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举,付洪秀
(1.海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海南省高校中国共产党革命精神与文化资源研究中心,海南 海口570228;2.东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部,吉林 长春130024)
世界历史的产生发展,是人类历史的一次重大变迁。它的开启,扩大了人类生存的地理空间和人类活动的社会空间。人类生存和发展空间向度的延展,在其现实性上是与世界市场空间场域的扩展同步发生的。对于人类历史的这一重大动向,很多思想家都给予了关照,形成了错综复杂的世界历史理论。马克思世界历史思想既属于这个理论谱系,又有别于其它理论,甚至与其它理论存在本质上的差异。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马克思以世界市场为中介“切中”了世界历史这一独特的理论进路。这个理论进路的核心要义是,世界市场的空间场域内在地成为马克思世界历史思想的理论视阈。具体而言,马克思以世界市场为中介确立了把握世界历史的基本原则、揭示了世界历史时代资本主义的生存论危机、关照了世界历史时代人类的未来发展。
用什么原则去把握和认识世界历史,是世界史观的基本问题,它规定和影响着世界历史理论的性质。以世界市场为中介,马克思确立了历史唯物主义、整体性、发展性三个基本原则把握世界历史进程及其延展了的人类生存发展的空间向度,这在根本上把马克思的世界历史思想与其它世界历史理论区分开了。
人类历史发展到近代,它的空间向度被迅速打开。从此之后,人类历史在时间和空间的双重维度上同步发展,世界历史时代全面开启。维科、赫尔达、伏尔泰、康德、黑格尔、马克思等人对人类社会发展的这一重大动向在理论上给予了关照,形成了错综复杂的世界历史理论谱系。世界历史的成因问题,是一般性世界历史理论争论的焦点,其中黑格尔的观点比较有代表性。他认为历史转变为世界历史根源于绝对精神的自由本性,作为绝对精神的世界精神按照自由本性不断突破民族性达到世界性,根本上来说是在世界历史的场域达到绝对精神自身。很显然,在黑格尔哲学中绝对精神是世界历史产生的原因,世界历史是绝对精神活动的结果。马克思的主张与此不同,他认为世界历史“不是过去一直存在的”(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版,第34页。,只有当“市场已经可能扩大为而且日益扩大为世界市场”(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版,第562 页。的时候,它才可能产生。世界历史本身也是历史性的存在,它既是人类历史发展的结果,又是人类历史未来发展的前提。世界历史由可能性到现实性的转变是由“人们所达到的生产力的总和决定”(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33 页。的,而不是由“‘自我意识’、世界精神或者某个形而上学幽灵的某种纯粹的抽象行动”(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41 页。决定的。“人们所达到的生产力的总和”不是一种抽象的规定性,在其现实性上它与工业、商业的发展密切相关,所以马克思强调是大工业“首次开创了世界历史”(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66 页。。大工业开创世界历史表达的基本含义是,大工业推动了现代社会生产力的普遍发展,这是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的根本动力。“人们所达到的生产力的总和”与大工业“首次开创了世界历史”都说明,马克思是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来把握世界历史的,从而科学地解决了世界历史的成因问题,并在根本上超越了唯心主义的世界史观。这不是唯物史观这把“万能钥匙”简单地打开世界历史这把普通的“锁”这样一个机械的过程,而是马克思以世界市场为中介做出的具体的科学判断。“大工业建立了由美洲的发现所准备好的世界市场。世界市场使商业、航海业和陆路交通得到了巨大的发展。这种发展又反过来促进了工业的扩展”(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版,第32 页。。由此不难看到世界市场在马克思把握世界历史基本原则确立上的中介作用:其一,世界市场作为中介,它是一个“平台”,一个能够展现世界历史是近代以来、特别是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生产力迅速发展所肇始的客观历史进程的平台,这对马克思无疑有启发作用。其二,世界市场作为中介,它是一个“转换器”,一个将唯物史观的理论视阈与世界性的时空场域彼此融合的转换器,这无疑对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视阈的形成非常重要。
