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梅花
野骆驼是隐秘的世外隐居者。它们的外套跟沙漠混在一起,自由自在,神出鬼没。我骑在高高的沙枣树上,其实已经窥视到一群野骆驼。它们在远处散开,慢悠悠溜达。然而一阵黄风吹过去,出现那个巨大的旱魃,摇晃着,从沙漠深处翻卷过来时,那群野骆驼烟消云散,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
善于伪装的动物们真的很烦人,你没有办法和它们真切相处。尤其是沙狐狸,喜欢独居也就罢了,还偏偏在夜间出没。我在整个年少时光,也只见过几回。好几次,我试图看清它,剔除黄沙和暮色。但是它模模糊糊地消失了,那样的鬼祟。当然,所有的野生动物都在努力避开人类。谁喜欢没事和天敌碰面呢?
野骆驼的行踪是个谜。它们在浩瀚的腾格里沙漠游荡,裹着风沙奔跑。它们不会冬眠,不会迷失方向,就那么不知疲倦地行踪不定。一群穿越整个腾格里的野骆驼知道些什么?它们什么都知道。它们能找到沙漠植物、水源,和栖身的沙湾。
沙漠里并不都是沙子。沙米草、骆驼蓬、黄毛柴、沙拐枣、梭梭、沙芦苇……植物多得数也数不清。对,野骆驼只关心植物。至于沙漠动物嘛,关它什么事。反正除了狼,它们庞大的身躯并不怕谁。你以为它们只挑鲜嫩青草吃吗?错啦,我亲眼看见过野骆驼吃又老又硬的沙枣树叶子、沙芦苇叶子,还有满身是刺的大蓟。它的舌头卷住大蓟,连刺吞下去,眼神看起來还挺愉快——我家亲戚抓住一匹野骆驼,给我家犁地。但是野骆驼太生气了,拼命嘶鸣,刨沙土,不吃苜蓿草。我爹把它牵到沙漠里,看它吃那些扎嘴戳嗓子的野草,然后放了它。
野骆驼的饥饿感只对那些沙生植物存在,这是它和沙漠的一个古老誓约,不能违背。它们是孤独的,远离尘嚣。但是它们真的孤独吗?才不呢。它们在沙漠里游荡,快活着呢。野骆驼是浪漫主义的,遵循它们的原则,只吃祖先留给它们的植物,管它有刺没有刺。实用主义者才没原则,见啥好的都吃——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她喝了驴奶。她是怎么喝下去的?她竟然说还吃了马肠子。老天,我假装没听见她的话。我想,我最好不要吃这些东西。
后来我想,她是游牧民族,身体里肯定也有古老的誓约,这些东西是她祖先吃过的,所以她喜欢。所有事物的背后,都有它的合理性。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得到的关于食物的遗传密码并不一样。
野骆驼绝对不会如此现实。它们固守着自己祖先留下的遗传密码,单吃那些风沙里竖着绿色耳朵的植物。
在唐朝、宋朝、西夏——那个时候我们的村庄还没有迁徙到腾格里沙漠,整个沙漠广阔无垠,野骆驼瞎逛的地盘比较辽远,那时候的沙漠里还有河流穿过,草木沿河生长,它们的生存比较容易。大地和天空一样空荡荡。野骆驼从沙漠中穿过,风从沙子中穿过,植物从颜色中穿过。
岁月变迁,后来,我们的村庄一个一个被撵到沙漠里,人类开着拖拉机开垦沙地,种植庄稼,打井取水。不是人类非要入侵沙漠——我们之前住在深山里,总是吃不饱,没有小麦,没有充足的蔬菜,山洪会把村庄里的房子冲走。于是,大家都纷纷搬迁到能种植出小麦和西瓜的沙漠里来。是的,我们也要活着。
