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佳
小学到高中一直都很喜欢Ann Radcliffe的小说。她的小说充满神秘色彩,带有女性浪漫气质又充斥着浓烈的哥特氛围。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这样的故事都颇有吸引力,比如强盗掳走少女。
如今开始拼了命地想念起什么前操场微凉的海风、小卖部三块钱一袋的面包、下了晚自习的流星雨,还有学校里教琵琶钢琴声乐舞蹈的漂亮老师,以及最早教我画画,我最最喜欢的,眼睛如天上星星一般,早已不在人世,而我终究也没有好好跟她说一声再见的,李莉。
李莉是我外婆好友的孙女,独自住在我外婆老宅的隔壁。她比我大十三岁,皮肤白皙光洁,大眼睛小面孔,人很纤细高挑,人们都管她叫茉莉。当时她美术学院刚毕业,在我所在的小学做美术老师。我现在常常思考我究竟是因為什么才来这个世界上。静下心来想一想,我都能回忆起那时候关于绘画的一切。
在小学一年级上午的第四节美术课上,茉莉看到我拿着前一节课被数学老师撕掉一半的画着太阳的图画本,就问我想不想每天下午去她的美术教室画画。我笑着点点头。下课以后,她就牵起我的手带我吃午饭去了。
下午两点的美术教室,对我来说像天堂一般,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在光滑的灰色地面形成一个个灿烂的方块,就像一张张在燃烧的纸。她把四张桌子拼起来,给我一张巨大的白色玻璃卡纸,让我随便想象,爱画什么就画什么,回家也可以画。
茉莉静静地坐在窗边,一边喝着白色马克杯里的水,一边低头画画,偶尔抬起眼睛看看我。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流转着海面上的光,浓密的睫毛又长又黑,忽闪忽闪,白皙的右手随意拨弄着蓬松的卷发,大拇指上有一小块颜料痕迹。我总记得她穿淡蓝衬衫,长丝巾上面有大块面深蓝米色金色和橘红的花纹,被牛仔裤紧紧包住的双腿纤长有力,一截用希腊钱币做成的腰带从她的腰际垂下来。她轻盈地抛给我一块酒心巧克力,对后来迟到的且鲁莽闯入的小男孩轻声且幽默地进行调侃。
我在我的画里给太阳光穿上各种各样的小鞋子,扎上花花绿绿的辫子,穿上我自己选的新衣……它们把我带到新的时光里,仿佛具有魔力一般,与我的另一个世界紧密连接。在那里只有完美的黄昏,彩笔就像引路人一样在纸上忽快忽慢地穿梭,让我慢慢靠近亮起星星的夜幕。
这样安然的美好时光,都是每天下午两点开始的。自此之后,在那段长长的童年记忆里,就再也没有了放学后的留校罚做数学题,随之而来的是想象中的游鱼和飞鸟,童话里听来的城堡和国王、美人鱼和王子,现实中看到的海岸线和礁石、四季与树……它们就这样在纸上渐渐地蔓延开来,成为一大幅一大幅带着呼吸的存在。
茉莉常常会以出门写生的理由带我出去逛街。数学老师再跺脚再骂我,都由茉莉去帮我说情。我们常去海边的红房子吃西餐,看珍妮娃娃展览,到海边玩沙子、喂海鸥,沿路能看到长长的海岸线。她在一个披着钩花披肩不停抽烟的老奶奶的店里给她自己买了一条大红色的羊毛紧身连衣裙,给我买了一顶带长长羽毛的黑色小帽子。那羽毛姿态好看地垂下来,摸上去软软的。我第一次知道那是鸵鸟毛。她鼓励我用心观察生活。我接连不断地画了很多很多画。后来她在她的书里这样形容我:“她的眼睛尖得像两把小刀片,锋利且亮闪闪,连天主教堂墙边偶然掉落的砖石都能被她捕捉到她的画面上去。”
