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穗
一
喜灯一大早就醒来了。窗外香椿树上的枝丫已经被秋风扫得空荡荡的,几只麻雀在枝上吵吵闹闹。喜灯穿好自己那件半旧的条绒衣,又仔细地扎好了两条辫子。这天,她要跟爷爷去镇上赶集。
前些日子,爷爷奶奶商量着,要把积蓄拿出来,趁秋后农闲,买一头半大牲口回来,好好地喂上一冬天,明年开春就能指望上了。是买跑得快的马驹?壮实有力的小牛?还是脾气虽然倔,但干活灵活的驴子呢?一家人犹豫不定。最后还是喜灯拿定了主意,她说,买一头毛驴吧,这样奶奶就可以骑着它去赶集了。是呀,奶奶腿脚不好,虽然她是个爱赶集爱凑热闹的人,但也得鼓足了力气,才能勉强去赶一趟。
喜灯快满十二岁了,是个心细孝顺的姑娘。喜灯的爸妈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因为一场事故离开了人世,留下喜灯与爷爷奶奶相依为命。喜灯就是爷爷、奶奶深夜里的一盏灯,暖着他们的晚年。
喜灯和爷爷早早出门,太阳才爬上一竹竿高,他们便已经到了集市上的牲口市。牲口市是一个用栅栏围起来的大院儿,里面已经来了许多牲口贩子。他们忙着在买家来逛之前,好好打理打理自己要出售的牲口。那些马啊牛啊羊啊,喷着鼻,跺着脚,用各自的语言叫唤着,被各自的主人刷着毛或饮着水。
祖孙俩在市场上逛了一会儿,寻找着可心的毛驴。冷不丁地,一匹枣红的马突然伸长脖子,凑向喜灯的脸,重重地喷了个响鼻,吓了喜灯一跳,继而又哈哈地笑起来。他们看看这头,摸摸那匹,最后终于看定了一头体态匀称、眼睛活泼的半大驴子。
爷爷找来了牛经济帮着敲价钱。“经济”是懂牲畜的中介人,专门为买卖双方谈价钱。爷爷找的这个“经济”恰好姓“牛”,在这一带的牲口市上很有名气,人们都叫他“牛经济”。牛经济是个浓眉毛大眼大嗓门的黑汉子,他来了以后,转着圈看了看那头驴子,又吃过了爷爷敬的烟。喜灯正等着他好好地给压个价钱,想不到他一句话也不说,竟然把手伸进了卖驴人的衣袖里。
“这叫摸手拉价。”爷爷悄悄地告诉喜灯。
两个人在袖子里拉拉扯扯,其他人也看不出门道。喜灯在一边看得无聊,于是独自去旁边逛逛。
突然,她被一个放在马贩子马车上的大木笼吸引住了。那木笼被一张草席子密密地遮挡着,里面发出一声声奇怪的叫声,声音细弱而陌生,是喜灯从未听到过的叫法。
“呦——呦呦——”
喜灯悄悄地转到了那马车后面,拨开了草席。
她愣住了。
木籠里关着的那是什么?一匹像马又像羊的奇怪动物正蜷缩着身体,瑟瑟地发着抖,一身褐色的毛显得有点凌乱。它侧了一下头,有些慌张地看着喜灯。那是一双怎样美丽温柔的大眼睛啊!那眼神中流露着忧伤,把喜灯的心都看得湿漉漉、软绵绵的了。
喜灯就那样沉醉在了那双眼睛中,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爷爷!”她跑过去,一把拉住爷爷,“你快来看呵!”
马贩子见有人对他的笼子指指点点,他不得不拉掉了草席,把笼子展示给大家看。
“呵呵,它啊,”卖马的人得意地笑起来,“这头梅花鹿可是我千里迢迢去小兴安岭买种马的时候,从一个打猎人手里高价买到的!说起来,那里的鄂伦春马可真是强悍呢,马蹄子有这么大……”他夸张地比划起来。
梅花鹿!
