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尹襄奉使代祀舜陵行迹考略

2020-01-07 09:08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舜帝书院

周 欣

(湖南科技学院,湖南 永州 425199)

一 舜陵代祀刻石纪功

明嘉靖元年尹襄以翰林院编修职奉诏至九疑祭祀舜帝的记事碑,刻于九疑山玉琯岩石壁,是关于明清祭祀的重要题刻铭记:

“嘉靖元年(1522)秋九月丁卯,翰林编修尹襄代祀舜陵,至宁远,知县谢能让同至。”

尹襄(1485-1537),字舜弼,号巽峰,江西永新人。明正德六年进士,为官清廉正直,“其文持论颇纯正,而波澜结构则未造古人”。著有《巽峰集》十二卷,附录一卷,收入《四库全书》。

谢能让,《(道光)永州府志》载:“江西安福人,举人。正德间,临关教谕,升宁远令......嘉靖壬午乡试,以外簾召,辞疾不赴,诬以不谨罢官,民号泣留之,祀名宦。”

揆以题刻句意,“代祀”即是指明世宗派遣翰林编修尹襄至九疑山舜帝陵行告祭礼。在传统礼仪中,祭祀天地、宗庙、社稷等地,昭告公众新皇帝登极,本是天子之事,以示天命之始。“古之受终革命者,必告于天地祖宗。尧舜之禅让,汤武之征伐,未之有改也。”[1]至洪武四年(1371),朱元璋亲制御祭文,遣翰林院编修雷燧赴九疑山祭祀舜帝,将舜庙从玉琯岩迁至舜源峰下,立碑祭祀,并作为明代管理体制的重要措施,开启了派遣官员代行其事的先河。

其中“秋九月丁卯”,则是指秋祭。明太祖后,祭舜为春秋祭祀,《(嘉庆)九疑山志》载:“每岁春秋二仲月上甲日,县令具牲帛诣庙致祭。遇改元,命翰林等官祭告,此明制也。本朝春秋二祭如之。凡国家有大庆典,皆遣官特祭。”即每年“春秋二仲月上甲日 ”举行祭舜仪式,并规定凡遇皇帝登基、祝寿、平定战乱等事件,均要遣官告祭。

尹襄奉使九疑祭舜,就是延续明太祖以来的定制。有意思的是,该碑刻既见于玉琯岩摩崖石刻,亦见于《永州府志》《九疑山志》等方志史料,可相互补充、佐证。《九疑山志》记录:“世宗肃皇帝则遣翰林院编修尹襄。其文曰:‘仰惟圣神,挺生前古,继天立极,宣著人文功化之隆,惠利万世。兹予承天序,式修明祀,用祈鉴佑,永祚我邦国。’”《永州府志》《宁远县志》也有类似的记载:“嘉靖元年,遣翰林院编修尹襄致祭,告即位也。文曰:‘仰惟帝王圣神,挺生前古,继天立极,宣著人文功化之隆,惠利万世。兹予缵承天序,式修明祀,用祈鉴佑,永祚我邦国。’”祭文作为祝颂之辞,核心主旨是赞颂虞舜圣德和诞应天命的重要事件。有意思的是,二种文献在措辞方面有些差别,“仰惟帝王圣神”与“仰惟圣神”,文字出入颇有不同,但从源流上看,应属于同一文献体系。

在历代祭舜文献中,每一次祭祀并不仅仅是简单的王朝更替,更重要的是现实国家治理的礼仪制度,体现的是国家政治性与正统性的统一。例如,明太祖朱元璋派遣翰林院编修雷燧作有祭文:“朕生后世,为民于草野之间。当有元失驭,天下纷纭,乃乘群雄大乱之秋,集众用武,荷皇天后土眷佑,遂平暴乱,以有天下,主宰庶民,今已四年矣。”说明明代权力来源与以往不同,朱元璋出生“草野之间”,“乘群雄大乱”而取得政权,“(明太祖)登极礼仪意欲凸显其推翻蒙元,建立明朝登基为帝是‘天命’授予,具有不可置疑的正当性,因此需要亲自祭告天地,仪式也最为隆重,这一点在中国以往历代开国皇帝的即位礼仪中并不鲜见。”[2]其遣官致祭,希望通过祭祀,既彰显改朝换代的礼仪象征,也承担自身的历史正统地位。与此略有不同,世宗作为后代嗣位君王,效尤此法,祈福禳灾,更多地为求得到上古帝王的庇佑,寄托国家政权长治久安的寓意更为明显。“用祈鉴佑,永祚我邦国”,显然没有明太祖置身以尧舜肇始的正统序列的直接目的,但效法先王,派遣朝中官员九疑致祭,表明了对虞舜开创道德文明的高度认同。

