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土地的呐喊

2020-01-03 10:20张同道
全国新书目 2020年8期
关键词:毕飞宇刘震云莫言

张同道

1.缘起

拍摄《文学的故乡》蓄谋已久。日历翻到2012年12月10日,瑞典国王将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中国作家莫言先生。那时我正客居洛杉矶,从电视屏幕上见证了这一时刻。我突然意识到,纪录片应该为文学做点什么。

意识来自鲁迅先生。中国电影繁花烂漫的30年代,没有一台摄影机为鲁迅留下哪怕一分钟的活动影像,没有留下鲁迅用绍兴口音朗诵《阿Q正传》的片段。待明星公司意识到鲁迅的分量带着摄影机赶来时,先生已经走在去万国殡仪馆的路上。

鲁迅已矣。历经百年陶炼,中国新文学已经到达世界高度。与这些杰出作家呼吸在同一片天空下是我们的幸运,而不是低估文学的理由。作为一名文学的逃兵,我希望用摄影机为当代鲁迅留下一段影像。

2.创意与影像

《文学的故乡》并非作家传记,也不是作品读解,而是讲述作家如何把生活的故乡转化为文学的故乡。这一灵感依然来自鲁迅。《阿Q正传》里的未庄、 《祝福》里的鲁镇是否是少年鲁迅生活过的安桥头?《红高梁》里的高密东北乡是否就是莫言生活的故乡?这一念头引诱我用影像探寻文学的故乡。

《文学的故乡》拍摄的作家首先是在作品里成功地塑造了文学的故乡,如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其次, 《文学的故乡》里的作家大多生长于乡村,这也是故乡最初、最原始的内涵;最后, 《文学的故乡》里的作家应拥有不同的地理形貌与文化背景,组合起来基本象征了中国的面貌。

然而,文学是作家的心理搏斗,纪录片需要物质形象,如何把心理戏剧呈现为画面?有人担心纪录片拍成了采访加空镜,也有人担心拍成一组生活碎片,而不是文学表达。 《文学的故乡》首先呈现的是土地。每位作家都来自土地,每片土地都有河流:胶河流过莫言的高密平原,黑龙江流过迟子建的冰雪北国,梭磨河流过阿来的嘉绒藏区,丹江流过贾平凹的商州乡村,黄河穿越刘震云的延津世界,里下河流进毕飞宇的苏北水乡。土地里不仅滋生庄稼草木,也滋养文化风俗。其次, 《文学的故乡》跟踪记录作家回故乡的影像。故乡隐藏着作家的童年、成长与最初的感知,一旦回到故乡,所有记忆都将被激活,可能随机迸发出精彩的纪实场景,成为鲜活的文学现场:作品里写过的地方,写作的地方,留下童年记忆的地方。第三,作家心理创造过程的文学意象再现。艺术创作比女人生育还要神秘——什么情境下受孕,怎样发育为婴儿,如何生长为健壮的生命,飞鸿踏雪,几乎无迹可循。然而,本片力图情景化再现文学作品的受孕过程,揭示艺术创造的神秘机理。

为此,本片确认了摄影美学:

①土地山川

土地之宽厚,山川之壮丽,季节之峻美,非航拍不足以完成表达。航拍不是空洞的山水风光,而是准确描述作家身后的独特地貌与风神。特别是从空中观看作家在大地山川上的活动,作家仿佛故乡土地上一棵行走的树,一株活动的庄稼。

②还乡场景

还乡是本片的核心内容,全部采用长镜头跟踪拍摄,捕捉作家在还乡过程中的情感悸动,眼神闪烁,与家人、朋友、乡亲的交流,童年生活场景以及文学现场。盯住现场,发现现场,还原现场。

③文学意象再现

文学意象再现采用蒙太奇方式拍摄,突出意象造型与象征,并通过剪辑打通现实与虚幻,制造亦真亦幻的艺術效果。

3. 《文学的故乡》制作关键词

剧本。剧本是本片的基础,结构、观点、故事、表达都要在剧本里尽可能体现。所选作家的主要作品我大多读过,但面对如此庞大的专业阅读,我依然分身乏术。于是,青年作家杨栗应邀加入剧组,她承担贾平凹、莫言、毕飞宇等作家的剧本工作。事实上,这三位作家的拍摄基本上按照剧本进行。拍摄之前,与贾、莫两位老师沟通了剧本大纲,得到基本认可。毕老师更是直接参与了剧本策划,从结构、意象、场景甚至到一些有趣的细节。唯一的遗憾是他不愿意回到出生的村庄。