成群的野骆驼需要躲开,不然被人类捉来耕地拉车,苦死了。它们逍遥惯了,基因里根本没有帮人类干活的誓约。村庄里的人们买不起牲口,试图降服野骆驼,让它和牛马毛驴一样供人类使唤。
野骆驼毫不屈从,它们不违背祖先的誓约,只管吃野草,不干活,不怕鞭子。它们要自由,要到沙漠里去。野骆驼的内心深处是一种天然的无拘无束。它们有那种神秘的对沙漠的亲和感。离开沙漠,野骆驼就会陷入混沌之中。
野骆驼的嗓门非常大,声音粗糙得吓人,脾气暴躁。于是,它们只好被放开,不然吵得不行。无论它们在哪个村子,只要挣脱缰绳,野骆驼都能立刻辨识出腾格里沙漠的位置,呼啸而去。它们对沙漠的感情深到难以言说,就如同毛驴对苜蓿的感情。
野骆驼很难被捉住。除非遇见特大沙尘暴,它们都一动不动地卧倒在沙湾里。秋天,村子里有人进沙漠去砍黄毛柴,搂沙米,打沙枣——毕竟沙漠太大,植物很多,而人类的肚子还饿着。
我们这些小孩,只能走到离村子不远的沙枣林逛逛就回来,不能进大沙漠里去。即便是骑在沙枣树上朝着远处瞅瞅,也觉得那是世界的尽头——死寂的枯黄,看不到边际的沙丘。至于说沙漠里有没有藏着失落的历史,有没有残留着消失的古城,或者有没有埋藏着古代的沙场,我们可不懂。我们只是看一阵子,偶尔看见一群野骆驼,就很满足地回家。
有时候,我躺在沙丘上,耳边是嘈嘈切切的各种声音:风吹着细沙,花腹鸟啄甲壳虫,沙兔子四处散布流言蜚语,沙老鼠抱头鼠窜,沙蜥蜴卷着尾巴瞎逛,一群沙雀子揪头拔毛打架。这些声音,比起野骆驼的叫声,简直好听得要命。
我仔细抚摸着沙丘上一波一波的沟槽和波纹,假装在海里游泳,腿脚划拉着,从一座沙丘游到另一座沙丘,避开一墩一墩的白刺蓬。在我想来,大海也不过如此了。小的沙尘暴常常遇见,没啥了不起。沙尘暴遇见沙尘暴,才是大沙尘暴。它们之间也有誓约,尽量在沙漠里折腾。
大的沙尘暴,撞击在沙漠深处,遮天蔽日。那些进沙漠搂沙米的人会遇见。流沙喜欢覆盖,大风喜欢把一座一座的沙丘移动,把整个一棵树埋住。父亲说,再大的沙尘暴,都跨不过一条河。看见河水,沙尘暴的腿子就软了,顷刻退散。但是沙漠里真的没有河,它遇不到克星。
野骆驼是慈悲的。如果它们恰巧遇见在大风里翻滚的人类,就会默默站成一圈,卧倒,堵住那些可怜蛋。沙子不断覆盖,人类抱住野骆驼的脖子,获得生存的机会。
风停的时候,野骆驼走了,但不会透露沙漠的秘密。因为它们始终沉默着,不说话。也许千百年前,一支闯入沙漠的军队在风沙里迷路,然后消失在风沙里,而他们距离刺槐大蓟遍布的水源只差了一点点路程。野骆驼没法告诉他们,只能远远看着,一脸迷茫。
村里人似乎只去过一两次,再也不去了。小麦丰收,能吃饱肚子的人们可不想再去冒险。况且牵回来的野骆驼不肯干活,白费力气。沙漠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有。不下雨的时候,河谷干裂,野草枯萎,零零星星一点绿色。看不见野骆驼,看不见沙狐狸,四处死寂。但是,夏秋就那么几场雨水,植物们就蓬蓬勃勃,野兽们到处乱窜,野骆驼一群一群游弋。一场梦一样。
那么干旱季节,野骆驼去了哪里呢?没有人知道。只有它们自己知道,它们循着祖先留下的密码,隐秘地出没。如果野骆驼有手的话,给它一支笔,也许就能绘画出它们在整个沙漠里的迁徙图。也许它们就不干,凭什么要画给你们看?
