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2020-01-05 05:39周海亮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0年11期
关键词:老田

1

当父亲被下了死亡判决,何风竟长舒一口气。死亡对父亲是一种解脱,对他也是。他走到走廊尽头,开窗,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充满两肺的烟草气息如同芬芳的春天。小城正在迎来夏天,暴烈狂躁,阳光恶毒,花粉、消毒水与尸体腐败的气味纠缠。一位推着婴儿车的妇人与一辆开出医院的殡仪车擦肩而过,婴儿啃着拳头,转着眼睛,看着殡仪车,笑。何风再吸一口烟,他一点点变得放松起来。

父亲在医院躺了三个多月,他在医院陪了三个多月。两个多月以前,他就知道父亲已病入膏肓。医生凭的是各种检查结果,他凭的是对父亲的了解。——父亲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父亲总在呻吟。——父亲几乎不再说话。——难得不痛的时候,父亲总在发呆和睡觉。当一个人突然变得如同植物,就终会变成植物。干枯,死亡,直至腐朽。

何风将父亲接回了家。

三室一厅,父亲用光了一辈子的积蓄。房子是父亲的,后来何风与妻子离婚,就搬了回去。父亲不喜欢何风离婚,但喜欢他搬回去,虽然大多数时候,两人并不说话。何风看电视,喝茶,打游戏,发呆;父亲就坐在摇椅上,摇啊,摇,摇啊,摇……父亲沉沉睡去,歪着脑袋,白发遮住额头。突然他打一个激灵,醒来,何风还在看電视。父亲说,我梦见你妈了。又说,她拿锥子扎我。

母亲是自杀的。用锥子。这么多年,死去的母亲总是用锥子扎着父亲,没完没了。

母亲痛。白天痛,夜里也痛。止痛片一把一把地吞,甚至等不及一杯水凉下来。母亲对父亲说,想吃水饺了。父亲说,我去买肉。母亲说,要牛腩,葱白要长的,再买些姜粉。父亲出门,走出两里路,买了牛腩,买了大葱,买了姜粉,心脏狂跳不止。父亲往回跑,他想他也许犯下一个错误。不是猜不到母亲想要自杀的错误,而是猜到却装成没有猜到的错误。那时何风正坐在教室里读课文,突然镜片就碎了,世界就模糊了。

父亲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死去。锥子在手腕上刺出八个血窟窿,母亲绝不给自己留下一点儿希望。何风赶到殡仪馆,母亲安静地躺在火化炉前,嘴角还勾着笑。父亲说,给你妈磕个头吧!何风跪下磕头,陈年皮革和皮肉烧焦的气味令他作呕。然后母亲被推进火化炉,他不再有妈。

那年何风十三岁。他爱上一个女孩。后来女孩成为他的妻子,又成为他的前妻。女孩叫孙燕,有着俗气的名字、俗气的长相、俗气的言谈举止、俗气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何风告诉孙燕母亲去世了,孙燕就吻了他。何风一直认为他与孙燕的结合是因为那个吻。何风恐惧,脆弱,不知所措,不堪一击,孙燕的温软给了他恰到好处的安慰。

扶父亲躺下,何风给蓓蓓打了个电话。蓓蓓读大三,虽放了暑假,却很少回来。何风以为她在孙燕那里,前几天打电话问,才知她一直住在同学家。似乎女儿既不喜欢他也不喜欢孙燕,并且这种不喜欢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难以改变。

何风让蓓蓓回来住几天,照顾一下爷爷。何风说他得出差几天,这件事不能再拖。何风说他会把冰箱塞满,把零花钱放在抽屉里。他说爷爷现在还能下地,多扶他去阳台看看。何风一口气说完这些,不容女儿插嘴。他怕女儿拒绝。

他在两个小时以后见到蓓蓓。蓓蓓穿着露脐装,牛仔裤满是破洞,指甲涂成蓝色。他问蓓蓓近来忙什么,蓓蓓说,唱歌。蓓蓓喜欢唱歌,据说还是大学里一支摇滚乐队的贝斯手。可是自何风离婚以后,他再没有听蓓蓓唱过歌。

出发前何风再次跟蓓蓓交代,让她这几天不要出门。他说如果顺利,五天后他就能回来。蓓蓓坐在桌前啃一个苹果,汁水四溅,蓝色的指甲在他面前闪烁不止。何风去卧室看父亲,熟睡的老人正在缩成一粒果核。何风轻叹一声,打开窗户,城市绿得让他心碎。

火车上何风接到赵医生的电话,问他是否需要护工。是志愿者,赵医生强调说,不仅不收钱,还专业。何风想了想,终是拒绝。不是他不相信志愿者,而是他希望女儿能够多陪陪老人。

五天里他给蓓蓓打了五个电话。蓓蓓说,除了饭吃得少,爷爷精神还算不错。他说,多陪爷爷说说话。蓓蓓说,知道了。电话就挂了。蓓蓓对他越来越疏离,或许蓓蓓认为所有抛弃女人的男人都是不可原谅的。包括她的父亲。特别是她的父亲。

那城市既有何风的客户,也有何风的女人。确切说是恋人,再确切说是情人。何风一直认为恋人与情人是一回事。那是一种感觉,灵魂的感觉与肉体的感觉,欢愉的、紧密相融的感觉。但爱人不是。爱人只是身份,一起过日子和一起拥有财产的身份。恋人或者情人一旦成为爱人,就会失去“爱”,或者早晚会失去“爱”。爱人,一个好听的称呼罢了。

但马丫不这样看。马丫认为爱是人生的主题,甚至是唯一的主题。马丫一直想与何风结婚,但何风总是躲避。他不敢。他怕马丫成为孙燕,怕他与马丫的未来成为他与孙燕的过去。

何风告诉马丫父亲随时可能死去,马丫就哭了。马丫说你该多陪陪你爸。何风说所以我先来看看你。马丫开始亲吻何风,一边吻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吻。她的眼泪没有将何风打动,打动何风的是她的双唇。何风抱她上床,内疚感油然而生。他认为所有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做爱的男人都是罪恶且不可原谅的。

回去的火车上,何风给女儿打电话,问是否需要带些什么回去。女儿说,不用。何风想了想,还是去超市买了些蔬菜和鱼肉。女儿仍在长身体吧?当父亲死去,她是他唯一的亲人。

何风回到家,蓓蓓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厨房却传来水声。然后,一个年轻人从厨房探出脑袋,看着何风。蓓蓓站起来,说,我爸。年轻人走出厨房,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冲何风露出训练有素的微笑。

我叫刘生。年轻人说,我是志愿者。

我没请志愿者……

我让他留下来的。蓓蓓说,他有经验。

那一刻何风非常想在蓓蓓的脸上抡一巴掌。她留下志愿者,或许真的因为志愿者有照顾病人的经验,或许只因为她不想照顾爷爷。但不管如何,女儿不该瞒着他。

今天才来的,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蓓蓓补充说。

何风强压怒火,说,哦。进卧室,很意外地,父亲正冲他笑。父亲说这小伙子不错,煲的汤很好喝。父亲走出卧室,到餐桌边坐下,看着厨房里的刘生。何风突然觉得父亲看刘生的表情就像他看女儿的表情。他被这个感觉吓了一跳。

因为父亲,何风决定留下刘生。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几天以后,他差点把这个刘生剁了。

2

说刘生是年轻人,只因他长得面少。刘生三十三岁,靠炒股为生,已经做了八年志愿者。他照顾的多是刘生父亲这样的癌症晚期患者,他不仅为他们做饭,还陪他们聊天,给他们按摩,或者在他们睡着以后仍然默默凝视。有时何风觉得刘生就是父亲的亲生儿子,或者就是那个耐心等待着父亲掏钱的保健品推销员。但他的确只是一位志愿者,他几乎把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来陪伴父亲。

