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与成:“学院派”传统对中国学术传统的影响与营造实践

2020-01-04 22:27陈迟刘畅CHENChiLIUChang
世界建筑 2020年2期
关键词:学社学院派梁思成

陈迟,刘畅/CHEN Chi, LIU Chang

在“归成——毕业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第一代中国建筑师”展览中,有一段介绍特别引人注目,也是展览主题的延伸:“笃学之思 学范之成”——第一代建筑学家苦心孤诣、体用相济,为中国建筑史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他们当中有一批最为杰出的代表——如范文照、杨廷宝、梁思成、童寯、陈植等,都毕业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艺术学院。他们在建筑设计、建筑研究、建筑教育以及建筑史学等诸多领域树立标杆、构建框架,堪称中国建筑学科影响至为深远的第一丰碑。

“归成”展览呈现了1918-1935年期间,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求学的20多位中国留学生的学习经历、学业成就的基础上,尝试揭示其中建筑理论与建筑史学对于中国学术的深刻影响。该展览不仅全面回顾了宾夕法尼亚大学在1920年代的教学方法与成果,而且通过对长时间的群体性成长回顾与追溯,明确了这个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学院派”教育体系在第一代中国建筑师群体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中所留下的深刻烙印。同时介绍了在中国传统建筑研究的学术体系建立的过程中,这批建筑师中的杰出代表又是如何结合中国特有的建筑传统以建立并逐步完善学术体系,从而为新中国建立独特的建筑教育体系、培养建筑专业人才奠定了专业的基础。

作为学术发展历史上一种全球性学术与实践系统,“鲍扎体系” (Beaux-Arts,或称“美院体系”“学院派”)实际上至少应包含3层含义:第一层是指一所美术学院(巴黎美术学院)或一种教育体系;第二层系指18-19世纪欧美建筑界发展起来的一套特定的程式化、包含方法论和意识形态的设计风格;第三层则是指一种历史上曾服务于法兰西社会的职业体制[1]。

宾夕法尼亚大学(以下简称宾大)作为美国历史上的第一所大学和美国首家开设建筑系的高等学府,其开创本身就意味着传承与创新;宾大在建筑教育领域传承了巴黎美院“学院派”的学术传统、跨国学术交流和蜚声国际的学术声望。同时,伴随着保罗·克瑞(Paul P. Cret)这位“学院派”领军人物主导宾大建筑学院,使得“学院派”教育在美国影响力日渐增加,并在美国一系列的设计竞赛中取得压倒性的胜利,进而将宾大的建筑教育推进至美国建筑教育的领导位置;与此同时,来自中国北平清华学校的学子们,在原有教育体系的培养之下与宾大的建筑教育无缝对接,在不断取得优良成绩和同学之间优秀协作的背景下,源源不断地进入美国宾大接受建筑教育,并创造了不可遗忘的辉煌。

学生前辈的成功也在清华学校教育历史上逐渐形成了新的传统。仅仅在1922-1938年期间留学宾大的学生就达到了24位之多,而其中有将近一半的人都毕业于中国北平的清华学校。这些中国人在保持着优异学习成绩的同时,又因背景的相似和文化的共通,保持着充分的交流与协作,被人称为“中国军团”;其中,又因在清华学校受过系统的精英教育、具有技术与科学的基础素养,他们中的一些人在短期内便取得跨越式的发展:在宾大的学习往往从二年级开始,有些人甚至可以在3年之内完成本科和硕士课程。

王俊雄在其研究中认为,这些曾获设计竞赛奖项的学生,基本上全部来自清华,设计竞赛中讲究鲍扎式的渲染表现(rendering),需要较佳的绘画基础,尤其是铅、炭笔和水彩画的基础,清华背景的学生在这方面都有相当的水准;同时这又与清华自由校风下某些教师,如斯塔尔(Florence E.Starr)的鼓励有关。朱彬在清华学习时曾担任《清华年报》图画编辑,1918年以智育“绘造图样”获得清华学校的一面金牌,方来亦在同年获名誉奖;在此之后,杨廷宝、梁思成、童寯等都曾经担任过《清华校刊》的艺术编辑,在出国前就已经打下了良好的美术基础。阮昕在其文章中也曾经推测:“学院派建筑学训练中的水彩渲染、画室制度的师徒关系与中国传统书法和绘画的学习极为相似,这使得他们在学习西方建筑学时更多地感受到文化的相似性而不是差异性。”林徽因则在学业中展现了极为充分的美术天赋,直到1970年代仍然令宾大的老师记忆犹新[2]。