随着世界市场的发展完善,它展现出巨大的整合能力。它将各民族的生产、分配、交换、消费等联结为一个整体,将各民族的人力、物力、财力联结为一个整体,将各民族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联结为一个整体,将属人世界和自然世界也联结为一个整体。一句话,世界市场将一切联结为一个有机整体。作为过程,它呈现世界历史的整体性;作为结果,它内化在世界历史的整体性进程之中。这是世界历史有别于前世界历史的一个重大的原则性的区别。世界市场将一幅由普遍交往所形成的普遍联系、整体性的世界图景活生生地展现在世人面前,这既是一般性世界历史理论得以可能的前提条件,也是近代以来的世界历史理论与古代关于历史发展具有世界性的相关理论主张之间区别的关键。整体性,这是世界市场给马克思的重要启示,也是马克思把握世界历史的基本原则。马克思把整体性原则贯彻到世界历史思想中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马克思认为世界历史的生成是各民族国家、进而全人类整体性的历史进程,它的发展演进受各民族整体上摆脱孤立隔绝、封闭自守程度的直接影响。“各民族的原始封闭状态由于日益完善的生产方式、交往以及因交往而自然形成的不同民族之间的分工消灭得越是彻底,历史也就越是成为世界历史”(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40-541 页。。其二,马克思将世界历史产生发展在整体上归因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将之视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西欧、进而在全世界替代封建主义生产方式的结果。“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的商品的低廉价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35 页。。并且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只是人类在生存发展过程中所形成的“经济的社会形态”整体链条上的一个环节,作为部分,它从属于这个整体。其三,从主体的角度讲,马克思认为世界历史是人类主体活动的产物。但这不是一个抽象的超民族的人类精神主体,而是一个现实的交互的人类主体。马克思主要是从阶级的视角看待这个人类主体,认为资产阶级在已经生成的世界历史中居于主导地位。世界历史是资产阶级“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36 页。。
马克思认为世界市场把人类社会聚合为一个整体的历史进程,同时也是一个发展进步的历史进程,所以他把发展性确立为把握世界历史的基本原则。这既体现在马克思对世界历史进程的总体认识上,也体现在具体问题的主张上。马克思指出:人类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巨大潜能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被激发和释放。“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36 页。。同时,“普遍的社会物质交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版,第104 页。在这个过程中形成。无论是哪个方面,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都有“伟大的文明作用”。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实际上是人类社会由农业文明跃升为工业文明,进入了现代社会的过程。这无疑是人类历史发展的一次巨大进步,它开启了人类历史发展的新篇章。“普遍的社会物质交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在根本上都是人类实践活动的结果。“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196 页。。作为一种否定性统一的活动,实践塑造的交互人类主体使得任何个人和民族都成为世界历史性的存在,并在根本上使其摆脱了自然、血缘、地域等因素对发展的束缚和限制。任何一个民族要想在世界历史上立足,必须要顺应发展进步的潮流。在这个基础上,马克思进一步聚焦世界历史发展的不平衡性问题,这集中体现在19 世纪50 年代到70 年代他对东方世界未来发展的思考上。马克思认为在东方从属于西方的整体格局下,资本主义的侵略、渗透乃至于战争虽然给东方世界带来了严重破坏和沉重灾难,但是却在客观上促进了东方世界科学、技术、交通、商业、贸易、基础设施等方面的发展。马克思将此视为东方世界一次“不自觉的”、但却是“一场前所未闻的最大的、老实说也是唯一的一次社会革命”(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682 页。。马克思用“社会革命”这个概念要表达的核心思想是,东方世界传统的社会关系在何种程度上被改造为现代的社会关系,那么它就在何种程度上以现代的方式与世界发生关系,它就在何种程度上融入了现代社会之中。可见,马克思把东方世界能否真正融入世界历史看作是东方世界能否赢得未来发展主动权的关键环节。因为只有真正融入到世界历史之中,才能以开放的形式发展,才能广泛地吸收人类创造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共产主义运动在20 世纪东方世界的蓬勃发展,特别是在21 世纪的中国重新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充分地说明了马克思这一构想的科学性和前瞻性。
