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新港
马晨的爸爸做生意,是那种挺大的生意。什么叫挺大的生意?就是爸爸的座驾经常换,别人家都在更换节油节电的车,爸爸更换的车,耗油量越来越大。爸爸一给油,车就轰一声,坦克一样地朝前拱,像是饿急了的狼,冲到前面抢不要钱的肉吃。
还有,就是爸爸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像孕妇,是邻居说的,也是妈妈说的。还听人家用热讽的口气说,马晨爸爸的肚子那么大,住的房子要大,坐的车也肯定要大啊!马晨见识过爸爸拉开车门,把自己的一身肉吃力地塞进去的情景。那车委屈地晃动着,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别人家的妈妈上班不能接孩子,就换爷爷奶奶或是姥姥姥爷来接。而马晨只有妈妈接,妈妈不用去上班。家里还雇了一个保姆,让妈妈在家里拥有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力。马晨听别人说起过妈妈的职业,叫全职妈妈。妈妈不接受这个称呼,她喜欢别人家称呼她是马家的女主人。
马晨问妈妈:“女主人,就是管爸爸管我还管保姆吧?”
妈妈用一只手拍着儿子的脸说道:“小晨啊小晨,你上了五年级,这是第一次说出的最正确的话!”
妈妈开始学会在网上买一些小东西,然后就疯狂地购物,最重要的不是看见装货物的大大小小的纸箱子到了,而是可以不断地接到快递小哥送货的电话。一接到送货小哥的电话,妈妈就像被电击了一样跳起来:“在家在家,送来吧!”
快递小哥把货箱送来了,放在地板上。妈妈看着箱子,会问自己:“这是我从网上买的什么东西呢?”
“你自己买的都不知道?”
“那还不是因为我一次下单太多,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吗!”妈妈的理由听上去有道理,仔细想,妈妈在耍赖。
“疯狂!”
“你说什么?”妈妈没听清儿子说什么。
“妈,你疯狂!”
马晨看见妈妈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不理解的表情。她踢了一脚堆在地板上的小纸箱子,用脚指着它们问马晨:“我疯狂?我这是给我一个人买的吗?这些都是咱家里需要的!我不买,这些东西会从窗户外面被大风刮进来吗?……”
马晨用眼扫了一下地上的纸箱子,有几个已经打开了。以他十二年的人生经验判断,从一个纸箱里露出的东西,他根本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也想象不出它的用途。他把它拿出来,是个可以折叠的金属杆。他把它展开,举在空中:“妈,这是什么?”
妈妈走近,接过金属杆,来来回回折叠了几次:“是自拍杆?……”
“你已经有好几个自拍杆了!”
“是折叠拐杖?……”
“妈,你用拐杖早点吧?”
“我还真的忘了,这是什么……东西?”她翻找小纸箱里的供货单,没有。她把手里的东西扔进纸箱里:“我真的忘了买的是什么了……”
等买菜的保姆回來,去阳台上收拾晾干的衣服时,妈妈才惊叫道:“想起来了……”保姆和马晨都吓了一跳。
妈妈把纸箱里的金属杆拿出来,展开,举着冲到阳台上,把衣服用金属杆取下来:“这是取高处挂着的衣服的!”
妈妈像是骑着快累死的骆驼才找到了沙漠里的答案。
马晨说:“零分!”
保姆在一边忍不住笑起来。
“疯狂啊!”马晨摇着头。
五年级的马晨生活跟大家一样,没有更多的喜剧,也没有悲剧,当然,也不可能有悲剧发生。马晨从幼儿园到小学,都是在“监护”下走完他的童年旅程的。
但是,在初中一年级的时候,马晨的生活改变了,是完全改变了。那天,马晨发现,来接他的妈妈脸上有了明显变化,平时散发出的“霸气”没了,而是一种重创之后“受伤”的表情。
“妈,出什么事了?”马晨已经到了敏感年龄。
妈妈心事重重地说:“现在先不回家,我们要去看看爸爸……”
“爸爸怎么了?”
妈妈沉吟了一会儿,只是说了一句:“应该没什么大事吧……”
“没有大事,小事是什么?”
