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标,黄桂芳
(1.中山大学 图书馆, 广东 广州 510275;2.湖南大学 期刊社,湖南 长沙 410082)
明末清初岭南文士入佛参禅之风特盛。岭南佛门之振兴,正有赖于遗民文士的进入禅门。清顺治帝薙度师博罗僧行森上书称:“近三十年来,则世家公子、举监生员,亦多有出家者。浙直素称佛地,觉似不如广东矣。”[1](卷三)此时,活跃于岭南佛门的是禅宗曹洞博山下海云系、鼎湖系及临济宗长寿系僧人,而尤以天然和尚为领袖的海云系影响最著。《天然和尚塔铭》称:“师以文人慧业,深入真际,直见本源,断诸委曲,全提正令,大阐纲宗,行无等慈,目空千古,缁素礼足,凡数千人。”[2](附录)海云系各寺(广州光孝寺、海云寺、海幢寺、博罗华首台寺、东莞芥庵、仁化丹霞山别传寺等)数千缁素中,以遗民文士最引人瞩目,“师师济济,一时独盛”[2](附录)。其中成就了一批“今”“古”字辈高僧,他们在岭南各处开山建寺,说法利生,又熟研经典,宗教并举,度世拯溺,著述如林。这些文士虽已身入佛门,心归慈氏,然身上携带的“诗是吾家事”的儒家习气颇重,且人数众多,自然会影响道场的修持风尚,僧徒尚诗风气的形成是必然的。天然和尚是如何面临这一问题的呢?笔者试图就此做点粗浅的讨论。
覃召文《岭南禅文化》称:“清初岭南崛起的诗僧集团是一个庞大的诗群,也许,这还是中国至今以来最大的诗僧集团。这一集团的精神领袖应该是函昰,其主要骨干有函可、今释、今无、光鹫、大汕等,它的成员近百人。这一集团有案可查的诗集就有数十种。”[3]34(1)冼玉清《广东释道著述考》著录此期广东释氏文献60余家178种,其中曹洞宗海云系著述达38家96种,其中最大一宗即是诗文集。而早在清道光间张维屏撰天然禅师像赞时即云:“师貌在像,师心在诗,欲见师乎,于诗见之。”[4](卷首)咸同间何桂林《莲西诗存序》亦注意及此,除列举海云系高僧的诗文集十数种之外,更称:“自天然开法岭南,所采阿字辈一百二十余人之集编为《海云禅藻》,大启宗风。”[5](卷首)何氏称天然和尚以诗教“大启宗风”,可谓奇见,虽或未触及宗教的内核,然揭示了海云系禅门的特殊面影,殊为难得。
海云系寺僧文化素养普遍较高,这是海云系诗风颇盛的基础。而海云系领袖人物天然和尚的默许乃至主导,无疑是至为关键的因素。和尚持大乘菩萨教慈悲精神,普度一切众生,故其接引遗民,即与接引乱世中其他众生无分别。而和尚之为遗民乐赴喜归,其因殆有三:(一)和尚于明亡之前,以“名孝廉”之身,在晋京“选官”的途中转入“选佛”之场,“人颇怪之,越数年而国变,始服其先见云”[2](卷七)。(二)其宗风高古不凡,丛林庄严整肃。顺治五年(1648),和尚应番禺雷峰隆兴寺主旋庵今湛请,为开法祖师。顺治九年(1652)隆兴寺刊布《天然和尚同住训略》(简称《训略》),从此步入飞速发展的轨道,后改名海云寺,几年间竟成滨海弘法中心。《训略》前序云:“古设丛林,端为养道向上之士,不宜限之准绳。但晚近以来,人多中下,故重以庄严,过望贤俊,不妨损之又损,以至于无。