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瑾
羽毛落到我梦里。
闪闪烁烁的白光中,蓝色和红色的线游动成型。
一条尾巴开着红云的鲸鱼睁开眼睛,它摆脱纸的囚禁,朝我飞近。
我和妈妈一起围着鲸鱼跳舞,爸爸也在一起,我们哈哈大笑。
真是一个好梦啊。
一
10岁那年,我开始遇到难题。
一道复杂的题目,刚读第一个字的时候,并看不出难度。
我家这道,起初他们只是吵,我的答案只需哭。
我的眼泪可能像某种能帮鲸鱼治愈伤口的珊瑚黏液,每次我抓着他们胳膊哭,他们就会和好几天。
但也就是几天而已。
过了几个月,题目难了一点,我哭之前,他们会把我锁在小画室里,大概这样他们就能专心吵架。
可我没法安心畫画,总有柜子砰砰倒在地上的声音,让我发愁地板会不会很疼。
到了秋季的时候,题目升级了。
选择题——爸爸,还是妈妈?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非要我答。
他们使劲地摇着我,让我必须填一个答案。
我不想丢下爸爸妈妈任何一个。
但选了妈妈后,爸爸像被橡皮擦掉了一样,消失了,他应该很难过吧,所以藏了起来。
可妈妈好像也没多开心,她经常看着我发呆,再哭,我们只好一起哭。
在一个清晨,外婆出现了。
原来,选择妈妈还会有一道附加题——要不要跟着外婆走?
那天下午,外婆抓着我的手,我抓着自己的小画板,我们坐了火车坐汽车,又坐上村里嘟嘟嘟的拖拉机晃啊晃。
最后,我们手拉手走到了山脚下一座青灰色的小屋子。
“妈妈也不要我了吗?”我问。
“别瞎说,妈妈最近忙。”
“那我还要上学吗?”
“好饭不怕晚,先玩一阵子也不碍事的。”
可饭吃晚会饿啊?我困惑地想。
外婆在瓷盆里倒上热水,帮我擦着脸和手,我抬头看对面的墙,那边挂的铁皮玻璃板里挤满了相片,好多人你压在我脸上,我压在你胳膊上,但是小时候的妈妈却清清爽爽漏出整个半身,正和我对望。
外婆给妈妈留了这么大的地方,肯定很喜欢她。
妈妈应该都喜欢自己的孩子吧。
二
在外婆家的日子并不算难熬。
妈妈会给我电话,叮嘱我听话。
外婆家所有家具也稳稳当当。
玉米在锅灶里埋着烤得很香。
虽然我找不到小孩子玩,可这点烦恼也被肥嘟嘟的小动物一起挤走了。
灰兔子最稀罕我,总是躲在小腿高的草丛里傻傻地看我。
棕色的刺猬们喜欢在小溪边的窝里打呼噜。
圆滚滚的小雀总是七八只一起飞,把可怜的浆果啄得就剩个皮。
我还见过一只橙色的狐狸,可我壮着胆子想去打招呼,它却屁股一转跑了。
看不见小家伙们也不要紧,我还可以画画。
沿着林子里的大路拐三个弯,拨开左边高高的芒草走大概五十步,会有一棵几乎压弯腰的杨树,从树下钻过去,如果能不管那些坏兮兮的刺和苍耳,就能走到一处临河边的石壁,抱着石头,踩着靠河那巴掌宽的小道翻过石壁,后面是一棵大大大大的落羽杉,那胖萝卜一样的根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地上。地面上那一半就像把大椅子,靠在上面画画,别提多舒服了。
除了要担心洋辣子。
这是一种浑身都是小刺的翠绿色毒虫,即使秋季,偶尔也会出现,如果碰到了,皮肤上会火辣辣地红成一片,可惨了。
这天我在涂一条尾巴开着云的鲸鱼时,头顶突然一疼。
糟糕,又忘了戴帽子了。
唉,我使劲地晃着头顶,可头顶那种被细细针刺的感觉一直还在,又只好斗胆用手去抓。
没抓住什么毛茸茸的软虫子,倒是捏住了一个滑溜溜的小东西。
四五厘米高,正圆的小脸,几片叶子朝着上空长出一个小鬏鬏,但手指和脚掌尖尖像有软刺的植物,难怪刚刚踩得我头疼。
被我抓着她也不怵,眯着眼睛朝我笑着摆摆手。
“你好,你在画什么啊?”