喜灯一眨不眨地盯着,原来它就是梅花鹿!喜灯在学校的课本里见过这种动物,但作为大平原上没有见识过世面的孩子,有谁真正亲眼见过这种稀奇高贵的动物呢!他们整天见的是猪啊羊啊牛啊,这些普通平凡得像他们一样的牲畜。
喜灯的心完全被这头梅花鹿迷住了!它简直是从天上落下来的精灵,也许它应该有翅膀呢,它藏到哪里去了呢?还有,梅花鹿的身上应该有花,书上画的是那种可爱的小圆圈——可是它的全身都是土褐色的,它的花呢?
喜灯怯怯地插嘴说:“它身上怎么没有花?”
卖马人正满嘴喷沫地吹牛,回头瞥了喜灯一眼,不耐烦地说:“小孩子知道个啥,梅花鹿这个时节就是没有花的!”
说完,他继续指手画脚地跟周围的人侃起来。他捻着纸烟,神秘地压低声音,对周围的人说:“你们知道不,这鹿的肉可是相当有风味呢!而且营养价值高!我准备先养上两三个月……”
这句话,像滚雷一样炸在了喜灯的心头。
“啊!”喜灯突然尖叫了一声,猛地转过身,一头撞到了卖马人的胸口,“你胡说!”她尖叫着,两只眼睛里喷着怒火。
卖马人怔了怔,有些恼怒了,他生气地对爷爷说:“你家这丫头,怎么这么凶呢?以后可咋找婆家呀!”
爷爷也有些尴尬,过来拽起喜灯就要走:“大兄弟,别跟娃儿一般见识啊!”他黑着脸,骂喜灯,“死丫头,咱们快干正经事去!”
“不!”喜灯甩开了爷爷,“我要买走它!”她的手颤颤地指着那头鹿。
卖马人倒被喜灯的倔劲给逗笑了:“丫头,这个我可不卖!”
“我出高价!”喜灯一把扯掉头上的围巾,露出红扑扑的圆脸蛋来,态度十分坚决。
爷爷瞪大了眼睛,“什么?!”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谁说要买鹿了?咱们可买不起那种稀罕玩意!”
喜灯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皱巴巴的手绢,里面是她攒了好几年的零用钱。奶奶叮嘱她,赶集要买一件新风雪衣的,冬天的时候好御寒。喜灯那件风雪衣,已经穿了好几年,袖口都磨出毛了。
“加上这些钱!”她用力地说。
“你奶奶还等着有驴子骑呢!”爷爷劝喜灯。
喜灯毫不动摇。“我可以用平板车推奶奶来赶集!我明年再长大一些,力气也会大的!”她十分坚定地说。
喜灯可从未这样固执、倔强过。她眼睛里含着泪花,拉着爷爷的手,央告了许久。最后,爷爷终于叹了口气,甩了甩袖子。“灯子唉!”他无可奈何地说,“你的魂儿被这头鹿魇住啦!”
爷爷只好请牛经济过来,拉手谈了价钱,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喜灯才终于得到了那头鹿。
二
喜灯带着鹿回家的时候,鹿的两条细腿颤抖着陷在了村里那条泥路上。村子里的路太不像话了,前几天下了几场秋雨,路已经烂成了泥。
爷爷倒背着手,有些气鼓鼓地走在前面。
人们都跑来看稀奇,尤其是孩子们。
“老倔头,你这是买回了头啥牲畜啊?”人们都很好奇。
爷爷磕着烟斗,胡子一翘一翘的。“你们还是问我家倔丫头吧!”说着,他自顾自地走了。
“它是一头鹿啊!”喜灯高昂着头,骄傲地搂住鹿的脖子,又一个字一个字强调说,“一、头、梅、花、鹿!”