要使入而就理,不作事障,出而就事,不堕理论,然后以超越之心,同于凡小,上可践吾门尊贵之路,下可免流俗豁达之讥。”[6](卷首)所谓“尊贵之路”,探诸文献,具体约有二指:一即和尚《塔铭》中所谓“以忠孝廉节垂示及门”,一即《训略》“禅门念佛说”倡言之“从来丛林,皆念阿弥陀佛,而此独念释迦如来”。而这两个方便法门,均是为文化素质较高、深受儒学浸染的遗民而设者。此关于宗教义学,论者较多,也牵涉复杂,在此不便展开,实亦不必再赘。(三)和尚关注遗民文士间的诗文酬唱活动,且自己首预其间。其嗣法高弟澹归撰《王说作诗集序》时即云:“雷峰虽提持祖道,然不废诗,士之能诗者多至焉。”[7](卷七)
然凡事总有其复杂性。在发挥文士所长的同时,天然和尚又不得不考虑到世出世间的质疑和讥议,即《训略》中所谓“流俗豁达之讥”也。所谓“豁达”,所指有二:(一)即与晚明受心学末流影响的“狂禅”一路无分别。(二)佛陀传教,经中往往以韵语总结或提炼,后世大德仿之,文集中乃有僧诗一目。然诗文终非禅家所贵,况佛徒以诗文写时事,不惟致人讥议,且易致是非、招灾祸。和尚法弟千山函可即已罹文字狱之灾,可为警示。为防“豁达”之讥,天然和尚制订严格的《训略》,“钟板堂”第十二款明确规定“不得高声笑谈及吟哦诗句”。尽管海云系僧人的诗歌创作实践在发布“诗禁”后的几年间并未停歇,而在理论上却面临两难的困境。和尚在《训略》中定下诗禁之余,殆没有明确鼓励的语言示人。其门下弟子亦回护乃师,如前引澹归之语只称和尚“不废诗”,并未云“提倡诗”。今无《雷峰老人与程万闲书后跋》亦云:“雷峰老人雄猛殊特之概,荷博山之道几三十年,声光所及,尺蹏寸管,与文人学士入大光明藏,系宝髻珠,算筹屈指,不可枚述,一代之硕匠也。今无左右执军持亦几二十年,睹耆年高腊与缙绅先生下风问道,老人言宗乘外,即穆然无他语,此生平所施设也。”[8](卷十)
擅诗文,本是遗民文士一大慧根。和尚善待遗民衲子,以诗文一途则无疑最能“养道向上”。《训略》之“行门轻重相准”条云:
衲子住丛林,办道而已矣。……文理长者,使尽心于典制经画;筋力长者,使尽力于趋事奉职。二者皆名行门,二者平心,各尽无所相形,则百职修明,四事咸备。以此安善知识,然后规矩行、道法举。规矩行,所以潜销重习;道法举,所以开发上流。然则衲子忠于丛林者,非为善知识也,非为大众也,自为而已矣。今末法衰微,人多浮靡,以文理为禅者,以筋力为行门,于是有闻行门之名,如三百矛刺心。遂使有余于筋力者不肯为丛林用,反学长袍大帽,吟诗作字,图人呼禅客;至于文理粗晓者,益自矜足,不复进求大事。呜呼!以此等辈而欲吾道有所付托,不亦难哉。究其流弊,皆因不明于文理、筋力二者之无所短长也。出家人为道耳,道非文理,道非筋力,然读经亦可起悟,作务亦有发明,此乃借路经过,且复途中受用。……然山僧近又遣文理者习于筋力,使知手足艰难;复遣筋力者习于文理,使知心思匪易。要使二者无相轻,然后各安于其便。[9]40
和尚以为,倘能以“办道”为终极目的,则“典制经画”“趋事奉职”“吟诗作字”无非借路经过。他在宗教实践中使长于筋力者习文理,长于文理者习筋力,亦使其“潜销重习”而已;且颇有实绩,如卖饼的小伙计阿字今无先证道,而后学通文理;南明“虎皮”澹归今释先有文理,而命其入厨洗碗劈柴习筋力后入道,可谓成功之典型。