刘生从赵医生那里得到何风的地址,然后一路寻来。他敲了敲门,蓓蓓去开,倒把他吓了一跳。——本来他已经做好跟屋里的人谈半个小时才能进去的心理准备。

刘生简单说明身份和来意,蓓蓓说,好啊!刘生就进门,进卧室,见到躺在床上的老人。老人恰在那时醒来,他看着刘生,一个劲儿地笑。他说他都听到了,儿子忙,孙女小,他很感激刘生这样的志愿者。然后刘生进到厨房,系上围裙,撸开袖子,为老人煲汤。汤煲得很慢,他就站在那里,盯着电饭煲,露着笑,很满足的样子。蓓蓓让他去客厅歇一会儿,他急忙说,不累,不累。竟露出几分拘谨。然后何风回来,刘生将一盆煲汤端上餐桌。

汤很好喝,父亲吃了很多。吃完饭,刘生扶老人上床躺下,倒显得何风这个亲生儿子有些多余。父亲很快睡下,何风要去洗手间洗衣服,刘生抢过来,说,我来吧。何风说你是志愿者,不是保姆。刘生说,反正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事,洗完再回。他轻车熟路地从角落里提出洗衣粉,似乎他在这个家已经住了很久。

蓓蓓說下午她得出去一趟。何风问干什么,蓓蓓说,有事。何风说晚上回来住吧。蓓蓓想了想,说,哦。很不情愿的样子。蓓蓓去洗手间化妆,何风听到她与刘生谈笑的声音。卧室里的父亲在梦里发出呻吟,蓓蓓仍没有停下笑。何风的心被扎了一下。他想起蓓蓓很小的时候,父亲常让她坐上自己的膝盖,然后用软塌塌的胡子蹭她的脸。

刘生离开以前为父亲煲好了汤,他说这些汤能让老人健康一些。起码能补充些营养,刘生说,明天我再来。有我在,你不必总守着老人。

女儿回来的时候天已黄昏。何风问她吃饭了没有,她说在外面吃了。她似乎很累,去卧室看一眼爷爷,然后钻进自己的房间,再也不肯出来。虽然她极少回家,何风还是一直给她留着一个房间。他将房间布置成粉红色,女儿却将它改成黑白灰;他再改回粉红,女儿再改回黑白灰。他就不改了。他可以迁就女儿,怎样迁就都行。但他知道当一个女孩不再喜欢粉红,她已经长大了。

下午他给孙燕打了个电话,说晚上过去一趟。孙燕问他,电话里说不行?他沉默。孙燕说,那来吧。似乎让他过去,是莫大的赏赐。

何风进屋,老田正在沏茶。他说知道你来,把一直舍不得喝的茶拿出来泡了。老田穿着笔挺的睡衣,仅有的一绺头发梳得很顺,下巴刮得铁青。尽管如此,他仍然很显老。老田认识孙燕的时候已经开始秃顶,只要走得稍快,那绺头发就像蝙蝠的翅膀一样在头顶扇动不止。他彬彬有礼,慈眉善目,却总是给人一种很假的感觉。一次聚会之后,何风对孙燕说,老田太能装了。孙燕说是啊是啊太他妈能装了。何风说这样的人活该单身。孙燕笑得花枝乱颤,说是啊是啊没有人会喜欢他。然后,大约一个月以后,孙燕告诉何风,她出轨了。

我出轨了。孙燕坐在沙发上,一边啃着苹果,一边郑重地盯着何风,说,老田想娶我。

何风不知道孙燕到底喜欢老田什么,他只知道他一败涂地。他输给一个被自己看不起的人,他看不起自己。婚离得干净利索,孙燕虽是有过错方,何风还是慷慨地将房子给了她。何风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女人,连同他们的过去。可是有些东西注定是离不开的,比如,女儿。

老田是何风的高中同学。那时何风是校文学社的主笔,老田是校排球队的主攻,一文一武,就像两个茁壮成长的青瓜蛋子。高中毕业以后,何风再没有写过一篇文章,老田再没有打过一场排球,两人虽仍有联系,只是越来越淡,仅限于其他人偶尔组织的酒局。后来何风打工,经商,赔钱,借钱,赚钱,再赔钱……生活风雨飘摇,老田一直在体制里舒舒服服地混日子。本来他娶了市文联的一个小姑娘当老婆,小姑娘时尚靓丽,要脸蛋子有脸蛋子要屁股蛋子有屁股蛋子,偶尔还写几篇歌功颂德的美好诗歌。老田常常和小嫩草老婆招摇过市,惹人嫉妒,可是后来,突然有一天,老田在一个很隐蔽的小旅店里,把本市最伟大的诗人从他小嫩草老婆的身体里拔出来。诗人赤身祼体,护住小嫩草,大义凛然,毫无惧色。他说,要杀就杀我吧!老田说好啊,一把菜刀劈过去,诗人立即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几点雪亮的腚光。据说老田那天不停地用刀背敲打小嫩草的屁股,直把她的屁股敲成了三瓣。

老田是那种既可以喜欢鲜嫩的小姑娘,又可以喜欢肥硕的中年妇女的男人。可是孙燕到底喜欢老田什么呢?何风搞不明白,也不想搞明白。

老田将一杯茶推给何风,强调说,好茶,过年都没舍得喝。何风只喝一口,就知道这不过是茶店里最便宜的大把抓。他觉得老田在假这方面,又上了一个台阶。

孙燕从卧室出来,穿着棉布睡衣,头发蓬乱。她说她刚才在睡觉——她被何风的电话扰醒,接着睡,然后再一次被何风扰醒。她坐在老田身边,“咔嚓咔嚓”地啃苹果,汁水四溅。她顺手抓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说,今天就大结局了吧?大结局,那个男的肯定救不过来。

爸的情况很不好。何风说。

孙燕盯着电视。哦。

你该抽空回去看看。何风说,蓓蓓这几天也在。

孙燕盯着电视。哦。

突然何风想也许他不该来。父亲跟孙燕有什么关系呢?连他跟孙燕都没有关系了。很多时,很多事,不是人情薄凉,只是没有关系。

老田说,你喝茶。好茶。

何风说,我得走了。

老田说,再坐一会儿。这茶过年都没舍得喝。

何风说,真走了。

老田说,你有事?

何风说,现在没有了。

何风往外走,孙燕穿着拖鞋出来送他。以为她不过装装样子,想不到她一直跟着何风下楼。

缺钱?她问。

何风扭头,看她。

多了没有,能凑一点儿。孙燕说,我没工作,老田那点工资……

你回去看电视吧!何风加快脚步,走出小区。他的目的达到了,可是他突然不想跟孙燕借钱,一分也不想。——他不想让孙燕和老田知晓他的窘迫。

还没发动车子,他就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男人说他是派出所的警察,你女儿是不是叫蓓蓓?

怎么了?何风有些慌。

出事了。对方说。

3

何风赶到派出所的时候,蓓蓓正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她低着头,捧一杯水,偷偷看一眼何风,表情里透着惊恐。警察告诉何风,幸亏发现得早,否则后果会很严重。

因为“捡尸人”。

“捡尸人”是年轻人。“捡尸”不是职业,而是爱好。常有喝到人事不醒的女孩躺在路边,“捡尸人”就会将她们捡走。他们将女孩带到酒店或者别的地方,待女孩醒来,或衣冠不整,或赤身祼体。也有女孩被掠走财物,甚至性命不保。酒醉之后的女孩,在很多人眼里,仅仅是一个有体温的玩偶。

蓓蓓喝多了,与姐妹们分手,上街,坐下,躺在垃圾箱边呼呼睡去。一个年轻人从她身边走过去,又踅回来,唤她几声,见她不应,遂将她抱起。年轻人在路边等候出租车,出租车的尽头,是他的租住屋。屋子里有胶带,有绳索,有皮鞭,有手铐,他在那里至少强暴过三个女孩。他把她们像尸体一样扛回来,像尸体一样扔到床上,剥光衣衫,然后,不管她们沉睡还是醒来,他都是她们的王。

警察在他上车之前将他抓获。恰在那时,蓓蓓从酣睡中醒来。她蹲在路边,吐得翻天覆地。吐完,瞪着通红的眼,盯着站在身边的警察和已被戴上手铐的年轻人,说,酒驾也戴铐吗?

