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商颂·那》词义探究
——从乐、舞用词角度看《那》的抒情倾向

2020-01-05 01:51刘朋娜
开封大学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乐歌先王先祖

刘朋娜

(开封文化艺术职业学院 初等教育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4)

《诗经·商颂》被认为是祭祀先祖的乐歌。关于其创作年代和作者身份,学术界一直众说纷纭,目前还没有形成定论。该诗具有很多抒情因素值得研究和分析,这种研究和分析极具价值。《诗经·商颂·那》的抒情因素不是直接呈现出来的,而是通过对音乐、舞蹈宏大场面的描写表现出来的,字里行间充满了行文者和主祭者对创造出宏伟大业的祖先的崇拜。通过祭祀场面的庄严肃穆以及音乐舞蹈的平正有序,反映了尊尊亲亲的思想观念以及人伦常理,抒发了行文者对祖先的崇敬之情,同时也表达了其对施展抱负、建功立业的渴求。本文拟对《商颂·那》中音乐、舞蹈用语的含义进行辨析,从这一角度来研究其抒情因素的具体呈现方式。

一、《商颂》相关研究综述

(一)古籍记载

《史记·宋微子世家索隐》辨析:“今按,《毛诗·商颂序》云正考父于周之太师‘得《商颂》十二篇,以《那》为首’。《国语》亦同此说。今五篇存,皆是商家祭祀乐章,非正考父追作也。 ”[1](1633)

诗序曰:“自后,政衰,散亡商之礼乐。七世至戴公时,当宣王,大夫正考甫,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归以祀其先王。《那》,祀成汤也。 ”[2](1430-1431)

正义:“《那》诗者,祀成汤之乐歌也。成汤创业垂统,制礼作乐。及其崩也,后世以时祀之。诗人述其功业而作此歌也。 ”[2](1431)

《诗集传》云:“七世至戴公时,大夫正考甫得《商颂》十二篇于周太师,归以祀其先王。 ”[3](324)

由上可以看出,尽管这四家对《商颂》创作年代和创作者身份的看法不尽统一,但在《商颂》是祭祀祖先的乐歌,是对祖先丰功伟绩的颂扬和赞美这一点上,意见是一致的。先王在成德之后制作礼乐,以此来显示其德治。祭祀者将这一传统继承下来。祭祀体现了后代子孙不忘先王的德行以及对先王的崇拜和敬仰。

(二)文学史及注释类作品集中的观点

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说:“《鲁颂》《商颂》《周颂》是春秋前期鲁国和宋国用于朝廷、宋庙的乐章。 ”[4](33)郭预衡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史》认为:“是春秋后裔宋国庙堂乐歌。 ”[5](31)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认为:“《那》《列祖》《玄鸟》明显是祭歌,主要是写歌舞娱神和对祖先的赞颂。 ”[6](61)

研究文学史的三位先生在《商颂》的性质上达成了一致,即它是祭祀时的乐歌。诗乐舞三位一体,共同呈现在祭奠当中。

高亨先生的《诗经今注》认为:“这篇是宋君祭祀祖先通用的乐歌。 ”[7](525)

姚际恒《诗经通论》提出:“《小序》谓,‘祀成汤’是矣。 但不知何人祀。 ”[8](362)

方玉润《诗经原始》指出:“首章是祭祀之始……全诗辞意与周之《有瞽》备举诸乐以成文者,亦复相类。”[9](644)他认为《商颂》是祭祀时的诗,且配以乐。

陈奂《诗毛氏传疏》认为:“成汤成功作《大濩》之乐,继世子孙,祀其先祖,作此乐歌也。 ”[10](69)他也认为《商颂》是祭祀的乐歌。同时认为,成汤时,作《大濩》乐歌,是成汤在显示自己的武功和宏大基业,并让后世子孙继承这一传统,不忘胸中抱负,以祭祀先祖的形式牢记抱负。

程俊英在《诗经译注》中说:“这是殷商的后代宋国祀商的始祖成汤的乐歌。”[11](675)在该诗注释的题解中,作者指出了这首诗歌产生的时间、祭祀者和被祭者以及这首诗歌的性质。

褚斌杰《诗经全注》认为:“这是一首宗庙祭祀的乐歌,是殷商后裔追溯颂美成汤的功烈。诗中写乐舞场面之盛大,借以表示祭祀的隆重和祭者的虔诚。 ”[12](442)他比较全面地总结了《那》这首诗歌的性质,并回答了祭者在祭祀谁以及为什么祭祀等问题;同时,强调了祭祀活动中诗乐舞的结合,突出了后代子孙对祭祀的态度和对先祖的情感。

王国维说:“《商颂》盖宗周中叶宋人所以祀其先王也。 ”[13](117)

由上可以看出,《商颂》是祭祀祖先的乐歌这一点已成共识,至于“祭祀者和作诗者为谁”,还有不同说法,意见没有达成一致。

(三)相关期刊论文中的观点

江昌林在《〈商颂〉的作者、作期及性质》一文中认为:“这是颂扬商族祖先的祭祀歌辞。”[14]他主要从商族的起源、祖先入手展开论述,并研究了其祭祀制度和各部族之间的关系。

