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迪与潇湘八景的诸问题

2020-01-06 20:43唐宇翔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熙宁八景潇湘

唐宇翔

宋迪与潇湘八景的诸问题

唐宇翔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宋迪所绘制的《潇湘八景图》作为潇湘八景的典范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不过围绕宋迪和潇湘八景的一些问题仍有研究空间。通过文献搜集,发现在《梦溪笔谈》之前,《湘山野录》已经记载宋迪绘制“八景”之事。论文在此基础上结合其余文献,对宋迪所绘《潇湘八景图》的形制和诸景顺序、宋人对“八景”的命名、宋迪绘制《潇湘八景图》的时间以及从“八景”到“潇湘八景”的演变做进一步分析。

宋迪;潇湘八景;《湘山野录》;苏轼;八景台;惠洪

潇湘八景是湖湘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在潇湘八景传统形成的过程中,宋迪所绘制的《潇湘八景图》作为潇湘八景的典范,影响最为深远。遗憾的是宋迪的这一杰作未能流传下来,相关文字记载虽然不少,但仍有一些语焉不详之处,而且在流传过程中,难免有讹误,因而围绕宋迪和潇湘八景的一些问题,仍有进一步研究的空间。

一 《湘山野录》和《梦溪笔谈》的记载

沈括《梦溪笔谈》云:“度支员外郎宋迪工画,尤善为平远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谓之‘八景’。好事者多传之”。[1]这被认为是最早记载宋迪绘制“八景”的文献。

不过,南宋祝穆在《方舆胜览》中记载:“潇湘八景。《湘山野录》:‘本朝宋迪度支工画,有平沙雁落、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谓之八景’。[2]日本五山诗人惟肖得岩(1360-1437)亦云:“若潇湘八景之图,按《湘山野录》云,出于宋复古氏”。[3]宋复古即宋迪,惟俏得岩没有援引原文,但和《方舆胜览》所转述的《湘山野录》的说法一致。所以尽管今存本《湘山野录》没有相关记载,但《方舆胜览》所记应当是可信的,这是一条佚文。《湘山野录》为宋初僧人文莹所著,文莹的生卒年不详,但其活跃时间在沈括之前无疑。关于《湘山野录》的成书时间,晁公武《郡斋读书志》称《湘山野录》为:“皇朝熙宁中,僧文莹撰,记国朝故事”。[4]据顾吉辰《〈湘山野录〉的作者僧文莹》一文考证,《湘山野录》的成书时间在熙宁九年(1076)。[5]而《梦溪笔谈》则当成书于元祐元年(1086)至元祐六年(1091)之间。[6]文莹对宋迪绘制“八景”的记载较沈括至少早了十年。不过,作为后出文献,《梦溪笔谈》的记载较《湘山野录》更为详细,提供了更多的信息。

文莹在《湘山野录》中只记载了“宋迪工画”和“八景”的名称。沈括则进一步补充了宋迪“尤善为平远山水”,并指出“八景”乃是宋迪的得意之作,以及好事者对宋迪所画“八景”的宣扬。不难看出,从熙宁到元祐年的短短几年时间,宋迪的“八景”得到了广泛的传播,这之中无疑有“好事者”的功劳。关于宋迪的资料不多,可以知道的是宋迪和周敦颐、司马光、文同、苏轼四人有往来,尤其和司马光关系密切。不过,就绘画艺术而言,宋迪和文同、苏轼的交往更密切一些。文同作有《宋复古度支晚川晴雪》、苏轼则有《宋复古画〈潇湘晚景图〉》三首。此外,据曾敏行《独醒杂志》记载:“米元章谓《八景图》为宋迪得意之笔”。[7]沈括所说“好事者”或许就是指苏轼和苏轼身边的这群画家。“好事者”并非一个好的评价,这之中或许蕴含着倾向于新党的沈括对旧党人物的些许敌意。

二 《八景图》的样式和命名

《八景图》的样式也是需要讨论的问题。在《湘山野录》和《梦溪笔谈》的记载中都只称其为“八景”,而不是《八景图》或《潇湘八景图》,两书还对“八景”的名称逐一列举。此外,宋人作画有时只作“八景”中的一景,如邓椿《画继》卷五记载:“智永,成都四天王院僧……尝作《潇湘夜雨图》上邵西山”。[8]这些记载容易让人认为“八景”乃是八件作品的总称。