何风出门以后,蓓蓓接到好友电话,就出去了。本想喝杯啤酒就回,但两杯洋酒灌下去,人就失控了。她抢好友的酒喝,抢服务生的酒喝,抢陌生人的酒喝,非常顺利地将自己灌醉。她把衣襟扎起,露出结实平坦的小腹,她蹲在椅子上,边喝边笑,边笑边喝,又在喝醉以后,抱着走廊里的盆栽傻笑不止。她似乎完全忘记了家里还有一个躺在床上、随时可能死去的爷爷。甚至,她似乎完全忘记酒杯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何风带蓓蓓离开派出所,蓓蓓低着头,一言不发。她安静地上车,安静地坐上副驾驶,安静地系好安全带。何风说,刚才我本想揍你一顿。蓓蓓不说话,眼睛盯着前方。何风发动车子,说,可是你长大了。车子开向前方,天空飘起了雨。

回到家,父亲睡得安稳并且踏实。何风去洗手间洗漱,出来,见蓓蓓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何风盯着蓓蓓的脸,想他多久沒见过女儿睡觉的样子了,竟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想喊醒蓓蓓,张张嘴,终是忍住了。他拿一条毛毯给蓓蓓盖上,想了想,又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

那夜何风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父亲、马丫、女儿……他迟早会一个个失去他们,他正在一个个失去他们。他去书房抽烟,见女儿披着毛毯,直直地坐在沙发上喝水。何风说,去屋里睡吧!他把自己关进书房,摸烟,点着,深吸一口,呛得连连咳嗽。

刘生过来的时候,蓓蓓还没有起床。他提来一袋糙米,说老人家光喝汤不行,得补充些谷类。他将米提进厨房,泡上,问何风老人昨晚睡得怎么样。正聊着,老人自己走过来,说,挺好挺好。何风既惊又喜,忙扶父亲去沙发那儿坐下。蓓蓓从屋里出来,冲刘生笑笑,紧挨着老人坐下。她问老人想吃什么,她好去买。老人说能看到你,我就挺开心啦。蓓蓓偷看一眼何风,何风的脸,马上板起来。

整个上午蓓蓓都躲在房间里唱歌。虽听不清歌词,但曲调空灵盈耳。中午吃饭时候,何风问蓓蓓唱的是什么,蓓蓓说,瞎唱。父亲喝下整整一碗粥,又倚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这让何风几乎怀疑父亲是否真的还有奇迹。然后父亲突然喊痛,最初只是皱皱眉,然后痛得大汗淋漓,何风才知道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都无法改变。他扶老人上床,老人在蓓蓓时隐时现的歌声里沉沉睡去。

刘生想抽根烟,何风说去书房抽就行,但刘生还是去了小区花园。何风去阳台透气,见他一边抽烟一边打着电话。打电话的刘生完全变成另外一副模样,他坚决,强势,斩钉截铁。何风想或许所有心地善良的人都是这样。他们内心充盈,敢爱敢恨。

回到客厅,见蓓蓓已经穿戴整齐。她说她想出去一趟,天黑前肯定回来。何风盯着她,不吱声。蓓蓓说,我得去排练。何风说,昨天你怎么不给你妈打电话?蓓蓓说,我知道你会去领我。何风说,必须出去吗?蓓蓓说,她们在等我。本来何风想无论蓓蓓说什么他都不会答应,可是他竟然点了点头。蓓蓓去卧室,很快出来,说,爷爷睡得很香。她从何风身边擦过,何风注意到她的耳垂上,一个清晰的小洞。

那天下午何风与刘生聊了很久。刘生说他妈妈就是患癌症去世的——她按时去医院,按时服药,按时死去,与医生预计的时间一天不差。只不过医生低估了她的痛苦,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如此痛苦。他说他曾打听过安乐死,甚至想过在夜里亲手结束母亲的生命。安乐死应该合法化,刘生说,这是病人对世间的最后要求。

你支持安乐死吗?刘生问何风。

何风不答。

刘生说母亲死去以后,他就开始做志愿者。他想让那些老人活得尽量舒服一些,死得尽量有尊严一些。

不过从明天起,我只能来半天了。刘生说,下午我得去天墨小区。

也是老人?

年轻人。刘生说,渐冻症……人像被冻住一样,慢慢变僵……先是胳膊腿,再是手指脚趾,到最后,连眨一下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何风打开抽屉,给刘生找茶叶,一副扑克牌露出来。刘生问何风,喜欢玩牌?何风说买东西时超市送的,没打开过。何风去沏茶,回来,见刘生已将整副牌打乱,背面朝上摊开成扇。你信不信,无论你想要哪张,我都能一下子找出来?

红桃A。何风随口说。

刘生抽出一张,果然是红桃A。

梅花3。

刘生随便一抽,便将梅花3抽出。

魔术还是赌术?何风有些惊讶。

我说我真的是随机抽出来的你信不信?

肯定不信。

我也不信。刘生说,可是这就是人生。

什么意思?

上帝抽中谁是必然的,根本躲不开。刘生说,比如黑桃8。

刘生随手一抽,却抽出一张小王。

谁都可能幸运地逃过一劫,但是绝不会有第二次。刘生盯着何风的眼睛,猛地将一张牌翻开。

黑桃8。

4

天黑前蓓蓓果然赶了回来,并带回一箱牛奶和一箱海参液。何风以为她是在超市买的,蓓蓓却说,是邀请方送的。

何风愣。你们还接活儿?

我们唱得很好的。蓓蓓说,说好了不要钱,可他们硬给。觉得爷爷用得着,就带回来了。

蓓蓓扶老人到餐桌边坐下,老人却胃口全无。他问,那个小伙子呢?何风说他家里有事。老人说,那他明天还来吗?何风说,肯定来。老人喝了点汤,说有些累,何风扶他上床,他却不肯躺下。我想看看影集,老人对何风说,都快忘记你妈长啥模样了。

何风翻出影集,陪父亲看。照片多是何风与母亲的,父亲的极少。里面还有几张蓓蓓小时候的照片,老人兴致盎然地喊蓓蓓过来。看到胖墩墩的穿着纸尿裤的自己,蓓蓓笑个不停。何风也随着呵呵笑了几声,突然很想哭。他不知道这样的乐融融还能维持多久。

何风去书房抽烟,见有两个未接电话。打回去,那边的马丫说,我来了。

什么来了?何风有些蒙。

来你这里了。

何风吓了一跳。

这时候你需要我。马丫说,我可以照顾你爸。

可是你总该跟我商量一下!何风说,就这么跑过来了,我怎么跟家人介绍你?

你不用介绍。马丫沉默片刻,说,就当我是钟点工。

何风听出她声音里的委屈。马丫是那种极单纯的女人。何风觉得他伤到了马丫。

他在一个小旅店里见到马丫。马丫过来,轻轻拥抱何风,脸颊贴上他的肩膀。她说她休了年假,这段时间她会将老人照顾得很好。她吻何风的眼睛和喉结。她说三天不见,你瘦了很多。

何风与马丫赤裸相拥。蝉鸣声被阳光烤焦,变成尘烟,变成气息,从窗隙挤进屋子,丝丝缕缕,缥缥缈缈,缠缠绵绵,落上马丫的身体,何风听到它们在马丫洁白细腻的胸脯上滚动和流淌的声音。窗外有孩子大声号啕,又有小贩高声叫卖,妇人扯开嗓子,老人咳嗽不止,尖锐急促的哨音抻得又细又长。世间无比嘈杂,唯马丫的身体是安静的湖;世間无比安静,唯马丫的身体是喧腾的湖。终于马丫叫起来了,低低浅浅,干净美好,何风在甜丝丝暖烘烘的气息中沉沉睡去。

何风给父亲和女儿介绍说,马丫是他的朋友,近来没事,偶尔会过来帮忙。父亲说,不是有刘生吗?何风慌忙解释,刘生是志愿者,马丫是我的朋友。何风懂得父亲的意思。父亲怕何风辞走刘生。