人们围着鹿看来看去,指指点点地议论着。
“它长得倒真是秀气呢,像个女娃子!不过,看起来真是娇弱得很呀……”
“老倔头啊,你可真不会过日子!这玩意既不能套车又不能拉犁,中看不中用!”
“是呀是呀,还不如一只羊呢,能剪毛又能挤奶!”
爷爷不说话,像做了件丢人的事似的,低着头,大步朝家奔去。
喜灯涨红了脸,她有些恼怒了:“我才不要让它套车拉犁!它可是一头梅!花!鹿!”
她一字一顿地加重语气,她其实想要提醒人们,不要再侮辱她美丽的小鹿了!
这时,那鹿也似乎决意要表现一下自己似的,扑闪起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微仰着头,“呦——呦”地叫了两声。
它的叫声奇特而悠扬,是人们从未听到过的声音,周围的人竟同时愣住了。
几个孩子你推我搡地凑上来,伸出手,想摸摸鹿。喜灯的火气儿还哽在嗓子眼里,她蛮横地一把推开他们,护住她的鹿,瞪圆眼睛吼道:“谁也别想欺负我的梅花鹿!”
一个叫二胖的孩子,差点被喜灯的蛮力推倒,他也恼怒起来,指着喜灯的鼻子骂了起来:“喜灯,你瞎吹什么,你睁大眼睛看看,这鹿身上哪有什么花?还梅!花!鹿!”他一边啐着,一边戏谑地模仿着喜灯的语气。
喜灯梗着脖子,急急地分辩着:“等明年春天,天暖了,它身上一定会长出花来的!”
那群孩子全都酸溜溜地哄笑起来:“你以为它是花田呢,春天就会开花!”
他们的哄笑声里已经带了嘲讽的语气,二胖吸了下鼻涕,捧着肚子笑:“那它会长出什么花呢?狗尾巴花还是喇叭花?”
那头鹿在人们的围观和哄笑下,显得十分慌乱无助。細长的腿瑟瑟地抖着,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它不停地“呦——呦”地叫着。
喜灯心疼起来,她分开人群,连拉带抱把鹿带回了家,用力关上了门。她可不许人们再对她的鹿指手画脚。
鹿颤抖着,溜到院墙壁根底下,瑟瑟地缩倒下去。一双惊恐的眼睛使劲垂着,甚至不敢抬起眼皮看一看这个新家。
倒是奶奶,欢喜地盯着鹿看个不停。“哎呀呀!”她夸张地叫着,“它长得可真俊呢,简直是个小仙子呢!”她的眼波在喜灯的脸上溜了一圈,“就像我的灯子一样!”
喜灯红着脸低下头,有些愧疚地说:“奶奶,对不起,你没有毛驴可以骑着去赶集了!”
奶奶笑了:“奶奶可不爱去凑那个热闹,人那么多,聒噪得头疼!”她摸着喜灯的辫子,“再说了,灯子不就是奶奶的两条腿吗?”
喜灯重重地点点头,扑进了奶奶的怀里。
“这头小鹿看上去身子不太健壮啊,”奶奶捏捏鹿的脊梁,鹿皮提起了老高,“咱们得想办法好好地喂养它,把它养得水水灵灵的!”
喜灯这才想起来,该给鹿弄点吃的了。
但该给这个美丽的小伙伴吃些什么呢?它爱吃什么呢?喜灯有些为难,奶奶也没有主意。这十里八乡的,可没听说过谁家怎样伺弄过一头鹿呀!
