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治菊,钟金娴
(广州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自2013年实施精准扶贫举措以来,我国农村扶贫工作取得了巨大成效,至2019年底,贫困发生率仅为0.6%[1],2020年我国将彻底消除农村绝对贫困。现有农村绝对贫困人口除部分是因病、因灾返贫以外,大部分都属于持续贫困。持续贫困又被称作“长期贫困”,不仅与不良的健康行为有关[2],与贫困户脱贫内生动力不足和项目选择缺乏冒险精神有关[3],还与贫困主体对贫困状态的“自我认同”以及由该认同所形成的“文化贫困”有关[4]。持续贫困具有严重的危害。有研究显示,持续贫困家庭儿童的社会情感和学习成果水平明显低于其他家庭儿童,要打破“贫困陷阱”,持续贫困家庭需要更多的支持,以确保贫困儿童在幼儿期得到充分发展[5]。不仅如此,持续贫困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担忧会给个人有限的认知资源带来不应有的负担,这些负担包括穷人会在时间分配、子女婚配、注意力聚焦、健康状况等方面疲于奔命,以致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反思生活,由此必将带来贫困的代际传递和恶性循环[6]。由此看来,贫穷是一个比仅仅考虑收入更多层面的结构[2],是那种持续的、日复一日的艰难决策,以及基于心理、社会和文化因素的认知负担和由此产生的资源耗竭[7]。这种加剧个体认知负担并引发资源耗竭的现象,被称作“认知税”[8]。“认知税”从穷人的决策行为和决策过程出发,是解释“为何穷人一直穷”“为何贫穷会代际传递”“如何从穷人自身的角度来干预贫困”的新视角。基于此,本文拟在梳理认知税发展脉络的基础上,以G省调研材料为依据,对“认知税”在中国的本土化应用进行分析,并试图从丰富贫困户认知资源的角度,寻找解决个体持续贫困的路径。
贫困不仅是物质资源的匮乏,更是人们做决定时面临的一种处境,它可能加重人的认知负担,使穷人难以进行深度思考。就此而言,加剧了认知负担的贫困,等于是向穷人征收了一种“税”,世界银行将此称作“认知税”。
何谓“认知税”?这一概念形成于经济学家Mani等人对印度农耕问题的实地考察。他们发现,同一蔗农在吃喝不愁和囊中羞涩的情况下会产生不同的行为方式,收获后的认知和执行控制力较强,智商比收获前上升约10分,行为也变得更加理性,由此推导出农民的个人有限能力跟其与生俱来的能力几乎无关,贫穷状态会削弱个体智力和执行控制力,成为心智的负担,并对个体的“认知”进行“收税 ”[6]。“认知税”实际上是一种隐喻,用以表述受贫困情境的影响,穷人在决策过程中所产生的短视化行为、被蒙昧的渴望和被错失的良机,以及缺乏物质条件、社会支持和个人能力而消耗的额外认知资源[9]。这就好比对人的“认知”进行了征税,进而改变了原本的个人思维决策,做出导致持续贫困的行为选择,如储蓄观念弱与借款积极性强、健康和教育投资不足以及对那些为他们脱贫的项目内容和相关政策置若罔闻等[10]。简言之,“认知税”就是对认知资源短缺的穷人而产生的额外负担。
那么,何谓“认知资源”呢?要了解这一概念,就要先界定“认知”一词。关于认知的概念,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上,认知是一个统称,认知分为神经认知、心理认知、语言认知、思维认知和文化认知五个层级,意指脑与神经系统产生心智的过程[11]。狭义上,认知可以理解为一种思维模式,意指人们在建构经验理解的同时,启用思维对头脑中的认知经验做出反应,即思维决定了认知的形式[12]。本文所探讨的认知,主要是狭义层面的认知,即思维认知。思维是以感知为基础,通过分析、综合、抽象和概括等智力活动,对信息进行加工、储存和分析,探索和发现事物本质的规律和活动。思维认知是建立在自身的神经单元、心理结构和语言基础之上,并受到文化影响的认知形式[13]。