和尚座下以儒入佛的僧众或居士颇有规模,倘设禁截断其诗文之所长,名为破除“重习”,实反为“事障”所迷,损其资粮,终违“当机随缘”之义,忸怩难安,佛门必不能大,宗风何能振起。故和尚于清顺治十一年(1654),即离开雷锋隆兴寺而住庐山归宗寺第二年,竟有“犯禁”之举,一气作《归宗山籁》一百四首(2)汪宗衍《天然和尚年谱》系《归宗山籁》组诗于康熙十一年,殆以中有“莫道丹霞热,鸾溪热有余”之句。然细玩诗意,此当是用南阳丹霞天然之故典,非指粤北之丹霞也。。其自序云:
我宗无语句,亦无一法与人,矧文字乎?惟是法运衰晚,真悟人少,聪明人多,以聪明之资,久侍知识,从垂手处揆之一千七百则,若向上,若向下,若门庭施设,若入理深谭,识解依通,往往微中,而真悟之士,反见朴拙。故予谓六祖大师与雪峰、云门诸老,若值文胜之日,未有不当面错过者。真人之未易识,时习蔽之也。尝读近《录》,有杂糅联语如六朝体,又如七才子诗,八句中多用至十六事。诗文家且犹卑之,以之说法而欲人悟于言下,恐无此事。稍具正眼,亦复为之,外重则内必轻。吾以知其中之所存矣。年来痛诫门下,除旧习鲁论,以其所近应酬世谛,姑不在禁;若早年剃落,少一习气,便是多一便宜,犹耽耽不已,真可谓舍其田而耘人之田矣。吾道贵悟明心地耳,古云离文字相,离心缘相,使其获自本心,尽天下人目为不通文,不达理,亦复何愧。老僧固曾习鲁论者,设禁以来,不作诗文三年于兹矣。自归匡岳,乃有《山籁》,繇其天有所甚乐,故其籁有所自鸣也。天乐贫,故其籁以贫鸣,天乐拙,故其籁以拙鸣,贫与拙皆山性也。性既山,其籁亦山,是山籁所由发欤?世有爱予《山籁》,或不罪予先自犯禁,且即以此而与天下士守禁益笃,是为善读《山籁》者。若曰“此老虑人弛禁,故终为是说”,然则老僧之不欲人弛禁,究至何意?不欲人弛禁,而先自犯禁,又究至何意?是不可不细详谛审,而后语人曰“此固自禁之,而自犯之也”,老僧始合十以谢,使天下闻吾过。[4](卷九)
序谓“设禁以来,不作诗文三年于兹”,即指顺治九年以至于本年。其实和尚在这几年每年都有诗作送往迎来,只不过以交际应酬之习气为诗,属“姑在不禁”之列,和尚不自以为“诗”而已。和尚前之所以“设禁”,正是将诗与《录》等观,慨近代《语录》有杂糅联语、使才用事之体,“诗文家且犹卑之”,以之说法而欲人悟于言下,无异缘木求鱼。此之所以“犯禁”,乃因与山相触,“天籁自鸣”,是内在“性”“道”之自然发露,非由外烁,不关文字,更无论才学也。这才算是和尚认可的“诗”,可与直指人心之顿悟等。此貌似“犯禁”,而实际是从反面开示了此前“诗禁”之内涵,徒子当因此而“守禁益笃”。此次“犯禁”,是要给截断的枝桠接上一线生机,倘因此能将“诗”引向办道之途,遭天下“豁达”之讥又何必反顾焉,且要“合十以谢”之。