妈妈不说话了。马晨跟着妈妈去了交警大队的事故处理中心。从面前经过的穿着制服的交警脸上,马晨意识到了严重。
在一间办公室里,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交警问清楚马晨妈妈的身份后,指着一把椅子说:“坐下说!”
马晨站在妈妈身后,看见妈妈的身子在抖,年轻交警的每一句话,都让妈妈受到震动。马晨爸爸酒后驾车,撞伤了一个孕妇,伤者已经被送往医院紧急抢救,两条命都在悬崖边上。如果伤者和肚子里的孩子无恙,马晨爸爸受到的最轻处罚,就是吊销驾驶证,行政拘留十五天。
妈妈领着马晨,在一间很小的房间里,见了爸爸一面。爸爸的一身肥肉,让交警大队的椅子显得太窄太小了。马晨听不清爸爸跟妈妈说了什么,也不想知道妈妈跟爸爸说了什么。但是,马晨自己跟爸爸说了一句话:“爸,你疯了!”
爸爸听到了,愣愣地看着儿子。妈妈也听到了,也愣愣地盯了儿子一眼。站在门口的交警听到了,笑了一下。
十五天很快过去。被撞的孕妇身体没有影响,已经恢复了。马晨都习惯了没有爸爸的生活了。妈妈辞掉了保姆,亲自下厨了。爸爸一回来,在饭桌上突然问马晨:“成绩怎样?”
马晨愣了一下:“还那样。”
“哪样?”爸爸没动筷子,两臂抱胸,杵在桌旁。
在小学的五年里,爸爸从不过问他的学习,只埋头做生意。在马晨的印象中,爸爸是第一次如此严肃而又认真地关心这件事。
马晨转头看着妈妈,眼神里像是有两种求助,一个是“我考了多少分”,一个是“我的学习不归爸爸管吧”。
爸爸见马晨不回答,就直接说了下面的话:“从今天开始,你的学习交给我了!”
这让马晨感到意外,他再一次看着妈妈,不希望自己的这块领土交给爸爸。马晨有种莫名的预感,爸爸管理自己的学习,前景不会乐观。
马晨在猜测爸爸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他想争取一下,能够摆脱爸爸。他问道:“爸,你的公司?……”
“大人的事,不用操心。我已经交给了让我放心的人去打理了!”
“没搞错吧?好好的生意不做,抓我的学习?……”
“我没说不做生意了,我只想在你身上多投入一点精力!”
“那,那,爸,你没车开了,没关系啊,你可以搞一辆自行车,又可以代步,又能健身,你的肚子能鼓起来,也能瘪下去……你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啊!我的学习,我自己……行的……”
“我已经做了决定,除了每天去公司,我要把一些精力放在你身上了!就是把你的学习抓起来,就像抓我的生意!”
马晨看着妈妈,寻求答案:“爸从来不管我的学习的……”他不习惯爸爸对自己的管理,也不喜欢。
爸爸说:“过去,那是我的错。从今天起,我改正我的错!”
晚上,马晨在卫生间里洗漱时,听见妈妈问爸爸:“你真要管儿子的学习?”爸爸的声音:“在拘留所里,犯了错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没读过什么书。我也是百分之九十九里的一个。儿子不上大学,不上好大学,一生都没戏……”
“进了拘留所,让你变化很大啊!”妈妈感叹的声音。
“……在里面,认识了一个开包子铺的叫老范的人,因为跟开面馆的邻居抢生意,有了矛盾。在一次发生肢体冲突时,老范的儿子用菜刀砍了人家……老范对我说,他最后悔的一件事情,是儿子高中没有毕业,就让儿子跟他一起包包子、蒸包子、卖包子!他如果上了大学,做了另一件事情,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老范还问我,你儿子多大了。我说快上初中了吧。老范的口气就硬了,你看看你,当父亲的,儿子上没上初中都不能肯定。告诉你,多挣了钱有多大的用途?现在,我儿子被关了起来,可能要判两年。后代人有出息,那才是你的本事!我的人生,那是败得一塌糊涂!老范的话虽粗了些,可是句句扎我的心。儿子今后的学习,我管定了……”
马晨有种不妙的预感,他像小偷一样推开卫生间的门,问爸爸:“你怎么管我?……”爸爸说:“我每天送你去学校,你进了学校大门,你归学校管。你出了校门到你上床睡觉,归我管!”