马丫将地板拖了两遍,自母亲去世以后,何风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一尘不染。何风嘱咐马丫千万不要进蓓蓓的房间,更不要动她的东西,哪怕她的房间乱成狗窝。马丫从沙发缝里捡出一粒橘籽,说,知道啦!我也有女儿!马丫也有女儿,小蓓蓓五岁,何风曾远远见过她,安安静静,白皙小巧。马丫说她是学霸,将来的目标直指清华北大。说到女儿的时候,马丫总是神采奕奕,就像几年前的自己。

晚饭后父亲的气色突然变得很差,疼痛使他的身体和五官打成了结。马丫惊慌失措,又是端水又是递毛巾,倒是蓓蓓不断安慰她,说马上就过去了马上就过去了。何风给赵医生打电话,赵医生说老人这种情况他也没有办法。那么,便只剩下硬熬了吧?何风看着大汗淋漓的父亲,心绞成一团。

老人睡下以后,何风送马丫回去。马丫建议将老人送回医院,何风说即使送回医院,也不过是让老人在痛苦的时候换了张床而已。马丫说,起码你应该再去问问。何风不说话,揽紧马丫。一对情侣从他们身边走过,女孩发出一连串好听的笑声。

小区门口,很意外地,何风遇到了孙燕。何风尴尬地给马丫介绍说这是他前妻,马丫知趣地避到一边。孙燕看看马丫,问何风,你女朋友?何风耸耸肩,不置可否。孙燕说,不年轻嘛!何风说,这不重要。孙燕拿出一个很大的信封,说里面有两万块钱。钱不多,你先救急。是借给你的,不是送给你的。孙燕说,我就不上去了,最见不得病重的人,能难受好几天。何风说,要是没碰见我怎么办?孙燕朝不远处努努嘴,何风看到路边停着一辆旧桑塔纳,老田坐在车上,冲他龇着牙花子,露着虚假的笑。何风说钱不用了,我再想办法。孙燕说你要是有办法还用硬着头皮去我那里?她笑着离开,然那笑就像针芒,让何风整个晚上都不舒服。

马丫说你缺钱应该跟我说。何风说他想盘下一个店面,还差些钱。就是说以后你不往我那边跑了?马丫问他。何风笑笑,不语。马丫说,我还是觉得你该去医院问问,实在不行的话再试试偏方。何风说,试什么都没有用了。

话虽这样说,但第二天,何风还是去了一趟医院。他坐在赵医生的办公室里,听赵医生再一次把电话里的话重复一遍。突然何风意识到他来这里并非想得到赵医生的任何建议,而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一个看似尊重马丫、看似对父亲负责的交代。他站起来准备离开,一群女孩从门前走过去。

何风愣了愣。他似乎从那群女孩之中看到了蓓蓓。

何风出去看,女孩们已经不见。赵医生送他到门口,告诉他,这些女孩是为病人们唱歌的。

唱歌?

是的。给临终病人。赵医生说,让病人在她们的歌声中安静地睡去或者死去……

为什么要这样?

临终关怀吧。我知道国外有这样的临终合唱团,咱这里还属于新生事物,很多人接受不了。赵医生说,不过还是会有病人家属找到她们,有时在病人家里,有时在医院……医院会为她们开绿灯,让她们进到病房,站在床前,唱几首歌……我听过她们唱歌,很柔软,很安静,就像摇篮曲……有的病人真的会睡去,然后在睡梦中死去……

何风有些站立不稳。他想象着那样的场景,想象着蓓蓓置身其中。他感觉面前有一堵墙,正轰隆隆朝他撞来。

回家之前,何风站在门口一连抽了三根烟。他想让自己变得平静一些,特别是在父亲面前。后来他想也许是他弄错了,那个女孩根本不是蓓蓓,之前蓓蓓一些可疑的举动,不过是他的疑神疑鬼。到最后,他几乎可以肯定是他搞错了。蓓蓓那样叛逆,怎会成为临终合唱团的歌者呢?蓓蓓才二十二岁,怎会懂得世间的生离死别呢?他掐灭烟蒂,深吸一口气,上楼,开门,进屋,父亲正在卧室睡觉,马丫正在厨房做饭,蓓蓓正在她的房间里玩游戏。何风说蓓蓓你出来一趟。蓓蓓出来,穿着睡衣。何风说你把衣服换一下,有事问你。蓓蓓盯着何风,目光开始闪烁。何风说,下午你干什么去了?蓓蓓说,唱歌。何风扭身往外走。他说你出来,咱俩谈谈。

5

让何风没有想到的是,蓓蓓承认得极为干脆。

她说,有同学问她要不要参加临终合唱团,她想了想,就同意了。

想了想就同意了?

觉得这是好事……起码不是坏事……

前几天说出去唱歌,也是为这事?

嗯。

唱了几次?

好几次。

他们邀请的?

是。

为什么要给那些人唱?

因为他们很可怜。他们要死了,我希望他们在死去之前没有痛苦……

死亡不会没有痛苦!

起码会减轻些!

那是醫生的事情!何风身体颤抖,你才二十二岁!你不该面对着那些即将死去的人!并且还是陌生人!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蓓蓓说,我们一直希望他们不是死了,而是睡着了……

可是他们死了!死了!何风咆哮起来,他们不是睡着了,是死了!

每个人都会死。蓓蓓说,我也会。

何风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蓓蓓当然会死,但当“死”这个字眼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何风还是吓了一跳。

我绝不允许你再去!何风喊,绝不允许!

蓓蓓不说话。

回答我!

蓓蓓看着何风。

快回答我!

蓓蓓看着何风,眼神越来越锋利。

就像刀子。

何风打一个寒噤。

你干什么?马丫慌慌张张冲过来,护住蓓蓓。这么大声干什么?

何风盯着蓓蓓,眼睛里喷出火。

马丫拽蓓蓓上楼。

何风颓然蹲下。他揪着自己的头发,茫然不知所措。

尽管吃饭时何风努力装出一副没事的神情,父亲还是从他的脸上看出异常。他问何风怎么了,何风说有点累。老人说,你又去医院了吧?别再去了,就这样了。老人以为他大限将至,以为何风从赵医生那里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何风忙跟老人解释,说他只是去咨询一下有没有可靠的偏方。你没事的,他说,多注意休息就行,等熬过这阵子,我陪你去钓鱼。

父亲喜欢钓鱼。何风小时候,为了逗他开心,即使钓不到鱼,父亲也会去市场买一条,然后挂上渔钩,甩啊甩啊地回家。父亲最后一次钓鱼是在年初,天很冷,父亲却执意要去。问他这季节能有什么鱼,父亲说,鲫鱼。父亲在池塘边守了一天,回家时,带回一条鲤鱼。何风说不是鲫鱼吗?父亲说,超市只有鲤鱼。两个人笑,何风刮鳞开膛,父亲剥蒜切姜,配合默契。那是蓓蓓寒假开学返校的前一天,何风列出一张长长的菜谱,唯等父亲的鲫鱼或者鲤鱼。

马丫问何风为什么发那么大火,何风说了临终合唱团的事,马丫先是震惊,然后沉默。她捧着茶杯,安静地看着窗外,袅袅蒸气后面,一张脸毫无表情。那时他们坐在小旅店里马丫的床上,两人之间,隔着很远。

让她自己做决定吧。很久后,马丫说,她长大了,她有选择的权力。或许她说得对,人死了,就是睡着了……

可是我不想让她感受太多生离死别……

可是她说得对,每个人都会死。你,我,每个人。马丫站起来,拥抱何风。去洗个澡好吗?