根据世界银行的研究,人类做出决策的思维有三种,分别是自动思维、社会思维和心智模式思维。自动思维是相对于分析思维而言的,前者以自动的、不费力的、自觉的方式考虑涌入人们头脑的信息,后者是在深思熟虑的基础上基于推理的竭尽全力地思考头脑接触到的信息,自动思维方式可以让个体以微不足道的成本产生对周边环境的适应选择[8];社会思维建立在人是“社会人”的理论假设之上,其意是人的信念、欲望和行为受到社会偏好、人际关系以及社会环境的影响,因此需要以社会思维来看待自己和世界,这就意味着人们并不是一味地追求经济利益最大化,相反,还需要开展广泛的互惠合作以实现共同目标[8];心智模型思维来自文化认知,有助于人们解释环境并理解世界与自己,集中反映了个体决策时的概念、认同、因果陈述和世界观[13]。该模式与个体信仰、风俗习惯一起根植于人们的头脑中,被塑造成人们大脑中的“常识”[14]。因而,利用心智模式思维来决策,不仅会影响个人的认知,还会改变互惠性集体行动的愿景以及所在社区的制度和风俗[8]。正是由于思维认知有如此丰富的内涵,思维又是人类心智和认知的主要特征,本文所指称的“认知税”,主要是“思维认知税”,即穷人因思维资源短缺而带来的认知负担以及由此引发的认知能力下降。
既然本文所讨论的认知主要是思维认知,那么,“认知税”可以有更简洁的表达,即“贫困情景引发贫困的思维模式,进而导致持续贫困”。这一点,当Mani等在2013年从“稀缺心态”来研究贫穷的本质时,就已经明了[6]。他们指出,第一,不管是时间还是金钱稀缺,都会让人陷入“管窥”状态,“管窥”状态意味着人们只能看见管子内部的事物,进而引发短视的稀缺心态,其结局是穷人越来越穷、拖延者越来越忙。第二,贫穷与无能之间是相互作用的关系,但稀缺心态,却是导致穷人无能的主要原因。因为大脑被“稀缺”所充满,穷人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想其他事了,其认知能力和执行控制力会进一步减弱。第三,改变稀缺心态,是穷人逃离贫困陷阱的唯一希望[7]。之所以“稀缺心态”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影响,是因为“稀缺会俘获大脑”,即“稀缺造成的后果不仅仅是因为我们会因拥有的太少而感到不悦,而是因为它会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会强行侵入我们的思想之中”[9]。根据“稀缺心态”,缺钱的感受会将穷人带入“持续不断地思考财务和花费问题”的漩涡,造成认知资源的过度损耗。换而言之,“我们几乎用不着自己有限的自控及决断能力”,而穷人则需要在贫困情境中“不断运用这种能力”[9]。这意味着,“稀缺”是一个心理而非资源问题,“稀缺心理”会使人们的大脑过于关注稀缺对象而失去正常的判断,这种判断又会反过来导致“稀缺状态”的进一步恶化。将此逻辑应用于贫困治理,说明贫困情景会导致人们产生“追求稀缺的思维”,这种思维会进一步降低人们的认知与判断,进而产生“认知税”,引发持续贫困。
显然,“认知税”提出了贫困诱因的一套新假说,那就是:穷人的决策过程会受到贫困情景的干预和影响,如健康预防意识不足、教育投资不够、借款太多、储蓄太少等,进而让穷人选择可能会导致永久贫困的决策行为[15]。的确,人是社会情境中的动物,不可能脱离社会情境而存在,制约穷人富裕的原因,除了自身勤勉等个人能力因素以外,和周遭社会环境有着直接的关系。难怪卡尔曼在“人是理性的”这一经济学假设的基础上,更加现实地提出了“人更多的时候有可能只是用直觉的、自动化的思维体系在做决策”的补充[8]。从“认知税”视角来研究贫困问题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就理论而言,有利于找到贫困尤其是持续贫困的根源。例如,众人的潜意识都认为贫困是由于穷人本身的价值观偏差、性格缺陷和禀赋限制,故而减弱用外力帮助穷人致富的积极性;而不乏顶层设计者认为穷人持续贫困是物质资源匮乏和“漫灌式”粗放扶贫的后遗症。“认知税”尝试以全新的角度看待贫困成因,不仅将贫困视作贫困情境下决策限制的行为,还把贫困视为认知资源短缺的结果,这种转变为“认知税”应用于贫困治理领域提供了新的契机。