“学院派”中历史悠久的学术传统以及他们充分认可的教育经历和教学形式,给这些求学于宾大的中国留学生们带来了长久的影响,有些甚至伴随其一生。同时期的美国学生罗奇(F. Spencer Roach)称这些来自中国的庚款学生非常“优越”(upper class),与来自北美的那种只知道贷款买豪车的华裔学生并不往来,并且在美国学生中更受欢迎。特别是陈植与林徽因,他们开朗、乐观的精神感染着每个人。除学习建筑外,陈植还是宾大合唱团(Glee Club)的成员,在宾大中国留学生俱乐部的活动中表现突出。然而,有关中国留学生在宾大的优异表现,需要从其在学业上的表现,以及具体的内容进行佐证[2]。他们从美国载誉归来之后,就马不停蹄地投身祖国的建设工作,继续基于在宾大学习时所形成的知识体系和学术素养开展卓有成效的工作,分别在建筑教育、学术研究、设计实践等领域发挥着开创性的作用。尽管这些辉煌的成就光彩夺目,若追溯他们早年求学的过程与初衷,或许去宾大的学习与深造也不过是在践行青年时期所树立“建设祖国”的志向而已。

其中,梁思成以完成其哈佛大学博士论文《中国宫室史》为目标,与夫人林徽因返回中国;其后在建筑领域里完成了一系列开创工作,从而为中国的建筑教育和研究带来了巨大改变:创办了东北大学建筑系、加盟中国营造学社;在抗日战争后与学社同仁携研究成果加盟清华大学,为清华大学营建系的创建奠定了坚实的学术基础。在此过程中,梁思成在宾大所接受的学术训练,成为他研究中国建筑的起点和保障,为中国建筑的研究和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学术基础。某种程度上,有着悠久历史传统和辉煌文明的古老中国,似乎也同样适应具有悠久历史底蕴的“学院派”教育,这一点可以借鉴“学院派”在法国建筑教育和国家建设背景中的贡献,一个学术传统的确立与发展在这两个国家有着更为相似的发展路径。

而林徽因和众多建筑界同仁的沟通与交流,以及梁思成在中国营造学社工作的历程,让许多不同专业背景、不同学术观点的专业人士有机会对中国建筑理论体系的建构贡献力量。学科的交叉与融合在那个百废待兴、期待与国际融合交流的时代,在一个热情高涨“建设祖国”的时代得到充分的体现。同样,这也建立在志同道合的建筑界同仁们充分沟通交流、互通有无、协作支持的基础上。充分的交流和沟通让他们能够更好地完善自己的学术框架,而共同的目标则让“营造学社”作为一个平台汇集了多方智慧和工作成果,并最终在建筑历史研究和学术体系取得了卓著成就。

“维奥莱-勒-杜克的结构理性主义相信,因为中世纪建筑是一个理性的演绎系统,则我们当然可以通过某个残址的一角而复原整幢建筑。”[3]诗人既然能够通过天真的想象力来从局部构想整体,那么对于建筑历史的借鉴,应该可以借助于结构理性主义和特定的历史遗迹来完整还原当时的建筑情况。在研究中国建筑并建立教育体系的过程中,对梁思成影响最大的当属他的妻子林徽因:不仅通过独特的成长历程、敏锐的个人体验、多元化的专业背景,为梁思成对中国古建筑的学术研究打开了新的思路,而且在后续的研究中相互交流、教学相长,开拓出一条继承与发展的学术道路;并通过中国营造学社的学术研究平台和清华大学教育交流平台,深度影响中国建筑的学术研究的走向和发展,为中国建筑教育输送了大量专业人才。