顺治十一年《归宗山籁》之“犯禁”,倡导“天籁自鸣”,然这境界终可遇而不可求。尤其“晚近以来,人多中下”,更可望而不可即。和尚座下固然有一众遗民文士,但更多地恐怕还是并无甚文化素质的农、工、商等,要突破其“禁”,仍难落实。至康熙五年(1666)腊月,和尚被澹归请入丹霞别传寺开坛说法,在这个全新的道场,自然也将海云寺所定的《训略》带上。从今存《丹霞山志》中,找不到“不得高声笑谈及吟哦诗句”此一训令。“禁”是解开了,但具体方向尚不明确。康熙七年,王邦畿在丹霞山为和尚刻诗集,和尚题曰《似诗》并自为序云:
说作吼子乞余诗付梓人,已而乞名,名曰“似诗”。似诗者,何谓也?夫道人无诗,偈即是诗,故亦曰诗。然偈不是偈,诗又不是诗,故但曰似。吼子请焉,更为语曰:“子以予偈不可读,姑取诗以示人,为其近人也。”何近乎?情近也,境近也。悲欢合离与人同情,草木鸟兽与人同境。同人者善入,入则亲,亲则信,信则渐易而不觉矣。噫!此吼子之说也。然予以为吼子之知予诗者惟近,而不知予之不是诗者亦为近。近者,天下之所同也,而有异焉。然则天下之所为乐近者,为其同也。而有异,则天下之所谓乐,一人尤乐。余之不是诗,是以乐与天下,而以尤乐待一人。万世而下,其旦暮遇之耶?昔南禅师住归宗时,遣化至虔上。将还,有刘君远送郊外,祝曰:“为我求老师一偈,为子孙世世福田。”明年,南以偈寄之曰:“虔上僧归庐岳寺,首言居士乞伽陀。援毫示汝个中意,近日秋林落叶多。”……噫!吼子谓是偈耶?诗耶?固非艰深不可晓,而古今传诵,不敢目为诗,则安知夫人之所谓近者而即远,所谓远者而即近耶?吾愿天下勿以坚白之昧终而自安于所乐,是不但一诗也。[4](卷首)
和尚所谓“似诗”,可分析如下:(一)不杂糅联语、使才用事,故云非诗。(二)因其近“情”、近“境”,故云非偈。(三)因其“情”“境”与人同,是诗;因其“同”中又有异,是偈。(四)无分别界。称诗得,称偈亦得;称是诗不是偈得,称是偈不是诗亦得;称是偈又是诗得,称不是偈又不是诗亦得。这种面貌“近人”的诗,超脱儒、佛二家范围。对于文化素养较低的徒子来说,让他们感到诗的平易、快乐,非只文士之乐,而是“天下之乐”;对于以“诗是吾家事”自任的儒士来说,更非难事,却又不经意间有一种脱胎换骨之痛苦。
天然和尚在海云系僧众诗歌创作中的主导作用贯穿在鼓励结社、引导唱和的诗教活动中。“似诗”理论放之于实践中,充分体现其“同人”“乐与天下,而以尤乐待一人”的大乘菩萨教精神。此所谓“乐”,并非诗之娱乐,而是带有终极意味的、了脱生死的法乐。此所谓“一人”者,即自己,既是和尚自指,也是座下任何一个禅子,更可以是天下任何的个体。这与和尚一贯强调的“自为为人”宗旨相符合。
海云系僧众的唱和,似乎是以番禺雷峰海云寺为中心的,因为这里是天然和尚的主道场。而实际上无论和尚走到哪里,道俗趋之若云,哪里就是唱和之场。从和尚《瞎堂诗集》中可知其座下各寺院有诃林社、海云社、古冈社、海幢社、丹霞社等。这些社团虽不可即指为诗社,更是一种修习、交流禅修的组织和渠道,但诗歌创作肯定是一个主要的联系纽带。一旦结社,自会掀起诗文唱和的波澜。相对于“钟板堂”中严肃的坐禅而言,这种“社”无疑是一种活泼泼的所在。顺治十六年冬,十月十四日和尚诞辰,凿石得泉丈许,味甘且多,解决了海云寺旧饮河水,而河通潮性咸之苦。且此冬久旱,万井皆涸,突然得此,不可思议,和尚命名“冬泉”,作《冬泉》诗志之[4](卷十一)。寺众欣喜,唱和不迭。