在确立了以上三个原则的基础上,马克思站在世界历史的高度批判资本主义,揭示了资本主义在世界历史时代的生存论危机。“生产力和交往手段在现存关系下只能造成灾难,这种生产力已经不是生产的力量,而是破坏的力量”(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42 页。“生产力已经强大到这种关系所不能适应的地步,它已经受到这种关系的阻碍;而它一着手克服这种障碍,就使整个资产阶级社会陷入混乱,就使资产阶级所有制的存在受到威胁”(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37 页。“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了同它们的资本主义外壳不能相容的地步。这个外壳就要炸毁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就要响了”(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版,第874 页。。马克思不同时期的这些重要论断虽然在论述角度、表达形式、理论对象等方面存在差异,但核心结论是明确的、前后一致的。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世界历史时代的生产力在其发展向度上必然会遭遇自身发展的禁止,资本主义世界历史时代的生存论危机根本上是生产力发展的危机。生产力是资本主义生命之所系。一旦生产力发展停滞不前,甚至是倒退,那么必将直接威胁到资本主义的生存。这个结论的得出,与世界市场的中介作用直接相关。
资本主义在世界历史时代的生存论危机源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局限性。以私有制和雇佣劳动为基础进行商品生产,这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核心。在这种生产方式中,人的劳动从物质生活的整体中被剥离出来,人则是按照劳动的不同特质被嵌入到商品生产的链条之中,这会在双重维度上限制生产力发展。一方面是,世界历史时代的国际分工取代区域分工、自然分工虽然是一种历史进步,但仍然是基于人的存在论差异并且是对人的存在论差异的固化。这就决定了已经成为世界历史性存在的人是以片面的形式参与生产的,人与人之间形成的联合也是被动的,是建立在人的片面能力基础上的,会对生产力整体效能的发挥形成抑制作用。换言之,基于片面发展的人的联合的整体生产效能必然会在资本主义世界历史时代走向衰落,生产力停滞发展只是它的客观表现。另一个方面是,在资本主义私有制前提下由人的联合体所产生的生产力最终会演变为奴役人、控制人的力量。与前世界历史时代的区别在于,资本主义世界历史时代生产力对人的奴役和控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把人从原有的孤立隔绝中解放出来又把人抛入到新的具有普遍性的“物的关系”的孤立隔绝中,使人成为某种片面发展的人并且始终是这种人,使人生活在某种特定的区域内并且把人固定在这个区域内,使人与人之间成为对立的存在并且始终保持这种对立。这在前一方面的基础上会进一步抑制生产力潜能的释放,最终压制生产力的发展。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导致异化的普遍化,异化的普遍化使得“这种异化成为一种‘不堪忍受的’力量,即成为革命所要反对的力量”(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38 页。,从而诱发资本主义世界历史时代的生存论危机。在马克思看来,异化的普遍化必须要借助于世界市场这个介质,异化统治的确立也离不开世界市场这个纽带。经过数百年的发展,世界市场像一张大网,将整个世界网罗在其中。任何国家、民族、甚至每个人都变成了这张大网上的一个个纽结,时刻在世界历史的洪流中经受资本主义经济、政治、文化、意识形态等方面的浸泡,并随资本主义收放这张大网的绞索的节奏而同步起舞。“各国人民日益被卷入世界市场网,从而资本主义制度日益具有国际的性质”(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874 页。。贫穷、压迫、奴役、退化、剥削等问题沿着世界市场网散布到世界各地,正如马克思所言,“自由竞争在一个国家内部所引起的一切破坏现象,都会在世界市场上以更大的规模再现出来”(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757 页。。在这个意义上说,世界市场是异化普遍化蔓延的介质。异化在世界历史相同发展程度上蔓延的同时,以世界市场为纽带的异化统治也同步构建起来了。宏观上来说,以现代殖民制度为基础,东方从属于西方、非资本主义国家从属于资本主义国家的国际格局的确立,使得后发展国家彻底沦为资本主义生产的原料来源地和商品倾销地。此后国际格局虽几经变迁,但总体态势没有根本改变。这种不平衡性严重迟缓了后发展国家现代化的进程,进而影响人类社会现代化的整体进程。微观上来说,现代雇佣制度把人安置在资本主义生产链条的不同环节上,劳动彻底沦为生存的手段。加之现代科技和庞大的产业后备军的双重压力,人的生存彻底受世界市场这个“看不见的手”的支配。