喜灯转身跑进屋里,捧出了一碗腊肉来,那是家里最好的吃食,奶奶平时炒菜都要节俭着放。喜灯慷慨地把那碗肉放在鹿的面前:“吃吧,吃吧!可香了呢!”她笑眯眯地鼓励着鹿。
但鹿却很是厌恶地扭过了头去。喜灯无奈地望着奶奶。
“我觉得这鹿,应该跟鸡鸭的食性差不多吧!”奶奶思量着说,“但应该比鸡鸭尊贵些,让我来试一试。”
她颠着小脚细细地切了一把瓜子菜,想了想,又加了一把玉米面,用水调匀,端给鹿。鹿低头嗅了嗅。
喜灯紧张极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鹿。
鹿终于伸出舌头来舔了舔那碗吃食,然后把头埋了下去,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喜灯和奶奶高兴地抱在了一起。
这时,爷爷不知道从哪儿溜达回来了。一进院门,便看见地上那碗腊肉,他气得跳着脚嚷起来:“你们这是干吗,要给鹿吃肉!简直太糟蹋年景了!愚蠢!”
喜灯连忙把那碗腊肉捧了起来,轻轻地吹了吹碗底上的灰尘。她这会儿突然感觉有些对不住爷爷,低着头,红着脸,轻轻地叫了声:“爷爷,你回来了!”
看着喜灯的红脸蛋,爷爷的火气消了一半,他哑着嗓子说:“到村北头的后坡上摘点桑叶去吧!对了,还有野葡萄啥的,我以前听说过鹿可是爱吃这些呢!”
爷爷还没说完,喜灯已经挎着筐子跑远了,她蹦跳着的身影,是那么轻快。
喜灯从此多了个特殊的亲人,她也渐渐摸清了鹿的食性。
她变着花样弄好吃的给鹿。她为它去堤坡上采野果子,去田野里寻找还没枯萎的苜蓿草,她喂它吃黑豆,吃盐巴……她为它唱歌,说笑话。
她决定给鹿取名叫“梅花”,奶奶拍手说这个名字起得好呢!
冬天来了的时候,她就让梅花睡在自己的炕角,奶奶还给梅花缝了一条暖暖的被子。梅花很乖巧,它最喜欢依偎着喜灯,忽闪着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盯着她看。它很安静,慢慢地咀嚼着喜灯给它弄的饭,从不像驴子一样大声吵闹,也不像马儿那般焦躁地踢踏蹄子。
爷爷也慢慢地喜欢起梅花来了,俨然把它当成了家里的一员。
梅花慢慢地强壮了起来,一身毛也变得有光泽了。它美丽得那么与众不同,光滑的皮毛像锦缎一样,明亮的眼睛像星子一样。它踱着步子走来走去的时候,那姿态优雅得让喜灯着迷。有时候,她也学着梅花的样子,昂起头、挺着胸优雅地迈起步子,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变成了一只轻盈的小鹿。她不禁咯咯地笑起来。
有一天晚上,她梦到了梅花。在梦里,她跟着梅花一会儿在绿莽莽的草原上奔跑,一会儿又在茂密的山林里捉迷藏。她是笑醒的。醒来后,她伸手就摸到了炕角的梅花。那梦里的草原和山林,喜灯只在书里见过,她想那里一定是梅花的家乡吧。喜灯摸着熟睡的梅花,她对着窗纸上蛋青色的晨曦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走出大平原,和梅花一起去看看美丽的草原和神秘的大森林。
在阳光暖和的日子里,村里人总是能看到喜灯带着她的鹿到村北的堤坡上晒太阳。一人一鹿,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
巧兰、二胖,还有其他几个孩子也试探着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摸摸鹿。这次,喜灯没有拒绝他们。
“你的鹿真漂亮!”二胖吸溜着鼻涕,眼睛里满是羡慕。
巧兰犹疑着问:“喜灯,你的鹿真的能长出花儿来吗?”
喜灯一把搂过梅花的头,笑眯眯地盯着鹿的眼睛:“春天的时候,你一定会长出漂亮的花儿来,对不对,梅花?”
梅花歪着头不说话,只是朝喜灯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它抬起头,眼睛望着远方,“呦——呦”地叫了两声。
“你答应了,是不是?”喜灯亲亲梅花,自顾自地笑着。
“但是,它到底会开出什么样的花呢?”巧蘭皱着眉头思索,“真的是圆圆花瓣的梅花吗?”