何风再次与马丫缠绵。马丫是蓝色的湖,是湖水,是湖底,何风躺在柔软腻滑的淤泥之上,看鱼儿游来游去,任水草在身边飘摇;马丫是金黄的麦田,是麦,是麦粒,何风躺在温暖潮湿的土地之上,看麦浪起起伏伏,任麦香将他缠绕。夜蝉停止聒噪,窗外热浪滚滚,何风一会儿沉到湖底,一会儿浮到浪尖,他听到弦断的声音,花开的声音……他喊一声“马丫”,然后訇然倒下。

回到家,父亲已经睡去,蓓蓓房门紧闭。何风坐在沙发上发呆,蓓蓓突然推门而出。她从何风身边走过,对何风视而不见。稍后蓓蓓从洗手间出来,径直走向她的房间。

你决定了?何风看着蓓蓓。

蓓蓓不说话。

去睡吧!何风站起来,走向卧室。

那夜何风再一次失眠。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原谅了女儿——因为父亲,因为马丫,还是因为他真的将那些歌曲当成了摇篮曲?不管如何,他知道女儿长大了,从此以后,不管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决定,都不会再告诉他。

女儿渐行渐远,如同渐行渐远的父亲。

早晨何风为父亲熬粥,蓓蓓走进厨房,帮他煎了几个鸡蛋。这是蓓蓓的惯有方式,她从不主动认错,却能让别人清晰地感觉到她态度的变化。她去卧室,扶老人起床,陪老人洗漱,完全一副乖乖女模样。然后老人坐在餐桌边,已是气喘吁吁。

老人几乎没吃东西。即使刘生赶来,他也只是喝了一点儿汤水。老人重新躺回床上,一边呻吟着,一边说肚子里有一团火。它在烧我啊!老人看着何风,说,我的心都要被它烤熟了啊!

面对极度痛苦的老人,何风束手无策。同样束手无策的还有刘生,他坐在床边,一遍遍重复,睡吧叔,睡着就好了。可是老人睡不着。他喘息着,挣扎着,缩着,抖着,喊着,越来越清醒。你拿菜刀把我剁了吧!他盯着何风,说,昨晚我又梦见你妈了,你妈说她想我啦!何风说,爸您别乱说话。老人说,我什么都知道!反正早晚是个死,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罪。风,你要是个孝子,就拿枕头把我捂死吧!

老人的话让何风心惊肉跳。他想起母亲手里的锥子。

谁也没有注意蓓蓓什么时候走进了屋子。她站在何风身后,小声说,我给爷爷唱首歌吧!何风没听清,扭头看她,她重复道,我给爷爷唱首歌吧!

没人赞同。没人阻止。老人看向蓓蓓。

蓓蓓来到床前,轻握着老人的手,小声唱起来:

记忆洗刷我而去,我感激的心,已经原谅了如此多的痛苦……请记住我是夜里的暗色,是月亮的光芒,我永远望着你,望着你走在长长旅途上……

她唱得很郑重,很舒缓。调子起起伏伏,果真如摇篮的节奏。老人看着她,表情一点点变得平静。老人长舒一口气,闭上眼睛。

请记住我是夜里的暗色,是月亮的光芒,我永远望着你,望着你走在长长旅途上……我不是在走向黑夜,我是在走向星辰……我不是在走向黑夜,我是在走向星辰……

老人果真睡过去。他的呼吸如同歌声的调子,一点点变得舒缓,变得平静。熟睡的老人,如同一个刚刚哭过的婴儿。

蓓蓓的歌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她停止歌唱,慢慢松开手。阳光里,她的蓝色指甲熠熠生辉。

蓓蓓走出房间,坐上沙发,擦一把汗。她很累,似乎刚才用尽了力气。何风紧挨她坐下,沉默。刘生走向厨房。

蓓蓓喝一口水。

或许你做得没错。何风说,错的是我。

蓓蓓起身,去厨房。她对何风的话充耳不聞。何风再去卧室,看沉睡中的老人。他听到那首曲子仍在屋子里流淌。

午饭后何风去小区花园坐了一会儿。花园的冬青丛里有一个石凳,冬青疯长,石凳几乎完全被掩,坐上石凳,即使旁边有人走过,也很难被发现。何风常常坐在这里,抽几根烟,或喝光一瓶饮料,更多时候只是发呆。就像现在,虽然他完全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突然,他听到了刘生的声音。

刘生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来到凉亭。起初何风并未在意,以为只是普通的电话。可是一句句听下去,何风只觉脊背发凉,毛发奓起。

刘生说,老人家会在下个月去世……是的我赌老人家下个月去世……下个月下旬……是的我肯定,我买三注……五注也行,那就五注……五注,买下个月下旬的十天内……晚上我把钱送过去……

何风被重击一棒。赌……下个月下旬……五注……钱……这些词连起来,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刘生正在参与一场赌局!赌具是他的父亲!方式是猜去世时间!

何风蹿出冬青丛,冲到刘生面前,两记势大力沉的耳光,将刘生打翻在地。

6

刘生是志愿者,也是赌徒。他做志愿者是为了赌。所有的一切,他的热心,他的梦想,他的博爱,他的体贴入微,都是为了赌,为了钱。

尽管他把这称之为游戏。尽管他们都把这称之为游戏。

半个小时以后,在隐蔽的树丛之间,刘生亲口将这些告诉了何风。

他说他知道这是违法的,可是他已深陷进去。一年前有朋友找到他,他像刚才的何风一样将那个朋友打倒,甚至险些动了刀子。他做志愿者当然是为了母亲,为了那些像母亲一样可怜的临终老人,为了心中那份善念。然而第二天,当朋友再次找到自己,他竟心平气和地跟他聊了至少一个小时。他知道他照顾的那位老人终将死去,要么死在医院,要么死在家里;他可以精确地判断出他的死期,就像他曾经精确地判断出母亲的死期。赌博是违法的,但判断并不违法。他将老人的情况告知朋友,他说他坚信老人会在某段时间里去世,但是他绝不参赌。后来的结果果然被他言中,他痛苦,自责,又暗自得意。当晚朋友给他送来一笔钱,他没有拒绝。他缺钱,很缺。当然这不是唯一的理由,另外的理由是,他认为他没有参与。既然没有参与,那就收之无愧。这笔钱只是朋友感谢他的,为他公式般的精确判断。一个人独自在家掷骰子,并不犯法。

然后就有了第二次。患者是一位常年坐着轮椅的老人,百病缠身又患上肿瘤,只需一眼,刘生就知道他绝熬不过那个冬天。朋友找到他,问他要不要加入进来。其实就是一个游戏,朋友强调说。他问朋友为什么消息总是这么灵通,朋友说他有一个小团体。令刘生惊讶的是,这个团体里既有靠此为生的游戏者,也有如他一样的志愿者。虽然是游戏,也要有底线,朋友强调说,咱们不是等着老人死去,而是要让他们在死去以前,活得更有尊严。

刘生仍然没有参与其中。他认为死亡是沉重的,疼痛的,悲伤的,绝不能用来游戏和消费。但朋友说,其实死亡与我们毫无关系。

死亡与我们毫无关系——只要我们存在,死亡就不存在;而当死亡来临,我们又不存在了。对个人生命来说是这样,何况对一个陌生人。朋友说,这不是我说的,说这句话的是伊壁鸠鲁,一位古希腊哲学家。他推崇快乐至上,他相信神灵的存在,但同时,他也是一位唯物主义者。

这能说明什么?刘生问他。

什么也说明不了。谈论这些其实没有任何意义。朋友说,我只知道这件事跟股票差不多,我赚了钱,能够让家人生活得更好,能够有更多时间陪伴家人。而对那些死者,我只能深表同情。

刘生没有参与,但他依然准确地判断出老人的死期。然后,老人死去那天,他再一次得到朋友送来的一大笔钱。他将那些钱分成三份,一份留给自己,一份送给老人的家人,一份做了公益。他为老人买了鲜花,又像亲儿子一样给老人磕了头。在殡仪馆送别老人的时候,他竟然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欣慰。

然后,第三次,他终于成为游戏的参与者。他买下两注,赚下一笔钱。他说在参与游戏的人中,有很多非常厉害的企业家和慈善家。或许他们是故意输掉的,这是他们做善事的一种方式。

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做善事?何风问他。

那是他们的事情。这世界有太多事情我们永远无法理解。刘生说,当然,对那些去世的人,我们绝没有表现过任何不尊重,相反,我们每个人都在尽其所能,竭尽全力地延长他们的生命。

你们将多少患者变成为游戏?