回顾宾大毕业的建筑专业留学生群体的成长和发展路径,不由得让人相信这不仅是个人实业报国的探索行为,更是对历史悠久学术体系的传承和发展。在此过程中见证一代人的卓越才华与敏锐眼光,还有那种志趣相投背景下同帮互助的情谊。同样,在巴黎美院学术体系的开创之初,同样是为了突破文艺复兴时期西方古典学派和研究传统,“学院派”教育的目标之一,在于向真正的西方建筑经典和西方文明精髓致敬,是基于人文底蕴背景下对传统的再次创新,同时以满足时代与国家的需求作为基础和要求。宾大毕业的第一代中国建筑师在继承学术的过程中,同样要面临自我身份的文化认同:肩负东方文明发掘、建筑文化的建构和传播,把西方建筑科学带到中国。

同样,“学院派”教育经美国宾大传播到中国后,在新的文明土壤上具备了更为强大的生命力,在百年间将时代挑战和学术发现,转变为对于中国建筑文化传统的继承与发扬。这是第一代中国建筑师所面对的历史情景和独特问题,那些对于中国传统建筑抱有丰富情感的爱国志士能够实业报国,以开创性姿态和心态来帮助中国建立起一套国际化高水平的建筑研究、教学、设计体系,便是在解决问题的背景下出发:在积贫积弱的国家历史背景下,挖掘并继承中国传统建筑文化的精髓,以“学院派”学术研究的体系来实现对于中国传统建筑文化的传承,将有着悠久文明历史的中国建筑体系呈现在世界一流的学术体系面前,从而构建中国独特的建筑体系,并将其屹立于世界建筑之林。

1 “学院派”传统的学术溯源和特征

“鲍扎”一词的法文原文“Beaux-Arts”,同英语的“fine art”,是美术的意思。巴黎美术学院的原型来自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美术学院,最早追溯到1648年成立的法国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1671年成立的皇家建筑学院,标志着建筑学正规教育的开端。建筑学在渊源上是艺术门类,同雕塑、绘画一样属于艺术范畴,其共同基础是素描。

1902年宾大建筑学院的年鉴,美术训练几乎伴随整个教育过程,而不只是一个基础课程。美院式的建筑教育重艺术轻技术,由此可见美术在建筑教育中的核心地位。在学院派体系中,美术教育的本质在于发展感知力和想象力、培养趣味和表达能力,最终目的在于告诉学生绘图和设计一样,若要达到整体的统一,必须在局部之间建立真正的联系[4]。

(1)来自于法国巴黎的传统(源于对古希腊罗马经典建筑的推崇,文艺复兴时期甚至在意大利罗马设立“法国学院”,这是巴黎美院这一官方组织的前身),“建筑是一种艺术”,主要作用有3个:为官方服务;受到专业学院派的训练;模仿经典建筑元素。所以那种艺术的观点和品味,追求古典的风格,以及为国家和官方服务,通过设计来体现出民族和国家的气质与特点,有些时候这种民族的特征往往体现的是西方文明。

(2)来自美国的二手“学院派”传统,是宾大在保罗·克瑞时代通过中国留学生将学院派传统引入了中国,并使得中国的建筑教育变得逐渐完整与成熟。至少在1920年左右,中国留学生大量进入美国的时代,美国在建筑教育领域仍然是一个在向欧洲学习的阶段,而宾大作为建筑的学术重镇,是那个时代美国建筑设计的风向标,其建筑教育体系被美国建筑高度的认可与接受,这是在“现代建筑”思想进入世界舞台之前,“学院派”建筑教育在美国本土存在的巅峰。

关于“学院派”的传统与“现代建筑”传统之间的异同。在建筑教育和研究领域,梁思成所探索的中国传统建筑的“文法”和“语汇”,类似于“学院派”教育体系中“古典元素”和“构图”等核心学术思想的中式表达。同样,梁思成在东北大学创立建筑系和在清华大学创建营建系的早期课程设置,同样具有相当程度的相似性[10]。而其宾大同学所设计的作品和梁思成所参与设计实践,正是这种“学院派”建筑设计思想在中国本土传承和发展;同时,“学院派”的设计理念和教育传统在中国的影响,通过梁思成与林徽因创办的东北大学建筑系、杨廷宝作为合伙人成立的基泰公司、后来童寯所在的东南大学建筑系,以及清华大学营建系的课程教育体系得以延续。