“你的生意?……”
“我再说一遍,我的生意我没放弃!大人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操心的是你!”
“爸,我是初中生了,有自理能力!”
“你是初中生了,到了危险的年龄!”
“危险?”
“相当危险!”
“爸,你做着生意,天天管我的学习,怪怪的……”
“儿子,我会发现你身上毛病的!”
“我哪里有毛病?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我會让你知道的!”
果然,爸爸发现了儿子身上的第一个毛病。以前,他留意儿子的时候不多。现在他发现马晨进卫生间的时间过长。那次,他从马晨进卫生间之后,开始计时。整整四十分钟,快一节课时间了,马晨还待在卫生间里。爸爸靠近卫生间的门,侧耳听了听,然后推了一下。卫生间的门在里面被锁死了。
里面的马晨觉得好生奇怪,坐在马桶上也有人管?
“我在上厕所!”这可是一个人的权利啊!
爸爸在门外喊道:“已经四十二分钟了,拉屎需要一节课?出来!”
“我上厕所你也要管啊?”
“你在看无聊的手机!”
“我没手机!”
“你在看无聊的闲书!”
“我没有闲书!”
“你把门打开,让我看看!”
马晨坐在马桶上发愣,长这么大,自己上卫生间还有人管?一般情况下,他坐在马桶上很享受这段自由的空间和时间,看看想看的书,想想自己愿意想的事情。他一脸惊诧地走出卫生间的门,还没问话,爸爸就说道:“从今往后,你上卫生间的时间控制在八分钟之内!”
“八分钟?为什么?这时间是怎么算出来的?我上卫生间也有人管啊?……”
“八分钟是我用经验算出来的!你以后上卫生间,用多少时间,有人管了!”
“爸,我跟别人不一样,我在卫生间里要坐一节课,到了下课铃声快响时,我才会大便成功的!”
“胡扯!”
马晨在第二天晚上,习惯性地继续坐在马桶上“胡扯”。他上了一天的课,忘了昨天晚上爸爸对他上卫生间的八分钟禁令。
刚过了五分钟,爸爸敲卫生间的门:“还有三分钟!”
“爸,你过分了!”
“你出来说!”
一脸愤怒的马晨出了卫生间的门:“你要说什么?”
“我要告诉你,你上卫生间的时间,说八分钟,就是八分钟!我要彻底改变你的恶习!”
马晨不跟爸爸当面交锋,转头问妈妈:“妈,我拉屎也要人管吗?”
“在八分钟之内,我不管你!”
“妈……”马晨希望妈妈能终止爸爸的行为。但是,马晨听见妈妈犹豫地说道:“也许,你爸爸……是对的。”
爸爸突然说了一句:“也许,你今后上卫生间,真的不用我管了!”
马晨疑惑地看着爸爸,对爸爸的打法摸不着头脑。妈妈也盯着爸爸,眼神里也是问号,你这到底是管还是不管啊?
马晨心里的预感一点都不好,好在卫生间里的自由时间,被自己争取到了。爸爸早上送他去学校。走到校门口分手时,马晨头都没回,直奔教学楼。爸爸也觉得别扭,从他送马晨上学开始,他记得儿子总是在进校门前说一句“爸,你回去吧”。现在,看见儿子决绝而去的背影,爸爸冷笑了一下,嘴角朝一边撇了撇。
马晨在学校里有个朋友,叫刘畅。课间操时,刘畅问马晨:“看见你爸送你上学了,不是你妈送你了?你爸也不开自己的车,怎么改打车了?”
“我爸有了点麻烦!”
“车撞坏了?”
“把人撞伤了!”
“你爸开的那种车,不适合在城里开,适合在野地里开,过洼地爬山坡都行,能使上劲儿,在城里不行,油门还没踩到底,红灯了!”
“……”
“你怎么不说话?”
“我不想聊这个!”
刘畅说:“不聊就不聊。我问另一件事……”
“什么事?”
“你爸揍过你吗?”
“眼神暴力算吗?”
