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颖
我的童年,是故事泡大的。
那个讲故事的人,就是我的姥爷。
姥爷喜欢穿一身绿军装,平时沉默寡言,像一个真的军人那样严肃。可是,他笑的时候,就很和蔼,像故事里讲的有魔法或者是藏在深山里的白胡子老神仙。
他平时的话少,是因为他把所有的语言,都留给了他的故事。
我小的时候,农村还没有电视机,有戏匣子的人家也算是显赫的了。戏匣子,就是老式收音机,笨笨的样子,摆放在农家的地柜上,算是一件很体面的家当。
姥爷是一个性情随和的人,他的倔强是潜藏在随和里的一点个性。就像是一个人的骨架子,一定要硬朗,才支撑得起一个健康强健的肉体。所以,他的倔强,并没有让人觉得生硬,而是一种有性格的亲切。
姥爷从不大声说话,他讲故事的时候,那声音也是低回着在你耳边盘旋。姥爷的故事一开讲,有戏匣子的人家,也会暂且将那热闹的匣子关了,围坐在姥爷身旁,或是散落在热炕上,盘着腿,点上一支烟,安静得只有姥爷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而那回荡的声音里,却又会生出许多的情境,幻化出不同的人物,仿如一场真的戏剧正在上演。
待故事结束,一个尾音飘在空中,悠悠的像是刚从长杆烟袋里升腾出来的白烟。
听的人会问:“完了?”
姥爷点点头,说:“完了。”
听的人一脸的意犹未尽:“再说一个。”
若天色还早,或只是在本村里头串门子,又或者是别人聚了一起到我姥爷家里来,姥爷会倚着被垛,像讲评书的先生那样,略一沉吟,一弹嗓子,继续講另一个故事。
常常,姥爷奉了我姥姥的命令,带着我去某一个亲戚家送些东西,或者拜望一位长辈。我们清早出发时说好了,吃过晌就回来。可是,吃过晌,桌子收拾下去了,待客的人说:“他叔,讲一段儿吧?”姥爷会微笑着,说:“那,讲一段儿?”也是询问的口气。周围闻听姥爷来了而聚过来的人,就会肯定地说:“讲一段儿。”
于是,故事开始。我很快乐地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有时干脆撒娇地枕着姥爷的腿,和众人一起听故事。
姥爷的故事永远也讲不完。同一个故事,他能讲出不同的经过和结果。我总怀疑是他的记性不好,在此处和彼处讲述时,擅自篡改了故事情节。但无论他怎样改,故事都一样地迷人。
姥爷的故事很民间,有神仙,有魔鬼,有妖怪,当然,也有像田螺姑娘那样迷人的仙女和美妙的爱情。故事里还有歌谣和谜语,通常是留在故事的结尾,说完了,便来上那么一段顺口溜或是谜语。这时,姥爷会坐起身,领着我回家。听的人追着问谜底。姥爷不说,只是笑着将我从炕上抱起来,整理好衣服,再将我抱下地,穿了鞋子,搀着我的手,往屋外走。听的人就撵上来,说:“哎呀!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不说明白,晚上还能睡着么?”
姥爷会在走出门儿后,将我抱上自行车的后座,扔下谜底。那些谜底,都是他们平日里使唤的农具,或是田地里生长的蔬菜庄稼。说出时,大家先是一愣,接下来,会是恍然大悟的快乐,大笑着各自回家。
姥爷带我走出亲戚家的大门时,天上往往已是繁星满天。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不时地回头张望,很怕姥爷故事里的妖魔鬼怪在我们身后跟了来。
我说:“姥爷,你说,真的有鬼吗?”
姥爷说:“没有。”
我说:“姥爷,你听没听到什么声音?像鬼在笑。”
姥爷说:“是风。风在练你的胆子呢。”
路过大顶子山,夜色中,山林里仿佛藏了许多的人影,不停地晃动。我团着身子,紧紧地抱住姥爷。
我说:“姥爷,要是有人跟我们说话,你千万别吭声,说不准那是山上的狐狸精变的。”
姥爷说:“好,我不吭声。”
我说:“姥爷,你说,蛇妖为什么都变成女人来骗人呢?”