自明太祖开陵庙祭祀之肇始,不仅将祭祀上古帝王推向了高潮,而且实现了国家政治理念与社会生活的深度融合。据炎帝陵、南岳等专志文献记载,尹襄的代祭并不仅仅限于舜帝陵,《炎陵志》云:“嘉靖初遣官告即位致祭文。碑在庙中殿后,字漫漶不可识,其词见《酃县志》。曰:‘昔者奉天明命,相继为君。代天理物,抚育黔黎。彝伦攸叙,井井绳绳。至今承之,生民多福,思不忘报。兹特遣使奉香币,祗令有司,诣陵致祭。惟帝英灵,来歆来格。遣官翰林院编修尹襄。”又据《南岳志》载:“世宗嘉靖元年,遣编修尹襄致祭。祝文曰:惟神毓秀钟灵,永表南土,奠安民物,万世永赖。兹予嗣承大统,谨用祭告,神其歆鉴,佑我国家。”无论是祭祀舜帝,还是祭祀炎帝、岳祝,受“告祭”这种文明制度的影响,数百年一脉相延,无疑把祭祀与国家政权结合起来,成为维护国家正统的重要政治措施。

饶有意味的是,尹襄致九疑山告祭,汲汲于代祀之事,代表了国家“政统”并确立政治权威。《(万历)九疑山志》载:“(玉琯岩)旁有天皇元年《何侯记》,略述帝舜南巡之事。实咸通中道士所撰,其文诞妄不经。嘉靖改元,编修尹襄来游,命凿去之。”何侯作为道家仙释人物,“明真元,尧时人,其祖隐居九疑,阴行善。”“秦汉以来,舜庙即其故宅。”虽未见凿去的原作,但在《(万历)九疑山志》中存有一篇失名的《何侯记》:“舜南巡,止其家,感五老下降,谓帝曰:‘升遐有日。’五老又以仙药一器付真元,且语之能饮此必至陟帝庭。帝乃封真元为何侯。”两篇文章是否相似,已不得而知。然则,受楚文化“信鬼好祠”的影响,大自然的风云变化,都兆示着吉凶的引申意义。“昔楚国之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在虞陵文化圈中,祠祀乐舞而娱诸神,舜帝广被四表,无远弗届,在神灵世界寓为众神之首,而何侯被界定为帮助舜帝得道成仙的人物,玉琯岩升华成舜帝羽翼成仙的空间。也就是说,舜帝在观念世界中扮演着神灵的角色,而何候则被认为具有沟通人神的特殊功用,由此便衍生出《何侯记》的题刻文字。当然,对于这样一种民间改造,在尹襄看来无疑是充满附会之谈,而“何侯升仙”等传说也让其匪夷所思,致雅避俗,必须“命凿去之”,加以坚决排黜,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疑,从而确保国家的思想和文化在传统轨道上正常地运作。

显而易见,奉使祭舜作为值得铭记的文化事件,尹襄用舜帝的贤德和遗教来教化百姓,刻意在玉琯岩凿去《何侯记》而另刻记事碑文,突出了“代祀”这一特殊意义,昭示公众,不仅具有礼仪制度上的象征意义,也具有政治文化上的现实意义。同时,玉琯岩刻石作为一种特殊的文献史料,既是九疑山区域的人文景观,又以实物的形式证明了《九疑山志》等方志文献的记载,既有自我标榜的意味,也是一种政治宣传。

二 《九疑斋居》文人雅趣

如果说,尹襄玉琯岩刻石代表着官方的立场,那么,夜宿九疑作有诗文,则展现了作为文人士大夫游历山水的雅趣,传达着异乡观感。据《九疑山志》记载,尹襄代祀行迹,还存有《九疑斋居》一首:

“今夕此何夕,坐我名山中。雨声高叶里,秋意浮崆峒。幽闲绝人境,冈峦况万重。向非秩元祀,讵容寄凡踪。冲澹忘世虑,所思惟重瞳。涧响疑韶奏,岚光想山龙。淳风日以远,怅恨难再逢。性善谅非诬,庶几一念通。”[3]

这首诗文淡雅淳古,主要抒发了九疑山致祭的感悟,前半部分叙述九疑山的周围环境,其中,“名山中”“浮崆峒”“幽闲”“冈峦”等词均是生动地描写九疑山的山川风景,优美如画。后半部分由景叙事,转向对此行的目的——“元祀”。“元祀”在传统文献中有两层含义:既指元年,《尚书·伊训》:“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陆德明释文:“祀,年也。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也指大祭天地之礼,《尚书·洛诰》中有:“记功,宗以功,作元祀。”《文选·张衡》:“元祀惟称,群望咸秩。”薛综注:“元,大也;祀,祭也;称,举也。谓大祭天地之礼既举,群岳众神,望以祭祀之,皆有秩次。”从文义上看,此处应是指世宗登极。

