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唯物主义的“新”基础:审美人性的复归

2020-01-07 15:25:23
关键词:马尔库塞历史唯物主义异化

谢 静

(黑龙江大学 哲学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席勒曾在《审美教育书简》中申明了审美和艺术研究工作的庄严使命和魅力,他说:“我要谈的对象,同我们幸福生活中最好的部分有直接的联系,同人的天性中道德的高尚也不相违阔。”[1]13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即人最纯正的爱好的满足和最纯粹的人性的塑造,都可以通过美的享受来实现,只有在美的享受中才能通达“至乐”和自由。因此,以往在经验中所遇到的政治问题,都可以通过美和艺术得到解决[1]21。对此,马尔库塞深信不疑。马尔库塞早在1922年就与席勒的政治美学结下了不解之缘,且他的第一本专著就是《席勒〈审美教育书简〉注释本》。席勒的“游戏冲动”学说以及以审美冲动实现对人性重建的思想在马尔库塞的著述中也俯拾即是,马尔库塞关于艺术和审美对人的爱欲本能的重建思想,和以美学和艺术作为冲破资本主义社会支配体系的政治突围路径的思想,都是在充分吸收了席勒的学术养分基础上得以形成的。以审美能力的提升实现对人性的改造,以人性的完整去改变普遍异化的社会现实,这是贯穿于马尔库塞政治实践生命的思想纲领,也是其政治美学批判的理论基准点。他将艺术审美与政治结合的战略之特殊性在于:从主观因素(人性、意识、主体性、性格结构)出发,将艺术审美看成是现实革命的替换形式。他的政治美学不只是鲍姆加登意义上的纯粹的感性学,也不只是康德意义上的无涉功利的审美判断,更不是萨特意义上的艺术完全介入现实的工具艺术观[2],而是以完满的审美人性的复归为期望,以艺术的自律性和异在性为武器,以审美能力为人的主体性的集中体现,其目的是击穿资本主义统治下的额外压抑和异化劳动的政治现实。马尔库塞的政治美学立场,不同于后结构主义者在“消解主体”之后的“私密的反抗”——基本放弃变革社会的目标[3],而是承接了自近代西方现代性审美文化以来的宏大叙事主题——以人性自由和解放的终极追求重建社会价值内涵、改变日常生活质量[4]——的审美意识形态,并以其独特的快感政治学开启了后现代的微观权力政治研究的大门。因此,马尔库塞的美学思想是广义的政治学。

1932年《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的问世使马尔库塞欣喜若狂,他敏锐地捕捉到《手稿》透露出了由卢卡奇等人所阐发的“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文化哲学领域的人道主义的信息,并找到了他所设定的审美人性复归这一政治美学路线的理论根据,即马克思在《手稿》中根据辩证法的规律,通过“人性—异化—复归”的模式,论证了人类社会必然走向审美人性得以复归的共产主义[5]34。因此,他于同年在《社会》杂志上发表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这篇书评,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确立在了人的审美本质这一哲学基础之上,为“‘科学社会主义’的整个理论找到了新的地位”[6]67。因此,《手稿》可以说是为马尔库塞的政治美学批判理论提供了人性论的基础,而他为此而作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为其政治美学救赎路线确定了哲学起点,也是他将存在主义现象学和马克思主义结合的典范之作,在“二战以后当代马克思主义范围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促使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主要中心由经济学和政治学转向哲学、并使它的正式场所由党的集会转向学院系科的转变”[6]66-67。然而,《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这篇文章在马尔库塞研究者之中受关注的程度不高,“至少,从一个很有限的角度理解它,因而忽略了这篇文章的理论意义”[7];而且,国内多数学者对马尔库塞的政治美学理论研究中的“政治”仍是从暴力革命这种偏狭之义去理解,没有充分领会到他的政治是从伦理、文化哲学领域内生发出来的广义的政治。针对以上理解上的不足和误区,有必要以政治美学的哲学基础为起点深入研究《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这篇文章,并以此为中介探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何以是“唯物主义”的问题。实际上,《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一文所确立的人道主义哲学方向开启了马尔库塞以后的“人性—美感—爱欲—游戏—新感性—新左派—审美之维”的政治美学研究路向,同时也为当今理论界以其他哲学资源解读马克思著作本身的合理性和限度提供了广阔的探究空间。马尔库塞的美感政治学对当代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境遇中人的生命与资本流通之间的张力问题研究具有时效性,而且对我国如何在世界性的技术控制和市场生命浪潮中继续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幸福生活的需求问题有一定启示。