今存者有澹归今释《奉和老人冬泉之作》四首诗、今严《冬泉》诗、庞嘉耋《咏冬泉》诗、古易《冬泉》诗[10](卷二、三)。海云系诗歌唱和活动,以丹霞唱和最具规模。康熙五年底,和尚甫抵丹霞,即有《丹霞诗》之作,其序云:“日赴丹霞,舟入江口,云烟缥缈,水石回环,奇峰间出,出没无路,转转如行万山中,比知此山之胜。渐近,望长老峰脚,疑衡亘蜿蜒,从无余地。及登岸,数绕入关门,迥出意外。……初入院,纵目应接不暇,无开口处。澹归谓:‘和尚法眼,不可无以表彰。’乃随足力所及,辄成十二律,名《丹霞诗》。因命能文诸衲,随意属和,不拘各体,总以识一时山川人事之合。”[4](卷十二)不仅命丹霞诸衲随意属和,并把诗寄海幢寺今无,意欲海幢寺僧亦加入唱和,南北呼应。今无随有《本师天老人入丹霞寄示一律,依韵恭答二章》诗,诗中原注云:“闻老人登海山门,命侍僧以布界山,扶之而上。”“诸子侍老人上丹霞,虽平日不作诗者亦有诗”[8](卷二十)。丹霞唱和之盛况可见一斑。
即使和尚不在场,海云系各寺之间、各弟子之间诗歌唱和也此起彼伏。例如,在和尚未上丹霞前,此地就在澹归组织下已有颇著声誉的四浙客唱和,并结集流通。[11](p147)时丹霞、海幢两山主僧今无与今释之间唱和最为频繁。康熙四年,二人欲于丹霞海螺岩构净室以奉和尚,互有唱和。今无《和澹归韵九首》诗序云:“乙巳九月十四,予送澹归还丹霞,至三水而别。澹归一路北行,得诗九首。予还海幢,迟二日随以近事牵连,复上丹霞,途中亦得十章,相见时各出所作,彼此属和,路分上下,事同怀抱,归涂次之,亦足以见埙箎之响也。”[8](卷二十一)又,今释《与汪汉翀水部》其二云:“九月廿六日到山,一路安稳,惟病后元气亏损,不耐劳烦……唱酬风雅,有岱清在,想当益胜。”[7](尺牍卷五)可知丹霞唱和的主将陈岱清在广州海幢料理诗文唱和事。然这些唱和亦离不开和尚的鼓励和倡导。《瞎堂诗集》中多次出现寄某社中诸子之诗,如顺治十年在雷峰,有《悼目青却寄社中》诗,此所谓“社”,指古冈莲社;顺治十三年在庐山,有《送来机奉母还岭南,兼寄社中诸子》诗,此指海云社;康熙八年在丹霞时,有《春日寄雷峰社中》诗,亦指海云社;康熙十年,有《送陈季长还闽,并寄怡山社中诸子》,此指福州怡山社;康熙十三年在庐山,有《送即觉还海云,并寄社中诸子》《寄旋庵、解虎并社中诸子》诗,此指海云社;康熙十六年有《又酬社中诸子》诗,此指庐山栖贤社;康熙十七年赴庐山前,有《将还庐山留别社中诸子二首》诗,指海云社。不仅海云系诸山之间唱和不断,和尚且鼓励座下与其他社团密切交流。如,康熙十年有《寄端州文社诸公》诗云:“端州有莲社,闻欲入丹山。思见宗雷久,方惭慧远闲。临风裁素札,对月待春关。须忆身前后,茫茫去住间。”[4](卷八)此为明证。又,《法性禅院唱和诗》为法性禅院(光孝寺)兰湖白莲社成员于清康熙二十四至五十一年间的唱和诗集,共录文士143人,几乎涵括了当时活跃于岭南的著名诗人;又录诗僧19人,除法性寺僧之外,明确为海云系僧的就有7人[12](前言p323-325)。可见,其在世出世间的活跃程度。