喜灯沉思着,没有搭话。
三
腊月里,人们开始准备年货了。家家都洋溢起了过年的气氛。平时舍不得买的好吃的,也都大包小包地往家里带。喜灯也开始帮着奶奶炒花生,炒瓜子,蒸豆包。
一天早晨,村长叼着烟袋来喜灯家串门。
“村长伯伯,”喜灯一边忙着帮奶奶烧火,一边礼貌地打着招呼,“今天怎么有空啊?”
村长看到喜灯在家,显然有些意外,烟袋在嘴边停了好一会儿,也没吸一下。“喜灯啊,”他望着喜灯,“你怎么没去赶集啊……”
喜灯笑眯眯的,望向里屋:“帮奶奶干完活,还得赶着给梅花织条围脖呢!”
“哦,这闺女……”村长脸上有些不自在地笑,“畜生戴啥个围脖嘛!”他朝喜灯住的西屋张望着,“你的鹿呢?”
“它在炕头上舔盐巴呢!”喜灯笑嘻嘻地说。
爷爷听见动静,迎出门来,嘴里说着过年的客套话,把村长往屋子里让。
村长进屋后,顺势把门关得紧紧的。喜灯听见他们压低着嗓门说着话,中间还夹杂着几声爷爷为难的辩解声。
村长走了以后,爷爷的脸阴得像要下雪。
喜灯问发生了什么事,爷爷挥挥手,啥也不说。
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重。奶奶的眼睛红红的,不时地悄悄瞟喜灯一眼。喜灯感觉到了异常,她刚要追问爷爷,爷爷却垂着头,语气艰涩地说:“灯子啊……”他又沉默了一会儿,“今天村长说……说要大价钱买走咱家的鹿!”
喜灯一听,使劲摇头,坚决地说:“不卖!”
“可是,灯子……”爷爷嗫嚅着,“村长说,镇上一个有钱有势的人看上了咱家的鹿……如果把鹿送给他,明年咱们村的路就有人给好好修修了!”
喜灯迷茫得瞪大了眼睛:“那,梅花……”
“那个有钱人听说鹿肉……”
啪!喜灯的筷子掉在了桌上,她脸涨得通红,两只手颤抖着,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吼道:“不、不可能!谁也别想打梅花的主意!”
“灯子……”爷爷的声音也颤抖了,“人家出了大价钱……明年——”爷爷顿了顿,赌咒似的说,“明年爷爷去趟北方,再给你买一头真正的梅花鹿!”
“梅花就是真正的梅花鹿!”喜灯从板凳上跳了起来,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我不卖!不卖!不卖!”
爷爷的脸色十分难看,一脸深深的皱纹无奈地抖动着,他艰难地说,“可是,那条路……乡亲们早就盼着好好修修了……”
喜灯哭着钻进了自己的房间,一把抱住了正在甜睡的梅花。
“呦呦……”梅花不明真相地舔舔喜灯的眼泪。
夜黑得像个窟窿。北风猛烈地扑着门板,发出吱咯吱咯噬咬的声音,寒风使劲地往屋子里钻。这天儿,正憋着一场大暴雪。
夜深人静的时候,门悄悄地开了。喜灯扎紧围巾,背着一只小包袱,带着梅花,离开了家。
她还没有来得及给梅花织那条围脖,只好先将自己的一条旧围脖绕在了梅花的脖子上。
她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走进了滴水成冰的冬夜里。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出了村子。梅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它一声不吭地紧紧跟在喜灯身后。
寒风像只长着冰刺的怪兽,不断地追着她们单薄的身体噬咬。村子里的烂泥路上,此刻结满了冰,一不小心,就会滑倒跌个大跟头。喜灯手里捏着一只手电筒,却不敢打开,她怕后面会有人看见光亮追上她们。
喜灯要把梅花送回小兴安岭的老家去,把它送回到那个密密的山林里去。自从被人捕到,梅花已经很久没有回家去了。虽然喜灯从来不知道“小兴安岭”到底在什么遥远的地方,但她认定,只要朝北走,一直走,就能到达。
喜灯用自己冻僵的手,摸摸梅花的头。梅花乖巧地用头蹭蹭她的脸。
村外的寒风更加猛烈,吹得她们站立不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冬夜旷野里,两道单薄的影子,顶着风,艰难地前进着。
喜灯觉得自己的腿脚快要麻木了,她给自己也给梅花打气:“过了前面那条河沟,就能到大路上了!到时候,也许咱们能搭到往北去的汽车呢!快,梅花!”
