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阵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清晰记得,那些遥远年代的陌生人给我留下的印象:高瘦挺立旁若无人干活的木匠师傅;戴着墨镜在一盏马灯下口若悬河的流浪说唱艺人;坐在石堆中间终日叮叮当当敲打着的石匠;风趣幽默潇洒谈笑的电影放映员;守着嗡嗡的蜜蜂的寂寞放蜂人;仿佛挑着我童年全部渴望和快乐,摇着拨浪鼓走远的乡村货郎;背着大包小包、采集皂角刺的热情采药人;走村串户爱说爱笑收鸡蛋的小贩……
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除了干那些活计外,他们还有什么旁的生活。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像划过童年暗淡天际的流星,照亮了我遥望岁月的眼眸。他们带着远方神秘的气息,带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带着飞翔的鸟儿的气息,带着缤纷的色彩和特殊的味道,牵引着一个乡村孩子对世界最初的好奇、想象。然而,流光飞逝,时过境迁,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早已定格在遥远记忆的黑白风景里。
木匠
木匠是一门古老的手艺。有人说,匠人永远成不了大师。但历史上,不少做过木匠的人却真真切切成了“大师”。
三国时蜀国丞相诸葛亮发明了“孔明锁”和“木牛流马”。明朝皇帝朱由校,被称为“木匠皇帝”,据说只要是他看过的木器用具、亭台楼榭,都能被他照样做出来,他亲手做的玩具小木人更是神态各异,惟妙惟肖。
国画大师齐白石做了十多年木匠,长年走街串巷,雕花刻木。他在劳作中,练就了手、腕、臂的力道,为后来的书法、绘画及篆刻造诣打下了深厚功底。
那时候在我们村,做一个木匠是受人尊敬的。木匠们在村庄与村庄之间常年游走,近则十几里,远则要到百十里甚至上千里外给人打家具做木工。他们一出门,经常半年一年不回家。出门时,背着铺盖卷,有的挑着担,有的扛着袋子,里面装满各种木匠家什:斧头、锯、刨子、凿子、锛子、木钻、墨斗、鲁班尺……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似乎外来的木匠也好干活似的。木匠们大都喜欢到自己村庄以外的地方寻活儿干。记忆中的那位木匠师傅姓穆,在我们村干了很久。有一天,我听到他和人这样的对话:
“穆师傅,你家离这一千多里地,咋想起来跑这么远干活?”
“近处嘛,都是花钱的地方,远处才是干活挣钱的地方。”
穆师傅低着头,一边在长长的方木上嗤嗤推刨子,一边淡淡地回答。
我喜欢木匠做活时闹出的动静:嗤嗤的拉锯声,砰砰的斧子劈砍声,噌噌的刨木板声,呼呼的钻木声,啪啪的凿木声……木匠一般在空闲的房子里拉开阵势,选木材、打墨线、裁木料,弯腰弓背,忙忙碌碌。请木匠的人家对木匠很尊敬,做平时不舍得吃的好饭食,烙油馍、炒鸡蛋,甚至有酒有肉,引得家里孩子馋嘴猫似的,也只能垂涎三尺远远瞟着。
我们这些孩子喜欢站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木匠干活,尽管有时显得碍手碍脚,但木匠们并不驱赶我们。也许孩子们的陪伴,会稍稍安慰他们干活时的寂寞吧。有时实在忍不住了,我们不免动手动脚。不是俯身捡几片废弃的小木块,攥在手里噼里啪啦敲打,就是抓一把细锯末欢快地扬着,欣赏一场由自己制造的小雪。特别使我感到惊奇的是不停落在脚边的刨花,它们有着清新芳香的气息,诱着我们把鼻子凑上去嗅个没完。一些树会开花,它们被伐成了木头后也会开花吗?这些漂亮的刨花,大概是木头开出的花朵吧?它们奇形怪状地蜷曲着飞出来,就像一只只蛰伏在木材里的蝴蝶,瞬间获得了生命。木匠的刨子哗地一推,它们迅速变形,倏然飞起,落在你的头发上、衣领里,栖息在脚边。
木匠拉大锯是很有意思的。据说要学木匠,徒弟要过的第一关就是拉大锯。穆师傅和他黑瘦健壮的徒弟,把一截粗大的木桩用三根椽子绑成三角架,在院子里架起来。木桩一头高高扬起,像一门威风凛凛的大炮。穆师傅站在高凳上,像一位将军,他的徒弟蹲坐下方,一来一往扯开了。一扎宽的大锯条在木桩里越吃越深,哧啦哧啦,锯末纷纷扬扬。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前唱大戏。接姑娘,请女婿……”我们应着呼呼的拉锯声,大呼小叫地唱着。