但另三位作家却是不同的风景。迟子建不愿按照剧本拍摄,她建议边走边拍, “随便都够编50分钟了”,她表示可以做个副导演。刘震云客气地表扬了一番,然后建议放弃剧本,跟踪纪实拍摄。阿来则不太关心剧本如何, “就按照你的想法拍吧。”事实上,这三集在后期编辑中所付出的功夫数倍于剧本拍摄。

叙事。莫言在诺贝尔颁奖礼上演讲的题目是《讲故事的人》,作家就是当代说书人。那么,作家的故事谁来讲述?最初的剧本带有解说词,甚至《贾平凹》集就是按照这一思路拍摄的。然而,拍完贾平凹采访,我立即意识到,应废除包治百病的解说词,让作家第一人称讲述自己的故事。贾老师的陕西话自然亲切,讲到精彩处妙语连珠,表情生动,瓦解了照片上严肃紧张的刻板神情。我意识到,作家才是最优秀的故事讲述者。于是,清退解说词,屏蔽标识时代特征的历史影像, 《文学的故乡》放弃宏大叙事的冲动,回归单纯的个人讲述。

象征。《文学的故乡》希望为每位作家找到一个意象,既有现实逻辑支点,又具象征意蕴,从某一角度提炼作家的精神气质。《莫言》集篇里反复出现的是一位民间说书艺人,他在田间地头、桥上树下摆出小鼓,用高密茂腔、山东快书、西河大鼓演唱莫言的打油诗——艺人说莫言,莫言说文学;贾平凹篇里,一位农民在油画般层层叠叠的远山前锄地,迎着日头,步步向前——贾平凹曾说“我是农民”。而其余四位作家则提取一组象征性动作,本人出演:水乡的毕飞宇驾一叶小舟顺流而下,沿途遭遇小说里的人物青衣、玉米、端方,最终到达一片浩瀚的水域,每次都从水转场;北国的迟子建乘坐马爬犁越过雪原,越过岁月,驶入文学的冰雪根芽;山地的阿来从出场到结尾一直行走——他就是一位大地旅人,走过山原,走过河流,走进文学,行走是他与世界交谈的方式;刘震云则是两种意象的交叉:人群里的刘震云侃侃而谈,发表演讲、接受采访;独处的刘震云静默,读书,写作,思考,媒介里的名人与生活中的作家,两幅侧影。

背景。一幅油画,背景往往是郁积的油彩,前景是人物。小说亦然。迟子建说, “我笔下的人物出场的时候,他背后像驮着一架山。”是的,每位作家都背负着自己的大地山河,草木四季。纪录片应该呈现每位作家最贴切的背景和季节。迟子建的故乡矗立于冰雪北国,雪野,白桦林,冰封的黑龙江和松花江。阿来的故乡盛开在夏季,从草原、森林、灌木到草甸,大地的阶梯(借用阿来语)逐级升高,每升一级就上演不同的地理形貌、植物花卉。贾平凹的商州隐藏于山势连绵的秦岭,刘震云的延津停泊在一马平川的黄河边,毕飞宇的故乡是水盈盈的河网、黄灿灿的菜花,莫言的高密则是四季变幻的容颜,从红高梁、黄小麦、绿玉米到一片苍茫的原野。

纪录片里的风景不是形容词的华丽堆砌,而是人物活动的真实舞台。

再现。再现是局部的,节制,素朴,且是意象化处理,卑微的愿望只在为观众提供一个进入历史和文学的影像通道。

莫言的再现主要是童年时代,这是莫言文学的支点,却无任何个人影像。为了原汁原味地再现,我们从莫言村庄里找到一位少年,酷似《透明的红萝卜》里的小黑孩,草丛中放羊,谷地里抓蚂蚱,一人游荡于田野上,背景避开了现代文明的所有元素。

《文学的故乡》是一部纪实与想象交织的作品,呈现的不仅是物质真实,更是心理真实。伏案写作几乎是所有作家的公共姿势,纪录片里的写作场景展示的只是写作环境,但真正的创作发生在心里:情感与思想的搏斗,想象与创造的纠缠。如何把一位作家的内心戏剧呈现在画面里?我们不惜冒犯传统让幻象开进纪录片。阿来走进官寨,遇见小说里的土司。毕飞宇驾一叶小舟,沿途遇见小说里的人物。为了拍摄青衣,舞剧《青衣》演员、著名舞蹈家亚彬专程赶到兴化,小桥上、菜花田,留下两场实景舞蹈。