也就是说,“认知税”概念的提出,让贫困治理研究至少在以下两个方面有所创新:一是将贫困研究的视角从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管理学、教育学、人类学和生态学等扩展至多个学科交叉融合发展而成的认知科学;二是将贫困研究理论从文化贫困论、能力贫困论、制度贫困论、权力贫困论、收入贫困论、生态贫困论和多维贫困论等转向了认知贫困论。就实践而言,“认知税”从穷人认知模式入手,从微观层面激发贫困人口的内生动力,这是破解贫困问题的关键[16],即通过改变贫困人口的思维认知,摆脱穷人在决策制定过程中受特定认知、心理和社会因素的制约,从而彻底解决持续贫困问题。
事实上,一些研究已经注意到这样的价值和应用,一方面认为贫困与认知之间是“因果而非单纯的相关关系”,贫困决定了穷人认知资源的短缺[6]。例如,穷人更少有预防性保健,做事更加磨蹭、效率更低,平时更不关心孩子的成长和教育,理财的能力更加糟糕,等等。然而,更令人不安的是,穷人的上述负面行为会进一步加剧他们的贫困,这就延伸出另一方面的研究,那就是“贫困情景塑造了穷人固有的思维模式,进而会诱发持续性贫困”。例如,穷人必须应付不稳定的收入,严格控制他们的日常消费,并且需要精打细算才能做到收支平衡;贫困地区的穷人试错空间更小,交通条件不好就会引发迟到和旷工[6]。正因为如此,Haushofer 等在其研究中才指出,我们应将注意力转向“持续贫困”这一通常被忽略的现实问题,转向经济决策尤其是决策思维对收入的影响,这对于解释持续贫困的成因尤为关键[17]。可见,“认知税”告诉我们,一方面,贫困情景会消耗贫困者的认知才智,致使其认知资源短缺,即贫困限制认知;另一方面是贫困者会以贫困情景塑造的思维模式来看待世界,认识自己,进而做出短视的决策,即穷人的思维模式会引发贫困恶性循环和代际传递。正因为如此,一些学者将“认知税”应用于解释中国精准扶贫实践面临的困境,例如,谢治菊等通过探讨贫困“认知税”的重要性,寻求“认知税”给贫困群众认知思维带来的限制方式[18];丁建军通过对“认知税”的表现形式及其形成机制的分析,得出最小化认知资源消耗、转变贫困思维模式和重视社会环境的影响等反贫困建议[19]。
持续贫困是一个模糊的抽象概念,有时候又指贫困的社会情境。社会情境是解释社会适应过程中贫困群体生长的原因,其核心思想是“贫困群体的成因是思维方式的偏差”[20]。不仅如此,201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阿比吉特·班纳吉和埃斯特·迪弗洛在其获奖作品《贫穷的本质》一书中也指出,思维是一切的决定因素。受思维模式的影响,大多数穷人不是吃不饱而是吃得不够健康,他们宁愿花钱看病也不愿意免费预防,他们有钱后会购买电视、手机这样的消费品而不是用于投资和教育,他们的孩子不是上不起学而是不愿意上学[21]。其实,书中所描写的诸多情形,在中国的贫困场景中也时常发生。也正因为如此,在中国西部G省调研时我们将更多的目光放到了贫困户的思维认知上,侧重于思考贫穷是如何塑造个体的思维过程,以及贫困环境是如何决定他们的思维方式,进而探讨这些思维方式对穷人心理、行为和技能的影响机理。