对舜帝德行的歌颂。尹襄作为代祀官员,九疑致祭,重在歌功颂德,赞颂德行,故诗文中涉及舜帝史事典实较多,并可与《尚书》《史记》等传世典实相互印证:诸如“所思惟重瞳”,此处“重瞳”指舜帝。《史记·项羽纪赞》:“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淮南子·修务训》:“舜二瞳子,是谓重明,做事成法,出言成章。”双瞳呈现了舜帝与众不同的气貌,更突出了舜帝作为古代最高伦理典范,发明创造,以劳定国,建立制度管理百官,以德治国,具有圣明气象。

“韶奏”即是舜乐,秦汉时定为庙乐。舜作《韶》乐以歌颂盛德,《竹书纪年》:“有虞氏舜作《大韶》之乐。”《吕氏春秋·古乐篇》:“帝舜乃命质修《九韶》《六例》《六英》以明帝德。”而《(万历)九疑山志》中则有“韶歌”,“昔舜帝南巡至九疑,每乐奏九成,则有凤仪兽舞之异。一女子颇解音律,效为韶歌,极其柔婉。近传韶歌自此始。”舜奏韶乐于九疑,当地女子效仿其音而传唱《韶歌》,这也正是《尚书·益稷》所述“箫韶九成,凤凰来仪。”

“岚光想山龙”中“岚光”指九疑山四周山岭重重叠叠,雾气弥漫,恍若人间妙境,唐代王维有诗“夕阳彩翠忽成岚”,喻为锦绣青山添铺彩翠,绚丽多彩。“山龙”则是指舜葬九疑,为山中之龙。蔡邕《九疑山铭》“遂葬九疑,解体而升”,意为上古帝王作为龙的化生,盘旋于云雨之中,羽翼升天,将祭舜上升至“天道”的意义。

舜的道德风尚与当时社会的乖违。“淳风日以远”中“淳风”,一方面,对舜帝德行的赞美。《史记·五帝本纪》:“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尚书·舜典》:“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中庸》:“舜其大孝也欤!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等等,对舜帝至孝、明德等德行的称赞。另一方面,也是对当时的“世风”有所困惑。元代诗人张养浩《过舜祠》:“太古淳风叫不还,荒祠每过为愁颜。”抚今追昔,政局忧攘,当时社会存在种种乱象,尹襄又不由感叹“淳风日以远”。这一正一反,正突出了舜帝德治天下的政治高度。承接“淳风”,考虑到明代的政治局势,朝廷政权替换,统治理念不免多有差异,尹襄本人心理上难免有些冲击。“庶几一念通”,“一念”即是一动之念。陆游《自规》“忿欲俱生一念中,圣贤亦本与人同”。赞颂明代文明效法于虞舜,又通过自上古帝王到历史秩序的过渡,将尧舜作为理想君主的典范与明世宗政治生态相关联,寄予深深地心理期望。

三 濂溪书院尊周辟王

奉使九疑祭祀舜帝之暇,尹襄凭借地理之便,寻访濂溪书院。出于对周敦颐及学术的尊崇,作《谒濂溪书院》:

“濯缨临潇水,凭轼过濂溪。溪流清且驶,逶迤学宫西。元公遗迹在,上有御书题。登堂荐 蘋藻,石路匪难跻。表表图书训,至精谅在兹。圣域未云远,微言乃阶梯。惠我后来者,殷勤过手携。平生瓣香念,焉辞道里睽。哲人久不作,古路纷蒺藜。安能起风月,开彼俗学迷。”

[4]

简要梳理诗文,尹襄拜谒濂溪书院有三条线索特别值得注意:

诗文首句“凭轼过濂溪”,其中的“凭轼”典出《汉书》,谓驾车、出征,亦借指做官。晋潘岳《西征赋》:“潘子凭轼西征,自京徂秦。”唐魏徵亦有《述怀》:“请缨系南粤,凭轼下东藩。”尹襄拜谒濂溪书院,即是源于代祀舜帝,绕道至书院祭祀。而“蘋藻”指祭祀,《左传·襄公二十八年》:“济泽之阿,行潦之蘋藻,寘诸宗室,季兰尸之,敬也。”