在中国营造学社的调研与测绘活动,为梁思成开创性的做出具有国际化水准的《中国建筑史》奠定了学术基础。首先,营造学社创始人朱启钤所设立的学术目标对于学社成员具有吸引力(把建筑教育从工匠的口耳相传,转变为可供研究参考的客观形象,而这种转变则需要具有一套学术研究的范式和体系,早年的梁思成建立这套体系并实行相应的探索和调研的过程);其次,中国营造学社在中国传统建筑方面所积累的测绘资料和研究成果,也让梁思成在清华大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能够在原有的基础上得以延续(1945年中国营造学社并入清华大学并在原来的基础上创办营建系)。第三,由于清华大学营建系隶属于一个高等教育平台,其独特的学术影响力和对外交流所带来的眼界和学术思想的提升,使得梁思成能兼容并蓄地融合多元化的国际前沿知识,使得其在继承宾大“学院派”教育体系的基础上,保持对国际建筑教育前沿和发展的敏感,在学术上有所创新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创新的另一个来源是林徽因。这与她早年所受到艺术史方面的训练,以及她应用现代主义核心思想结构理性主义于中国传统建筑结构的研究与教学实践有着密切关联。结构理性主义在建筑思想上的指导和应用,影响了梁思成后期对于结构理性主义的认可,促使他在探索中国建筑史和中国建筑教育的道路上取得了异于前人的成就,并体现出了当时社会建筑民族化的主流思潮;同时,在理论上的认同和中国建筑设计上的科学方法,促使他坚定了民族建筑在新材料、新技术、现代主义思潮背景下的可探索,以及一种“大有可为”的预期。

中国独特的建筑教育体系与美国二手“学院派”教育思想既有传统的一致,又有显著的不同。其一致性来自于教育的方法与教学的精髓仍然继承了“学院派”核心的教育内容,甚至是包括设计实践与当地的社会需求高度一致;而差异化的地方则存在于对古典建筑元素和构成方式的创新,使之更加适应于中国的传统文化。在此基础上也借鉴了其他的艺术形式,毕竟“学院派”的核心在于艺术性,除了认为“建筑”是艺术专业的一个分支之外,更认为各个艺术分支的融合与借鉴会带来深度的创新;创新来自于“学院派”指导下的建筑学与文学、艺术、美术等跨专业的深度融合,借鉴其他艺术领域较为成熟的理论和学术体系成就,指导传统建筑的研究。

2 “学院派”对中国建筑学术传统的影响

在宾大,学生们接受的是以西方历史形式为主的风格选择,或是说造型和立面设计训练,用的是折衷手法。折衷是一种“拿来主义”,无论古今中外的题材,皆为可用、皆可组合,当然要符合古典的比例和审美的要求[1]。折衷主义手法的前提是博闻强识,拥有审美的眼光以及广博的知识,对古典建筑中精华的认知和理解信手拈来,对古典比例和审美有着深入的洞察和体会。因而按照学院派的学术体系挖掘中国建筑的经典价值,其前提则是对于中国传统建筑中的审美和古典的比例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梁思成回国后的系列工作按照宾大的学术研究传统展开,这在创办东北大学建筑系时所设立的课程体系中有较为显著的体现。对比巴黎美院的学术训练体系与宾大的学术训练过程、课程设置等可以看出:表现手法、古典设计构成、设计竞赛、设计实践以及相关的设计作品,均明确体现出西方“学院派”训练体系的显著特征;同时,建筑教育体系的建立以及宾大归国的第一代建筑师纷纷加盟建筑教育界,给国内建筑教育界带来深刻的影响。

在中国营造学社的研究成果促进了“学院派”教育体系在中国的发展,同时为现代建筑教育在中国发展奠定了基础。按照“学院派”的方式建立“中国建筑经典元素”的体系,成为最具有实践条件的做法。这从营造学社大量测绘目标的选择得以体现——测绘的目的之一是为指导实践。这是中国人对于建立“中国风格”的规划与实践,类似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通过测绘来建立对“古希腊风格”和“古罗马风格”认知的一种必然阶段。测绘事实背后也体现了梁思成对于中国建筑的认知:找到建筑背后的“文法”(如解读《营造法式》的方式)将会是一个基础性的工作,类似于文艺复兴时期所发现的“建筑柱式”对于欧洲建筑学发展的影响。