不过据《宣和画谱》记载,御府所藏的宋迪《八景图》乃是一卷。[9]明人都穆《寓意编》亦云“宋迪《潇湘八景图》一卷,每幅有印文曰‘云谷寓物’”。[10]明人张丑《清河书画舫》也有著录“宋迪山水长于平远,近世好事家收其《潇湘八景》一卷,秀雅清润,冠绝一时,每幅有印文曰‘云谷寓物’。雍熈寺僧所藏真迹也”。[11]三者都明确表示宋迪的《八景图》乃是一长卷。从现存的《潇湘八景图》来看,今存最早的南宋王洪的《潇湘八景图》共有两卷。不过,南宋禅僧牧溪的《潇湘八景图》原本是一卷,被足利义满裁之为八,玉涧的《潇湘八景图》原本也是一卷,也是被裁为八幅,元人张远《潇湘八景图》亦为一卷。总的来看,宋迪的“八景”当是一长卷。虽然如此,从“八景”的名称来看,“八景”并非浑然一体,至少在时间上并不一致,比如洞庭秋月可以确定是秋景,而江天暮雪则是冬景。可知《潇湘八景图》在形制上当如都穆所说乃是寓八幅于一卷。

既然宋迪的《八景图》只有一卷,那么八景的顺序必然是固定的。可是宋迪的《八景图》并没有流传下来,各种文献对八景的记载顺序也并不统一。其中文莹的《湘山野录》和沈括的《梦溪笔谈》是最早记载了宋迪《八景图》的两份文献,惠洪的《宋迪作“八景”绝妙,人谓之无声句,演上人戏余曰:“道人能做有声画乎”,因为之各赋一首》[12]是最早以“八景”为主题的诗,而且还是针对宋迪《八景图》而作的题画诗,三者对八景顺序的记载一致。不过我们无法确定三人是否目睹过宋迪的《八景图》。南宋诗人赵汝鐩曾亲目宋迪《八景图》,并且作有《八景歌》,其序言称“《长沙志》载:‘度支宋迪工画,尤喜为平远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谓之‘八景’。余昔尝见图本,及来湖湘,游目骋怀,尽得真趣,遂作八景歌”。[13]赵汝鐩援引的《长沙志》和其所作《八景歌》中“八景”的顺序同样和《湘山野录》的记载一致。不过,惠洪《石门文字禅》卷十五还收有一组《潇湘八景》诗,其顺序和其在《宋迪作“八景”绝妙,人谓之无声句,演上人戏余曰:“道人能做有声画乎”,因为之各赋一首》中所记载的大为不同,比如在前者居于第一景的“平沙落雁”,在这组《潇湘八景》诗中被置于最后一景。[12]而现存的一卷本的《潇湘八景图》中的八景顺序和《湘山野录》的记载也多有不同。尽管如此,在《湘山野录》《梦溪笔谈》《宋迪作“八景”绝妙,人谓之无声句,演上人戏余曰:“道人能做有声画乎”,因为之各赋一首》和《八景歌》这四种最为可信的文献记载一致的情况下,可以推测“平沙雁落、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就是宋迪《八景图》中诸景的顺序。至于这一顺序是宋迪的精心结撰还是信手为之则需要作进一步的研究。

宋迪这一画作的命名也是需要探讨的一个问题。《湘山野录》和《梦溪笔谈》中所说的“谓之‘八景’”,并未明确主语,无法据此判断究竟是否就是宋迪命名了“八景”。南宋赵希鹄在其《洞天清录》中则明确称:“宋复古作潇湘八景,初未尝先命名,后人自以洞庭秋月等目之。今画人先命名,非士夫也”。[14]也就是说,“八景”的赋名也是好事者所为。而且《湘山野录》和《梦溪笔谈》都只称“八景”而不是《八景图》或《潇湘八景图》。这或许是因为“八景”只是作品中的画面,而不是画作的名称。《八景图》这一说法最早见于晁冲之的《与秦少章题汉江远帆五首》其一,其诗云:“楚山全控蜀,汉水半吞吴。老眼知佳处,曾看八景图”。[15]差不多同一时期,《宣和画谱》中记载御府所藏宋迪画作共三十一件,其中就有《八景图》。此时距离宋迪完成《八景图》已经有数十年之久。如果说宋迪的画作最初本不以《八景图》为名,那么很可能存在其他的名称。