《稀缺:我们是如何陷入贫穷与忙碌的》一书提醒我们,人们经历任意一种形式的稀缺时,都会全神贯注于稀缺的事物,思想也会自动且强而有力地转向未得到满足的需要。正因为如此,采用逃避的方式解决问题,当下看似合理,实践中一旦放松警惕,稍微一点有关实践或金钱的诱惑都会让你越陷越深[9]。在时间管理和财务管理中,稀缺是“拥有”少于“需要”的感觉,实质上它可以用来解释更多的问题。贫困户过度关注稀缺资源,造成的后果不仅仅是因为资金和物质资源拥有太少而感到心情不悦,而是因为它会改变我们的思维认知模式。稀缺迫使我们产生了权衡式思维,那些没有被满足的需要俘获了我们的大脑,成了我们念念不忘的事情。因此,过度关注稀缺资源,有可能产生“马太效应”。或许贫困户不是吃不饱或者没有存款,可能是过度关注饱腹与存款的稀缺状态,导致了注意力的偏向与专一。正如访谈时有贫困户告诉我们的:“钱要说够用的话,不太可能,比如说像你们这种是有稳定收入都不够用嘛,是不是?所以钱这个东西是不够用的。”(1)男,汉族,33岁,小学,群众,G省Z县某易地扶贫搬迁户,访谈于2019年2月15日。可见,无论贫困户是否愿意陷入单一的注意力偏向,稀缺状态都会牢牢地俘获他的注意力。这不仅会影响他的注意力方向,甚至会形塑其对于周遭世界的认识。其实,稀缺状态的实质存在和个体对稀缺状态的感知,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况。贫困的物质剥夺属性早在“收入贫困论”“资产贫困论”等贫困理论中得以证明。人们通常不会错过重要且紧迫的事情,也不会在不重要且不紧迫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和精力,但容易过度关注和投入到紧迫但不重要的事件中,从而忽视或心力不足以妥善处理重要且紧迫的事情。资金短缺和物质匮乏是贫困户的日常财务状态,容易俘获其大脑,使他极度专注于解决眼下的困难挫折。当为了解决眼下的难题而极度专注时,就无法有效地规划未来,以至于向前看的能力可能会因管窥负担而丧失,持续贫困的状态就会发生[6]。正如访谈时有人所提到:“自己现在能力有限,没有想到其他大的发展,所以先打点工,先把一家人的温饱问题维持好,以后又再慢慢想办法。”(2)男,彝族,38岁,小学,G省S县某易地扶贫搬迁户,访谈于2019年2月18日。
如果总是将关注点投放在稀缺状态上,思维认知总是围着“稀缺”转圈,这种影响绝不只是资金限制那么简单,“稀缺状态”或者“需求的缺口”会增加“认知负担”进而影响行为决策,陷入思维陷阱。当穷人全神贯注于偿还债务、耕作收成、低保金数额等与贫困状态密切相关的事情时,他们难以抽离出来去思考外出务工、医疗保险等长远且有助于根治贫困状态的解决措施。被创造出来的思维框架,将使决策者更加关注眼前的问题,而忽视未来的需要,使决策者更加“短视”[19]。当自给自足型家庭连基本温饱等生理需求都无法得到保证时,孩子的受教育意愿和程度似乎变得无关紧要。访谈时有贫困户提到:“大儿子读到初一,小女儿也是初一读到一半就不读了。当时他们看到家庭困难嘛,就自己说不读了。大儿子成绩是可以的,他的校长是我同学,我这个同学说这个娃娃不读书可惜了,数理化成绩相当好。是孩子看到家里穷不愿意读了,那个时候读书国家又没有补助,全部要自己掏腰包,没有贷款之说。”(3)男,汉族,60岁,小学,党员,G省Z县某村贫困户,访谈于2019年2月20日。
在此思维模式下,贫困群体通常会产生认知上的偏激和负面情感,对自己缺乏信心、认为未来具有不确定性且拒绝冒险、安于现状,认为多数物质收获全凭好运气、对生命意义与价值并不抱有多大期待。访谈时发现,一些贫困户不愿意离开故土外出打工,一则嫌工资低,“感觉这里的日子还是可以的,出去打工我不太想,如果要去,起码要五六千、七八千的工资我才去,我就愿意在家自己干。”(4)男,苗族,41岁,文盲,群众,G省S县某村贫困户,访谈于2019年2月18日。访谈时,一位贫困户如是说。另外,嫌外出打工太辛苦。“像在那些地方打工,一天挣几十百把块不够用,两个娃儿在读书,我又没文化,只有去干体力活,但我身体又不好,做生意又做不来,哪像在家,我还能种点菜,这样就可以勉强生活下去。”(5)女,汉族,37岁,文盲,群众,G省S县某村贫困户,访谈于2019年2月15日。