很多。这有点像足彩吧?英超、德甲、西甲、法甲……那么多比赛,庄家自然会挑选……不过我发誓我做志愿者绝非为了赢钱。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所有的一切,我的热心,我的梦想,我的博爱,我的体贴入微,全都是真的……

假如你押的是患者死在中旬,结果是下旬呢?

那我就输了。但是这绝不可能。

假如有别的志愿者遇到这种情况呢?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刘生摊开两手说,我刚才说过,既不会有谋杀,也不会有人盼望患者死去。凡事都有规则和底线,我们也是。

可是你已经犯罪了!我随时可以把你送进监狱!包括你的狗屁团体!

你会吗?

当然会!明天你不用来了!

刘生看着何风。

明天你就会被警察带走!我他妈发誓!

刘生静静地看着何风。

三千繁华,不过一抔黄沙。生况且如此……

你他妈给我滚!何风抓起一块砖头,猛地砸中刘生的额头。

鲜血沿着刘生的额头蜿蜒而下。刘生没有动。

对不起。很久之后,刘生说。

7

那个下午,何风几乎不敢再看父亲一眼。想这么多天,他竟让一个以父亲的死亡时间为游戏的赌徒陪伴并照顾父亲,他死的心思都有。志愿者变成刽子手,天使变成魔鬼,他的生活,再一次天翻地覆。

何风的确想去报案。他没有上楼,直接去停车场发动车子,开往派出所方向。他甚至将车子停在派出所门前,然而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放弃。他想到父亲,想到父亲将会是怎样的难过和绝望。他重新发动车子,回家。途中他将车子停到路边,他想号啕大哭,可是他哭不出来。

父亲的晚饭是坐在床上吃的。蓓蓓要扶他去餐厅,他说没有力气。何风将饭菜送到床前,老人只喝了两口汤,便开始呕吐。他喘息了一会儿,看看何风,笑着说,看来我真的熬不过去了。

是马丫煲的汤。为这锅汤,她用了足足三个小时。她的手艺远超过刘生,然老人只喝两口便拒绝再喝。或许老人只是找借口吧?他真的已经绝望。

何风没敢把刘生的事情告诉马丫。怕敏感的马丫看出端倪,便说他得去把那两万块钱还了,让马丫忙完以后早点回旅店。说这些时,他还只是随便编个出门的借口,但当说完,他决定真的把钱还给孙燕。

门铃摁了很久,老田才过来开。看到何风,老田表现出夸张的表情,说来之前怎么不说一声,我好把过年没舍得喝的茶给你沏上。何风把钱放在茶几上,说你不用麻烦,我马上走。正说着,孙燕从卧室出来,说,你怎么这样呢?就是救个急,谁家里没个急事?何风说,我再想想办法。他出门,孙燕追上来,说过两天她去看看老人。何风说不想去就不去吧。孙燕说毕竟他当了我那么多年的公公,其实我心里也很难受。

我怕我忍不住会哭,孙燕认真地说,我怕我哭了,他受不了。

不管真假,何风还是被这句话感动了一会儿。回去的途中,马丫给他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回旅店了,如果何风不累,就去坐一会儿。何风累,很累。但他想去坐一会儿。

何风推门进来的时候,马丫刚洗完澡。她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看着窗外出神。听到门响,她没有回头,只说,把门关好。屋里黑着灯,马丫的肩膀在月光下闪烁出清冷的白瓷般的釉光。何风关好门,站到她身边,陪她看窗外风景。不远处有一棵一抱粗的银杏树,绿色的小果实密密匝匝,挂满枝头。

小时候,我爸告诉我,桃三杏四梨五年,要吃白果三辈传。意思是说银杏树想要挂果,得一百年。我爸是听我爷爷说的,他们很肯定。马丫说,可是后来,当见到真正的银杏树,我才知道,从树苗到结果,其实用不了几年。

并且年年都会挂果。何风说。

之前我們的太多认知,其实都是错误的。马丫转过身,看着何风,说,我知道你很累,并且有事瞒着我。我猜这件事与刘生有关。

我现在不想跟你说。何风盯着马丫。

那就休息一会儿。马丫说,洗个澡,抽根烟,闭会儿眼睛……回来的路上,我给你买了雪茄……

何风去洗澡,将凉水开到最大。他抖着身体,颤着牙关,鸡皮疙瘩起满一身。门开,马丫将浴巾递进来,何风揽过马丫,紧紧箍她入怀,再也不肯放手。

马丫不是他的救赎。鱼水之欢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甚至不想跟马丫结婚。他甚至不想与马丫继续下去。然他还是将马丫挤到冰冷的白瓷砖上,将她同样冰冷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冲击。两人慢慢变暖,滚烫,两块炭开始燃烧,燃烧,小小的浴池里,蒸气袅袅。

——生命如此热情健硕,每个人距离死亡都如此遥远。

何风揽着马丫,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他梦见走过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两边摆满鲜花,墙上绘满长着翅膀的可爱精灵。前方走着几位老者,白须,长衫,瘦削,慈祥,偶尔扭头看他一眼。老者们走得很慢,他却总是追不上他们。通道渐成喇叭形状,前方越来越开阔,终于他看见蓝天、彩云、绿树、草地,莺歌燕舞,溪水梨花……天空飘起五彩的羽毛,又有白色的大鸟低翔而过。有奇怪的音乐响起,像唢呐,像喇叭,像小号,又像柳笛。老者们越走越快,越走越远,身体慢慢飘起,长衫随风舞动,他想喊住他们,可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终于老者们彻底不见,只剩下漫天飞舞的五彩羽毛。音乐声越来越大,何风在睡梦里醒来。

他仍然保持着睡去时的姿势,一手搂着马丫的肩膀,一腿搭上马丫的小腹。马丫侧头看着他,不声不响。她说她早就醒了,怕惊扰了何风,就忍着没动。此时天已蒙蒙亮,窗外传来梦里的唢呐声。

是有人死去。送殡的人群浩浩荡荡,小城保持了最原始的白事仪式。何风看着披麻戴孝的人们,想起那个梦,心中突生不安。

他慌慌张张发动车子,匆匆回家,匆匆上楼。他的心即将蹦出喉咙,他想父亲可能已经去世,在他洗澡时,在他与马丫缠绵时,在他熟睡时,在他回家的途中……那个梦色彩斑斓,却无比清晰地指向死亡。他的手机在洗手间里躺了一个晚上并在他洗澡以前就耗尽电池,他却全然不知。他开门,进屋,他看到刘生扶着父亲站在客厅。刘生的额头贴着创可贴,父亲正对着一面小镜子梳头。

你昨晚没有回来。看到神色慌乱的何风,父亲淡淡地说。

我去马丫那里坐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你太累了。父亲说,去休息一会儿吧,有刘生照顾我就行。

老人的气色似乎好了很多。刘生说他喝了半碗稀饭,半袋牛奶,还吃了两小片苹果。说这些时,刘生看着何风,眼神里充满感激。

何风去厨房,刘生跟进去。

谢谢你。他果然说。

何风不说话。

叔刚才跟我聊到马丫。刘生说,他希望你俩好。

他不怎么理马丫……

相信我。刘生盯着何风。

何风走出厨房。

刘生带来一个轮椅,轮椅放在客厅,心急火燎的何风刚才竟没有发现。刘生说可以推老人出去晒晒太阳,总这么躺在床上,老人的心情会越来越差。

何风说,哦。

两人推老人去小区,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眯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一会儿蓓蓓过来,站到何风身边,说一会儿她要出去一趟。

唱歌?

嗯。

给什么人?

一个女孩。才十二岁。白血病。

晚上能回来吗?

嗯。

用不用……去接你?

蓓蓓愣怔。

用不用去接你?何风重复道。

不用。蓓蓓说,家属安排了车子。

蓓蓓仍然穿着破洞的牛仔裤和金黄色宽大的T恤,何风问她是否要换套衣服,蓓蓓笑笑说,不用。她只是喜欢听我们唱歌。她精神挺好。

蓓蓓离开以后,何风背父亲回家。刘生说我更壮,让我来吧。何风没理他,刘生就扛着轮椅,跟在后面,并不忘在上楼梯的时候,帮何风一把。

那一觉,父亲睡得很沉。

两人去小区花园抽烟,刘生再次跟何风说对不起。我决定放弃这次赌局,他说,昨晚我没有下注。

何风不说话。

真的。我发誓。

那你觉得我爸……应该什么时候去世?