那时候,盖新房做梁椽门窗框,婚丧嫁娶打家具,家里老人做寿材都要请木匠。
盖房婚娶是给活人服务,做寿材是给老去的人盖那边世界的房子。我们小孩子常常不敢跨进做寿材的屋子,觉得那里有一种特殊气氛,让人惴惴不安。
有一天,我怯怯地走进邻居老奶奶家。那是一间支着一口刚做好的寿材的屋子。远远地,我首先闻到一股苦涩的油漆气味,那气味是如此浓烈,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力量要把我推开似的。那位木匠默默蹲在旁边,还在挥着胳膊在黑漆漆的寿材上刷油漆。白发苍苍的邻家奶奶坐在板凳上,和不苟言笑的穆师傅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屋内有点阴暗,我朝那黑幽幽的木匣子望过去,像是看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方形洞穴的入口。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冷风从那里嗖嗖嗖吹过来,令我不寒而栗。我逃也似的走掉了。那时候我觉得,在这世上,木匠真是一种神秘而伟大的职业。
泥瓦匠
想起泥瓦匠就想起乡间房顶上栉次鳞比排列的弧形瓦片,想起那时候堆积在老家泥土地、草窝间,那垒成方塔形状的红砖垛、蓝砖垛。
泥瓦匠做砖、做瓦、砌墙、盖房,这既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有的泥瓦匠还会烧窑,那就是兼职的窑匠了。
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扔飄粮蛋”的时候,是孩子们的节日,简直和过年捡拾鞭炮一样快乐。一群孩子,甚至有的大人,也加入抢“飘粮蛋”的队伍,其乐趣不亚于现在的手机抢红包。人们俯身在还没加顶的空荡荡的新房下面,单等泥瓦师傅手臂一扬,那些糖果瓜子夹着麦草的碎末就会下一阵“急雨加冰雹”。真是天上掉馅饼啊!要是运气好,还能在抢到的小馒头里,发现一枚闪亮的硬币,这自然要在小伙伴间炫耀一番。
那时候,我多么羡慕泥瓦匠师傅啊!他高高在上,俯视着村庄大地,站在他用瓦刀一砖一石砌起来的房山墙上,一只手挎着竹篮,一只手不时伸进篮子里抓一把,向下面扬散。那姿势,像天女散花,像龙王降雨,又像菩萨挥动杨柳枝,向人间播洒甘露。那时候,我忘记了他粗糙的被砖石磨损青筋暴突的手,忘记了他乱蓬蓬的头发和不修边幅的衣着,忘记了他双脚踩在烂泥里满身满脸的脏污样子……我以一个孩子的目光仰视着泥瓦匠,仿佛他的头顶旋转着一圈神仙的光环。
后来,我听到一个关于泥瓦匠的故事:一个建筑工地上有三个工人在砌一堵墙,有人过来问:“你们在干吗?”第一个工人没好气地说:“没看见吗?砌墙!”第二个工人抬头笑了笑回答:“我们在盖高楼。”第三个人笑容灿烂,边干边哼着歌曲:“我们正在建设一座城市!”至于后来,他们都成了什么人,这不重要。当他们是泥瓦匠的时候,他们只是泥瓦匠,都做着一份平凡卑微的工作。
唐代大文学家韩愈曾经为一位泥瓦匠写过一篇传记,题目是《圬者王承福传》。身份卑微的泥瓦匠王承福是怎么感动这位大文豪的呢?韩愈这样写道:
“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意思是说,泥瓦匠这项工作不难,只要肯花力气就能做好。一旦做出成绩,就能拿到报酬,虽然很辛苦,却问心无愧,心中踏实。
现在,城市的楼越盖越高了,数不清的楼群正在悄悄崛起。每次经过充满叮叮当当敲击声的建筑工地,我都会忍不住抬头看上半天,看那些隐在水泥森林里忙碌的人们,极力寻找着小时候曾仰望过的泥瓦匠的高大影子。
货郎
孩子们的耳朵是灵敏的,他能捕捉到草儿的呓语、花儿的歌声、鸟儿鸣唱的细微秘密,这都是来自大自然的天籁。但那时候,最激动人心的,莫过于穿越村庄的一串串拨浪鼓声了。
货郎戴着一顶晒得发白的卷边草帽,一手扶担子,一手握着拨浪鼓,大步流星,边走边猛力摇动。拨浪鼓像一个卡通画里的圆脸小姑娘,左右飞快地摇头,两边的小辫子雨点一样敲打鼓面,发出一阵阵叮叮咚咚急促响亮的鼓声。