惟肖得岩认为:“东阳八咏,沈隐侯所制也,述而作者,于今弗绝。南康八境,自太守孔君而始,东坡苏公(苏轼),叙而赋之,一不为少。若潇湘八景之图,按《湘山野录》云,出于宋复古氏。然坡集唯称复古《潇湘晚景》而已,不件系其八,可怪也。及寂音(觉范慧洪)《石门集》,八篇具焉,称之无声句,妙绝可想见矣”。[3]惟俏得岩所说的《潇湘晚景》是指苏轼所作的《宋复古画〈潇湘晚景图〉》三首。惟俏得岩认为《潇湘晚景图》就是《潇湘八景图》,只是苏轼没有件系其八。不少研究都指出《潇湘晚景图》和《潇湘八景图》关系密切,但都认为二者不是同一作品。不过,惟肖得岩的说法不是没有可能。

首先,潇湘八景都是晚景。据邓椿在《画继》中记载称:“王可训,京西人,熙丰待诏也。工山水,自成一家。曾作《潇湘夜雨图》,实难命意。宋复古‘八景’皆是晩景,其间‘烟寺晚钟’‘潇湘夜雨’,颇费形容。钟声固不可为,而潇湘夜矣,又复雨作,有何所见?盖复古先画而后命意,不过略具掩霭惨淡之状耳”。[8]141需要注意的是,邓椿所说的命意显然不是指命名,而是指画作的内容,因为王可训作《潇湘夜雨图》时自然已经知道自己要创作的作品的名称。实难命意是指“潇湘夜雨”难以通过绘画表现出来。其中“潇湘夜雨”想必是对宋迪画作中“掩霭惨淡之状”画面的生动形容。既然八景都是晚景,而且宋迪也未曾以《八景图》命名画作,那么《潇湘晚景图》可能就是宋迪本人对这一画作的命名。在《宣和画谱》的记载中,御府所藏的宋迪画作中还有《潇湘秋晚图》一卷,这也表明宋迪以《潇湘晚景图》来命名画作是完全有可能的。

其次,从苏轼诗作内容而言,和“八景”中的数景颇为相符。今录这三首诗于下:

西征忆南国,堂上画潇湘。照眼云山出,浮空野水长。旧游心自省,信手笔都忘。会有衡阳客,来看意渺茫。

落落君怀抱,山川自屈蟠。经营初有适,挥洒不应难。江市人家少,烟村古木攒。知君有幽意,细细为寻看。

咫尺虽非少,阴晴自不齐。径蟠趋后崦,水会赴前溪。自说非人意,曾经入马蹄。他年宦游处,应话剑山西。[16]

诗中所说“会有衡阳客,来看意渺茫”当指“平沙雁落”,“江市人家少,烟村古木攒”当对应“山市晴岚”和“渔村落照”。需要略作说明的是,苏轼诗中所说乃是江市,江市亦即临水的集市。宋迪的《八景图》是平远山水图,画中集市想必是依山傍水,命名八景之人着眼于依山,而苏轼则会意于临水。因而“江市”之说和“山市晴岚”并不矛盾。其余五景未出现在诗歌之中,想必是因为苏轼作此诗意在表明宋迪的“幽意”,而非全面描写画作。

可以推测的是,《潇湘晚景图》是宋迪对这一画作的命名,而“八景”的说法乃是当时的好事者对这一画作的命意。只是随着“八景”之说的流传,《湘山野录》和《梦溪笔谈》中所说的“八景”演变成《八景图》,并取代了《潇湘晚景图》,成为宋迪这副画作的名称。如此看来《宣和画谱》之所以没有记载宋迪的《潇湘晚景图》,并不是因为这一作品未被收入御府,而是因为这一画作以《八景图》之名广泛流传。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宋人几乎不曾提及被苏轼所称赞的《潇湘晚景图》。