为提高诗艺,扩大影响,唱和中的交流切磋固不可少,而唱和后刻集传播是交流切磋的最好方式,也是与天下后世同“乐”的重要渠道。和尚初入丹霞山撰《丹霞诗》后,今释、今无等人即结集并撰序流通。今无《丹霞诗序》云:“雷峰老人深于入山之致,相随弟子亦皆骨具烟霞,鼍鸣鳖应,故其一唱百和,如天籁所触,别具幽响,非如词人韵客,构雅会于文心,逸清言于云路,作区区绮丽观也。……而宗门大人境界,不言而顿显矣。”[8](卷六)今释《丹霞诗跋》云:“丹霞山不识一字,却被识字者万种搜求,百般题跋。比来天然老汉掀翻法海波澜,从新洗剔,一班禅客,化作诗翁,呕出心肝,抛残鳞爪,不识字者被识字者簸弄,识字者被不识字者差排。……书记寮发出唱酬草本,特为流通,莫道徧行外道有左右袒,许汝不成担板。”[7](卷十七)康熙六年二月,和尚在丹霞又有《雪诗》,古翼为刻之。陆世楷序云:“余谓天壤间最高洁者,惟梅与盐,盖其性压尘凡,境耽孤寂,与深山衲子似有夙因,故其形之咏叹,不啻现身而说法也。……此固胸中沆瀣自然流溢,非灞桥风雪驴背推敲者所能效其咳唾也。”澹归跋云:“诸善知识各各有痒处,各各没人抓,各各忍不得。老人晏居无事,颇弄笔砚,纔入丹霞,撞着一天大雪,四日之内,成一百二十诗,亦只自痒自抓。陆子孝山序而传之,将他一身痒处抛向十字街头,且看有人抓没人抓,抓得着抓不着,更不说破,别是一种作畧。”[13](卷首)康熙七年八月,丹霞山又为和尚刻《古诗》。今无《丹霞天老和尚古诗序》云:“戊申八月,天老人手书命今无曰:‘近日禅讲暇,偶为古诗,诸子请付梓,欲少待之不可,汝其序之。’……而老人兹什之作,止水照人,澄渟含蓄,则又岂后于金函贝叶哉。”[8](卷五)澹归《天然老人古诗跋》云:“天然老人坐长老峰下,作五言古体诗,如前劫圣者见世间事,举似世间,皆从意识初萌,名言未泄,情状屡变,测度难通处尽底描出,却时时吐露自己风光,及往古世儿童亲串景物兴会,空阔绵邈,本所不见,何况得闻。如许怀抱,托诸咏歌,不落今时,亦非此一世界气运之所管摄,盖其心量已全,心力已足耳。”[7](卷十七)这些为海云系诗歌唱和活动及唱和诗结集而鼓吹的序跋,不仅从各个不同的角度阐释了和尚的诗教理念,起到了推波助澜、传播名声的作用,而且将和尚的诗教推向“乐与天下,以尤乐待一人”的法喜境界。
和尚以诗为教的宗风,是以兵燹频仍的时代、文风颇盛的区域为背景的。岭南文风之开虽较晚,然后来居上,结社风气自宋月泉吟社、元末明初南园诗社、明嘉靖“南园后五先生”、崇祯“南园十二子”,至明清鼎革之际而达鼎盛。据学者统计,广东有大小诗社、文社三十三家,仅次于南直、浙江,居全国第三位[14]24。因文士入佛者众,尤以天然和尚海云系最为文士参禅之窟,其结社吟诗之风反较俗间为炽(3)李舜臣《岭外别传:清初岭南诗僧群研究》考得生活于清初岭南能诗僧人共154人,而活动于海云寺的诗僧仅《海云禅藻集》就收录129人(其中亦有少量居士),其盛可见。。屈大均《广东新语》称:“慨自申酉变乱以来,士多哀怨,有郁难宣,既皆以蜚遯为怀,不复从事于举业。于是祖述风骚,流连八代,有所感触,一一见诸诗歌。”[15](卷十二)“蜚遯”云者,多指“逃禅”。处于社会非主流地位的佛门,钟鼓梵呗之外,此时却弦诵之声不绝,可不谓“礼失求诸野”欤。