“什么叫眼神暴力?”
“就是用眼睛瞪你,用眼睛割你屁股上的肉……”
刘畅说:“我爸打我,省去很多铺垫,直接踢我屁股!”
“经常踢你屁股?”
“反正我屁股是没有自尊心了!”
马晨在这个时候舒了一口气,然后有点侥幸地说:“我的屁股,到今天还没受到伤害!”刘畅歪着头,不理解地摇了一下:“我问了咱班大部分男生,没被爸爸踢过屁股的人,几乎没有!”
“剩我一个了!”
刘畅笑起来:“剩不了!”
放学时,马晨看见爸爸站在校门口,拿着手机在看。他觉得今天爸爸哪里有点别扭,看了半天,才发现爸爸身上有点脏。他没问,也不想问。过去,爸爸的衬衣是天天换的,保姆在家里烫衣服时,妈妈在一边检查,没烫好的衬衣,再让保姆烫一遍。马晨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把自己的身上搞这么脏。
一回到家,马晨下意识地进了卫生间,却站在那里呆住了。原来熟悉的科勒智能马桶没了,变成了一个简易传统的蹲便器。
“怎么回事?……”马晨问爸爸,想要一个解释。
爸爸的解释让马晨差一点就疯了:“你每天坐在馬桶上,很舒服,很享受,很能拖延时间。所以,我今天把它换了,换成蹲便器。你的两条腿只要能蹲着,你蹲多久都行,时间不限!”
现实很残酷,坐便已经变成蹲便,不可能再变回去。马晨用脚把卫生间的门关上。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爸爸像打赢了一场战役,得意地盯着卫生间的门,等待投降的儿子提着裤子走出来。
果然奏效。马晨只在卫生间里待了三四分钟,就垂头丧气地出来了。爸爸盯着儿子的背影,得意地冲着马晨妈妈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表。马晨妈妈做了一个表情,然后压低声音埋怨道:“你就瞎折腾吧!”
马晨不再说话。妈妈问:“晚饭多吃点,吃饱了没?”他不吭声。爸爸问:“作业做完了?”他像没听见一样。
马桶战争结束,马晨受伤严重。他终止了一切外交,要逃回到家园疗伤。第二天早上,爸爸送他上学,他还是闷头憋着,不说一句话。
看见爸爸走了,马晨一个人站在操场边上,把书包放在塑胶地上,双手叉腰站着。他憋坏了。
刘畅喊他时,说不出为什么,马晨眼睛竟然有点湿。刘畅感到了马晨脸上的异样,问道:“你怎么了?”
马晨说话了,把家里换马桶的事情说了。然后,他又说,这非憋屈死不可。让马晨没想到的是,刘畅听完,大笑起来。
“可笑吗?”
“太可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见马晨生气了,刘畅才忍住不笑了。两人走回教室时,刘畅一直低着头,脸躲着马晨。马晨说,你还在笑?刘畅摇着头说,没笑没笑,但是,就不把脸朝向马晨。
第一节是数学课。程老师又修理了短发,很精干。她讲课很严谨,就像是数学推理一样严谨。这样的女老师很严肃,严肃得像印在书上的勾股定理一样没有表情。
好多同学都了解程老师的习惯。她如果在上课时不停地伸出手撩一下前额上的一绺头发,她今天的心情百分之九十不好。
现在,上课不到三分钟,程老师已经撩了好几回头发了。
就在这时,刘畅埋头笑出声来。马晨转头看刘畅时,见刘畅把头埋在双臂间,两肩不停地抖动,通了电流一样。一个人,实在是忍不住才会笑成这样的。马晨再转过头看前面的程老师,她已经朝刘畅走过来,一连撩了前额上的头发三次。
“你笑什么?”
刘畅停了一会儿,才勉强抬起头面对程老师那张严肃得就要吹炸气球的脸。刘畅的脸上还有笑的余波。在程老师眼中,那是嬉皮笑脸。
“我在问你,你在笑什么?!”
刘畅站起身,抬头瞥了马晨一眼。马晨心里闪了一下,刘畅这家伙,不是因为我家换马桶的事情笑个没完吧?