——是精灵,会说话的精灵。
三
林子里有精灵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刚来的那几天,我总是睡不着,外婆便会念叨精灵的故事。
“不是所有树里都有精灵,但是精灵大多住在树里。
“榕树里的精灵块头最大,老蹲在树上打哈欠,那哈欠会四处飞,人碰到了就扑通一下倒地,跷着脚睡个三天三夜。以前啊,城里失眠的人最爱来寻他。
“梧桐精灵最喜欢唱歌,当有风来的时候,他们让自己的树叶蜷曲起来,卷成弓似的,给自己伴奏,可奇怪的是,听过的人只要出了林子,就回忆不起来那调子。
“松树的精灵擅长缝纫,而且爱操心,要是看见你衣服上的花色绣丑了,非得追着你重绣,他们的针绣出的黄鹂在清晨会脆脆地叫,但叫了三天后,也就变成了普通的花纹。”
外婆拿着针线篓绣着什么,虽然灯晃晃的,可她的线总是一次就穿过去。
“每种精灵都有一颗‘心,他们的心和我们人类不一样,是可以捧在手心里的,还能帮人许愿呢,不过那愿望啊,也只能实现三天,而且精灵们太马虎了,老是弄丢自己的心,如果一直找不回来,要睡足100年才可能长出新的。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树生出精灵太难了,现在的树总是刚长成就被砍掉了,哪里还有精灵啊。晨晨,看,这就是精灵,喜欢吗?”
外婆咬断了线,笑眯眯地炫耀她的成果——一个绿色小人,就和我面前的她一样。
四
该对一位从天而降的精灵说什么才显得很有礼貌呢?
我慌张地松开捏她的手,她很自然地跳到了我的胳膊上,坐了下来,双腿荡着,像坐在树干上一样自在。
“你是人类吗?”她指着我的画,“你的画好好看。”
我的脸一定红了。
“这是云朵鲸鱼,它尾巴上长着让人一直开心的红色云朵哦。”
“哇,真有意思。”
“哎,这是我自己画着玩的,没这种鲸鱼的。”
要是真有这种鲸鱼,我也不要做选择题了。
“你想见它吗?”她突然问。
“啊?”
精灵笑了笑,跳到了我的绘图本上,她从怀里掏出一根金色的羽毛晃了晃。
下午三点的阳光中,羽毛变得模糊不清,似乎什么落了下来,飘到了半空中,她用手一捉。
一片透明的羽毛影子。
“羽毛落到我梦里——”她神秘地说,“睡觉前,念这一句话。记得保密哦。”
我半信半疑地拿起那根羽毛的影子,冰冰的,很轻。
那是一个很热闹的夜晚。
羽毛落到我梦里。
闪闪烁烁的白光里,绘图本上的彩色线条游动成型。
一条尾巴上开着红云的黄色鲸鱼睁开眼睛。它甩动尾巴,摆脱了纸的囚禁,朝我飞近。
我和妈妈一起围着鲸鱼跳舞,爸爸也在一起,我们哈哈大笑。
真是一个好梦啊。
五
第二天一早,我就飞奔去了落羽杉下,兴奋地讲了我的梦。
她坐在树枝上笑嘻嘻地听。
我们成了好朋友。
我抱怨了我的选择题。
她讲了她的阅读理解题。
对了,她今年春天才出生,还没有名字,金色的羽毛是她的“心”,所以我叫她小羽毛,她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对从树中出生的精灵而言,树就是他们的妈妈。
这棵落羽杉真的很了不起,喜欢阳光,也能忍受潮湿,安安静静地跨在河里,生长到出现了树精灵。
可小羽毛醒来后,森林里已经没有别的精灵了。
她只能从落羽杉的树叶声里去理解这个世界。
“妈妈会用树叶给我唱歌,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每天都不一样的,有时候很快乐,有时候很难过,可后来,不知道是不是我惹她生气了,叶子们哗啦啦地都落了。”
我抬头看看落羽杉光秃秃的树枝,已经冬天了,她坚定地闭上嘴,不再给自己的孩子唱歌。
小羽毛一定很孤单吧。
唉——我和小羽毛一起叹了一口气。可看看对方,又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遇到小羽毛后,我脑子里稀奇古怪的想法都跑出来了。
这一天,我们一起认识了一种金色带着磨砂颗粒的蝴蝶。
当她栖息在花上时,她故乡的那片沙漠就也能闻到花的味道。
第三天,我们和一种神奇的樂器做朋友。
它只有一颗种子大,放到耳朵里,不需要弹奏或吹拉,你想到黄鹂或夜莺时,它会自动发出对应的鸣叫。
第四天,是一位嘴巴一张一合就能让别人说出真心话的青蛙,他喜欢你就直接跳到你的食指上,不需要去玩猜猜猜的游戏。
第五天,第六天……用放屁辨别开心程度的蘑菇、一小片紫色的掉下去绝对不会下沉只会觉得脚心暖暖的毛茸茸沼泽、全身镂空风飞过去会有形状的剪纸云、心里抱着月亮的灯笼、咕咕叫着就不会迷失航路的船、身上长出彩虹的山羊……
我一边画一边说,她一边听一边夸,最后她总会用她的心,变出一片羽毛影子。
越来越多的羽毛落到我梦里。
六
腊月的一天,外婆突然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妈妈也要回家住一段时间。
妈妈回家的那天下午,我在落羽杉下画了一只可以在心里开花的土拨鼠,这样即使睡在深深的泥里,春天时,它也能第一时间知道。
“我可以把这个梦偷偷送给妈妈吗?”
