的外壳脱落下来,碎片化成沙砾堆满了海滩。
又想起,海岸线是实的,地平线反倒是虚的。前者确切地到达,后者永远遥望。而海完全寂静,洪大的潮声滤掉了人间的嘈切,只留下泡在海水里的命运跌宕起伏。
住在里面的某个深夜,无意中将《海上钢琴师》又看了一遍。主角住在船上更住在琴声里,任凭旅客大潮似的涌过面前。远大理想装了一船又一船,连带红男绿女,都是去见世面闯世界的。
除了琴声、琴键、手指,群演,某些台词也在眼前跳荡:跳舞时你才不会死去。
以此类推:弹奏时你才不会死去,行走时你才不会死去,种菜时你才不会死去,码字时你才不会死去……
海上钢琴师不愿下船——我不去见世界的面了—— 一直都是世界来见我。
人一旦在某处生根,结局只能是这样。苦难与幸运不远千里找上门,四季又不离不弃绕着你跑马灯。
春天又来到岛上。海中的鱼虾都大腹便便,怀了不可计数的子儿,乡野同样孕育出了无边新芽,蒙茸滴翠,一派鲜美。我挺感动的,认真收拾了一下自己。头发新铰,上面换上了紧身的丝质T恤衫,松花地绿条纹,下配翠绿贴边香云纱侉裤,脚上是苍绿色绣金祥云浅口高跟皮鞋。变得讲究理由充分:除了平时的着装风格饱受否定,常常看到村里的妇女在家里洗菜洗衣服,手上戴着鲜艳的橡胶手套,下地拔草又换上了厚厚的棉纱手套。近几年的流行色或时尚风,我也是通过她们才及时明确地领略。
放眼望去,没有一个村庄不精彩。在此,每次领教硬环境变化带来的冲击,就深感人自身有失发展,活得不相配套。这大概就是精神之于技术的一场越来越拉开距离的竞跑。快的,更快了。
拐过村大楼转角,老姐妹们都坐那儿看我山青水绿地过来,熟练地露出还算慈祥的笑容。这一刻,我听见自己的语气冒着氤氲的讨好意味:
我今天穿得……像棵油菜花吧?
油菜花一开,游人多如灰!你像根菜花蛇吧,连毒都没有。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