叔身体很好……

我问他什么时候去世?

我觉得你不能有心理压力……

他妈的我问你他什么时候去世?

刘生看着何风,咬着嘴唇。

正常的话,两个月以后……

中秋节?

乐观一点估计,年底应该也没有问题……

何风恶狠狠地盯着刘生。

中秋节吧。刘生的声音越来越小,当然我是乱猜……这种事情你还是应该咨询医生……

何风沉默。

去买吧!何风突然说,多买几注。我希望你能倾家荡产。

刘生愣住了。

何风扭身就走。

刘生追上他。

我说了我不买了……

×你妈的!何风突然停下,冲刘生咆哮,最少十注!少一注我弄死你!

8

肿瘤患者,三分之一是病死的,三分之一是吓死的,三分之一是治死的。蓓蓓这样对何风说,其实他们还漏掉一种:绝望而死。让一个人绝望的原因很多,迈向死亡只是其中之一。

比如说呢?

比如他确信正在迈向死亡,那么他就可能随时死去;比如虽然他可以坦然面对死亡,但他身边的人不能……

没有人可以坦然面对死亡……

有。

都是装出来的……

我相信有。蓓蓓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当然,我得征求她和她家人的同意。

蓓蓓是在為爷爷唱完歌以后对何风说出这番话的。睡觉以前,老人突然想听蓓蓓唱歌。蓓蓓站在老人床前,只唱了一句,老人就睡着了。然蓓蓓并未停止。

记忆洗刷我而去,我感激的心,已经原谅了如此多的痛苦……请记住我是夜里的暗色,是月亮的光芒,我永远望着你,望着你走在长长旅途上……

她的歌声将马丫吸引过来。马丫来到门前,看着熟睡的老人和安静的蓓蓓,顿时泪流满面。

我不是在走向黑夜,我是在走向星辰……我不是在走向黑夜,我是在走向星辰……

何风竟然听到父亲的鼾声。——这么长时间,何风第一次听到父亲的鼾声。

夜里马丫是独自回去的,何风没有送她。他陪在父亲身边,盯着父亲瘦骨嶙峋的身体,想起刘生的预言:中秋节。他伸手去摸父亲的脸,他感觉到寒意阵阵。

下午何风与吴老板谈了一会儿,吴老板说假如何风不能将钱凑够,他只好将店盘给别人。吴老板的签证即将到期,他需要把店卖掉,然后揣钱出国。请你务必理解我。吴老板摊开两手,说,虽然我知道你有难处。

何风想到过放弃。可是他不甘心。他想盘下的是一个乐器店。他不懂乐器。他想蓓蓓或许会喜欢。他希望蓓蓓毕业以后,能守着这个乐器店,弹弹古筝,翻翻闲书,教教孩子,喝喝茶,把日子一天天打发掉。乐器店地点很好,清静并且距小学不远,关键是吴老板着急出国,价钱很便宜。

其实他想盘下乐器店还有一个原因,他不知道父亲何时去世。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奔波在不同的城市。他想有一个店。有一个店,就能守着他的城市,陪着父亲,甚至陪着女儿。他会将店开起来,养大,然后送给蓓蓓——他对平静的、与世无争的生活,突然充满向往与渴望。

清晨醒来,父亲仍在睡觉,连姿势都没有变。何风去厨房将粥煮上,蓓蓓的房间没有任何动静。去敲门,蓓蓓恰从外面进来。她说她去请示患者和患者家属了,他们很欢迎何风。何风说,你什么时候出去的?蓓蓓说,一个小时以前。然而何风竟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可是这些年,何风一直以为自己哪怕睡着,也能够听见屋子里掉落一根针的声音。何风想,或许他太累了。或許他已经老了。

刘生为老人带来一兜水果。他将水果去皮,扔到高压锅里炖,他说水果煮烂虽然会损失一些营养,但老人目前的情况只能如此。等待水果炖熟的时间,他问老人想不想出去转转,然后伏下身体,背起老人。何风说,我来吧!刘生说,你把轮椅扛下去就行。刘生背着老人,姿势怪异地下楼,何风担心他随时可能与老人一起滚下楼梯。刘生边下楼边跟老人说话,刘生说叔您这几天好像重了不少。

刘生推着坐着老人的轮椅,沿小区慢慢散步。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已经与很多小区业主混熟。后来老人说他想在阳光里静静,刘生便与何风一起坐在旁边抽烟。何风说下午他想去听蓓蓓唱歌,刘生说,哦,好事情。何风说我有些紧张。刘生说,该紧张的是蓓蓓他们。何风说,你好像有心事?刘生说,那个老人走了。昨晚走的。何风愣了愣,说,你不是说他下个月才走吗?刘生说,我希望是这样。何风说就是说这次你赌输了?刘生说,赢了。我希望他下个月走,但是我赌了这个月。

——对病人的死亡时间,刘生的判断总是如手术刀般精确。

蓓蓓带回一个男孩。她说男孩叫阿岩,是合唱团成员,不过晚上在酒吧唱歌。男孩又高又瘦,长发,薄唇,喉结很高。蓓蓓说阿岩的住处距离他们下午要唱歌的地方很远,就先过来。他们一起吃午饭,男孩吃得又快又多,但很文雅。

饭间刘生一直陪着床上的老人,果如他所言,老人只吃了半碗水果糊。吃下半碗水果糊的老人突然活跃起来,他看看蓓蓓,看看阿岩,问阿岩是不是蓓蓓的男朋友。阿岩拘谨地笑笑,说他们只是朋友。老人问蓓蓓,那能给我唱歌吗?蓓蓓看看阿岩,阿岩搓搓手。蓓蓓说,一起吧。

老人独自躺下,闭上眼睛。蓓蓓和阿岩唱起来时,何风躲进书房。他怕连自己的呼吸都会惊扰到父亲的梦。

吴老板打来电话,问何风钱的事情,何风说他正在凑。吴老板说我最多还能等你两个月。何风说,谢吴哥体谅。何风匆匆挂断电话——这时候除了歌声,他不想家里有任何其他声音。

何风靠上椅背,眯起眼睛,听着蓓蓓与阿岩的和声从卧室飘出,竟也想沉沉睡去。他似乎真的打了一个盹儿。他看到草地、风筝、池塘,以及池塘边垂钓的父亲……他听到鸟鸣、哨声、喇叭声、唢呐声……他闻到青草的气味、野花的气味、骡马的气味、陈年皮革的气味……他看到年幼的蓓蓓、年轻的父亲、年迈的自己……他醒来,他仿佛睡过去一个世纪。

他开车送蓓蓓和阿岩去那个女孩家。路上他一直在想见到女孩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些什么,然而见到女孩以后他才意识到他的担心完全多余。女孩冲他笑笑,再没有看他一眼。倒是女孩的父亲为他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可是他怎么能坐下呢?他想此时,除了病床上的女孩,所有人都应该保持最庄重地站立。

女孩非常虚弱,但她依然笑着看向每一个人。她躺在床上,抱着一只毛绒玩具,冲大家做一个可以开始了的手势,然后闭上眼睛。歌声飘起来了,就像草地,就像风筝,就像绸缎,就像女孩想要的一切。他看到女孩安静地睡过去,紧闭的眼睛眨动不止。他不知道女孩梦见了什么,他希望那个梦能让女孩少一些痛苦。不管是梦中,还是醒来;不管是现在,还在以后。

记忆洗刷我而去,我感激的心,已经原谅了如此多的痛苦……请记住我是夜里的暗色,是月亮的光芒,我永远望着你,望着你走在长长旅途上……

合唱团六个人,除了阿岩,其余全是蓓蓓这个年龄的女孩。他们唱完以后,默默转身离开,既不跟女孩的家人告别,彼此间也没有交流。何风开车往回走,阿岩突然要在中途下车,他说他得去酒吧,晚上还要工作到很晚。突然间何风对世界上所有的年轻人都生出些许怜悯和理解。他想他们的生活或许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般轻松。