一 以人性为哲学基础重释《手稿》的必要性

马尔库塞之所以要通过解释《手稿》,发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这篇文章,是出于对20世纪20年代初欧洲工人运动转入低潮的革命现象的深沉思考。为何根据第二国际和第三国际的经验没能使“内部矛盾”相当尖锐的资本主义走向覆灭?为何十月革命的道路同样拿到中、西欧革命实践中便失去了原有的效应?欧洲的资本主义国家明明在经济上比俄国领先,“在真正革命的条件准备就绪的时候,革命为什么轰然崩溃、被打败了?旧势力为什么重新夺回了权力,以及整个事业为什么会以退化的形式重新开始?”[8]578面对种种疑惑,卢卡奇和科尔施等人认为革命失败是第二国际和社会民主党对马克思主义的教条化理解所致,片面地强调马克思主义的经济意义和政治意义,将其转化成“决定论”的马克思主义,否定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中丰富的类主体与意识的积极作用,因此,卢卡奇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开始“强调哲学与批判对激进的社会变革工程的重要性”[9]。马尔库塞也受到了卢卡奇和科尔施奠定的政治美学传统[10]的影响,他从构建完满丰富的感性人性方面入手,以培养出不受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所操控的自由主体为目标,走上了一条审美政治解放之路,而《手稿》中所体现出来的乌托邦式的未来观[11]11则为马尔库塞提供了最有力的理论支持。因此,马尔库塞评论《手稿》时所做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一文,也正是他重新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奠基于审美人性的复归之上的代表之作。

《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的问世标志着马尔库塞政治美学道路的人本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的确立,与马克思主义的相遇也同样代表着马尔库塞本人从政治激进分子到学者、作家身份的转向。早在1917年,马尔库塞就加入了德国社会民主党,“加入社会民主党,并不是他对于政治理论深思熟虑的结果,而只是一个上层的中产阶级背景出身的年轻人的一种反抗形式,是他开始的一种政治参与。”[12]“而1918年间,他所参与的工人委员会也爆发了革命的时候,他开始对政治、革命的社会主义以及马克思主义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此时他阅读了关于社会主义的小册子,但是激烈的政治活动使他无法全面地研究马克思主义。”[11]15直到1919年,罗莎·卢森堡和卡尔·李卜克内西被暗杀,马尔库塞对曾经报以热忱的德国社会民主党丧失了信心,并选择了退出。为了冷静地思考德国革命失败的原因以及准确地理解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发展的动力,马尔库塞在20世纪20年代开始深入钻研马克思主义的经典理论,并试图证明的确存在着一种既不同于社会民主党又不同于苏联式马克思主义的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然而,他当时并没有明晰这种马克思主义究竟是什么样的,但他确立了一个模糊的努力方向,即通过唤醒沉睡的主体性和革命意识,塑造一种解放了的、成熟的新人类。这种新人类是新的历史主体,可以和自然保持和谐一致,并尊重一切生命形式,能够运用科学、技术、文化、艺术及其他形式的产品来提升自身的感性、身体、社会关系以及生活品质的新人类。而唤起新人类的主体性的方法不再是他当时已经不抱有信心的政治性的暴力革命手段。他在追寻谜底的路上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他立意在美学和哲学的精神领域追寻思想的自由,这也预示了他今后在审美人性的塑造上所下的决心和所做的努力。于是1919年他离开了柏林,在弗莱堡开始了他早就感兴趣的文学研究,并于1922年完成了他的博士论文《德国艺术家小说》。马尔库塞说过,他虽然在弗莱堡时期过着“完全非政治的生活”[8]578,虽然无力作出任何明确的政治承诺,但美学成为了贯穿马尔库塞一生的政治美学之路上的一个饶有意味的开始,一个让他确信自己在政治上怀抱矢志不渝的左派信仰的梦。在这段非政治的生活境况中,马尔库塞从来没有放下对苏联马克思主义和德国社会民主党革命策略的思考,他虽然没有在组织上皈依于某种党派,但“在这个时期,却变得越来越政治化了”[8]578。当1927年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出版后,马尔库塞发现了比研究小说更能接近人性解放这一政治诉求的哲学养分,那就是海德格尔的关注人的生存、境遇和命运的哲学。马尔库塞认为海德格尔的著作既包含着对个体本真性的关切,又体现了“回到事情本身”的现象学经验,恰好能为马克思主义补充具体鲜活的血液,同时为马克思主义补上了对个体问题的关切这一课。马尔库塞在1928年发表《历史唯物主义现象学论稿》,目的就是将马克思主义、现象学和存在主义进行整合,这说明即使马尔库塞的身份转变为学者,但对个体的解放和幸福始终念念不忘[13]。虽然马尔库塞分析过海德格尔和马克思思想的相似之处,但他后来又对海德格尔晦涩的“此在”“存在”展开了批判,认为其抽象的本体论排除了当下问题的具体特征。而1932年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发行使马尔库塞更加坚定了离开海德格尔哲学的决心,他将目光聚焦在了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上,发表了书评《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