这些案例都说明,处于稀缺状态中的贫困户,其心智容量和思维认知能力会受到很大限制,从而导致其产生并习惯于应付匮乏的贫困思维。为此,Sweller 在认知资源有限理论和图式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认知负荷理论,即把认知负荷界定为个体在认知活动中工作记忆的负荷,等于特定作业时间内施加于个体认知系统的心理活动总量[22]。以农村的人情费为例,访谈时有人提到:“送礼一年多少钱这个说不清楚,可能会有七八千,我们这里的人最低送百来块,那关系好一点的就是要送两三百,负担还是比较重。”(6)男,穿青人,44岁,小学,群众,G省S县某村贫困户,访谈于2019年2月17日。尽管负担比较重,但大家还是适应这样的“习俗”,按这样的“习俗”在生活。另外,医疗问题中的认知偏差也比较明显。虽然国家提供了相对完善的医疗保险体系,个别贫困户却并没有能力按时服用药物。究其原因,是由于他们本身对治病持有偏见[9]。有贫困户(7)男,彝族,53岁,初中,党员,G省S县村民小组长、贫困户,访谈于2019年2月19日。认为,现在脚痛都不吃药,默默忍受,他觉得脚痛药吃多了会导致其他病症,还可能吃出癌症来,简言之,过多不当认知,造成认知负荷,消耗了贫困户相当多的思维认知能力,阻碍了人们及时把握机遇的意愿,进而导致其错失脱贫良机。
已有研究表明,个体的人力资本积累是其劳动力市场收益和绩效的重要决定因素,而教育又是使人们获取基本能力、增加人力资本积累的主要手段,因此教育资源的有效配置和最大产出是值得关注的重要问题。贫困情境会产生额外的认知需求,比如物质性基础设施和社会性基础设施,会消耗大量衡量子女和孙辈教育成本和收益的积极认知资源。在此背景下,贫困家庭的长辈和青少年对教育作用的认知就比较消极,重视不够。正如有些贫困户所言:“他读不下去就算了,读书能有啥用,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8)女,穿青人,35,初中,群众,非贫困户,G省Z县某村易地扶贫搬迁户,访谈于2019年2月17日。
由于缺乏科学文化素养,贫困户习惯将教育的责任更多地推到了孩子本身和国家扶持等外力身上,并没有意识到原生家庭的教育对于后辈成长的重要性。有研究显示,穷人家长更加不称职,他们会采取更加严厉的方式管教孩子,但是无法从一而终[9]。“娃儿脾气不暴躁,但是贪玩,为什么呢?这个是家庭情况导致的,他爹以前爱喝酒,没有好好教,天天逃课,这个娃娃就不得好好受正常的教育,和一般正常人思维中的娃娃就是不一样,很贪玩,去做哪样都不好好做。”(9)男,汉族,33岁,小学,群众,G省S县易地扶贫搬迁户,访谈于2019年2月16日。一位贫困户如是说。这说明,在孩子有需要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关心和支持,互动程度不足以满足孩子的心理需求,甚至将生活拮据等家庭困境寄希望于孩子,将怒气不合时宜地归咎于孩子。许多长辈本身受教育程度低下,甚至认为孩子受教育意愿不足、低学业成就、自身素质能力达不到劳动力市场上的用人标准,就应该获得国家的补助,而非选择继续教育或积累工作经验以提升工作技能。长此以往,必将引发贫困的代际传递。
穷人肩负着生活中许多富人所没有的“责任”,如不能从政府的一些惠民举措中受益、没办法存钱、难以做出“正确”的决定、习惯拖延。更为麻烦的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做着竞争激烈的小本生意,剩下的大部分人打散工,总要为找到下一份工作而发愁,有的生活极其困难,只有通过做“正确”的事情,他们的生活才会得到极大的改善。再加上,一些服务于穷人的市场正在消失,或是在这些市场中,穷人处于不利地位。因此,改善穷人的境遇,应该从改善其认知开始,这种改善本身就会影响他们的信念和行为,进而促进良性循环[21]。简言之,如果我们倾听穷人的心声、理解他们的逻辑、照顾他们的感受、熟悉他们的生活方式,我们就能拒绝懒惰和公式化的思考模式,制定一套有针对性的政策体系,这样才能让他们做到真正摆脱贫困。