9

马丫说她有点感冒,怕传染给老人,下午就不过来了。何风说,你没事吧?马丫说,可能因为洗完澡头发没干就吹了风扇。何风说,严重吗?马丫说苍蝇蹬一脚的事。何风挂断电话,刘生正在洗着水果。他说我好像听马丫说她不能来了,没事,下午我可以陪着老人。何风说你是志愿者,不是用人。刘生耸耸肩,说,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老人这两天睡觉的时间多了起来,何风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问刘生,刘生说他也不知道。应该是好事吧?刘生想了想,说,起码睡着以后,不会有痛苦。

蓓蓓接了一个电话,匆匆出去,何风走到窗前,见阿岩站在门口,蓓蓓把什么东西硬塞给他。两人说着话,靠得很近,聊到开心处,蓓蓓笑个不停。何风想父亲的判断是对的,蓓蓓或许真的在与这个阿岩谈恋爱。

何风带着两条香烟去找吴老板的时候,吴老板正跟一个中年男人谈乐器店的事情。等吴老板送走男人,何风忙将两条香烟塞给他,说,不是说好了要盘给我吗?吴老板说我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何风说,不是还有两个月吗?吴老板说,万一你这边放弃了,我怎么办?吴老板将香烟还给何风,又拍拍他的肩,说,不能因为你,耽误了我们一家人出国。

何风去找马丫。推开门,见马丫躺在床上熟睡,床边放着水杯和几片药。试试马丫的额头,竟火一般烫。马丫醒过来,说,你不在家陪着你爸,跑过来干什么?何风说,你病得很重。马丫说再重也是感冒。她开始咳嗽,何风忙将水杯递给她,这才发现杯子是空的。

突然何风有些内疚。整个下午他甚至忘记了独自躺在小旅店里生病的马丫。他来,不是因为牵挂马丫,而是想跟她借钱。

马丫吃下药,坐了一会儿,说她好多了。她让何风快点回去,说万一把何风传染上就麻烦了。何风站起来,往外走,马丫轻轻咳嗽。何风返回,拥抱她。马丫挣扎着,说,你快回吧!何风将她拥紧。

又撑了两天,清晨,老人的气色突然变好了很多。他甚至让何风将病床摇起,他半倚在床上,努力看向窗外。秋天已经来临,阳光亮白,却没了灼人的温度,一阵风刮过,树枝摆动,树叶飘落。老人长叹一声,说,可以了。

老人重新躺下,他问何风,蓓蓓能回来吗?何风说,她明天回来。老人说,她男朋友呢?何风说,我没问。老人说,想听他们唱歌了。两人正说着话,阿岩从外面进来,何风看到另外四个女孩全都站在走廊。阿岩说是赵医生让他来的,他想老人也许需要他们。四个女孩安静地走进病房,分站到阿岩两边。老人冲阿岩和女孩们笑笑,说,要是蓓蓓在就更好了。又说,谢谢你们。老人示意何风过来,轻握住他的手,然后闭上眼睛。老人说,开始吧!

两秒钟沉默。一片落叶撞上玻璃,惊天动地。阿岩清清嗓子,率先唱了起来。

记忆洗刷我而去,我感激的心,已經原谅了如此多的痛苦……请记住我是夜里的暗色,是月亮的光芒,我永远望着你,望着你走在长长旅途上……

女孩们随他唱起来。她们的声音柔软,干净,空灵,舒缓,似乎老人在她们的歌声之中,一点点变得如羽毛般轻盈透明。

我不是在走向黑夜,我是在走向星辰……我不是在走向黑夜,我是在走向星辰……

何风的一滴眼泪,终于落下。他知道父亲走了。父亲终于走了,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刘生慌慌张张跑进来,又慌慌张张跑出去。何风听到他在走廊里大声呼唤医生和护士,听到他一边呼唤一边号啕大哭,听到医生和护士慌乱的脚步声,听到什么东西掉到地上并破碎的声音……阿岩和女孩们看向何风,何风示意他们继续唱。继续唱,千万不要停下。

不要害怕,孩子,不要害怕。我伴你走过黑夜,走向星辰……不要害怕,孩子……我伴你走过黑夜,走向星辰……

何风伏到父亲身上。他知道,他终于变成了孤儿。

11

蓓蓓在殡仪馆里见到老人,随她而来的,还有阿岩和另外四个女孩。他们站在老人的遗体前,为老人唱完最后一首歌。自始至终,蓓蓓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出乎意料的是,孙燕与老田也赶了过来。孙燕跪在老人面前,哭得撕心裂肺,似乎老人是她亲爹。是蓓蓓将她拉开的。她的大呼小叫不仅让殡仪馆变得很吵,并且打扰到临终合唱团的演唱。

那是他们第一次为死去的人歌唱。他们唱了一遍,又唱了一遍,又唱了一遍,到最后,当别人都停下来,蓓蓓仍不肯停止:

不要害怕,孩子,不要害怕。我伴你走过黑夜,走向星辰……不要害怕,孩子……我伴你走过黑夜,走向星辰……

即使老人躺在火化炉前,蓓蓓仍在小声唱着,似乎世间的任何事情都不再能够将她打扰。火化师傅问何风要三百的还是八百的,三百的火化时需要搅动,八百的则不需要。就是说人出来以后,还是完整的。火化师傅用手比画着,而不是搅成一团乱灰。

何风选择了八百。蓓蓓还在唱。老人被推进火化炉。蓓蓓还在唱。阿岩走过来。蓓蓓还在唱。阿岩轻轻揽住蓓蓓的肩膀。蓓蓓还在唱。阿岩手上加了力气。蓓蓓终不再唱。蓓蓓转身往外走,何风看到她流下一滴非常隐蔽的眼泪……

何风与刘生坐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抽烟。阿岩与蓓蓓站在不远处的健身场上聊天。孩子在嬉笑打闹,女人在训斥孩子,男人们打着篮球,老人们听着评书,狗在草地里撒欢,猫跃过矮墙……世间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一位老人离去了,什么都没有带走,什么都不曾改变。

大雁飞过。天高,云淡。

何风说,咱俩都输了。

刘生说,咱俩赢了。

可是我爸多活了半个月。

是这样……不过我在我的预测期上多加了半个月。刘生看着何风,说,咱俩总共赢了四十注,现在你可以盘下那家店了。

如果我真的买下三十注的话。何风苦笑。

你为什么放弃?

我真的无法面对父亲。

但是你并没有阻止我。

其实我得谢谢你。何风看着刘生,你让我父亲多活了半个月。

何风和刘生一起看向远处。一个婴儿在蹒跚学步。

如果你真想盘下那家店,我或许……

不盘了。何风掏出烟,父亲去世了,女儿长大了,那个店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对我也是。

何风点上烟,深吸一口,

你呢?打算怎么处理这笔钱?

我没拿到钱。

何风愣怔。

庄家被抓走了……昨天的事情。刘生说,我说是我举报的,你信不信?

何风看着刘生。

我应该属于受害者吧?刘生苦笑,不过就算警察找到我,我也认了。

刘生从何风手里接过烟,深吸一口,然后眯上眼。何风看到,他的眼角闪烁着一朵微小绚烂的光芒。

何风站起来,慢慢走到一棵芙蓉树下。几个月以前,他曾陪父亲在这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现在这里堆积着厚厚的落叶,落叶下面,也许父亲的脚印还在。

何风想起一句话。尘归尘,土归土。

何风掏出电话,拨打。

何风说,我想你了,马丫。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周海亮,职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浅婚》、中短篇小说集《天上人间》等近四十部,在国内外各类期刊上发表作品约一千余万字。小说散见于《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长江文艺》《青年文学》《大家》《山花》等,获“泰山文学奖”等文学奖项若干。影视作品有《蝴蝶不说话》《我们的老电影》等三十余部。现居山东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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