《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标志着马尔塞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重逢,然而这次重逢也使马尔库塞更坚定了对哲学意义上的“人性”概念的信心,并以此为批判的武器去打碎人类在资本主义社会被异化的现实,拯救被资本主义的破碎政治所整合的个体性格结构、生物学基础、感受力、性、娱乐、意识等一系列复杂的微观心理体系,恢复马克思在《手稿》中所强调过的“属人的感觉”[14]124,以“感觉的解放”为基础的新理性去摆脱剥削的合理性,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自由地发挥出人性的创造性、审美方面的能力”[15],去实现个体解放的目标。因此,“革命性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本身是有哲学基础的”[16]296,这个哲学基础就是审美人性,这“深层次的哲学早已包含了革命性的实践”[16]296。

二 人性基础在于哲学中的劳动概念

马尔库塞虽然在写作《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时,是怀着有意识地脱离存在主义的抽象地基的心理去吸收青年马克思的人的本质理论的,但是他没有放弃对海德格尔现存个体的此在生存境遇的持续关注,以及对回归人的意识和实际生活的现象学初衷的坚守。他的目的是通过挖掘《手稿》中丰富的人性内涵,为他曾经热衷的“具体哲学”加入“人的具体社会结构”这曾被忽视的一课,将哲学对人性的观照引入社会实践领域中去,以人性之美的哲学基础作为他一生所绘制的政治美学框架的初探之笔。如果说,在他所著《德国艺术家小说》的弗莱堡时期,是他为躲避残暴无序的政治争斗而无意识地遁入美学这个避风港的无奈抉择,那么他所著《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就是他有意识地将“马克思主义的现实原则”[17]33和美学的实践的理论品格加以融合的选择。马尔库塞所奠定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的创新之处在于:“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与革命理论整个地建立在特定的关于人性及其本质力量的观念基础上。”[11]34同时,马尔库塞也揭示了人的本质这一基础蕴含着两种向度的可能性,其一是内在于人的本质之中的异化态,即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类的基本需要和能力所遭受的压抑和扭曲,这是一种无法逃避的“当下的必然性”;其二是人的本质所蕴含着的超越属性,即通过美的人性对社会现实的改造,使审美乌托邦成为自由的“异托邦”[18]。而这两种可能向度之间必须要通过人的最根本的实践活动——“劳动”作为中介进行两者之间的联系和转换。

在马克思的《手稿》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直接能够引起马尔库塞的注意的莫过于“劳动”这一概念,相对于第二国际和第三国际以《资本论》中的生产性的经济学意义去概括马克思的劳动概念而言,马尔库塞批判的正是这种抹杀掉劳动概念中的哲学意义的理解方式,这种方式无疑是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僵化地理解成一门“无人的科学”,因此必须以人的美好类本质——自由——去改造以往忽视劳动的人学属性的经济学概念,以审美人性和人的游戏本性去消解劳动的经济学含义,其目标是在哲学领域建立一种“‘一般的’劳动概念”[19]206,以此来概括整个人类的此在,以审美形式所包含的意向性将实际的劳动概念进行虚化,使劳动的概念得到扩容。因此,马尔库塞在《手稿》出版以后,试图通过《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和《经济学中的劳动概念的哲学基础》,建构一种劳动的本体论或本质范畴,将人性的复归的基础建立在关于此在的存在主义哲学上,也就是将人性中的情感解放(等同于人类的总体性解放)的哲学起点定位在劳动的概念上。因为,在青年马尔库塞的意识中,劳动贯穿于人的此在生存整个发展过程的始终,人的此在生存在具体境遇下是通过劳动得以表现的,人的此在生存是人的本质的表现,这与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说的“人是什么与他怎么生产相一致”有着相应的理论综合点。而“人的此在生存”(劳动)包含着双重维度的审美性格,一种是现实的人在现有的能力和生存境遇中所表现出的不可避免的“有限性”[17]49,劳动就表现为一种受到限制的、异化的人性;另一种是存在中的人具有追求“超越性、无限性、至上性”[17]50的游戏冲动,自由自觉的劳动就可以成为反抗现实世界的既有秩序和塑造审美人性以消灭异化的解放力量。因此,在马尔库塞的早期论著中,“一般的”劳动概念与人性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一)对象化、外化劳动等同于异化劳动——此在生存的负担性