工作方向的确立来自于一个前提:梁思成同样把之前“外国人”(常盘大定、关野贞、伯希和、喜仁龙等研究中国建筑的国际学者)在中国建筑的学术研究范式与文艺复兴时期传承下来的“建筑经典”作对比,从而判断在并不了解古建筑“文法”的前提下,这些前人的研究成果并不能体现出中国建筑的客观价值。因此,宋代的《营造法式》就成为中国建筑历史教育体系的基础性资料。这本曾经在宋代中国大面积推广开的工程规范,是深入理解中国建筑设计与构成的“文法”,也是理解中国文物建筑价值的关键。梁思成为能对其深入研究和解读而以科学的方式进行过广泛的调研,这一方法来自于宾大“学院派”的学术体系。

梁思成建立中国“学院派”体系的另一个目标在于普及“中国建筑之美”的理念。在具体建筑设计构图的过程中需要体现出设计者的艺术品味,体现建筑的艺术特征,因此对个人的审美方面有着较高的要求。在核心追求的层面,能与“学院派”建筑教育目标保持一致,在理解中国建筑“语汇”和“文法”的基础上创作,形成符合中国现实同时具有中国风格的独特建筑。这一种诉求同样在中国营造学社后期的学术研究成果中有显著呈现:无论是创作出《中国建筑史》《中国营造学社汇刊》、还是出版《图像中国建筑史(英文版)》都能体现出中国古典建筑之美(艺术性),推广中国建筑的核心价值和独特的艺术趣味;在抗战后期的《战时文物建筑简目》的编辑,文化遗产保护和修缮(抗日战争时期对于重庆文庙的修缮设计和规划)以及到耶鲁大学进行学术交流……这些行为内在统一地体现出对中国建筑艺术视若孩子般的珍爱和保护。

梁思成版的《中国建筑史》也可以理解为在“学院派”传统影响下的“中国建筑史”,是由中国人首创并具有学术历史渊源、国际化的学术研究成果。同时,梁思成的爱国主义情怀,也为“学院派”传统的推广提供了直接的实践指导:在抗战胜利后,作为当时仅有几位营造学社成员之一,尽管可以选择优越的生活——并入中央博物院等当时“主流”的官方机构,但考虑到战后国家重建需要大量的建筑人才,他主动选择了到清华大学创办营建系。客观上,他和同学们在建筑教育领域的执着工作也造就了学术成果的扩散和中国建筑教育的发展:借此国家建设之机,将中国建筑的研究成果通过学生的教育实践拓展向祖国各地,在重塑中国城市形象的过程中置入更多的中国建筑元素。

3 创建营建系,体现“学院派”传统的“归成”

梁思成在清华大学创办营建系的实践行为,既证明了“学院派”学术体系回归建筑教育的事实,也同样体现了营造学社专注于中国建筑研究的学术传承。因为早在营造学社时期,建构中国建筑史、调研测绘中国古建筑的目标就已很明确:在积贫积弱的国家里,在战火纷飞的背景下,让古老中华文明在世界建筑之林争得一席之地。营造学社创始人朱启钤先生曾这样表达诉求:“惟有系统之研究,方能树立中国建筑之独立的学科体系,以能与世界学术名家公开讨论。”[5]这既是营造学社研究的目标和定位,也体现出中国营造学社力争在国际学术界有所成就的高瞻远瞩。

同样,在培养建筑师的过程中,把中国建筑的历史底蕴、艺术品位、设计方法等,通过教育内化为下一代建筑师们的学术底蕴,为将来建立一个具备传统之美和独特艺术魅力的中国建筑体系而奠定基础。通过创办营建系实现“学院派”传统的继承,通过对建筑设计师的培养,来实现其调研成果的转化,延续中国传统面貌,并且用现代化的方式来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新中国建筑而作出贡献。梁思成在营造学社期间的工作和在清华大学创办的营建系,更是培养了大量建筑师,为战后的重建工作提供人才支持。两个阶段目标殊途同归,最终是为“树立中国建筑之独立学科体系”。以上目标不仅让梁思成从宾大毕业生转变成为蜚声中外的建筑学家、教育家、《中国建筑史》作者,而且让教育报国的目标得到宾大毕业建筑师群体的共鸣。