“没事……”刘畅低着头对程老师说。
“没事?没事你能在课堂上笑出声来?是我讲得不好吗?如果我讲得不好,你们和你们的家长可以提出来,换掉我这个数学老师!”
这问题太严峻了。刘畅脸上的笑意瞬间跑干净了。
“说吧,为什么在我的课堂上笑出声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刘畅又下意识地看了马晨一眼。那眼神像是跟马晨解释,他是迫于压力,不得不说出下面的话:“今早上,马晨跟我说,他爸爸嫌他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坐的时间太长,就把他家的科勒智能马桶,换成了简易的蹲便器,说他再有本事,也蹲不了多久……”
这时,班上就有人笑起来。
程老师听了,脸上的僵硬表情先是松动了一下,然后大幅度变形,也笑起来。见老师笑了,教室里的笑声就放肆起来。
马晨心里暗暗叫苦,真有这么好笑吗?他和同学们都发现,严肃的程老师在笑起来时,也会伸出手不停地去撩前额上的头发。
自从马晨爸爸接管了儿子的学习,妈妈就不过问了。马晨想忘掉换马桶的不愉快,但是,忘不掉,因为他每天回家总是看见那个蹲便器。他蹲在卫生间里,真的坚持不了多久。他和爸爸之间的冷战继续。
期中考试时,他择机报复了爸爸“大国”的欺凌。哪个初中男生没学会记仇?为什么中学的男生经常出事?他们一脚就能轻松地跨进叛逆的大门,因为他们到了这个年龄。
他的数学成功地考了五十五分。发卷子时,程老师问他:“你怎么了?”言外之意是,过去考试成绩可不这样,下滑的速度也太出人意料了。马晨说:“没怎么!”程老师又说:“这样的成绩,可对不起天天接送你的爸爸!”“没什么对不起!”“别伤了家长的心!”“我的心都伤成咸菜了!”“你的心伤成咸菜了?什么意思?”“我的心被眼泪泡的!”……
……
马晨回到家,把考卷放在最显眼的茶几上。妈妈先看了考卷,小声感叹道:“我的天……”然后望着儿子,掩藏不住内心的焦虑。
马晨一脸的轻松。爸爸看了考卷,把考卷抖得哗哗响:“怎么回事?”
“我最近累了!”这是马晨想好的理由。
“累了?学习累了?……”
“两腿累了!”
“两腿累了?”
“蹲卫生间蹲的!”
马晨爸爸一下子明白和儿子之间的“战争”还在继续,他并没有打赢战争。爸爸以为战争结束了,是儿子又挑起了战争。他抓住儿子的衣领,拖进儿子的房间,从里面反锁上门。门外的妈妈把耳朵贴到门上,只听到里面传出从没听到过的声音。
门再打开时,马晨爸爸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拎着皮带冲出来。马晨趴在床上,裤子褪到脚踝,白白的屁股上有红红的血印子……
妈妈责备爸爸:“你怎么这样打孩子?”
“他爷爷活着时,就这么打我的!”
“这样打你,你成才了?”
马晨妈妈的这句话,让马晨爸爸原本一个鼓鼓的皮球泄气了,瘪了。妈妈在责备爸爸的暴行时,马晨还裸露着伤痕累累的屁股趴在床边上不动。他擦了一下脸上的泪,对妈妈说:“妈,你用手机给我拍下来!”
“拍什么?……”妈妈知道儿子指的是什么,但是,她仍旧问了一句。
“把我的屁股照下来!”
爸爸走进儿子的房间,眼睛瞪得溜溜圆:“你要干什么?”
“告你!”
“父亲打儿子,不犯法!”
馬晨不看爸爸,趴在床上,面对着床,但是,说出的话字字千斤:“让你第二次进拘留所!”
妈妈一把将马晨爸爸从儿子的房间里推出去,把门关上,坐在儿子的身边:“我用冰块给你敷敷,会很快消肿的。你爸爸疯了,他不对!”
“给我拍照!”
“不能拍……”
当妈妈的手轻轻抚摸着马晨屁股上红肿的部位时,马晨不说话了。他冷静下来,问妈妈:“从换马桶,到用皮带抽我,算不算暴力升级?”