“石路匪难跻”,说明濂溪与舜帝一为道德始祖,一为理学鼻祖,代表着湖湘学术的深远与高度,亦是潇湘最为重要的人文遗迹,两地相距不足百余里,成为文人士大夫的心神向往之地。实际上,因地缘关系,祭祀舜帝时又拜谒濂溪,在明清士人中不乏其例,明章潢《九疑濂溪月岩三胜图总叙》曾说:“舂陵古零陵郡,山川之形胜有曰九疑,曰濂溪,曰月岩。九疑,舜帝所过化也;濂溪,元公所毓秀也;而月岩,又元公所悟太极之至妙者也。”明邓云霄《游九疑记》所咏:“九疑,舜陵在焉,路经营道宋大儒濂溪乡也。夫一出而谒舜帝,式先贤庐,因以观风问俗,洵余守土者职也。”明代文人推崇圣贤,表彰风节,多有关联。而就儒学渊源来说,从尧舜禹到濂溪二程朱子,表现出前后相承的思想脉络,有着儒学道统意识的特殊寓意。

“元公遗迹在,上有御书题”,其中的“遗迹”有两层涵义:一方面,景定四年,宋理宗御书“道州濂溪书院”六大字,以为表彰濂溪理学。《(光绪)道州志》等均有记载,“濂溪书院,在州学西。宋绍兴己卯知军州事向子忞始祀周子于学之稽古阁。淳熙乙未,博士周旉迁于敷教堂。壬戌知军州事赵汝谊重建并塑二程像。嘉定间迁于今所。景定间,守臣杨允恭援九江书院例,请额于朝,赐御书‘道州濂溪书院’额”。在学术思想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一方面,明正德、嘉靖年间,地方长官热心办学,书院呈现蓬勃发展之势,濂溪书院作为萃聚周敦颐学术和传播儒学的阵地,承接宋代遗风,代表了儒家官方的“遗迹”。“表表图书训”则是指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与《通书》,虽文字精简,字数不足三千,正如潘兴嗣《墓志铭》称“尤善谈名理,深于易学,作《太极图》《易说》《易通》数十篇,诗十卷,今藏于家”。但意蕴深远,又如《四库总目提要·宋四子抄释》云:“宋五子中,惟周子著书最少,而诸儒辩论,则惟周子之书最多”。其著作中揭示的儒学微言大义,生发出“无极”“太极”“诚”等理学元素,建构宇宙本体学说,以此深广展开,推动了宋以后东亚儒学的发展,故“微言乃阶梯”。特别是元代朝廷明令程朱一派的经学及朱熹《四书集注》为科举取士程式,程朱位于正统地位,濂溪理学也被士子奉为圭臬,“惠我后来者”,传授性理学说,聚焦了众多士人学子,影响深远。由此可见,吸引尹襄前来拜谒的并不是故里的风物,而是濂溪作为“上承孔孟,下启二程”的儒家圣贤学术风范。

“尊周辟王”是尹襄此行拜谒濂溪书院的主要目的。明正德三年王阳明“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是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以“龙场悟道”为标志,用新的“良知学”重新清理儒学知识资源,“联讲会,立书院”,从学如云,声势盛大,扭转学风意向,心学得以广泛传播,从而改变了明初朱学独尊的局面。尤其是王阳明在江西重建濂溪书院传播心学,“四方学者辐辏,始寓射圃,至不能容,乃修濂溪书院居之”。阳明心学的快速发展,使得作为治国指导思想的程朱理学受到挑战,朱、王学术关系日趋紧张。王学高谈心性,被官方认为是使“士子传习邪说”,但学风丕变,不容小觑。《明世宗实录》指出:“嘉靖元年十月乙未,礼科给事章侨言:‘近有聪明才智足以号召天下者,倡异学之说,而士之好高务名者,靡然宗之,大率取陆九渊之简便,惮朱熹为支离。’”程朱理学作为统治阶层的指导思想,在士人中间已经有了相当多的另类取向,以致“古路纷蒺藜”。作为一名儒家士大夫,尹襄对当时程朱理学的种种危机,有着清醒的认识,在他看来,阳明心学作为“蒺藜”“俗学”,是一种颇具“异端”色彩的学术理论,无疑会对程朱理学造成极大威胁,而道州作为濂溪故里,理学之风绵延久远,期望能重建道统谱系,再塑书院读书之风,“开彼俗学迷”。这也说明,尹襄拜谒濂溪书院,一次看似偶然的机缘,却展现了他将程朱理学作为学术追求,“尊周辟王”的思想宗向,以及对士子们传承程朱道统的热切向往。