余三元在《浅析〈商颂〉的文化特质》一文中认为:“《商颂》是表现古人所谓‘国之大事’的祭歌。”[15]他主要结合殷商制度的宗教特征与礼俗风习、殷商的文化特质等展开自己的论述。

赵明在《殷商旧歌〈商颂〉论述》一文中认为:“现存《诗经》的《商颂》五首,都是商人祭祀祖先的乐歌。”[16]他指出,《商颂》五篇描写的侧重点不同。《那》《烈祖》凸显了“殷人尚声”的特点,反映了祭祀礼俗,展现了青铜时代的音响舞容;其他几篇则是为先祖而唱的赞歌。

“商之远民深好祭祀,以求神人之和,故而引发玄鸟生商的神话,以及诸王出师征战前后的宗庙祭祀。”[17]刘蕻认为,祭祀作为商代的一种习俗,它寄托了商民的哀思,反映了商民对祖先的敬畏。商民期望以此获得祖先的庇佑,祈祷自己的事业一帆风顺。国家征战前后都要进行宗庙祭祀。

“《诗经》三《颂》的主导倾向是颂人而非颂神,颂时王而非颂前王。《颂》的宗旨在‘今’而不在‘古’。《颂》诗的根本性质是颂时王之盛德、成功。 ”[18]商民运用音乐舞蹈来祭祀祖先,借以抒发自己对祖先的崇敬之情,其根本目的还是通过颂扬祖先的丰功伟绩来激励自己,期望未来更加美好。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商颂》属于祭祀的乐歌。研究者对祭祀意义的认识有所不同,有人认为它是敬先王的,有人认为它是敬神的,这些只能说明他们研究的侧重点不同,而其最终的落脚点是一致的,即祭祀乐歌。

二、《那》的词义探究

《那》的原文:

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于赫汤孙,穆穆厥声。庸鼓有斁,万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怿。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温恭朝夕,执事有恪。 顾予烝尝,汤孙之将。[3](324-325)

“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毛传:“猗,叹词;那,多也。 ”[19](176)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猗、那二字叠韵,皆美盛之貌,通作猗傩、阿傩。草木之美盛曰猗傩,乐之美盛曰猗那,其义一也。 ”[20](1158)这是从韵律上对猗那二字予以解释的,韵律是他的侧重点,其落脚点还是盛赞音乐的美好。音乐的美好代表社会的安宁和生活的安逸,社会生活美好在很大程度上说明现世的国君有德,治国有序。由此可见,对音乐的赞美其实就是对国君的敬重和赞扬。陈奂《诗毛氏传疏》:“猗於一声之转,叹谓之於,下加一言,则曰於乎,亦叹谓之猗,下加一言,则曰猗与,猗与为叹词。与乎皆语词。叹,美叹也,辞,当做词;多,美叹成汤,多武功以定天下也。 ”[10](69)他一方面为传作词义的解释;另一方面,通过赞叹音乐的美盛和场面的盛大来表达对成汤的赞美,这是一种意义的延伸。程俊英《诗经译注》:“猗与,形容乐队美盛的样子;与,美叹词。”[11]通过音乐节奏的恰到好处来说明乐队演奏技巧的高超。高亨《诗经今注》:“猗那,即猗傩。同婀娜,摇摆的样子。”[7]乐队安排就绪,开始演奏了。演奏者在刚开始演奏时身体要晃动,以表示自己的投入,这里描写的是演奏者的形象和神态。“简简”,褚斌杰《诗经全注》认为,“形容鼓声和谐”[12]。 陈奂《诗毛氏传疏》:“简简,大也。 ”[9](70)由这一用词可以看出,当时世道安稳。鼓声的和谐反映的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和谐,尊尊、亲亲,人伦关系和谐。这里赞颂了先祖时代及现世的美好。毛传:“衎,乐也;烈祖,汤有功烈之祖也。 ”[19](176)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烈祖犹言显祖。 ”[20](1158)孔颖达《毛诗正义》:“烈祖,汤也。”[21](1433)在“烈祖”这里,毛传和正义产生了矛盾,一个解释为汤的先祖,一个解释为汤。在解释为汤的先祖时,该词包含有武功甚多之意,与“那”照应,抒发了诗作者对先祖的崇敬之情;若指的是汤,则其抒情意味没有前者浓烈,只能说明现在的祭祀活动是对先祖流传下来的习俗的一种继承。陈奂《诗毛氏传疏》:“多,美叹成汤,多武功以定天下也。”这里,不管是对谁的祭祀,都是对先祖的一种颂扬和赞美。