有一种非常水嫩的沙生植物,叫骆驼蓬。其实野骆驼从来不吃它一口。骆驼蓬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臭蒿子味,熏得它们绕道而走。臭味其实也无妨,如果饿极了可能要吃几口——但是野骆驼看都不看它一眼,饿死都不吃。是的,骆驼蓬全草有毒,有致幻作用,麻痹中枢神经。野骆驼绝对不愿把自己变成疯骆驼。
可是,野骆驼是怎么知道骆驼蓬草有毒的呢?听上去明明是亲戚一样的名字。一定是它们的祖先留给野骆驼遗传密码——孩儿们,这种有臭味的草万万不可碰触。
骆驼蓬草没有刺,它在努力地保护自己不被吃掉。为了在风沙里养活自己,骆驼蓬放弃宽叶片,进化出狭长的针一样的叶子,一蓬一蓬生长,风可以轻松穿过它的身体。大风把骆驼蓬推来搡去,却无法将它连根拔起。它不肯长高,伏地而生,茎叶紧紧贴着沙土。沙漠里太难了,它紧紧粘在沙子上,抓紧自己。
有时候确实不应对生活抱有太高的期望,活着就好。老黄风连树都能拔起扔掉,整座沙丘都可以抬走,一蓬草真的不算啥。比起疯疯癫癫的风滚草,骆驼蓬是有智慧的草。它的基因里也有一种古老的誓约,那就是:尽量低调,放释臭味,保持自己的毒性。
骆驼蓬没有尖刺,没有粗壮的根,就是一蓬弱小的草。要想千年万年在沙漠里繁衍后代、生生不息,它的生活就需要变得简单起来——尽量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长得丑一点,伏在地上,低调,示弱,最好不刺激到别人,更不能引起别人的嫉妒。事实上,它成功了。苍茫大沙漠,多少植物灭绝了,而骆驼蓬依旧从容不迫地生活在沙漠里,每走几步,就能看见一蓬。比起风滚草四处流浪的艰辛来,骆驼蓬显然要安逸得多。
相反,沙芦苇长得高,模样好看,味道清香,动不动被野骆驼吃掉,你以为它就傻吗?它的根简直深极了。不但深,而且纵横盘绕,积攒着难以估量的生发能力。即便叶子被野骆驼吃掉,仅仅一场透雨,无数新芽就又迅速破沙而出。沙芦苇善于约束自己,把根扎在大地深处,汲取养分。它活得漂亮,因为它的根基深得不能再深。
但凡脚很多的动物,都走得很慢。比如毛毛虫啦,蝎子啦,蜈蚣啦,螃蟹啦,蜘蛛啦。因为走得慢,逃命困难,它们就长得很难看,尽量恶心到别人。反之,跑得快的动物就长得漂亮,比如羚羊。
植物如果枝叶太繁茂,也会拖累生长,不够漂亮。沙芦苇删繁就简,扔掉多余的枝枝蔓蔓,只剩下茎叶,仅凭一点点雨水就疯狂生长,赶在一个季节完成全部的生长。你看,沙芦苇多么美啊,比起荷花也毫不逊色。
沙芦苇的身体里也有古老的誓约,蛰伏,等待时机,生命力强大到不像样子。它盘根错节,闻到雨的气息,立刻搭出梯子往上爬,茎干一路向天空生长,绝不中道放弃。除了野骆驼,那些沙蜥蜴啦,甲壳虫啦,沙老鼠啦,它们很难吃得动沙芦苇粗糙带着锯齿的叶子。
風一吹,沙芦苇扭动着自己柔韧苍绿的腰肢,发出嘈嘈切切的声音,跳草裙舞。我一直觉得沙芦苇长得妖娆而凌乱。沙漠里灼热的太阳它不在乎,大风也不管,它的茎叶足够粗壮,抵御风沙的能力足够强大。它有自己坚定的立场,深根让它充满了力量,完全不会像风滚草那般狼狈逃窜。
如果谁想在庭院里养一些沙芦苇,不妨试试看。用不了几年,它所向披靡的根系,会把其他所有的植物赶走,让整个庭院成为它的地盘。对,它甚至暗暗地朝着房屋地基那里伸去根系,企图撬翻房屋,撵走人类。
人们把沙芦苇的根扔到墙头上曝晒。倘若有那么一根两根掉在地上,根须就立即扎下去。用不了多久,沙芦苇的嫩芽就沿着墙根冒出来。想喷洒农药药死它?它可不怕那一套,兀自妖娆。
有人把沙芦苇叫“整不死”,我知道后笑了好几天。沙芦苇跳出生活来看生活。当一棵草渴望自己变成树时,它就必须要做各种尝试。只不过,它的根系里藏着古老的誓约:孩儿,你是草,不是树,也不会长成柱子。若不是被这个誓约限制,沙芦苇早把自己整成沙霸王了。
老天公平,对于生性强悍的植物,就给它设置门槛。不然,整个地球就是它们的。老天还把沙老鼠这种东西扔到沙漠里,叫它们去啃食植物的根。对,沙老鼠真是一种糟糕的动物,它们咬断无数植物的根,还能传播鼠疫。
我家的西瓜地边,是一大片荒草滩。那里曾经长过一些梭梭,我总是这样认为。我在荒草里看见过枯萎的梭梭枝子,一场大雨之后,偶尔还能看见细嫩的新枝,能闻到梭梭的味道。但是它们很快就不见了,一定是沙老鼠干的。它们藏在沙土底下,咬断了梭梭根,吮吸枝叶,吃掉新枝子。沙老鼠的身体里也有古老的誓约,不然它怎么对梭梭根有那么独特的嗜好呢?