惟俏得岩指出《潇湘晚景图》就是《潇湘八景图》,并疑惑于苏轼为何不“件系其八”。关于苏轼“不件系其八”的原因,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宋迪的《八景图》最初名称就是《潇湘晚景图》。其次是因为“烟寺晚钟”“潇湘夜雨”等诸景的名称只是对画作的命意而非命名,而且在当时“八景”之说可能尚未广泛流传。成书于熙宁九年的《湘山野录》并未提及“好事者多传之”的情况,孔凡礼《苏轼年谱》认为苏轼这组《宋复古画〈潇湘晚景图〉》作于元丰元年(1078)。[17]亦即仅在《湘山野录》成书之后两年,苏轼很可能还未听闻“八景”之说,或者知晓此说,但还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苏轼的这组诗无疑提高了宋人对宋迪“八景”的评价,推动了“八景”的流传。《梦溪笔谈》中称“八景”为“其(宋迪)得意者”,这正是《湘山野录》所没有的评价。惠洪则称“宋迪作‘八境’绝妙”,一样是极高的评价,而且惠洪误将“八景”记为“八境”,无疑是将宋迪的《八景图》和苏轼所作的《虔州八境图》八首相混淆。米芾亦认为“《八景图》为宋迪得意之笔”。宋迪的《八景图》之所以获得如此高的评价,自然和画作本身的高水准密不可分,但风格类似的《潇湘秋晚图》和另一幅《八景图》[18]在绘画水准上想来未必逊色,却籍籍无名,其间的区别或许就在于是否有苏轼这位诗画大家的称赏。

三 《八景图》的完成时间

宋迪《八景图》的完成时间也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内山精也在《宋代八景现象考》一文中,根据《潇湘晚景图》的成画时间和《梦溪笔谈》的成书时间推断《潇湘八景图》“是在北宋后期以神宗时代(熙宁、元丰)为中心的四分之一世纪的时期内”。[19]不过,现在依据文莹《湘山野录》的成书时间,可以确定宋迪《八景图》的成画时间不晚于熙宁九年。根据上文考证,《潇湘八景图》很可能就是《潇湘晚景图》。在苏轼的《宋复古画〈潇湘晚景图〉》中,“西征忆南国,堂山画潇湘”中的“西征”二字提供了线索。内山精也认为此处的“西征”指熙宁七年(1074)六月宋迪赴任“知邠州”。而姜斐德认为“西征”是指宋迪在熙宁七年九月,宋迪从开封到西京洛阳,此时的宋迪因三司衙门失火一事的牵连而遭到罢黜。苏诗中的“他年宦游处,应话剑山西”是安慰宋迪定会官复原职。[20]

两说都有根据,但又无法确证。在这种情况下只能退而求其次,采用较为保守的推测,亦即宋迪完成《潇湘晚景图》的时间在其赴任邠州和遭到罢黜西去洛阳的这一时间段内。

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宋迪赴任“知邠州”的时间并非内山精也所说的熙宁七年六月。司马光有《和邠守宋度支迪来卜居与南园为邻》一诗,《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一书的作者认为此诗作于熙宁六年(1073)末。[22]内山精也的判断乃是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五六熙宁七年六月癸丑条,不过,《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五六所记乃是熙宁九月癸丑之事,这当是内山精也的笔误。据该条所言:“提举永兴、秦凤路交子宋迪制置永兴、秦凤路交子法。六月二十六日,迪以知邠州提举,今改制置。二十一日、二十六日可考”。[21]此处追溯了宋迪在熙宁七年六月知邠州之事。《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百五十四所记则是熙宁七年六月之事,其记载称:“诏永兴路皮公弼、秦凤路熊本并兼提举推行本路交子,仍以知邠州宋迪提举永兴、秦凤两路推行交子”。[21]其中“仍”字就表明宋迪在熙宁七年六月之前就已在邠州任职。《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百三十记载熙宁五年(1072)之事云:“诏度支郎中宋迪,令蕃官东院特展磨勘一年”。熙宁五年之后一年亦那熙宁六年,宋迪改官。结合《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所说,在熙宁六年末,宋迪已经赴任邠州。宋迪在熙宁七年九月遭到罢黜,但没有文献记载宋迪问时西去洛阳。保守起见,可以将《湘山野录》成书的熙宁九年作为宋迪完成《潇湘晚景图》的最晚时间。

宋迪绘制《潇湘晚景图》也就是《潇湘八景图》之时正是王安石主持变法期间。从政治身份上而言,宋迪即使不是旧党,至少也和作为旧党的司马光、苏轼相友好,宋迪的处境想必也是颇为困窘。在身处邠州之时,宋迪追忆以往在湖湘的经历,作《潇湘晚景图》想必亦是感慨万千。如果宋迪是在遭到罢黜之后完成的《潇湘晚景图》,其境遇无疑只会更糟。所以苏轼在《宋复古画〈潇湘晚景图〉》中称“知君有幽意,细细为寻看”。

不过,关于宋迪绘制《潇湘八景图》的时间,还有一种广泛流传的说法,有必要有所论述。

据天顺五年(1461)《明一统志》卷六十三的记载:“八景台,在府城西,宋嘉祐中筑。宋迪因作八景图,僧慧洪赋诗,更名八境。陈傅良复其旧,并建二亭于傍”。[23]