“单个人随着自己的活动扩大为世界历史性的活动,越来越受到对他们来说是异己的力量的支配,受到日益扩大的、归根结底表现为世界市场的力量的支配”(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41 页。。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实际上就是“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或与资本相适应的生产方式”(2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上),第391 页。。那么,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局限性,进而世界历史时代资本主义的生存论危机的深层根源在于资本。资本无限地增值自身,即无限地占有剩余价值是资本发展运动的必然趋势和绝对规律。为了实现自身增值,它要极大地占有剩余劳动、极大地攫取自然资源、极大地加速交换、极大地刺激需求、极大地提高效率、极大地扩大生产,如此等等。“资本按照自己的这种趋势,既要克服民族界限和民族偏见,又要克服把自然神化的现象,克服流传下来的、在一定界限内闭关自守地满足于现有需要和重复旧生活方式的状况。资本破坏这一切并使之不断革命化,摧毁一切阻碍发展生产力、扩大需要、使生产多样化、利用和交换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限制”(2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上),第393 页。。悖谬的是,资本自由发展却产生了自己的对立物——垄断。自由竞争和垄断经营之间的矛盾实际上是资本自身作为一种矛盾性存在的反映。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强调:“资本本身就是这种趋势的最大限制”(2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上),第393 页。。世界市场作为资本增值运动空间场域的延展以及这种延展的固化、持续更新,它是资本增值运动以及由此引发的社会历史问题的“全景展示”。这在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视阈的形成、资本批判的靶向定位、人的发展逻辑的确立等方面都发挥了重要作用。首先,世界市场是资本内在矛盾扩大化的公开展示。资本增值运动以及资本具体职能的发挥必须要在自然社会空间内、以一定的实体为依托展开。并且,为了不断提升自身增值的效率,使生产和再生产过程顺利开展,不同的“生产地点”、不同的“交换地点”、不同的消费需求、不同的使用价值必须要不断地被创造出来。作为结果,世界市场正是为了满足资本增值自身的客观需求才被创建起来并不断发展的。正如马克思所言:“创造世界市场的趋势已经直接包含在资本的概念本身中”(2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上),第391 页。。世界市场虽然为资本的运动发展提供了更大的腾挪空间,但是空间向度的延展不意味着资本内在矛盾的解决,也不意味着资本主义生存论危机的解除,它只是把矛盾在世界范围内展现的更加充分而已。与此同时,资本增值过程中产生的矛盾在世界范围内扩大化了。正是因为世界市场把资本增值运动的矛盾性以及矛盾扩大化问题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马克思的批判才指向了现代社会的根本,从而也使得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居于现代性批判的制高点上。其次,世界市场是资本内在矛盾尖锐化的公开展示。资本的内在矛盾以世界市场为载体的扩大化,同时也是它在两个维度上的日益尖锐化。当资本增值趋势逐步吞噬了世界市场为其开拓的发展空间后,自由发展的资本只能在世界市场的范围内厮杀。虽然垄断一定程度上抑制了生产的无序性,但却是以抑制资本发展为前提的。它并不是祛除“生产过剩的瘟疫”的良药,而是矛盾深化的鸩酒。当垄断资本试图冲开世界市场的“天花板”的时候,由矛盾积聚所酝酿的资本主义世界历史时代的“普遍危机”就会爆发。这种“普遍危机”在其直接含义上就是“世界市场危机”,也就是世界性的经济危机。危机的解决要么以大量的生产力的消灭为代价,要么以新的生产方式的确立为补偿。“世界市场危机必须看做是资产阶级经济一切矛盾的现实的综合和暴力方式的平衡”(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第247 页。。现代无产阶级是被世界市场裹挟到世界历史之中的,并被世界市场网紧紧束缚在资本增值运动的趋向上,从而处于自我异化的深渊中。马克思认为无论是异化的普遍化,还是资本无限增值自身的运动,都会导致阶级矛盾在世界历史时代日益尖锐化。“许许多多人仅仅依靠自己劳动为生——大量的劳力与资本隔绝或甚至连有限地满足自己的需要的可能性都被剥夺——,从而由于竞争,他们不再是暂时失去作为有保障的生活来源的工作,他们陷于绝境,这种状况是以世界市场的存在为前提的”(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39 页。。周期性经济危机的爆发、自然灾害、战争等客观因素都会使十分尖锐的阶级矛盾演变为无产阶级革命,从而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统治被推翻。无论是哪个方面矛盾的尖锐化,“资本的解体和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方式的解体”(2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版,第160 页。都是不可避免的。