马尔库塞虽然在1932年尚未明晰通过审美改造现实的人和现实世界的政治美学进路,但是他敏锐地感知到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蕴含的人本主义思想宝藏,可以为他把政治上的公平、正义的希望建立在思辨的哲学实践之上提供可能性。因此可以确定的是,马尔库塞试图为人性的改变奠定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基础的决心是从研究《手稿》开始的。他认为人性就是人的本质,人的类本质就是区别于动物的最大特征。他继承了马克思对人的类本质的定义,即“作为人的生命活动和人格体现的自由、自觉的创造性活动”[20],又深受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以一切纯粹的自我活动,一切与此在的发生创造、与此在的‘自我作案’分离的‘所作所为’的活动”[19]245,将人的本质设定为理想状态之下的无拘无束的本真存在,在承认劳动的积极性和超越性的前提下,更倾向于以批判的眼光来抨击现实中的劳动。因此,与马克思所定义的自由自觉的劳动所不同的是,马尔库塞主要是从游戏的对立面去看待劳动的,这也能够解释为何马尔库塞总是未加分别地将劳动、劳动的对象化与外化等同于马克思的异化劳动和卢卡奇的物化。

在《经济学中的劳动概念的哲学基础》一文中,马尔库塞把存在主义哲学的奥义运用在分析劳动概念之中,并回答了为什么他把现实中的劳动当作异化劳动。在这篇文章中也预设了他撰写《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的初衷:他认为此在生命的贬抑这种异化是内在于人性之中的,而劳动就是一种异化的形态。他在此文中,为经济学中劳动概念寻求哲学基础,其目的是揭示一个常被人所忽略的、重大的人类生存境遇的问题:政治经济学领域中的劳动概念是不全面的,是“被限制为被领导的、非自由的、领工资的活动”[19]207,是为剩余价值和资本提供合法性的活动,是一种类似于费尔巴哈所提出的“反人性”的活动,是沉沦于人世间的此在的无奈的“经常性的、消极的、负担”[19]239的存在方式,是马克思《手稿》中批判的异化劳动。于是他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中阐明了这样一种境况:劳动是不自由的,劳动者是非人的“抽象”肉体,劳动对象是外在的商品,人存在的目的仅为维持肉体生存。正是这种异化劳动能够反映此在的存在,是他后来确定的政治美学批判的对象之一,关于异化劳动的分析也始终是马尔库塞思想的一大焦点。“但归根到底,他使用‘劳动’一词,是指资本主义所实际理解的含义,即在商品生产中创造剩余价值或‘产生资本’的活动。另一些活动不是‘生产性劳动’,因此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劳动。可见,劳动意味着从事劳动的个人绝不会有自由和全面发展,显然,在这种形势下,个人的解放同时就是劳动的否定。”[21]马尔库塞是在《经济学中的劳动概念的哲学基础》中奠定了对“劳动”的批判基调,又继续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中深入地论证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常见的范畴(劳动、对象化、外化、扬弃、财产)的“本来的”哲学含义,冷静地找到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作为一种革命理论和“实践的革命的批判”的基础和出发点在于“哲学的批判”[16]295,阐释了对象化、外化劳动等同于异化劳动的生成逻辑。