这是蒙太奇真实,不是长镜头真实。

这是心理再现,不是真实再现。

4.现场

纪录片的现场是神圣的。用影像建构一个完美的现场,是纪录片的最高境界。现场跟踪拍摄要求摄影师具有“三到”真功:眼到,心到,手到。关键是三到同时到,发现的同时想好拍摄方法,并用摄影机美学地、准确地捕捉下来。这不仅要求摄影师技术熟练,观察细腻,反应灵敏,而且需要高度人文修养与美学积淀。我把摄影师分为三个层次:用手拍摄的,技术熟练,章法分明;用脑袋拍摄的,新颖别致,影像奇崛;用心灵拍摄的,物我一体,自然圆融。《文学的故乡》里,摄影师大飞基本上实现了三到拍摄。假如说刚开始的纪实场景还略显慌乱,那后来的拍摄则越来越娴熟自然,甚至纪实里带有表现的味道。

我坚持请求每位作家回故乡,就是希望作家重返现场,回到真实空间,情有所动,心有所感,触发自然而内在的反应。《文学的故乡》里最珍贵的正是现场捕捉的影像。莫言回到家里,用高密话请95岁的父亲去县城过生日,父亲坚决拒绝。莫言又说又写,反复劝解,父亲才勉强同意,却突然问道:家里还有馍,还有烟,要不要带上?贾平凹走进秦岭深处的村庄,看见炊烟升起的房子,三句两句便与一位农妇拉上家常,走过去帮着炒菜,仿佛邻家大嫂。迟子建回北极村,一见白桦林便情不自禁地躺在雪地上,全然忘了零下40度的极寒天气。春节前夕,阿来回到马塘老家,久未见面的妈妈喜极而哭,把头倚在儿子肩上。天黑了,一家人载歌载舞,阿来也兴奋地又唱又跳。痛饮狂歌之后,他沙哑地说,“我刚才我拉着我妈手,我都流泪了。我从来不是这么脆弱的一个人,我是个男人啊!但你说乡愁这件事情,你经常地回去,它就不是乡愁。我觉得我家乡很美好,但是你让我留在这儿,我不愿意。”刘震云回到老庄,碰见一位养鸡的老步,老步当即表扬刘震云在北大的演讲好,关键是收尾收得好,又回到了吃的。

最有戏剧性的是毕飞宇。他原本不愿回到出生的村庄,担心情绪失控。无奈只好找一个相对古朴的村子拍摄。然而,毕飞宇在村里漫步一圈,默默不语,若有所思。突然,他扭过头说, “还是去杨家庄吧。”杨家庄就是他出生的地方。在一个模拟空间里,他找不到自己的童年。鲁迅先生说,水管里流出的是水,血管里流出的是血。信哉斯言1

30年别离模糊了畢飞宇的记忆,他努力打捞起来的只是无法拼接的碎片。左问右寻,在一片河湾前,他确定记忆的版图,却无法印证。他疑惑地四处打量,突然拍了一下脑门, “啊”的一声转过头去。摄影机监视器里,毕飞宇从特写走到中景,男子汉宽厚的背部微微抖动。摄影师大飞一动不动,稳稳地盯着背影,唯有鸟儿自在呜叫。长达一分四十秒的静默之后,毕飞宇转过头,擦了一下发红的眼圈说,“就是这儿”,走出画面。顺着他走去的方向,我看见四个生锈的铁字:杨家小学。那是他出生的地方。

小学对面是木匠家,毕飞宇自称5岁前几乎长在这儿。家里没人,他屋里屋外转了一圈,准备离开,一个影子从胡同深处缓缓飘移。邻居说,哑巴回来了。哑巴是毕飞宇的童年玩伴。他迎上去,握住哑巴的手,一起走进家门。哑巴嘴里发出单调重复、含义不明的声音,不时用手指点墙上相片里的木匠。毕飞宇用手比画着,哑巴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无法确认。这是一场没有语言的交流,仿佛默片电影。作为一位老纪录片人,尽管并不惊奇,但我依然要重复一句:生活远比舞台更有戏剧性。戏剧是可以导演的,生活没有导演。

事实上,阿来几乎所有拍摄都在现场进行,包括访谈:在草原上说青年时代的漫游,在梭磨河边说当年的诗人岁月,在土司官寨说《尘埃落定》,在森林说《空山》,在海拔4400米的山峰讲他即将着手的小说《植物猎人》。连惠特曼的诗歌都是在草甸的晨雾里朗诵的。