“你妈妈一定会喜欢的。”
小羽毛的眼睛亮晶晶的。
等我握着小小的影子羽毛回家的时候,妈妈已经到家了。
我开心地奔过去,她抱住我,胳膊却很僵硬,她好像想说什么,外婆却突然让我去端菜。
空气里有点栗子发霉的味道。
妈妈还是拉住了我。
“晨晨,你愿意跟着爸爸吗?”
我好像摇头了,她哭了起来。
“你干吗非要跟着我?这样我们都过不好的。”
“你把问题推晨晨身上算什么?”外婆重重地放下一碗汤。
妈妈似乎很委屈,她抽泣了几下,进了一个房间。
可怜的门重重地颤抖了一下,来回嘎吱着。
那声音和我的心跳交融在一起,像坏掉了一样。
原来,选择题的两个答案,都不希望我选他们吗?
这一天,我没有再许愿,梦境里的鲸鱼似乎有点苦恼,而会唱歌的乐器沙哑地嗡嗡嗡,土拨鼠当然也没有开花。
第二天,我默不作声地又去了森林,把羽毛影子还给了小羽毛。
她瞪圆了眼睛,似乎很惊讶。
我憋住不愿意哭,她好像明白了,飞下来轻轻地贴在我的眼睛上。
“没事啦——我们还可以开心的。”
对,开心,要开心,我大声讲笑话,扔石子打水漂,又抓着笔用力画画。
小羽毛给我唱歌,使劲地夸我的画,可她来回在我的画布上蹦蹦跳跳,荆棘一样的脚划出刺耳的声音,让我更加心烦意乱。
我什么都画不出来。
啪——我用力地把画笔扔进了小溪,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她飞过去把画笔抱了起来,湿漉漉的笔压在她身上,显得她又可怜又滑稽。
我觉得太丢脸了,风吹干了我的眼泪,脸上绷得疼。
我应该先回家,或者随便去哪里。
“要是实在难过,就用这个……”我刚准备走,她突然说,“用这个许愿,不仅在梦里。”
七
在外婆家的院子外,我来回踩着泥地,划出一道痕。
我的手缩在袖子里,里面是一根暖暖的金色羽毛。
终于,我许了一个愿望。
我推开了院子的门,外婆立刻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左看右看,并没有发现另一双眼睛。
没用吗?
“晨晨——”妈妈突然从我背后扑了过来,抱紧了我。
“你跑哪里去了?一整天都找不到,妈妈急死了。”
“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有点慌张,不敢开口。
可妈妈却一直在说个不停,有温热的眼泪落到我脸上,混着下午我吹干的眼泪,像两条相遇的小溪,一起心满意足地流着。
她抱着我讲故事,尽管我已听过很多遍了;给我做了甜品,可是太甜了。
鹅黄色的灯光下,她拉着我的手。
“晨晨——今天妈妈都想好了,大不了卖了房子换到小点的地方,可能你的学校也要换,但是压力会小很多,我们肯定能熬过去,这样就不需要分开了,可以吗?”
她的眼睛里闪着暖暖的光。
我的愿望实现了。
晚上,我和妈妈、外婆睡在一张床上。
被子刚晒过,暖得发烫,我左边是妈妈,右边是外婆,忍不住咯咯地一直笑。
“别闹了,快睡觉。”妈妈拍了拍我。
“妈妈,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会啊。”
我暖和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可一脚踢出了被子外,却冷得一个哆嗦。
原来,被子外面这么冷吗?