姥爷说:“是吗?”
我说:“你故事里骗人的妖精都变成女人。狐狸、蛇、黄鼠狼,好多。”
姥爷说:“下次让它们变成男的。”
路过一座叫石浪河桥的石头桥,桥下是石浪河的水。夜晚,石浪河的流水冲击着铺满河床的石头,传到耳朵里,声音很恐怖。
我说:“姥爷,我害怕。我不要坐在后面。”
姥爷就停下来,将我抱到自行车的横梁上。我斜坐在上面,后背紧贴着姥爷的热胸脯,这样就不怕了。路途远时,我会睡在路途上。
睡梦中,姥爷故事里的那些人物,一个个出现在我的眼前。有时,我也会和故事里的人物交谈几句,问几个问题。这一路,仿佛我的灵魂也掉进了姥爷的那些故事里。到了家,也不肯醒来,依旧是满嘴的梦话,清清楚楚地喊在现实里。
在那个单调而简洁的时代里,我的童年因为姥爷或长或短的故事,而多了许多想象。看到一株花,我会相信,那花蕊里藏着一个善良的花仙子;遇见一棵树,我会热情地跟它打一声招呼;即使看到春天河水里的一条小鱼,我也相信,它一摆尾,就会跳上岸,变成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拉着我的手,陪我沿着小河走上那么一段路。
在姥爷面前,我永远是一个快乐的听众。我就像一粒种子,把自己深埋在姥爷的那些故事里。而那些故事,像土壤一样,将我滋养。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曾经乡土味儿十足的故事,隐没在岁月的风尘中。每一次,当我努力地去回忆搜寻那些故事的细节时,我竟然记不起一个完整的句子,只有泥土的芳香,缭绕在身旁。
某一个清静的午后,或是月朗星稀的夜晚,我会不经意地让灵魂做一次出走,走回到我的童年,走进那些植物会说话、动物能变幻的故事里。在故事里,我依然是那个扎着羊角辫、蹦跳在乡间土路上的黄毛丫头。
传说中的狼
我从小和姥姥、姥爷一起住在一处有山有水的乡间。姥姥家房前是一大片菜园子,再往前是一条小河。河的另一面,是一座山。
山不高,树很多。夏天的时候,雨从远处来。我坐在姥姥家的屋檐下,听着雨水打在山顶的树叶上,由远及近的声音。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亮,很快把我也笼罩在雨幕里。
我很喜欢听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点点滴滴,清脆明亮,像是谁在敲打着扬琴。很多次,下雨时,我光着脚,从小板凳上跳起来,兴高采烈地冲进雨里,往山上跑。
我想站在山林里,站在那些茂密的大树下,倾听雨水敲打树叶的声音。
“下雨了,你去哪儿?”我姥姥的声音透过雨水,从身后追来。
“上山。”我头也不回地跑。
每一次都是一样的情节,一样的结局:我姥爺像是从天而降的天兵天将,一双粗糙的大手一把将我抓起来,往胳膊下一塞,像夹着一只小兔子似的,把我送到我姥姥跟前。有时,我姥爷把我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穿过雨水。
回到家,姥爷完成使命似的,把湿淋淋的我往地上一放,依旧去忙他手里的活儿。我姥姥一边挥手拍打着我的屁股,一边数落我:“说过多少回了,不许上山!不知道山上有狼吗?”
我不服气,说:“都说有狼,谁看见了?”