马尔库塞把美好的、自由自觉的人类本质的哲学基石建立在了“劳动”之上,因为劳动是人的此在本身的存在;而“外化了的劳动”“外化劳动”“对象化劳动”“异化劳动”在这里就“不仅仅是一个经济问题,这是人的外化、生命的贬损、人的现实的歪曲和丧失”[16]300。马克思曾指出:“外在的劳动,人在其中使自己外化的劳动,是一种自我牺牲、自我折磨的劳动。”[14]91可以看出,马尔库塞是在马克思论述的基础上才将外化劳动等同于异化劳动的。但是,他没有注意到马克思之所以这样阐述外化劳动,是从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异化劳动这一前提出发的。马克思认为劳动是一个具有双重性质的概念,是人类的智力和体力表现在外物的一个“对象化”的过程。人类的本质力量在劳动产品中被固定下来成为某种外物,这种物的形式能够使人类的本质力量得到自我确证,因此,“劳动的产品就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物化为对象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14]91这样,人作为有意识的主体同动物区别开来,在劳动的对象化过程中获得自己的本质,证明自己的能力。但是,马克思揭示了对象化劳动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可能成为异化劳动的必然性。也是因为劳动的对象化和外化,在私有财产制度下,“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即劳动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劳动的这种实现表现为工人的失去现实性,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奴役,占有表现为异化、外化。”[14]91人在“本质力量”的实现过程中完成了劳动的“外化”,但也使劳动者丧失了他们的现实性,对象世界也因此不再是从整个人性自由活动中产生的,而是被私人占有的、必须服从的“死的物”[22]39。马尔库塞夸大了对象化造成异化的可能性,一味地批判对象化、外化和物化劳动,借用卢卡奇对缺乏主体能动性的“物化”去取代马克思的“物化”(劳动产品)概念,还站在存在主义哲学的地基上将对象化定义为“自我的他在”[19]232,把它当成了纯粹的贬义词,以此形容人的现实性丧失殆尽的事实。因此,马尔库塞在当时只能将异化劳动的根源归结于人性内部的异化——类似于海德格尔的此在的存在自我分裂:“模范的-解放的”和“替代的-支配的”两种持存形式。如此一来,异化就成了一种永恒不变的生命表现。他反感异化劳动本体论,却又摆脱不掉,他没有看到劳动在马克思那里是人类自由自觉的活动,包含着按自身意愿选择后,从对象化劳动中感受到美、愉悦和游戏审美的情况[19]231。这样,从其观点出发,人类丧失自我意识的原因就不是私有制度下抽象的劳动带来的私有财产和雇佣劳动制度的发展,其观点也削弱了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对资本主义社会和生产资料私有制的斗争性和批判性。再者,他说重新解释《手稿》的目的是为了证实“马克思理论中的基本范畴是通过追溯了黑格尔哲学的基础问题而得出的”[16]295,马尔库塞没有严格区分“异化”“外化”“物化”之间的细微差异,也主要是受到了黑格尔哲学的影响。在黑格尔看来,自我创造、自我对象化的运动即是自我外化和异化的运动,而异化和外化、对象化本身是必须被扬弃的。因此,对象性本身又成了异化的、不符合人的本质的东西,而人若失去对象化只能是一种唯灵论的存在物,一种非现实的人,这也变相说明了马尔库塞想把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建立在一种纯粹思辨的、仅具有抽象意义的唯心主义立场之上。

(二)感性本能审美冲动是自由劳动的源泉——存在的超越性

既然劳动不是受制于资本和剩余价值的“生产性活动”,那么什么是马尔库塞意义上的真正的劳动呢?马尔库塞在《经济学中的劳动概念的哲学基础》中将亚里士多德的“目的在于自身的”实践与海德格尔的“此在的实践”相结合,认为真正的劳动应该是“自由的实践”,而且肯定了“此在在实践中”所具有的“可能性和有力性”[19]247,从另一个角度承认了真正的劳动应具有本质上的超越性。这种超越性正是劳动的真正本质,而在个人所占有的财产无法满足人的本能需求的“匮乏”境况下是无法实现真正的劳动的。个体只有实现了对财产的“属人的真正占有”,才能够使劳动恢复与存在物自由地发生关系的本质属性,在这里自由的劳动是人的类本质,是人类本能的审美冲动的复苏,而自由劳动的源泉在于审美本能冲动的解放。在马尔库塞笔下,“自由的劳动”是与“当时的此在”以及“个别的”、淹没于一切“他者”之中的“个别的劳动”[19]244相矛盾的。这说明自由劳动是存在于个人本真的生命形式之中的,与社会中的他者无关,一旦个体陷入与他人的“闲谈”之中,就不再处于本真状态之中,而是一种沉沦。个体消融于由“他者”构成的社会关系中,就相当于人丧失其本质处在异化状态之中。可见马尔库塞敌视社会关系,认为社会关系是使个体被固化在特定的分工之下的罪魁祸首,而分工则是劳动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在劳动之前以及在劳动之外,人的此在可以保持许多可能性而根本不让他们实现。通过劳动,则这种此在就进入某种确定的可能性范围:此在得到了一种历史的永久性。他现在既是一种真正的历史的力量,同时也显露出他的无力性。”[19]239因此,人是在进入劳动环节后才丧失他自身的,在闲暇时才具有多种可能性,才是纯粹自我。由此可见,马尔库塞不仅把自由劳动当作劳动的理想形式,而且将自由劳动精神层面的意义抽象出来,等同于与劳动对立的“游戏”,这种游戏与苦役式的、受压抑的劳动对立,是一种审美式的闲暇体验,是感官的全面解放。游戏才是“人类真正自由的存在方式”[23],“游戏者完全按照自己的爱好对待对象……他根本不理睬对象。这便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人在不理睬对象的同时就达到了自身,就进入了他的自由领域,这种自由正是劳动中尚付阙如的”[19]216。