那股冷意顺着我的脚慢慢爬着。
“外婆。”我在被子里推了推,“精灵实现的愿望,三天后会怎么样?”
“除非继续许愿,不然猫还是猫,狗还是狗呗,哎呀,别闹了,小心半夜尿床。”
外婆轻轻拍了拍我,妈妈迷迷糊糊给我掖了被子。
在我数到2000的时候,她们都睡着了。
三天后,愿望消失了,会怎么样呢?
被子好暖和,可是脚好冷。
八
第二天,我没有去林子里。
“我妈妈回家了,我没空去玩,小羽毛肯定能理解的。”
第三天,我也没去。
第四天,妈妈需要回城里处理工作的事,我揪住她非要跟着去。
我告诉自己,我肯定还会回来的,最多半个月,或一个月。
我只是需要多一点点愿望,让泡沫消失前多留点美好的回忆。
我和妈妈一起租房子,搬家,在新地方过年。年后,我换了学校,妈妈换了工作。
我每三天就会许一个新愿望。
我和妈妈手拉着手一起在新城市里跑着。
什么岔子都没出。
夏季开始后,我梦里的鲸鱼、蝴蝶和青蛙,一个一个开始消失。
绚烂又闹哄哄的梦境逐渐安静。
最后离开的是鲸鱼。
它尾巴上红色的云朵变成灰色,一朵一朵掉下来,我抱着满满一怀抱的云,使劲地跑着想追上它,可鲸鱼厌恶地看了我一眼,彻底消失了。
我大喊着哭醒了。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妈妈拉开了灯,温柔地抱着我,“是新学校不适应吗?”
“妈妈,我不是一个好小孩。”
“瞎说,晨晨最好了。”妈妈轻声地拍着我的后背。
可我自己知道啊,我是一个小偷。
小羽毛也知道,森林知道,每一个讨厌我而离开的梦也都知道。
我拽着妈妈的衣服呜呜地哭。
我真的好舍不得妈妈。
我想起小羽毛从自己小小的胸膛上捧出她的“心”时,突然问:“你,你明天还会来吗?”
“那当然!”冬季的我肯定地说。
没事,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只要把“心”还给她。
九
轰隆隆的挖土机啃着林边的地。
根上包裹着泥土的树苗被一车一车运来。
离开不过才几个月,可一切都不一样了。
外婆家的村子,连同后面的整片山被保护了起来,以后会成为一个森林公园。
细细长长的林路在拓宽,一些枯死的树被移走,适宜住进林子的新树已经开始种植。
森林突然就变得很陌生。
之前那么容易就找到的秘密基地,好像混入了迷宫里,路上的弯道消失在了翻滚的土堆里,而直起腰的杨树和别的杨树都差不多的,我问了很多人——外婆、拓路的工人、年轻的园林工程师,“有没有看见一棵一半在地上、一半在水里的落羽杉?”
“唔——林子里的杉树太多了,落羽杉、红杉、水杉……没有你说的这样的,哎,施工呢,小丫头别乱跑。”
我找了好久,怎么都找不到,夏季的炙热里,金色的羽毛却开始黯淡,而我已经很久没勇气许愿了。
“你怎么又跑这里了,妈妈刚刚来电话了,说明天就来接你了。”外婆和我一起站在山脚下仰头看郁郁葱葱的林子。
盛夏时节,我闻到自己心里腐烂的气息,双腿在风里有种陷入冰水的触觉。
“以后没人再砍树了,说不定啊,精灵们会再出现的。”外婆长长地呼出一口氣,眼角的皱纹都笑成了旋涡。
我恍惚地看着森林,真的还会有精灵出现吗?
可最后一个精灵,已经被我“害死”了,她的“心”还在我的手心里,我自己的心也淹没在冬季的沼泽里。
她是不是已经陷入了沉睡,在孤零零的树洞里,变成了灰色的样子?
要多少年,她才会再出现呢?我还有机会见到她吗?
有一个树精灵,小小的轻轻的,只有食指大。
她住在一棵一半在地上、一半在水里的落羽杉上,那是她的妈妈。
她喜欢阳光,也能忍受潮湿,可是在树叶慢慢落光后,她总会觉得孤单。
如果她像一片慌张的羽毛飘落到你头发上,一定要立刻告诉我,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