尽管宾大建筑系毕业生由极具个性化、拥有多元化成长背景的个体所组成,但建设祖国的成就感、独特作品的荣誉感,却是宾大毕业生们的共同目标。梁思成作为清华毕业的“留学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第一代中国建筑师”群体的典型代表,既实践着群体的目标,也保留了独特的个人方式。和他一样,许多宾大毕业生都在以个人的方式来实践建设祖国的目标。梁思成深入地改变了中国建筑教育的面貌,同时也为中国传统建筑的学术研究和国际影响领域作出巨大贡献。因而,“归成”的研讨会更像是一种学术探索的旅程与历史的回顾:它不仅意味着梁思“成”先生在建筑教育领域所取的成绩,更代表了“宾大第一代中国建筑师”在中国引入“学院派”建筑教育和实践的“成”功。

4 “学院派”在中国的生命力在于人的“意志”

梁思成在回答“为什么要研究中国建筑?”的时候,多是在强调建筑的艺术价值;无独有偶,他所供职的中国营造学社,其创始人兼社长朱启钤在谈及学社最初的定位时,也认为大宗值得传承的艺术遗产是学社主要研究的目标。因此,对于梁思成而言,在学社的工作经历是对建筑艺术观的一种认同与强化,而营造学社更是研究如何能够把具有艺术特性的中国古代建筑保护起来成为文化传承的物质平台;为梁思成、林徽因、杨廷宝等诸位在营造学社共事的先生们,提供延续传统建筑美学价值的观点平台。

“学院派”传统对于现代建筑体系的孕育和影响是决定性的:毕业于宾大的中国第一代建筑师在美留学期间,正值“学院派”建筑教育体系在美风行,此时的宾大汇集了全美建筑研究的最优质资源,也培养出了大量优秀的建筑学家。而现代主义建筑思潮的孕育,正是基于传统“学院派”的深厚土壤。同样,“学院派”所采用的折衷主义建筑设计手法,其核心理念并非是固守成规,而在于选优以适应当下的需求,这就要求必须要敏锐地关注环境、持续地研究和积累经典的建筑元素和手法,从而能够对设计驾轻就熟,对艺术的传承润物无声。

1926年1月17日,美国蒙他那(Montana)报刊登了一篇文章,题为《中国姑娘献身于拯救她国家的艺术——在美国大学读书的菲林斯·林(Phyllis Lin,即林徽因)抨击正在毁坏东方美的虚假建筑》。文章写道:“林小姐说,当她回到北京时,她要带回东西方结合的真实讯息,因为至今还没有多少中国的建筑师。一些骗人的外国人发现很容易装扮成非常精通各种建造方法,让城市充斥着荒谬可笑而令人讨厌的他们所谓的新式时髦住宅。”“我们悲伤地看到,我们本土的、特色的、原初的艺术正在被那种‘跟上世界’的狂热粗暴所剥夺。”“有一场运动——不是起义,不是造反——向中国的学生和人民显示西方人在艺术上、文学上、音乐上、戏剧上的成就。但,这不是取代我们自己!永远不是。我们必须学习所有艺术的基本原理,只是运用这些原理于清晰地属于我们自己的设计。我们想要学习意味着(建筑物)永远屹立的建造方法。”

林徽因早期在宾大求学期间所立下的志向——为中国建筑的发展贡献力量,为民族的自立自强而奋斗,恰恰说明了民族心和爱国心是建立在对本土的传统艺术的热爱、对真理和知识的追求与探索、对中国建筑独立设计体系的基础之上;其中关键词“艺术”的多次出现,似乎与林徽因毕业于宾大美术学院、“学院派”的核心关键词之一是“艺术”、建筑设计的品味来自于对于艺术的感知有直接的关联。

5 总结

梁思成接受了良好的“学院派”学术传统的教育,并且认同这种教育给人带来的积极影响,这让我们看到了“学院派”学术体系在中国土壤中的生根发芽,包括他在抗战时期在中国营造学社坚持学术研究,以及抗战胜利之后选择从李庄返回清华大学创办营建系的过程,离不开一种爱国主义情怀和民族主义精神的支撑。实业救国的同时也为国家战后重建,培养大量建筑方面的人才,更是这种精神的具体表现。