马尔库塞又受到《手稿》的启发,试图论证以往的异化劳动与内在于人性自身之中的自由劳动这两者是不可分离的,他借用了马克思的说法:在对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进行扬弃以后,人性全面复归的共产主义才会到来。然而,与马克思不同的是,马尔库塞认为共产主义与纯粹的经济财产和物质社会无关,它存在于人的全部的感受性和审美本能得到解放的前提之下。而他对财产的占有形式的理解,也是以是否使人的所有感官本能得到全面解放为标准,将现实生活中对财产的占有分为“真正的占有”和“虚假的占有”两种形式。马尔库塞认为私有财产是异化了的人的生命活动的实现和现实,是整个人行为的形式的实现,是真实的和本质的人的行为的异化了的不真实的形象。私有财产中包含着异化了的形式(私有财产)和真实的形式(人的本质的财产形式),共产主义要依靠真正的人的财产的恢复才能实现。在私有财产的情况下,对象只能在直接消费或成为资本的情况下是财产,此时人的生命活动是为财产服务的,这种财产是虚假的财产。真正的财产是指“人为了自由地实现他的本质所需要的所有对象的有效性和可用性”[16]325,对真正的财产的占有指的是人对自己的本质的全面的、感性的占有。做一个总体的人,而不是单向度的人,“人同世界的任何一种属人的关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感觉、愿望、活动、爱——总之,他的个体的一切官能……是通过自己的对象性的关系,亦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对对象的占有。这些器官同对象的关系,是人的现实的实现……是人的能动和人的受动,因为按人的方式来理解的受动,是人的一种自我享受”[16]325。这是马尔库塞一生所追寻的乌托邦理想,代表着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和全社会的解放,在他中后期的很多著作中都体现了类似的观点,如《爱欲与文明》《单面人》中都强调了要实现人对自身感性官能的全面的总体性的解放和恢复,而人的官能占有的丧失则是一种压抑性的、无思的、原子式的存在方式。

他也曾就如何消除异化、外化提出了不同于马克思的看法。他认为,并不是通过消灭私有制进而铲除异化劳动的根源,而是通过人性自身中对审美“游戏”的向往和对现实此在生存的对照,“游戏”才是人从痛苦中解放出来的关键,反映在对财产的占有上,就是实现对“真正的人的财产”的占有,即人的快乐和欲求的自然满足。而本质上自由的、具有超越性的“游戏”,并非完全独立于“他者的现象”[19]217,而是以压抑性的生产劳动为基础的,他把这种劳动解释为“物质的、为生产和再生产而服务、创造、照料并维护此在的纯粹必然性的行动”[19]245,自由劳动必须以压抑性的生产劳动为基础,游戏是劳动派生的。人只有经历了丧失和异化的“非本真”阶段,自由劳动中的人性基因才能够得到完全释放,因为人性是能动性和受动性的统一。人不能脱离对象而存在,人创立对象的同时,也被对象创立着,因此人具有受动性,进而具有感觉,是感性的存在物。马尔库塞综合了感性在康德、费尔巴哈和马克思的解释中所具有的被动性、对象性、肉体性特征,得出了感性受动是人的自然本性这个结论[16]312。马尔库塞认为感性应该成为具体的、对象性的人的本体论基础,“人的情感和感觉是现实生活中真实存在的、关联着人的本质实现的东西”[24],因此在社会的重建中,必须发挥出“感觉解放”的作用,对马克思来说,“感性就成了他的哲学基础的中心,感性必须是一切科学的基础”[25]111。马尔库塞认为,只有超越了人的受动性的人类劳动,才能够实现对财产的真正占有,并由此通往自由自觉的按照“美的规律”的劳动,走向审美人性和本能解放的共产主义。