四 拜谒濂溪新建亭台

《濂溪志》中有一个很值得玩味的细节——尹襄至濂溪故里新建“有本亭”。嘉靖前后,濂溪故里名流群至,如黄佐、许岳、罗柏、岳鳌等“俱以公事且慕元公而来”,建有“风月亭”“濯缨亭”咏怀濂溪,重塑了明代濂溪故里的繁盛场景。据鲁承恩《濂溪三亭记》:“方伯林公庭㭿偕编修尹公襄以祀事至,命州守陈大濩、吴庠建亭,名曰‘有本’。”又,后裔五经博士周绣麟云:“嘉靖乙未,方伯林君廷㭿、编修尹君襄,亦以公事至如故里,佥曰:‘有风月、濯缨之亭,岂可以溪而无之乎?’遂攀崖而上,得地一区,若天设地造者,遂即其平而亭指,名曰有本。”“风月”“濯缨”均是形容超脱世俗、操守高洁的词汇,以此名亭,作为士大夫精神投射,表现了明代士人对理学精神的理解与运用。“有本”作为后人祭祀濂溪的标志建筑,是濂溪故里的一个突出形象。《濂溪故里图说》载:“(圣脉)泉之上为有本亭,迤东为风月亭,沿流而东为濯缨亭,又东为故居,家庙在焉。”在圣脉泉上建有本亭,意为学术渊源有自。李发作《有本亭》:“浩脉远汲洙泗派,渊源长衍洛河泓”,从字面上看,“洙泗”“洛河”代指儒家,濂溪继承孔子学术,价值取向上有着一脉相承的内在理路。

《濂溪志》中还有尹襄拜谒濂溪故里的祭文:

“斯道久坠,至宋复明。伊洛之学,实本先生。性与天道,图书则备。惟 幾惟深,抽关启秘。学圣有要,一以养心。尧舜以来,理无古今。间我后人,恩同罔极。尸而祝之,崇功报德。襄虽寡味,诵读有年。使经仁里,仰止益虔。采彼溪毛,祗奠祠下。恍如风月,以昭以洒。”(《谒元公祭文》)

“斯道久坠,至宋复明。”唐宋始为说明儒家之道远有端绪,圣圣相传,唐中叶韩愈提出了道统说,而朱熹在《中庸章句序》中,将道统作为学术思想体系建构的重要组成:“夫尧、舜、禹,天下之大圣也。以天下相传,天下之大事也……自是以来,圣圣相承,若成汤、文、武之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统之传,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然当是时,见而知之者,惟颜氏、曾氏之传得其宗。及曾氏之再传,而复得夫子之孙子思,则去圣远而异端起矣。”朱子以尧舜禹以来的渊源脉络为线索,梳理道统传承谱系。在他看来,自汉唐佛教兴起,以深邃的人生哲理、有效的修养方法对孔孟之道产生了强大冲击,而周敦颐以弘扬孔孟之道为己任,追寻“性与天道”,启迪“伊洛之学”,使儒学重新获得生命力,实为“复明”儒学的重要人物。换言之,尹襄作为祭祀使臣,在濂溪祠记中反复强调儒学内在传承脉络,借助对道统内涵的阐发,表达着明代官方对儒学本质的理解,以之延续儒学的发展方向。

“学圣有要,一以养心。”这是阐释儒学的精神内核。《通书·圣学》中有:“‘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闻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不同于佛道空疏无学,濂溪将“一”理解为“没有私欲”,没有私欲则内心安宁,内心安宁则外表刚直强劲,从而明澈通达、周遍公正,虚邪之心不能入内。因此,学习“圣人之道”最重要的是涵养德性,去除私欲,达到明通公溥的境界。这一境界,注重自己的存性,以个体身心安顿为起点,将内在的身心之学与外在天道性命结合起来,确立起性与天道的学说,也是自“尧舜以来”儒家学者一直执守的内在心性之说。

而“使经仁里”,仁里取《论语·里仁》:“里仁为美”之意,郑玄注:“里者,民之所居,居于仁者之里,是为美。”此处的仁里应为濂溪故里,即拜谒了故里的祠堂。“溪毛”,据《左传·隐公三年》:“涧溪沼沚之毛,蘋蘩蕰藻之菜。”则说明在濂溪祠举行了隆重的释菜仪式,其反复推尊濂溪为儒学正脉的用意由此可见。

括而言之,尹襄作为明代士大夫的代表,奉使祭祀舜帝陵,儒雅好文,刻石题咏,突出治统,不仅相容了舜帝与濂溪道统渊源,也强化了九疑山祭祀舜帝的正统主题,更呈现濂溪理学在明代学术及政治融合中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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