我姥姥说:“等你看见就晚了。”
我姥姥不许我一个人上山。通常,姥爷上山放牛或者搂草,我会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下山时,姥爷赶着吃得饱饱的牛,或者背一筐青草走在前面,我握着一把野花,蹦跳着跟在后面。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狼,偶尔晚上的时候,会听见狼嗥。我姥姥把我搂在怀里,拍拍受惊吓的我,说:“听见了吗?不能乱跑啊!别叫狼吃了。”狼的叫声,使我相信,河那边的山林里,真的存在着一匹狼。我心里也因此生出几许惧怕。
我很爱哭,一点儿小事情,就忍不住抽抽嗒嗒地哭。我一哭,我姥姥就说:“别哭了,一会儿把狼哭来了,一口就把你给吃了。”
不管哭得多凶,哭得多么兴意盎然,一听到我姥姥这句话,我立刻闭紧嘴巴。
在乡间,大人们教育孩子,不会像城里人讲很多的道理,他们和我姥姥一样,用狼来吓唬孩子,用狼来规范孩子的行为,在无形中赋予狼许多职责。他们会在孩子撒谎淘气不听话时,大声地吼道:叫狼来把你给吃了!看你还撒谎;要么就说:你就野吧,早晚有一天,狼看着都生气,找上门儿来把你给吃了;或者是:你这么不听话,去管狼叫爹吧,看它答不答应你,还不一口把你吃了。
我们这些在乡间长大的孩子,每天听着大人们“狼”来“狼”去的,可是谁也没有见过真的狼。我们都很想见见真的狼是什么样子的,又害怕真的见到了狼被它一口吃掉。
狼不再是一个具体凶恶的动物,而是一条不可触碰的警戒线。
山中的林子随着四季的变化而变化着。
春天的时候,寂寞了一个冬天的大树,争先恐后地绿了叶子,热热闹闹在春风中唱着舞着。
夏天的时候,那些浓绿欲滴的树叶依旧是在雨天里,欢快地弹着音乐。秋天的时候,黄的叶子一片片飘落下来,只有松树执着地绿着。
到了冬天,大雪覆盖了山林,像一个童话世界。仿佛雪的下面藏着无数的故事,等着我去像翻开一本故事书一样,把它们一一翻开。
而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我姥姥和姥爷依旧不许我一个人上山。姥爷时不时上山捡一些干柴搂一些树叶回来,把家中的土炕烧得热热的。
我们盘腿坐在热热的炕上,脚上围着暖暖的小棉被,听姥爷讲故事。故事里依旧有狼的身影。
一直到我们离开那座山离开那片林子,我都没有见到过真的狼。我在姥爷的指点下,看到过雪地上狼的脚印。那是我常向同龄人炫耀的一点资本。对于狼的印象,只是停留在故事里,沉淀在大人们数落孩子时的恐吓里。
若干年后,我回乡下参加一个亲属的婚礼。乡间的婚礼,酒席摆在院子里,很张扬的喜庆。我站在喜庆的老屋前,看着不远处小河彼岸的山林,内心生出许多的伤感。
小河没有了河水,只剩下干枯的河床,裸露的沙石被夏日的太阳晒得滚烫。山上的树似乎也比从前少了许多。
“山上还有狼吗?”我问一位年长的前辈。
他看我一眼,说:“早就没有了。别说狼,树都没有多少了。”旁边的人说,再往前几年,偶尔也见到狼的影子,后来,这一片山里的树被偷砍了一些,山上的泥土石头也被进进出出的运输车装走了许多。山越来越小,树也越来越少。
我静静地向山上走去。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人走进这片山林。野花开得正艳,热烈的太阳穿过稀疏的叶子,斑驳的阳光不时落在我的身上。
山林一片寂静。
我站在一棵大树下,静静地等待。
我希望,能有那么一匹狼,从故事里或者是传说中走出来,走到我的眼前。我一定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听到“狼”字便怕得撒腿跑掉。我会热情地和它打招呼。如果它允许,我会亲热地拍拍它的脑袋或者是肩膀,对它说:“喂!你不能总是待在传说里,也不可以藏在漂亮的图画书里不出来呀。你瞧,这片林子,这片山,才是你的领地呀。”
山林寂静,山下突然炸响的鞭炮声惊飞了一群小鸟儿。
我忽然强烈地想念我的童年。
有狼出现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