在那家无余粮每个人都在为果腹奔命的年月,远方来的货郎俨然代表着一种富足和幸福。他挑着那副装满各种花花绿绿小物件的担子,仿佛从一个童话世界里走来。
我们围着货郎的担子指指戳戳,议论纷纷。明亮的玻璃盖板下,一盒盒、一格格的,琳琅满目,单是看看就是一种享受啊。晶莹剔透的玻璃球,点着红点做工精致的木陀螺,五颜六色的糖豆,散发着特殊香味的十二色一盒的蜡笔,方方正正的彩色橡皮擦,绚烂艳丽的塑料纽扣,造型各异令女孩子们爱不释手的蝴蝶发卡,挨挨挤挤缤纷的线团,明晃晃亮闪闪的缝衣针,画着各种奇异图案的香烟盒……
我们收集来废旧的塑料纸,奶奶、妈妈梳头时掉落塞在土墙缝里的头发卷,废纸盒,几个舍不得吃的鸡蛋……去换货郎的东西。
一个哨子,一个米花球,一根鲜艳的红头绳,一支带橡皮擦的蓝杆儿的铅笔。
我不知道那些货郎都住在哪里,他们似乎都来自一个幸福的神秘王国。大多时候,我们什么也不买,只是紧紧跟着他,一直把他送到村口的转弯处。
那年冬天,记得那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货郎,他摇拨浪鼓的节奏,听起来会比其他货郎慢半拍,好像力气不够似的。我和三个伙伴远远跟着他走了很远。趟过村子东边那条河的时候,他的身子在石头上歪了几下,好像要跌倒。我们飞快地跑过去,顾不得脱鞋就跳进冰凉的水里,扶住他摇摇晃晃的扁担绳,抓住竹筐子,就像呵护着自己心爱的宝贝一样。我们一起过了河,那个老人捂着胸口,在干枯的草地上歇了一会儿,就俯身掀开玻璃罩子,抓了一把彩色糖豆要分给我们。我们躲闪着,他就抓住我们的小手,把几粒糖豆挨个按在我们手心。然后,他冲我们挥挥手,挑着担子,晃晃悠悠远去了。自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位老人,再没有听到过他那比别人慢半拍的拨浪鼓声了。
卖爆米花的人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爆米花流行的年代。“大炮手摇爆米花机”,大约是中国最传统的爆米花机器了。它可不像现在的小巧精致的爆米机,偷偷摸摸似的,在塑料罩子里哔哔剥剥地响。大炮爆米花机发出的大动静,是轰然而出的原始炸裂,是酣畅淋漓不顾一切的热情倾泻,是孩童般天真烂漫的大笑与鼓掌。在一些怀旧人的眼里,只有那种大炮爆米花才是最香的,才可以吃出童年的味道。
卖爆米花的人常常推着两轮的架子车,或是挑着担子。一个烧得黑乎乎的葫芦状的密封铁锅,一个风箱,一些柴和煤炭,一个小火炉,这是他们必备的家什。他们的身影常常在冬日最为活跃,似乎总伴着年节的临近。那不时爆发的砰砰巨响,那特殊的四处弥漫的米香气,那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哄笑的热闹场景,都为乡村的大年增添着一种特殊的气氛。
在一棵大槐树下,在一片开阔的平地,卖爆米花的中年男人支开他的摊子。他揉着被烟熏红的眼睛,呼哧呼哧拉动风箱。小火炉喷吐出黄色的火苗,火苗舔着架在上面的黑乎乎圆鼓鼓的铁锅。男人不停摇动和铁锅连接的转盘,我能听见里面沙沙的玉米麦豆随着铁锅旋转的声音。他先顺时针摇,摇了一会儿,再反转着摇。当他反转着摇的时候,隔一会儿就要瞟一眼那块气压表。他终于停止了摇动,把滾烫的黑家伙架在一个木墩上,再用一根铁管套住一个尖尖的铁角,锅口对着竹圈撑开口的大麻布口袋,嘴里大声喊着“闪开啦,放炮啦”。
嘭!一股白色蒸汽冲天而起,从那黑乎乎的炮弹一样的炒锅里冲出来了一团团雪白的米花。它们大都落在麻布袋里,有少数几粒打着旋跳到脚边,溅在衣服上,挂在谁乱蓬蓬的头发窝里,我仿佛能听见它们飞出炒锅时发出的嗖嗖飞舞之声。
卖爆米花的中年人,头戴一顶黑乎乎的鸭舌帽,穿一件磨得黑油油的棉袄,腰间束一块粘满煤灰的破围裙。一声爆炸之后,所有的欢乐好像只属于我们这些孩子,他好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人。爆好一锅,再装第二锅,小煤炉突突跳动的火光映红了他黑黝黝的脸颊,映红了他粗糙乌黑的手掌。他只是奋力摇动着那个“黑葫芦”,前后使劲拉着风箱,像不动声色的魔法师,在创造一个空前绝后的世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