在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而资本主义在世界历史时代发展前景的基础上,关照世界历史时代人类的未来发展——人类解放,这是马克思世界历史思想的中心议题,也是马克思主义最核心的价值诉求。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世界历史时代的生存论危机,也是人类历史发展的转机和人类文明跃升的契机。世界市场既然展现了资本主义世界历史时代的生存论危机,那么它必然会在相同的含义上展现人类历史发展的转机和人类文明跃升的契机,这体现了马克思世界历史思想批判性和建构性的统一。总体而言,联合的思想或者国际主义视野是世界市场在人类解放问题上给马克思最大的启示。
为了实现人类解放,世界无产阶级必须进行联合革命斗争。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世界历史时代由异化的普遍化和阶级矛盾的尖锐化所产生的一切重负都压在无产阶级身上的情况下,“只有在伟大的社会革命支配了资产阶级时代的成果,支配了世界市场和现代生产力,并且使这一切都服从于最先进的民族的共同监督的时候”(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691 页。,人类的进步才是可能的。也就是说,通过无产阶级革命推翻资本主义私有制是实现人类解放的前提条件。为了实现这个目的,马克思认为世界无产阶级必须联合起来,与资产阶级进行革命斗争。即世界无产阶级组成一支“国际大军”,采取“联合的行动,至少是各文明国家的联合的行动,是无产阶级获得解放的首要条件之一”(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50 页。。为了更有效地组织无产阶级进行革命斗争,必须要组建国际工人组织和无产阶级政党。这样一方面可以“教育工人”,强化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明确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另一方面可以凝聚、团结各国无产阶级,杜绝内部的竞争、排解内部的矛盾分歧,沟通、协调各国无产阶级活动。从而使革命斗争活动爆发出最大的威力,有助于革命斗争的成功。世界无产阶级之所以必须要走联合革命、联合斗争的路径,在马克思看来原因是双重的。一个是无产阶级自身的原因。从世界市场将无产阶级裹挟到世界历史之中开始,世界无产阶级的任何一个成员在经济利益、社会地位、生活境遇和革命诉求等方面日益同质化,“这个阶级在所有的民族中都具有同样的利益”(3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67 页。。另一个是基于外部原因。世界市场是资产阶级创建的,世界历史是资产阶级主导的。所以在资产阶级作为世界历史性存在的前提下,他们内部虽然存在竞争,但是在进行阶级统治上,特别是面对日益高涨的无产阶级斗争上,他们的步调却是一致的。“各国的资产者虽然在世界市场上互相冲突和竞争,但总是联合起来并且建立兄弟联盟以反对各国的无产者”(3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694 页。。基于这两方面的原因,马克思认为世界无产阶级在实践中必须自觉地作为一个阶级、作为一个整体与资产阶级进行斗争,“不断革命,直到把一切大大小小的有产阶级的统治全都消灭,直到无产阶级夺得国家政权,直到无产者的联合不仅在一个国家内,而且在世界一切举足轻重的国家内都发展到使这些国家的无产者之间的竞争停止,至少是发展到使那些有决定意义的生产力集中到了无产者手中”(3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192 页。。只有这样才能取得革命的最终胜利,任何自发性的、分散性的斗争在世界历史时代都很难成功,即使成功了也会面临资产阶级的联合绞杀。所以马克思强调的两个结论在今天看来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第一个结论是,“无产阶级只有在世界历史意义上才能存在,就像共产主义——它的事业——只有作为‘世界历史性的’存在才有可能实现一样”(3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39 页。;第二个结论是,“每一个单个人的解放的程度是与历史完全转变为世界历史的程度一致的”(3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41 页。。毫无疑问,马克思关于世界无产阶级联合革命斗争的策略是根源于内在的国际主义视野和人类主义情怀,而这两个方面都与世界市场助推人类社会的发展、呈现人类社会现状及未来发展的可能性直接相关。世界无产阶级联合革命斗争作为人类解放的先决条件,这是马克思一生的一个主导思想。