茉莉从未教过我任何绘画技法,却把我的眼睛变成了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保护了我童年完整而通透的心,让我对人世间充满期待和好奇。
我最后一次见到茉莉是在我十岁的时候。那天晴空万里,金色的树叶被风吹得纷飞,配着湛蓝的天空,美得会在心中发出“咚”的一声。她那天穿白衬衫牛仔裤,披着咖啡色和金黄色交织的披肩,轻盈地用黑色油性细头马克笔在厚厚的绿卡纸上画了一个我。然后她把一个Polly Pocket的铅笔盒和一个穿着白鞋子的珍妮娃娃放到我手里,说:“送给你呀宝贝,笑一个呀,拍张合照!我们很快就再见了,一有空马上回国看你。”
茉莉走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渐行渐远,忽然放声大哭,沿着车远去的方向,跑了很久很久。海岸线还是那样长,沿途美丽的风景再熟悉不过,只是变得空荡荡,连叶子掉下来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天的合照里我没有笑容,她再也没有回来看过我。数学老师骂我的时候,再也没人帮我以绘画比赛的名义解围,数学老师罚我重复做作业五十遍的时候,回到家再也没有人模仿我的笔迹跟我一起写到天亮。我学会了用自己的力量对抗可怕的数学老师,并且沉默地努力直到数学成绩由全班倒数第一提升到全年级第一。
当我想起茉莉的时候,就打开她送我的Polly Pocket铅笔盒,呈现在眼前的是塑胶做的微缩花园,一个小人儿在画画。而那个穿着白鞋子的珍妮娃娃,除了鞋子是原装的,其他服饰都是茉莉手工做的,跟她平时最喜欢的装扮一模一样——淡色衬衫、深蓝牛仔裤,搭配着色彩斑斓的饰品。
这两样东西在时间的洪流里,被家里人轻易信任的房客弄丢了,连同那几年的画一起,统统不见了踪影。
直到今天茉莉也没有回来。十年前,家人跟我说了真相,让我别等了,放弃吧。可是我仍然觉得这不是真的。我们家早就没有了茉莉的照片。我跟她的合照也一张都没有留下。我爸妈为了不让我想起她,把那些照片悄悄藏了二十年,至今我都没能找到。
长大以后,我拼命地满世界收集古董娃娃,满世界寻觅早已停产的 Polly Pocket 的ー切。我曾天真地以为,或许在某个时空,某个国家,我买古董娃娃的时候会偶遇茉莉,然而,再也没有见过她,直到现在也没有。她存在于我的记忆里。现在的我仍然在画画,偶尔制作儿童题材的影视剧,却一直没有放弃找寻弄丢了的星星眼睛。
朋友们这两天天天在群里说我更博速度太慢了,让我写一写画一画我的老师们。那些好看的面孔蒙太奇般在脑海里一一闪过。然而我最终又完全不能避免地想起茉莉,然后泪如雨下。互联网真神奇,我有时候想,茉莉会不会躲在微博我不知道的某个角落看我,然后悄悄地笑,就像我有一次撞见她在打电话,她冲我一吐舌头的样子。
有时候人的脑子真不是一般地有病,总是想起自己再也找不回的东西,总是想好好珍惜却一直不知道该如何珍惜。
白月光有多明亮蚊子血就有多惨淡,朱砂痣有多珍爱饭黏子就有多嫌弃。
故事的开头有多快乐多温暖结局就有多残酷。
这么多年过去了,在经历过更多之后,我终于学会并且想要跟从前的自己和解。原来小时候那颗美丽的太阳种子一直都在,我是为了对人世间从未停止的美好期待才来画画的。一直觉得小孩子在成长过程中要学会直接、真诚地表达自己的喜好和愿望。喜欢的时候直接说喜欢,再见的时候好好告别,不难受,不纠结,不拐弯抹角。我真心希望自己将来万一有个小孩,能够让他健健康康地成长,千万不要在童年有我这种纠结的奇葩经历。
可是,这谁又能保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