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为何屡屡被攻击？

王鹏伟, 贺兰英（广东医科大学， 广东 湛江 524023）

近代以来，中医屡屡被攻击，这有中医自身的固有原因，如中医虽然在慢性顽症、康复期治疗、保健养生以及对亚健康状态的调治方面具有一定优势——这是中医整体观念、辨证施治等特色和优势的体现[1-4]，但总体而言，中医在医疗保健中的地位和作用远不如西医，对危急重症的治疗也比西医差，在外科方面更是几乎将整个市场让位给西医了。然而，其他方面的一些原因才是造成中医屡屡被攻击的根本原因。其中，客观方面的原因主要有三：一是科学主义流毒；二是民族文化自卑；三是学校教育缺陷。

1 科学主义影响

中医之所以屡被质疑、攻击和谩骂，最主要的原因是中了科学主义的流毒。这里的科学，只能是源于古希腊文明的自然科学。认为中医不是自然科学，因而不是科学，是不科学的，甚至是伪科学，正是科学主义影响的重要表现。这意味着中医要获得合法性，就必须自然科学化，或者说现代化。

科学主义并非一无是处。因为，科学主义至少蕴含着对自然科学的推崇。与人文社会科学相比，自然科学具有以下显著特征：①研究对象的经验实在性。自然科学的对象主要是经验性的物质实在，即动物、植物、无机物等。它们是可以通过人的感官或者感官的延伸，即仪器等经验性地把握到的。②较强的客观性。这主要体现在自然科学理论和观点的可检验性——经验实证基础上的可重复性上。相对而言，人文社会科学知识的经验实证性就较弱了。③自然科学的方法主要是观察和实验等经验性的知性方法，而主要不是抽象思维方法，如归纳、演绎等。虽然，抽象思维方法在自然科学中同样非常重要。④虽然以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以及现代复杂性系统科学为代表的现代科学的兴起充分展示了之前以机械还原论为代表的科学研究模式的非充分必要性，然而，科学依然特别尊崇原子构成论、机械论的自然观，在研究上坚持通过分析还原以寻找事物发挥功能作用的最小结构和作用单位。并且，这种研究模式根深蒂固，依然在现代中观和微观自然实体的研究中占据主导地位。在科学建制内，它集中体现在科学哲学家们建立统一科学的企图上。正是这些特性促成了科学在人类社会生活中的尊崇地位，乃至科学主义的出现。马克思评论到：“蒸汽、电力和自动纺织机甚至是比巴尔贝斯、拉斯拜尔和布朗基诸位公民更危险万分的革命家。[5]”此外，科学主义在揭露和打击各种形态的伪科学、反科学方面不遗余力。这是应该肯定的地方。因而，尊崇科学并没有什么错，错的是对科学的过度尊崇，即对科学的迷信。科学主义就是对科学的迷信。迷信当然有尊崇、信仰的成分。但无条件的尊崇就是迷信。科学主义一方面表现出对自然科学知识、科学方法和科学活动的迷信性尊崇；另一方面表现出对其他知识、方法和活动的无知，不分青红皂白地贬抑和无端地攻击，认为其他知识、方法和活动都是无用的，甚至是有害的。科学主义表面上坚持科学，实际上却走向了科学的反面，背离了科学实事求是的精神。由于科学主义蕴涵着对科学的尊崇，所以有人认为科学主义也包含着科学精神，坚持认为反对科学主义就是反对科学精神。这种观点是不适宜的。

总之，从科学研究上看，科学主义的核心主张是：以原子论、机械论为基础的经验证实——唯有能够经受住它们拷打的知识才是客观可靠的。因而，不能套入自然科学框架并为其所解释的一切都是不科学的、不合理的、荒谬的。从社会影响方面看，科学主义就是科学知识和科学方法万能论。坚持科学主义的人之所以认为中医不科学，关键在于中医的基本理论和观点很难通过机械还原予以经验证实。但是，科学主义的自然观和科学方法论是不充分的。它不但导致了科学技术的异化，也导致了人的单向度发展。科学主义在近现代中国的一大表现，就是认为中医不是科学、不科学，是伪科学，甚至是反科学，因而必须予以取缔和打击。这就提出一个必须直面的问题：中医是否科学，是科学还是伪科学？如果是，被攻击是应该的，如果不是，就必须予以有力的回击。我们认为，中医确实不是自然科学，但它是科学，而不是伪科学、反科学。

首先，自然科学并非惟一的科学形态。除了自然科学外，人类还有文学、艺术、历史、哲学等知识和求知形式。我们认为，中医是科学的。这里的“科学的”，应作列宁在讲到具体与抽象关系时所说的“一切科学的（正确的、郑重的、不是荒唐的）抽象，都更深刻、更正确、更完全地反映自然”[6]中的“正确的、郑重的、不是荒唐的”来理解。