“算!”
“该不该告他?”
“该,但你不能告你爸爸啊!”
“不告他,他该不该向我道歉?”
“该!”
“我等他的道歉!”
“……”
第二天, 爸爸有意躲避马晨。妈妈准备送马晨去学校。马晨说:“从今天开始,我准备坐公交上学。不用你们送!我一个中学生,能一个人去学校了!”马晨不等妈妈说话,已经出门走了。
体育课是四百米跑训练。马晨跟体育老师说:“老师,我不能跑了,屁股疼!”“屁股怎么了?”“长东西了!”“那就坐到一边休息,看别人怎么训练!”“我不能坐,只能站着看!”“看来,很严重啊!站着看吧!”“谢谢老师!”……
马晨的左右屁股,右边比左边严重,压迫它的时候更疼。他就坚持着把压力给左边,身子就歪着。
程老师站在讲台上看得清楚,总是抽空插一句:“同学们上课时尽量坐正了,时间久了,对你们的身体发育有影响。你们一天都要坐在椅子上,要保持一个正确的坐姿!”她在提醒马晨。马晨也知道是自己的身体歪着,就像一片小树林,只有一棵树歪着,很扎眼。马晨咧着嘴,忍着疼,把身体的压力慢慢给了右屁股。但是,他坚持不了多久,右屁股实在是太疼了,身体就又歪歪了……
回到家吃晚饭时,马晨站在餐桌边吃的饭。一天的课,给了自己屁股太大的压迫,它们应该得到缓解和休息。
爸爸和妈妈知道儿子站着吃饭的原因,不敢提这个话头。马晨吃完了,对埋头吃饭的爸爸说:“你欠我一个道歉!”
爸爸和妈妈在整个晚餐的时间里,第一次抬头面对马晨。他们以为这件事情过去了。但是,儿子没让它过去,也不可能轻易过去。
第二天早上,马晨看见客厅茶几上放着一张纸,上面是爸爸非常难看的字:打你不对!爸爸向你道歉!
马晨歪头欣赏了一会儿纸上的字。那几个字就像下水道里爬行的耗子,走走停停,见不到光亮。马晨拎着那张纸,走进爸爸房间,说道:“爸,这么难看的字你也敢写出来?我到了你的年龄,要写这么难看的字,我把它吃了!我都不敢说自己是中国人!”
马晨痛斥完爸爸,不管爸爸是什么表情,转身走了。
马晨把爸爸的那张道歉纸放在口袋里,坐公交车时,屁股竟然不怎么疼了。整整一天,马晨内心就像是偷吃了奶油的猫,不停地用舌头舔自己的嘴巴。
那天晚上,马晨半夜去卫生间,看见爸爸的房间里亮着灯。爸爸在练毛笔字。爸爸练字的那个剪影,又陌生又新奇。
第二天,马晨抽空问妈妈:“我爸抽了什么疯,还练上字了?”
妈妈跟马晨说:“儿子,你那次说你爸爸的字难看,他的自尊心受伤了,才开始偷偷练毛笔字!”
几天之后的夜里,爸爸又在认真地练字。马晨走过去,对爸爸说:“爸,有件事情想跟你说一下。”
“什么事?”
“那次考试,是我故意考了五十五分!”
爸爸手里的毛笔刚刚蘸足了墨,听了马晨的话,愣了一下,毛笔尖上的墨汁就滴到了纸上,一点点地洇开了。
“是换了马桶之后的考试吧?……”
“你的记忆没错。”
“疯了!”
马晨听见爸爸半天才说了两个字。他不知道爸爸是说马晨疯了,还是说自己疯了。不过,马晨大脑中闪现的画面是,一只大狗和一只小狗厮咬之后,退到角落,各自舔自己的伤口……
这时,门口传来妈妈的声音:“我买的是什么啊?”
马晨跑去看时,见门口有个大纸箱子,是快递员刚刚送来的。纸箱子被打开了,一件件东西被妈妈掏出来。她又忘记自己买的是什么,不停地拍自己的额头,实在是不认识箱子里的东西……
马晨心里想,明天,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过,挺有趣。每天,不认识眼前的世界,才真的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