首先,转变思维认知,实现认知消耗最小化。有研究表明,人类的思维认知资源是有限的,穷人对财务的担忧会大量消耗注意力,进而导致其用于其他事务上的认知资源被削减,处理和决策其他事务的能力下降,进而引发身体、心理和行为等方面的问题[6]。贫困情境会使穷人产生一种难以认识到自身潜力和不能主动把握有利机会的消极认知模式,如果同时开展多项活动,资源分配上就会出现权衡与取舍的问题[19]。由于思维认知短缺,穷人通常缺少信息来源,相信那些错误的事情,因而会做出错误的决定,进而引起短视的行为选择[21]。因此,处于贫困情境中的个体应该尝试摆脱安于现状的思维困境,规避“摘穷帽”意愿被钝化的状态,树立自力更生、劳动致富、脱贫光荣的正确理念和目标追求。同时,把握当下,不要因过于关注稀缺对象而失去正常的判断,陷入稀缺的恶性循环。此外,全社会也要为贫困群体营造良好的舆论氛围,减弱“贫困户”标签给脱贫主体带来的自卑心理和不良影响。
其次,重视教育,阻断贫困代际传递。某些贫困地区越扶越贫的现象,与贫困户本人有莫大的关联,部分人把争当贫困户、低保户当成一种荣耀,为争当产生激烈的冲突,诱发农民上访,进而产生“不想脱贫、不愿脱贫、不信脱贫”的依赖心理。教育是根除这些弊病的良方[23]。这就要求整合全社会的资源与力量,加强在教育方面的投入,完善教育资源分配,为贫困地区的义务教育事业提供资金、师资、基础设施等方面的保障。当然,除却单一的政府力量,教育活动还需要多方社会力量的参与,鼓励并支持公立学校与乡村学校结对子帮扶,输送优质师资与先进技术。此外,还要转变家庭教育观念,让未受到“教育红利”的贫困户深刻意识到“教育之于改变命运”的重要性,避免陷入贫困的代际传递。
再次,抛弃贫困思维模式,简化服务流程。贫困情景会使穷人形成一套特定的思维认知模式,他们会觉得自己不被尊重、缺乏竞争力、抓不住机会,因而在脱贫的过程中更加缺乏信心,进而不愿和不信脱贫,因此,贫困和缺乏激情的保守心理之间的关系,已被大量的研究证明[19]。不过,穷人的思维认知落后,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内在特质,而是贫穷情境的产物。换句话说,这些特质对任何认为自己是穷人的受访者都适用,而不仅仅是穷人本身[6]。这就要求决策者应进一步认识贫困群体在思维认知上的能力差异,将人们获得的机会与他们付出的努力和所处的环境保持对等,给他们提供更多容错和提升的空间。同时,政策制定者应该谨防对穷人施加“认知税”,在实施扶贫项目的时候,应考虑农户做出决策的心理因素,改变社会对贫困人口的标签化印象,简化贫困者申请项目的程序,并选择贫困者认知能力较高的时期进行帮扶。
本文尝试从“认知税”角度对中国贫困户的思维认知及其影响进行探讨,不仅将贫困视为贫困情境下决策限制的原因,也把持续贫困当作思维认知短缺的结果。与富人相比,穷人的社会思维和心智模式思维对其认知的塑造和情感的反应相对较弱,致使其出现“困难选择”和“错误选择”,导致持续贫困的发生。持续贫困是文化、体制、环境、市场、社会和个人等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贫困主体的思维认知仅仅是一个方面。
“认知税”是一个新概念,目前没有成熟的测量指标,但还是可以从以下的研究中得到启示:从“认知税”角度来理解贫困,贫困情景会让穷人的认知资源不足、思维模式保守和社会资本减弱,进而使穷人决策更加短视、生活缺乏激情、机会难以抓住,进而陷入持续的贫穷状态[19];也会导致人格不完善、资源争夺无理性、暴力行为发生[6]。另有研究表明,贫困群体的期望与现实的教育回报率不匹配时,他们会主动减少甚至放弃孩子的教育投资,这会加剧贫困家庭的代际传递,引发持续贫困[18]。这意味着,贫困不单是物质匮乏,而是与贫困本身相连的决策偏误。因此,贫困情境并不是造成贫困户能力缺失和资源紧缺的直接原因。相反,贫困会“消耗”个体的心理和社会资源,反过来,这类资源的消耗可以导致贫困永久化的经济决策才是根本[8]。由此推之,贫困情景引发的“认知税”,其测量指标应主要包括心理依赖、行为短视与技能不足等方面。当然,更为成熟的测量指标和测量方法有待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