除了野骆驼,灰毛驴和马,还有骡子,都不吃沙漠里那些乱七八糟带刺带臭味的杂草。它们的眼睛里只有苜蓿草。当然,麦草豌豆秧也可以凑合。天还没亮,父亲赶着毛驴车,拉着一车青葱,穿过沙漠到一个新搬迁来的村庄去卖。然而他没有想到,那个村庄的人和我们一样穷,买不起两角钱一把的青葱。他又转悠了两个村庄,喝光了所有的水,黄昏时分拉着一车晒蔫的青葱回来。
可是,灰毛驴走了那么远的路,他忘了捎一捆苜蓿草。整整一天,灰毛驴穿过沙漠,又返回,找不到它想吃的草。葱也辣得吃不下。它饿得两眼无光,差点哭出来。粗心的人类啊。路过一大片嫩绿的苦豆子,它不吃。又遇见沙湾里的沙米,刺太多,它吃不下去。还遇见大蓟、沙拐枣、红柳,它都不吃。走开,你们这些野蛮的草。
至少,我觉得动物对环境的敏锐性比人类要强,因为它们的安全感不如人类。灰毛驴在沙漠里肯定感到恐惧,那是空寂荒凉的地方,没有水和食物。它有气无力地嚼着苜蓿,除了疲惫饥饿,眼神里还有一种深深的惊慌。人类把它拖到一个绝望的地方,那么多粗粝的野草和沙子。
它终于一步一步回到家,远离危险。倘若不是拖着沉重的架子车,它可能会一路狂奔吧。吃苜蓿草的时候,它内心的不安还未完全消除。沙漠太大,大得让它心生恐惧。当然,它没法把这件事告诉家禽和家畜们。因为后来的某一天,我家的狗跟着爹进沙漠,就在风沙里走丢了——并不是所有的动物都像野骆驼那样熟悉沙漠。
那只狗是我整个年少时光中的伙伴,但它迷失在沙漠里,再也没有回来。灰毛驴肯定深深惋惜了好久,它可是一只见识过大沙漠的毛驴。实际上,也有几只羊误入沙漠,也有人类被风沙卷进沙漠,这样的情形非常少,但一直存在。倘若恐慌能够看得见和摸得着,沙漠绝对就是其中一种。
打那以后,每次爹想赶着毛驴车进沙漠——有时是去看望老朋友,有时是去倒换小麦种子——灰毛驴都抵死不肯进沙漠,一走到沙枣林边,就再也不肯往前走。它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惧怕。一定是它身体里的誓约又在提醒它:毛驴不是骆驼,找不到水源。它祖先遗传给它的密码就是:一辈子都不要离开村庄,尽管帮人类干活很辛苦。灰毛驴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全盘接受,不发表任何意见,除非是要它进沙漠。
在沙漠里,就要走得慢一点,父亲说,仔细留意野骆驼留下的蹄印,这样就不会在原地转圈圈。他说,沙漠里的月亮,比别处的大,就连月光落下来,也格外有分量,像裹着好几条毯子。
沙漠也有它古老的誓约。它的誓约是月亮、太阳,以及大风。我们的日子是从白天到晚上,而沙漠是这样的:从大风到大风。从一场风,到另一场风。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