马尔库塞在早期著作中,除了注重对操控社会下人的非本真的异化和人性丧失的批判以外,也萌生了对未来乌托邦式的生存状态的向往,其体现在他对马克思《手稿》中的“按照美的规律去生产”的独特解读之中。马尔库塞认为人的本质是“类存在物”,类是依据存在物的“血缘”和“起源”而得以存在的,人能在存在物的一般本质中自由地和任何存在物发生关系,能按照存在物的固有尺度开发、改变、对待处理任何存在物。而劳动就是作为类的存在物的人的本性,因此,人的本质就是作为类的存在物的自由的劳动。人的万能性表现在人能够把整个自然界变成人的“无机的身体”、人的工具。人是万能的、自由的、无限的原因在于人是在摆脱了“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22]50情况下进行生产,在“物质生活”[22]49之外还有“精神生活”[22]49(人能按照“美的规律”而不仅仅按照自己需求的标准来生产[22]51)。在这种自由活动中,人重新生产、改造、占有自然界,将其融入自己的生命活动中,把人的历史变成了自然界的历史,人就是自然界,因此马克思说彻底的“人本主义”[22]73就是“自然主义”[22]120。显然,马尔库塞在这里对美的理解与马克思不同,马克思认为美是人类通过生产实践把自身的本质和人格力量赋予客体对象的产物[26],而马尔库塞更倾向于认为美是由美感产生的,美感是一种内在于人生命自身的天赋或先天才能,是优越于动物的主体感觉能力,他并没有像马克思那样把人当作科技创造、发展的主体[27],把美感归结为劳动实践的创造物。因此,他对于劳动和物质生产的理解也与马克思不同。在他看来,马克思之所以把劳动看作是人的本性,正是因为劳动是一种人的本能活动,劳动可以使人的本能得以满足[5]28。劳动本身并不是人的本质,而劳动中所寄予的人的主观超越性和能动性才是人的本质。很明显,马尔库塞误读了马克思,他刻意忽视了马克思的主客统一的实践论,把唯物主义的基础建立在摆脱物化的精神游戏、官能本能的自由的生物基础上,这样,马尔库塞的人的本质学说就缺少了物质生产活动的实践底色,而集中体现了精神上的美学自由。

三 评价

马尔库塞认为异化的根源应进入人性内部去寻找,异化的消除应寄希望于能够对抗工具理性的“人的整个存在的特征”——“忧伤和需求”[25]113这类人所特有的具体的感觉和情感。结果,他只强调了抽象的本能心理、意识、人性,而忽视了人的本质的具体内容和发展变化,将所有的特殊性都还原到统一的普遍性之中,这难逃传统旧哲学的形式主义思维方式,而且他强调的人的本质是先验的、不变的、静态的,其观点与费尔巴哈的人的本质规定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不同,这也是马克思本人所批判的。他把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建立在抽象的人的本质之上,把劳动、生产、资本、私有财产、实践、活动都统一划归到人的自由自觉的对象性、外化劳动这样的人的本质之中,归结到人自身的问题、中心的问题。但是这里的人,是单个的抽象的个人,还是整个人类的类特性,还是每一个生产生活于现实的社会关系之中、从事物质生产实践的具体的自然人呢?显然马克库塞忽视的是最后一项,同意的是前两项。也就是说,个人和类发生关系靠的是先定的人性,这个人性是靠自由的理想化的劳动产生的,那么这个劳动是怎样产生,又怎样变成异化劳动的呢?马克思在《手稿》中,“还未能回答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下,劳动者何以劳动得越多得到越少;何以在劳动中非但不能得到发展,却受到非人的折磨和摧残这一系列问题。这个秘密直到‘剩余价值’理论的创立才得到彻底的揭露。”[5]23这显然不是马克思在这个阶段能够解决的,因此在这个基础上的人性观是抽象的人本主义的人性观。马尔库塞试图为马克思所有阶段的专业术语找到一个统一的哲学基础,即人的本质。这也暗示了马尔库塞将单个的个人的本质夸大为整个类的本质,其与费尔巴哈的先定的友爱和族类意识没有任何分别,而马克思越是在后来的论著中越是强调,人的本质绝对不是如同费尔巴哈那样的单个人的无声的类,而是在丰富而多变的社会活动和社会关系中不断发生变化的。因此,马克思是反对用某种神定或先在的本质来化约掉现实的具体的人的特殊生活的,人的本质应该在他们各自之间的生产活动中去寻找。人们通过现实的物质生产形成丰富而细密的关系网,在关系的扭结运动中不断地扩充和改变自己的本质和他人的本质,因此人的本质应该是开放的、动态的、历史性的。当然,从某种意义而言,马尔库塞抓住了人的本质在发展变动中也能够保持的一个具有相对稳定的内在规定性,那就是通过对象化劳动形成对人的本质的观照和自我确证,这种哲学的解释方式,也能够使人们敏锐地把握住人的本质的重要特点和关键,可以说,这种理解是马尔库塞开创的一种隐喻式的理解方式。