梁思成坚定践行“学院派”的教育理念,相信一套中国版的“学院派”教育体系将有利于中国建筑艺术能够具有与欧洲建筑同样的国际化声誉,并且形成一套独立的建筑研究体系和框架,挖掘并展现被低估的中国建筑遗产的价值。同时,他身体力行地研究《营造法式》《清工部工程做法则例》,大量调研与测绘中国传统建筑并最终形成的《中国建筑史》,成为这个时代的范本和经典做法的集成,从而为文化的传承做出突出贡献。

在经典研究成果的传播和教育实践上,梁思成和林徽因更是不遗余力地推广和用心教育,不管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设计作品,还是营造学社时期的社会科普与展览,以及对于助手莫宗江制作渲染图的指导等,无不体现出“学院派”教育中所强调的在建筑中所蕴含的品味和艺术。清华大学时期的营建系创立,以及在联合国提供来自中国的建议,甚至可以追溯至早期在学院派教育体系内的“中国军团”和设计竞赛时的荣誉感,都从侧面证明了一个对于国家和民族有着深厚感情的人,其品味和成就也必然是会成功的。

梁思成在美国宾大档案馆的个人档案有10多页,与当年其他同学只有几页的档案记录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同时,学校同意并拟在1948年向其授予名誉博士学位的做法,亦能体现出宾大对于梁思成在中国的主要成就的一种认可。这种认可不仅来自于他对中国建筑教育开创性的推广工作及其产生的广泛社会影响,更来自于他在宾大建筑教育体系的基础上进行探索和发展。

梁思成对于“学院派”学术传统的传承,并非是单独的将其研究体系和教育逻辑搬到中国来;某种程度上,他对中国传统木结构建筑体系的重新发现,思考在现代建筑体系的环境下如何体现自身的价值,以及探讨传统建筑对于未来建设的价值方面有着更为深入的探究;因而得出结论认为中国传统建筑体系中最核心的逻辑,如框架体系、模数结构特点,符合现代建筑的核心结构理性主义。同时他也在强调解码中国传统建筑的建造体系的当代价值,在于能够在继承中国经典建筑美学的基础上,为现代建筑的设计提供更多的中国元素(语汇)和设计逻辑(文法),从而在建筑教育、建筑设计、城市规划方面,体现出建筑的艺术性和民族性特点。

营建思想的来源不仅是中国悠久的历史和国学传统,更体现出在文学、音乐、美术和艺术方面的兼容并蓄。这与林徽因良好的文学功底、梁思成的家学渊源,以及在清华学校所受到的艺术熏陶有着直接的联系。求学前期的训练和熏陶,让他们更易于融入宾大的培养模式之中,同时也使宾大“中国军团”屡屡在设计竞赛之中荣获“巴黎大奖”。后期,在梁思成和林徽因回国之后,他们在对中国建筑历史的梳理和解读之中,所形成的理论也强调中国传统建筑的构造体系作为整体而具有结构理性,以此为出发点,将原来以视觉审美特征和艺术特征为出发点的中国古代建筑研究路径,更新为颇具匠心的系统理论,也将传统的建筑构件和空间关系作了深度重塑:在经典的构图逻辑下,将平面、立面、剖面(或建筑的空间、庭院、轴线等)等分散的古典建筑元素整合起来;同时又将中国传统的建筑逻辑(营造法式和清工部工程做法)的核心价值融入到中国建筑理论的建构和研究中,从而实现一种跨越式的创新和升华,为中国建立其独立的具有民族特色的建筑理论和教育体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事实上,宾大毕业的中国留学生们从未放弃对中国建筑的学术探索和研究,“梁思成与林徽因归国后,在东北大学短暂执教之后,前往北平营造学社主持法式部的工作,完成了大量至今仍然影响深刻的历史建筑调研及中国建筑历史的研究性工作,为中国建筑理论的发展作出了极为杰出的贡献;童寯自1930年代初开始,即对江南园林进行大量的调查和研究,提升了社会对于这门中国传统艺术的关注;哈雄文在都市建设与管理方面从事的工作,也为中国现代城市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基础。”[2]没有世界建筑,也就没有所谓独具特色的中国建筑。中国建筑特点的定义和定位,不是自然而然的存在,而是一个世界视野下的构筑[6]。正是这些学贯东西且仍然心系祖国的建筑学奠基人们孜孜不倦的探索和付出,换来了“学院派”学术传统的传承与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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