其次，从科学哲学角度也不能确证中医就是不科学的。现代西方科学哲学探讨科学划界的标准。起初，它被认为是“经验证实”。但科学命题多是全称命题，根本无法通过归纳法而被完全证实，至多是被概率性地逻辑证实。因而，科学划界的标准又被认为是“证伪”，范式理论和纲领理论则说明历史和文化因素在科学发展中的重要作用。科学划界标准的演变标志着科学哲学在一定程度上的衰落，表明科学主义的巨大缺陷。比如，不论是从“证实”还是“证伪”，乃至其他标准看，即便“最科学”的物理学也不能完全满足它们，况且“证实”“证伪”标准本身也既不能被证实也不能被证伪；而中医基础理论和观点也可借调整而通过“证实”或（和）“证伪”的检验，至于从“范式”和“纲领”等方面看，中医就更是科学了。当然，这仍然是以自然科学为圭臬的。

再次，中医是博物学形态的科学。历史上出现过三种突出的科学类型：希腊理性科学、欧洲数理实验科学、博物科学（自然志）。数理实验科学属于理性科学的变种。因此，严格说来只存在理性科学和博物科学两种科学。理性科学、数理实验科学就是通常所说的自然科学，它是希腊科学传统的直接继承者。“在希腊理性科学意义上，在现代数理实验科学意义上，中国古代没有科学；在博物学意义上，中国古代有科学。[7]”中医学就是典型的中国古代科学，即博物学（自然志）形态的科学。虽然博物学形态的中医学的具体观点，甚至基本理论的真理性从哲学上讲都很高，但它们的经验实证性从总体上讲却必然很差。

第四，中医的科学性主要体现在它的疗效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最终标准。从这方面看，中医显然是科学。因为中医有着显著的疗效——能够治病并治好病。当然，无论认识还是实践本身都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进化过程。这意味着任何人类理性认识成果都曾经包含过，甚至现在仍然包含有错误的成分。中医同样如此。因此，我们不能因为它不完美而将其一棒子打死，而是应该在实践中不断地精练它，促进它的发展。

最后，中医无法也不必在科学主义的框架内证明自己。“任何一个思想流派在它自己的假设范围内都是‘正确的’。[8]”当然，它们要真正是正确的，至少应是对经验的理性探索。中医也是这样的理论。各种范式（理论）都有自己的适用对象和范围，用一种范式来套框另一种范式，这另一种范式必然是毛病多多、一无是处的。中西医是不同的范式[9]，以西医看中医，看到的中医当然不是科学、是不科学的。因而，以西医来证明中医当然是非常困难的。实际上，中医根本就不必以科学主义来证明自己的科学性，这不是中医自身的任务。因为，中医本身就是一种独具特色的范式，即以“天人相应”等中国哲学的基本理论和概念构建起来的理性体系，并在上千年的医疗实践中证明了自己。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中医不能借鉴自然科学来完善和发展自己。实际上，尽管中医发展是缓慢的，但并不是停滞的。当代中医理论就不完全同于传统中医理论，其理论演绎及辨证论治的重心也不同于古代中医[10]。然而，一些反对中医的人却对此视而不见，仍然以老眼光看待中医，以中医中曾经荒诞不经的东西来攻击中医。

2 民族文化自卑

民族文化自卑是中医屡屡被攻击的另一大原因。自鸦片战争起，中国出现了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救亡图存成为近代以来中华民族最重大的历史使命。为此，先进的中国人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探索，对中国传统的、民族的文化，包括中医等进行了反思。反思的总结论是：中国文化落后，必须向西方学习。这导致了强烈的民族文化自卑。但是，从师夷长技以制夷、中体西用，再到变法革命等学习西方的制度，这些探索和抗争都失败了。究其原因，正如毛泽东所说的“一是社会制度腐败，二是经济技术落后”[11]。针对这两大原因，开出的药方只能是：①反对腐朽的社会制度，即反帝反封；②发展经济和科学技术。简言之，民主和科学。但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国人民才真正找到了它们。具体讲，它们不是前期新文化运动的资产阶级民主和资产阶级的社会科学，而是后期新文化运动的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民主和马克思主义。当然，这里的科学也包括自然科学。进步与科学是内在勾连的[12]。科学救国、实业救国也成为自洋务运动以来仁人志士报国的一大选择。这是近代以来中国出现科学主义的社会大背景，也是认为中医不科学，从而屡被攻击的大背景。

在师法外来文明而救亡图存的大环境下，中国传统的、民族的许多东西和文化被视为腐朽的、落后的而遭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比如，前期新文化运动中有的人形式主义地看问题。这在“科学与人生观”[13]论战中表现得特别突出。虽然这种矫枉过正有其历史必然性和合理性，但在当代中国，科学主义必须被超越[14]。但是，我们探讨的重点不在于此，而在于指出：由于近代中国落后所导致的民族文化自卑及其对自然科学的拥抱，从而所导致了科学主义。正是在这种时代气氛中，中医被认为是“旧医”“庸医”，因而必须予以取缔和废除。面对生死存亡，中医被动地还击。主要是向西医，即现代自然科学靠拢，以表明自己是科学、科学的。中西汇通、中西医结合、中医科学化、中医现代化等就是中医降低身段，将自己套框，融入现代自然科学的努力和尝试。从文化角度看，中医在近代以来的遭遇正是民族文化自卑的典型体现。但是，中医在近代以来以融入现代自然科学的科学化、现代化努力，从总体上讲并无根本性的成效。因为，中医是中国哲学思想包裹下的经验知识和技术，而不是西方传统的数理实验科学。