但是,马克思没有否认民族国家开展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必要性和合理性,他一再从“内容”和“形式”区分角度说明这个问题。马克思强调,无产阶级反抗资产阶级的斗争首先一定是在民族国家范围内展开的,并且要结合民族国家的实际情况。甚至在思考俄国未来发展问题的时候,马克思还提出了跨越“卡夫丁峡谷”的著名论断。在马克思看来,民族性的阶级斗争从属于世界性的阶级斗争,并且是世界性阶级斗争的具体承载和表现形式。恩格斯在总结1848 年欧洲革命经验得出的结论也能够说明这个问题,“不恢复每个民族的独立和统一,那就既不可能有无产阶级的国际联合,也不可能有各民族为达到共同目的而必须实行的和睦的与自觉的合作”(3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26 页。。所以马克思认为无产阶级只有联合起来进行革命斗争才能打碎自己身上的枷锁,才能摆脱世界市场的控制,才能改变自身的命运,才能在“政治解放”的基础上推进人类解放事业,真正开启人类的文明史。
为了实现人类解放,必须构建“真正的共同体”。按照马克思的理论设想,无产阶级革命成功之后,人类社会未来发展的下一个主要任务是构建“真正的共同体”,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自由人联合体”,彻底实现人类解放。这是到目前为止,人类最伟大的社会理想。马克思这样一种理论设想,与世界市场在现实中把人类社会联结为一个整体并表现出巨大的发展优势是直接相关的。马克思的共同体思想是在此基础上的理论升华。马克思认为,此前所有的共同体都是“虚假的共同体”“虚幻的共同体”“冒充的共同体”,根本原因在于个人与共同体之间所形成的悖谬关系。无论是以世界市场为纽带结成的经济(利益)共同体,还是以阶级统治为根本形成的政治共同体,亦或是其它形式的共同体,其得以可能的根源在于人以及人与人之间联合的实现方式。这样的共同体下的人是“作为一般化的个人”(3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73 页。,而不是作为有“个性”的人存在的;人与人之间的联合并不是人主动参与的结果,而是基于分工、进而产生的阶级分化本身所固有的强制性强行捆绑的结果;共同体也不是成就人、发展人的介质,而是将人固定在特定的时空境遇中,使人处于孤立并持续生活在孤立的状态下,从而压制人、削平人。一句话,这样的共同体是人的异化以及人的异化的固化的结果。它们之间的差异只是形式上的,区别在于人的异化的方式、异化的维度以及异化的固化的程度,而不是本质上的。如前所述,其产生的经济根源在于生产力发展被少数人——作为统治阶级所掌控,并使其成为维护阶级统治、实现阶级利益的工具。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无论是共同体,还是个人,都仅仅是工具和手段。而无产阶级革命成功后对全部生产力和社会财富的占有,恰恰在根本上杜绝了这个问题的发生并为“真正的共同体”的建立奠定了坚实基础。马克思认为,“真正的共同体”是全体社会成员共同占有生产资料,共同劳动,有计划地组织生产,按劳(需)分配。“为了共同的利益、按照共同的计划、在社会全体成员的参加下来经营。这样,这种新的社会制度将消灭竞争,而代之以联合。……因此私有制也必须废除,而代之以共同使用全部生产工具和按照共同的协议来分配全部产品,即所谓的财产共有”(3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683 页。。“真正的共同体”是其阶级统治职能彻底消解,进而成为管理有关人的一切方面的“共同事务的委员会”。“真正的共同体”是劳动产品——仅仅作为满足人的生产生活需要,而不是作为商品——流通的平台,进而成为人与人之间“个性”“才能”“创造性”等互赏互鉴、互相确认的平台;是人的发展的助推器,为人的才能、禀赋充分发展创造条件,真正成就人的自由。“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3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53 页。“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3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71 页。。作为“自由人联合体”的“真正的共同体”的世界历史性生成意味着,包括生产力在内的一切要素被主动纳入到人的发展范畴,清除了其中的“自发性”和“偶然性”,并革除其异化的可能性。在这样的发展阶段上,世界历史将与人的发展史重合并向深度未来延展。当然了,作为人类最崇高的社会理想,人类解放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的,也不是一蹴而就就能完成的,它必将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
终上所述,我们认为马克思是以世界市场为中介“切中”世界历史才形成了他的世界历史思想。这一理论进路无论是对于理解马克思世界历史思想来说,还是对于理解世界历史发展进程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需要更加深入地研究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