前面隐约闪出一丝迷茫的光来。喜灯知道,该过河了。这个时节,河里冻上了厚厚的冰,倒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溜到对岸去。这时,喜灯脚下一滑,一个屁股蹲摔倒了,梅花连忙回转身来拱她。
“没事!”喜灯艰难地爬起来,由于穿得太厚,脚下又太滑,爬起来可费了一些力气呢。
喜灯和梅花东倒西歪地在冰面上走着。远远地,前面的公路上传来拉货的卡车驶过的声响,那声响在深夜里被放大了,周围的冰层似乎都在那响动声里震颤着。
梅花突然发出了一声恐惧的哼叫,吓得喜灯一哆嗦。她回头,发现身旁的梅花不见了,心里一惊,连忙打开了手电筒。
不好!
梅花的后腿掉进一个冰窟窿里去了。这一定是村里人凿开来钓鱼的洞,还没等冻实,就不幸被梅花踩中了。
喜灯慌了,把手电筒丢在冰面上,蹲下身,两只手去拉梅花。
她们周围的冰面忽悠悠地颤动了一下,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喜灯知道,冰洞的面积在慢慢地扩大,情況十分危急。
喜灯使劲拉住梅花的两条前腿,梅花又是挣扎又是扭动,嘴里惊恐地哼哼着。喜灯越是用力拉,梅花越是往冰下沉。
喜灯的脚已经滑到了冰洞前,从洞里溢出的河水冰冷刺骨,已经打湿了她的棉鞋。喜灯觉得自己的力气快要用光了,她跌坐在冰面上,一股寒冷彻骨的绝望包围了她。
手电筒在冰面上照出一束悚人的光来。
“救命啊!快来人啊!”
喜灯终于不顾一切地哭喊了起来。
后半夜的时候,天空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雪片又大又急。当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昏迷的喜灯和梅花抬回家的时候,雪已经厚得快要没过脚踝了。
喜灯和梅花都病倒了。喜灯发着高烧,嘴里反反复复地说着胡话:“快跑,梅花!”“梅花,我们走!”
梅花蜷在喜灯的炕角,抽搐着,有时哀哀地叫两声。
爷爷叹着气,奶奶淌着泪水。两个人日日夜夜地守护着喜灯和梅花。
喜灯渐渐地好起来了。她天天抱着梅花的脖子,失神地望着窗外,院子里积满了厚雪,把柴垛啊鸡窝啊腐败的落叶啊都盖得严严实实的,到处白茫茫的,很刺眼。
梅花没能挨到新年,没能等来冬天雪化后的美丽春光。
它死了。
四
春天来了。
接连下了几场绿色的雨,村子的里里外外都被染绿了。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
喜灯在大病一场后,身体瘦弱了很多。她踩着那条烂泥路走出了村子,去看梅花。
那座小小的坟前居然开出了一大片绚丽的野花来。老鸦瓣、宝盖草、黄鹌菜……一朵朵小花摇曳着扑向喜灯的眼。
喜灯的眼睛里闪出泪花来了。
那头曾经默默许诺给喜灯开出花来的小鹿,它的花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喜灯想,无论那会是什么样的花,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的,梅花都是一头真正的“梅花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