崇祯三年(1630)刊刻,曹学佺编著的《大明一统名胜志》对八景台亦有记载:《湘山野录》云:八景台,在府城西,嘉祐年筑。宋迪度支工画,有平沙落雁、远浦归帆、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等名,谓之八景。僧慧洪各赋诗于左。[24]

康熙二十四年(1685)刊刻的《长沙府志》卷十四的记载和《明一统志》类似,但略有差异,其文如下:“八景台,在驿歩门外,宋嘉祐中筑。宋迪做八景图,僧慧洪赋诗,更名八境,陈傅良复其旧名,并建二亭”。[25]

根据这些记载,衍生出宋迪于嘉祐年间在八景台作《八景图》的说法。然而这一说法有不少可疑之处。

首先,宋代文献中没有对“八景台”的记载。上述文献中曹学佺《大明一统名胜志》称其所言出自《湘山野录》。不过,《方舆胜览》对《湘山野录》的援引中只记载了宋迪和八景之事,并没有提及惠洪赋诗的事情。而且从时间上而言,《湘山野录》最早成书于熙宁九年,熙宁四年(1071)出生的惠洪在《湘山野录》成书之时还是个儿童,而且此时的惠洪当是身处江西,他既不可能在长沙,也不太可能写诗。曹学佺所说的“僧慧洪各赋诗于左”,并非《湘山野录》所言。

其次,《明一统志》和《(康熙)长沙府志》等文献没有提及《湘山野录》,可以将之理解为惠洪在游历长沙之时才在八景台赋诗,并将“八景台”更名为“八境台”。这一说法同样经不起推敲。此说无疑是根据惠洪所作的组诗《宋迪作“八境”绝妙,人谓之无声句,演上人戏余曰:“道人能作有声画乎?”因为之各赋一首》而来。这一组诗见于惠洪所著的《石门文字禅》卷八,据周裕锴研究,这一组诗当是元符二年(1099)惠洪在过舒州拜谒演上人时所作。[26]既然此时的惠洪并不在长沙,这一组诗的创作和“八景台”想必没有什么关系。而这组诗中所说的“八境”也只是惠洪的误记,而非更名。在《石门文字禅》卷十五另有一组以《潇湘八景》为总题的组诗,这组诗作于何年未详,但可以断定是在为演上人作“有声画”之后,[27]在这组诗中,惠洪所用的就是“八景”。而孙绍远《声画集》卷三在收录《宋迪作“八境”绝妙,人谓之无声句,演上人戏余曰:“道人能作有声画乎?”因为之各赋一首》时将“八境”改为“八景”,这是对《石门文字禅》之误的纠正。[28]不难看出,无论是惠洪于八景台赋诗之说,还是将“八景台”更名为“八境台”之说,都是后人的添加。

“八景台”之说始见于元人欧阳玄的《登八景台》,此时距嘉祐已有两百多年的时间,其诗云:

山几层兮水几重,晴岚夕照有归鸿。

潇湘八景丹青画,都在高台指顾中。[29]

欧阳玄认为登八景台可将八景尽收眼底,这种观点或许也是催生宋迪于八景台作《八景图》的说法的原因之一。但登临八景台根本无法将潇湘八景尽收眼底,在潇湘八景的诸景中,至少可以确定“平沙落雁”当位于衡阳,“洞庭秋月”位于洞庭一带,二者都不是在长沙八景台可以望见的。不过,欧阳玄既然曾登八景台,那么可以断定八景台确实是存在过的。上述文献中,除了宋迪和惠洪之外,还提及陈傅良。据《明一统志》所说,在南宋时期,陈傅良对八景台做了修葺。不过《(康熙)长沙府志》则称陈傅良是“复其旧名”,依照《(康熙)长沙府志》的说法,在此前一段时间,此台不是以“八景台”为名。《(康熙)长沙府志》认为陈傅良复其旧名是指将“八境台”更改为“八景台”,如上文所述,惠洪并无将“八景”更名“八境”之事。“陈傅良复其旧名”很可能是将台名改称为“八景台”,至于此台之前的名称则不得而知。也许此台确实在嘉祐年间已经存在,但此时并不是以“八景台”为名。