“汤孙奏假,绥我思成。 ”毛传:“假,大也。 ”[19](176)孔颖达《毛诗正义》:“汤孙,太甲也。假,升。绥,安也。 ”[21](1433)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假与格一声之转,故通用。假者,假之假借;格者,佫之假借,凡神人来至曰假,祭者上至乎神亦曰假。‘汤孙奏假’指祭者致神之谓也。 ”[20](1158-1159)“思成”,孔颖达《毛诗正义》:郑笺“乃安我心所思而成之”[21](1433)。 其含义为:通过对先祖的祭祀来祈祷先祖庇佑我抱负得以实现。高亨和程俊英也主此说。从这点上可以得出以下结论:先祖功成而作乐。而此时子孙祭祀作乐,就是希望自己也能够成功。这里抒发了后人对先祖功业之大的赞美。陈奂《诗毛氏传疏》:“汤孙,汤后世之孙、犹孝孙也;假训大;绥安,成平也;言汤孙奏此大濩之乐,以乐我烈祖安享我太平之福也。 ”[10](70)按照他的解释,成汤的后世子孙举行祭祀,演奏乐曲,是为了显示自己治国有方,能够让人民安稳地过日子;同时也为了让祖先在天之灵享受太平之福。在这里又有矛盾出现:一种解释是让祖先赐福;另一种解释是显示自己的功绩,通过祭祀祖先来抒发自己内心的喜悦之情。

“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毛传:“嘒嘒然,和也。 ”[19](176)盖引申为和谐。 陈奂《诗毛氏传疏》:“管,堂下管乐也。 ”[10](70)

“既和且平,依我磬声。于赫汤孙,穆穆厥声。”毛传:“平,正也;依,倚也;磬,声声之清者也,以象万物之成,周尚臭,殷尚声,于赫汤孙,盛矣。 ”[19](176)孔颖达《毛诗正义》:“穆穆,美也;于赫,盛矣;汤孙,呼太甲也。 ”[21](1433)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和为酥之假借;‘依我磬声’,乐之始必以玉磬先之;汤孙,盖泛指汤之孙子耳。 ”[20](1160-11561)盖通过乐声的和谐悠扬来反映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和谐、生活的恬静,借以表达对先祖守礼的赞美,表达对先祖的崇敬之情。尊尊、亲亲,不能僭越,要懂礼并时时守礼。要想实现政治昌明,就要弘扬礼乐。 “不学礼,无以立。 ”[1](162)

“庸鼓有斁,万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怿。”毛传:“大鼓曰庸;斁斁然,盛也;奕奕然,闲也;夷,说也。 ”[19](176)音乐场面的繁盛、人们舞动时的从容、助祭者的热情,都折射出主祭者当时的一种自豪感。这是国君有德之表现。孔颖达《毛诗正义》:“此乐之美,其声钟鼓则斁斁然有次序,其干舞又闲习;嘉客,谓二王后及诸侯来助祭者。”[21](1434)其意思同上,即赞颂了祖先与当世国君的文治武功。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万舞,大舞,故奕为大貌;闲,亦大也。此知《传》奕奕然闲也,犹奕奕然大也。又按:古者乐与舞相接。”[20](1161)这里虽描写的是音乐和舞蹈的和美有序,但折射的是政治上的一种人伦教化。《礼记·大传》云:“上治祖祢,尊尊也;下治子孙,亲亲也。”[22](1506)乐舞活动的价值倾向很明显,其实质是对道德的宣扬,统治者要求世人谨守礼。

“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温恭朝夕,执事有恪。”毛传:“先王称之曰自古;古曰在昔;昔曰先民;有作,有所作;恪,敬也。 ”[19](176)这句话表达的是对先王的崇敬之情。通过对先王功烈的描述,让人对先王产生敬仰,进而谨守人伦,知道什么是羞耻。这实际上是一种愚民手段,当世国君在祭祀上寻找自己治理国家的突破口,其目的是实现自己的统治。

“顾予烝尝,汤孙之将。”陈奂《诗毛氏传疏》:“烝尝,时祭也;将,大也,谓祭祀大也。 ”[10](71)朱熹《诗集传》:“将,奉也。言汤其尚顾我烝尝哉!此言汤孙之所奉者。致其丁宁之意,庶几其顾之也。”[1](325)这句话表达的也是对祖先的敬仰,就是说,对祭祀这种大事不敢含糊。这是在祭祀最后,祭祀者对子孙的叮嘱。

三、结论

《诗经·商颂·那》是一首祭祀先祖的乐歌,其呈现形式是乐舞一体。在赞美先祖方面,这里的音乐、舞蹈发挥了隐性的引导作用,潜移默化地影响人们的思想观念。音乐、舞蹈的隐性引导作用和诗句的显性引导作用相结合,使世人更加敬仰祖先的德行与丰功伟绩。诗乐舞通过祭祀祖先的活动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深化了人们对礼乐文化以及尊尊、亲亲思想观念的认识和理解,为世人提供了行为规范和处事镜鉴。同时,这首诗歌也反映了时代风尚的嬗变,即由尚人尚声发展到德与礼并行。祭祀者祈求先祖庇佑,渴望施展才华,去实现个人抱负。《那》这首诗歌既表达了祭祀者对先祖的敬畏和崇拜,也表达了其对现世功业的渴望、对维护统治地位的坚定决心,情感微妙复杂,意境辽阔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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