马尔库塞仅盯住异化劳动,而坚决否定剩余价值理论的作用,因此他认为找到生产资料归谁所有和收入如何分配的奥秘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要从道德上、意识形态上去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者的苦难和异化。然而,只是在伦理意义上以哲人式的超越眼光谴责是不能为解决矛盾找到一个可行的现实道路的,马克思的伟大之处也正是在于他不仅有着哲学家冷静的头脑,能够从庞杂的、不断变化的现象中抓住人的本质异化这一本质,更重要的是他能够以实证科学家的眼光和经济学家的精确分析,找到解决异化的根本方式,也就是通过剩余价值学说科学地发现了工人被剥削的程度,发现了在资本主义生产中最活跃的因素是劳动者,发现了资本并不仅仅作为物的形式而统治着劳动者,它其中包含的是劳动者和生产资料占有者在特定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中所形成的经济和意识以及上层建筑、制度之间复杂的关系,这种复杂关系之中内在地包含了科技进步和物质生产胜利对人的剥削以及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的比例等细微精确的内容,因此这种资本的逻辑是人不能获得自由解放的根源,使人包括资本家在内都受制于资本权力关系,这就不仅仅是科技或经济决定论、阶级意识和思想欲望态度的问题了,而是在这种生产关系条件下资本、权力、政治、经济、技术、道德、思想、态度、行动、实践、感性、本能、心理等相互交织的复杂关系的运动所共同发展得来的,这也是从抽象到具体的思维方式,而马尔库塞止步于抽象,放弃了具体这一步。正是缺少了这一步,导致马尔库塞看问题总是执着于某一端——或者是权力意志,或者是技术,或者是人的思想意识形态和文化,或者是美学艺术,或者是革命活动,或者是哲学。这种具体实际上是不全面的、非辩证的抽象,不能够深入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运动——中来考察以上观点和细节。也就是说,以上观点和细节要与本质的唯物史观所内在包含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相互结合来考虑作为变革的途径,而不是仅仅靠玄想和哲学的思辨,这也是哲学最后无法登上王座的原因。马尔库塞坚持的是另一种完全相反的决定论,有时是意识决定论,他反对技术决定论、经济决定论,而他在反对后两种决定论的同时在某种意义上也承认科技和经济的决定作用,只是以反驳和批判的方式更加确定了他对后两者地位的重视。而马克思从来都不只是一个决定论者,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强调的是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内在关系的涌动,不仅是决定论那么简单,其中还包括反作用,还有社会意识、生产关系、上层建筑伴随于前者的变化而变化的关系运动。

因此,马尔库塞只注重《手稿》而企图将马克思所有阶段的思想都划归到手稿之中,把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建立在抽象的人本主义思辨的基础上,这是一种典型的以偏概全、放弃了马克思后期思想的宝贵之处的退步。他不仅仅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奠定在人本主义之上,而且还把自己一生的心理学、哲学、伦理学、政治学、美学都汇集于人这个焦点之上。后来马尔库塞以抽象的“爱欲”作为他的人性学基础,以人的价值存现、自由、行为和责任作为其理论构建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马尔库塞注重的是社会批判,而不是寻找改变世界的现实路径,他是一个很好的提倡者和呼吁者,但欠缺在具体革命中的现实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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