中医的前途和命运是同国家民族的前途和命运密不可分地结合在一起的。建国前，中医一度被作为“旧医”差点遭受灭顶之灾，建国后，党和政府坚持中西医并重的发展方针，中医走上了快速发展的轨道。实际上，从国家现代化的角度看，中国近代以来，很长一段时期走的就是纳入西方轨道的依附性、追赶型道路，在这种情势下，对中医提出科学主义要求是自然而然的。如今，中国实现了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再到强起来，中国人民的民族文化自豪感也自信起来了。总之，时至今日我们才真正地开启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即中国道路。中国道路必然要继承和弘扬中国优秀民族文化。从而，中医也真正迎来了大发展的春天：中医不仅被认为是科学，而且被作为一个重要的产业予以支持和发展。

3 学校教育缺陷

由于受经济技术落后所导致的列强侵袭等，近现代中国对自然科学及其技术具有天然的亲和力。这也是科学技术在中国拥有尊崇地位、科学主义在中国具有很大市场的重要原因。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学校教授科学技术本身并没有错。但一直以来，包括现在，我们的学校教育特别强调科学知识、科学方法和科学思维的教育，而轻视科学理性，特别是科学精神的培养。因此，即便如今，“科学”与“人文”这“两种文化”之间的裂痕和对立也依然很深（这不仅仅存在于中国）。国民教育方面，课程设置也对中西医的隔膜和科学主义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比如，中医本科教育除了开设中医课程外，还开设了大量现代医学的基础性课程，如生理学、病理学、解剖学、药理学、诊断学、内科学、外科学、病原学、医学化学等，而具体专业还开设了相应的现代医学课程。相反，西医本科教育开设的中医学课程却寥寥无几。并且，西医院校很少开设现代西方科技哲学等课程，让学生接受对现代科学的哲学反思性认识。由此也可以理解：相对而言，为何中医院校毕业的人对中西医的认识比西医院校毕业的人更为客观和辩证；为何不少对中医进行不遗余力攻击和谩骂的高知却对中医一知半解，并且他们对中医的攻击又很难经受住科学哲学的批驳了。因此，完善学校教育，特别是完善西医学科课程设置，适当增设一些科学哲学、中国医学史、中国文化通识方面的课程，这有利于扩展西医学生的知识面，沟通（自然）科学和人文，培养他们的科学理性和科学精神，从而使他们能够更客观全面地认识中西医学。中医院校则应使中医现代化思想贯穿于中医教学的全过程[15]，让学生客观全面系统地了解中医药的优势与不足，增强中医的危机意识和创新意识。

4 主观方面的原因

主观方面的原因也是造成中医屡被攻击的不可忽视的因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的一切行为，最终均可以从“利”的角度得到解释。中医屡屡被攻击也是如此。首先，中医界一些人和组织为了一己之私肆意夸大中医药的疗效和适用范围，如一些药酒、膏剂等被鼓吹为能包治百病，这必然会因很多患者用后无效或有副作用而损害中医的声誉。其次，庸（中）医、巫婆神汉以中草药给人治病，结果误人病情、害人性命而败坏了中医的名声。再次，与以往人们对中药“廉”的刻板印象截然不同，现在中药价格普遍较高，一些常用药甚至价格虚高，在价格上与西药相比已无多大优势，并且中药多服用麻烦，这也影响人们对中医药的好感。最后，个别人靠攻击中医而刷存在感。比如，一些所谓名人，以及个别网络媒体纯粹就是靠攻击中医来赚取眼球而获得非份利益。当然，这个利益，或是非物质性的“名”，或是物质性的“利”，并且它们往往是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的。其中，不少人也是科学主义的拥趸，拥有学术权力，甚至政治权力，其中一些人还喝过洋墨水，因而，他们对中医的攻击也往往最凶狠，表现得也最“专业”、最“学术”。的确，他们在反对伪科学、普及科学知识中做出了不小努力。面对中医乃至科学主义的学术探讨，他们往往以学术权威自居，唳气十足。他们非常“护犊子”，认为科学的屁股摸不得，不容许有人说科学的“坏话”。总之，他们表现出政治学阀的一面，少了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和谦虚宽宏的学者风范。这本身就没有科学精神。实际上，不少反对中医的人并不能坚持理论之间，乃至言行之间的统一。比如，有些人是搞科技哲学的，从而他们理应知道从西方科学哲学看，即便他们最为推崇的物理学也并非最“科学”。而且，科学哲学是反对形而上学的，但这些人却能够在坚持西方科学哲学、反对中医和坚持形而上学之间求得平衡；还有一些反对中医的人竟热衷太极拳，岂不知，太极拳的精髓与中医的精髓是一脉相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