可见,宋迪并非是因八景台而作《八景图》,相反,八景台是作为潇湘八景的纪念性建筑而出现的。宋迪作《八景图》当在熙宁年间而不是嘉祐年间,作画地点在“堂上”而非“八景台”。

四 惠洪和潇湘八景

在潇湘八景这一传统的形成中,宋迪的画作无疑是至关重要的。但如前文所述,在最初的《湘山野录》《梦溪笔谈》中只称“八景”,而且即使八景的名称也未必是宋迪所拟定的。如果严格定义“潇湘八景”,那么必然需要有“潇湘八景”的说法,并且还应当有具体的八景名称。据郭若虚《图画见闻志》的记载,黄筌曾绘制有《潇湘八景图》,但是并没有八景的具体名称,[30]或许这是黄筌《潇湘八景图》未能广泛流传的主要原因。而“八景”的说法容易让人误解。如清人朱彝尊在《八景图跋》中云:

宋度支员外郎宋迪工画平远山水,其平生得意者为景凡八,今人所仿潇湘八景是也。然当时作者意取平远而已,不专写潇湘风土,迨元人形之歌咏,其后自京国以及州县志靡不有八景存焉,固哉世俗之可笑也。[31]

在朱彝尊看来,既然只称“八景”,而且宋迪画作意主平远,那么宋迪的画作就不是专写潇湘的风土,并进一步否认各地选评“八景”的行为,可见朱彝尊对“八景”文化所具有的地域性的特点予以否认,并排斥当时已经过于烂熟的“八景”文化。

此外,陈蒲清在《八景何时属潇湘——“潇湘八景”考》一文中认为:“《梦溪笔谈·书画》所说的“八景”,是泛指江南的山水风光,其中只有《洞庭秋月》《潇湘夜雨》两景明确标明是属于湖南地区的景色,它们只是江南八景中的两景。而且,如果‘八景’专属于‘潇湘’,那么,就跟‘潇湘夜雨’中的‘潇湘’重复,即上位概念跟下位概念重复,明显存在矛盾”。[32]

诚如二者所说,如果只是如《梦溪笔谈》等书的记载,那么认为“八景”并非专指潇湘也是自然而然的。不过,结合宋代其余文献,却是可以断定“八景”皆位于潇湘。朱彝尊认为“八景”带有严重的地域色彩的现象始于元人的看法其实是错误的。如上文所说,在惠洪《石门文字禅》卷十五中就已经有以《潇湘八景》为诗题,并分赋八景的潇湘八景组诗。惠洪的这种命名方式,很可能是综合了苏轼的《宋复古画〈潇湘晚景图〉》和《湘山野录》《梦溪笔谈》中的“八景”的说法。在知晓《潇湘晚景图》就是《八景图》的情况下惠洪认为八景皆在潇湘自然是无可厚非。不过这一命名方式确实也存在一个问题,作为总称的“潇湘八景”中的“潇湘”无疑当是指湖南,而作为八景之一的“潇湘夜雨”中的“潇湘”即使无法明确其所指,但肯定不是泛指湖南。尽管潇湘二字有多种含义,但在同一语境中,“潇湘”一词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含义,无疑是自相矛盾的。

严格来说,宋迪的这一画作被称为《潇湘八景》的时间应当在惠洪《潇湘八景》诗之后,这组诗作于元符二年,此时距离宋迪画作的完成已有二十多年。不过,在北宋“潇湘八景”的说法只见于惠洪这一组诗中,而且惠洪仅称“潇湘八景”而不是《潇湘八景图》,似乎仍是就宋迪画作的命意而言。在北宋,大多称宋迪的画作为《八景图》,在南宋时期,潇湘八景的说法广泛流传,如上文所援引的的赵希鹄《洞天清禄》就称宋迪的这一画作为《潇湘八景图》,同时,宋代也出现了以《潇湘八景图》为名的画作。不过此时仍旧有不少记载只称“八景”,上文赵汝鐩的《八景歌》即是一例。在潇湘八景的流传中,“八景”“八景图”“潇湘八景”“潇湘八景图”的不同说法显然有不同的意味,这是值得注意的。

从《潇湘晚景图》、八景、潇湘八景、《八景 图》最终到《潇湘八景图》,除了宋迪本人之外,诸多“好事者”无疑也是潇湘八景这一文化传统的形成的重要推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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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2

A

1673-2219(2020)06-0026-06

2020-03-14

唐宇翔(1996-),男,侗族,湖南怀化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日古典文学。

(责任编校:张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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