天然和尚随缘当机,在组织莲社、带动和指导诗歌唱和的具体、曲折过程中,经历过一段设禁与犯禁的矛盾探索后,终于找到其诗教理论的支点,将“诗”与“偈”打通,倡导“悲欢合离与人同情,草木鸟兽与人同境”而近人的“似诗”,极大程度地扩大了诗歌的表现范围,常人所有的任何遭遇、任何情感,均可成释家笔底波澜。其“乐与天下”的诗教宗旨,极大地鼓舞了座下释子的参与热情。无论就诗歌创作的主体,还是诗歌反映的客体,均使“似诗”跳脱了狭小的个人天地,洗去了历史上僧诗的“蔬笋气”和“酸馅气”,也为岭南诗坛提供了一种奇特的诗歌创作风格和经验。康熙间广州有征集出版地方文集的策划。陈恭尹《重刻岭南文献征启》云:“集无问古今,人不分远近,长章短韵,尺幅单词,凡属我粤之文,即惬所求之望。”[16]769一时间,文人及释家别集、总集大量编刻流通。而天然和尚座下诸多高僧文集之编刻或早于此前,或与此同时,开此风之先声,对后世影响也最著。岭南文学史历来将此诗派冠以“海云诗派”之名,实际上命为“似诗诗派”更能揭示其内涵。
从今存天然和尚佛学著述如《楞伽心印》《首楞严直指》《般若心经论》看,或如学者所指出的,他“虽下过刻苦参究的工夫,佛学见解深刻,但应该说还不是在义学上有突破的宗师”,而“因其学养深厚及信念坚定,有慧根加有教行,从而得悟宗旨。……其讲说能得上下诸众之喜闻,既有清净高远气质,又有广结善缘能力,构成德高望重之一代高僧的气象”[17]34-40)。在法运衰颓的末法时代,岭南佛教基础甚差,又在矛盾激烈的乱世,义学之兴非燃眉之急。与鼎湖系栖壑、弘赞禅师禅、净、律兼修一路异趣的是,以道独、函昰为首的海云系为提起正念,振兴佛法,努力契合岭南本土的文化风尚,“以忠孝节义垂示及门”,且以诗教为开启宗风、慈悲度人的方便法门,其“尊贵”可知。因“似诗”近人,“乐与天下”,故能广结善缘。其座下唱和总集《海云禅藻集》凡例称:“癸、甲之秋,天老和尚开法岭表,四方章缝之士望光皈命,于时不二门开,才俊名流翕然趋向。斯集也,志一时之盛。”[10](卷首)“似诗”又“以尤乐待一人”为指归,“不耘他人之田”,由“境”发乎“情”,而直指心源,“不仅向他们揭示了人生痛苦的‘苦谛’和造成人生痛苦的‘集谛’,而且也指出了破苦之道的‘灭谛’和超越痛苦、实现理想境界的‘道谛’”,[18]7驱使徒子入道开“悟”。天然和尚这一诗教法门的开启,使众多释子各自找到了入禅的门径,正可谓“同人者善入,入则亲,亲则信,信则渐易而不觉矣”,最终抵达安身立命处。故而,岭南禅子如水赴壑,一时宗风大振。即在全国范围而言“似诗”法门亦具有崇高的范式意义。饶宗颐先生曾特为指出此点,云:“明季遗民遁入空门,一时才俊胜流,翕然趋向。其活动自江南迤及岭南,徒众之盛,实以金陵天界寺觉浪上人一系与番禺海云天然和尚一系最为重镇,彼此各以诗为鸣。”[19](书首序)天界系的诗歌创作与佛教的关系非本文所要探讨的论题,但将天然和尚的诗教放置于岭南文化背景下,其地位比江南文化背景下的天界系诗歌创作更为突出而引人瞩目,则是毫无疑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