现场无法安排,无法调度,也不可预测,但现场最富于情感张力与戏剧效果。现场把纪录片的根扎进土地。

5.拍摄

《文学的故乡》拍摄六位作家,按照工业化制作模式,应该至少三个导演组,分头并进。但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最原始的手工作业方式,一个导演、一个摄影从头拍到尾。六位作家,六座巍峨高山,我要一座一座攀登,品味,思索,留出足够的耐心、韧性与节奏。从2016年4月启动,到2018年5月完成后期制作,历时25个月。这并非我纪录片生涯中制作周期最长的一部作品,却是我个人投入心力最多、耗时最长的一次审美之旅。两年时间里,我残忍地拒绝了几乎所有讲学、开会、评奖乃至聚会的邀约(包括我曾答应又爽约的,这里再次向朋友们致歉),全身心沉浸在《文学的故乡》里。这种紧张、焦灼、兴奋与疲劳交织的纯粹时光沉淀为生命里一道深深的刻痕。

我们的摄制组是一支美学收割队,从零下42度的北极村,海拔4400米的巴郎山,油菜花盛开的苏北水乡到高梁红透的高密东北乡,秦岭深处,黄河岸边,一路收割现场,收割季节,收割美学。

多数拍摄是跟踪式。《文学的故乡》开机堪称闪电式。从沟通、决定到赶赴现场在一天之内。第一个拍摄的是刘震云,他正忙于电影《一句顶一万句》的首映,去西安参加丝路电影节。通完电话我立即召集摄影组,当天到达西安。所有活动都由电影节安排好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像新闻记者一样抓拍。然后跟随刘震云五天四城拍路演,大飞真的忙飞了。莫言去烟台长岛、龙口一带故地重游,在快艇上、景区与当年军营旧址,我们一路跟踪拍摄。分开陪同的热情人群已属不易,跟上莫老师军人式的步伐更是紧张,大飞几乎一路都保持了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到前面寻找摄影角度,把跟踪纪实拍出构图与节奏——因为我不喜欢黑乎乎、晃悠悠的跟腚派。莫老师感慨地说:日本NHK来高密拍摄时我觉得就很敬业,没想到你们的团队更认真。

即便作家专程接受拍摄,跟踪纪实也是高难度动作,因为所有现场都不可能摆拍。迟子建回北极村旧居与新住户交流,毕飞宇回中堡镇老街,偶遇许木匠,木匠认出之后伸出热情的双手大喊“毕飞宇”,如果没有抓拍到就会永远错过这些场景,即便排练都无法重现。巴郎山,爬上海拔4400米高峰,还要抢拍阿来寻找植物的场景。这些情景来不及构思,大飞凭本能的直觉和丰厚的经验准确、细腻、美学地捕捉下来。

莫言老师开始接受拍摄时就说,作家不是演员,不能让作家这样那样。我并非摆拍的仰慕者,但拍作家仅仅限于物质表象的纪录是不够的,要传达精神气质,意象镜头无法缺席。而意象镜头需要造型,需要光影,需要调度。为此,我不得不请作家像演员一样走来走去。好在莫言老师谅解我们的苦衷,从红高梁小桥、玉米地到荒草萋萋的胶河河床走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拍到后来,每次讲完之后莫言老师都会主动说“我走一圈”。最神奇的拍摄发生在高密杨林,我称之为美学森林——恰如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笔下“象征的森林”。秋天的阳光射进密林,莫言老师踩着金黄的落叶悠然漫步,诗兴大发: “蓝天白云,阳光灿烂,这不正是诗歌的境界吗?”午后一团浓云掠过,雨雪霏霏,白茫茫一片化境。一天之内,我们捕捉了杨树秋冬两季容颜。纪录片里,我把阳光和雪景交叉剪辑,配上莫老师讲述“文学故乡”的画外音,季节交替、情景交融,莫言老师甚为满意。拍摄一月之后,高密的朋友发来照片,杨林砍伐一空,空茫茫大地真干净。

造型镜头拍摄最辛苦的是迟子建与毕飞宇。

马爬犁是北极村民俗表演项目,原来却是林区的主要交通工具。借用马爬犁的意象,让迟子建驶回童年,驶入文学。拍摄那天早晨,零下40多度,羽绒服如同单衣,摄制组每人都配备了专业御寒服,摄影机也贴上暧宝宝。迟子建一来就把爬犁上的被子换成野草,车夫鞭子一甩, “驾”的一声,白马快跑,身着红色羽绒衣的迟子建成为雪原上一道流动的风景。大飞乘坐另一辆马爬犁,捕捉奔跑中的迟子建,又躲在树林后拍摄林中移动的马爬犁,接着又同车拍摄近景。速度就是温度,马的奔跑鼓动如针的风毒辣地刺向迟子建。两个小时过去,迟老师的脸已经皴了一片。我宣布馬爬犁拍摄到此结束,可迟老师看见大飞意犹未尽,毅然决定再来一条。北极村3小时高寒拍摄最终在影片里浓缩为48秒。

为拍摄毕飞宇划船遇见小说人物,我们选定的一条小河流经大片油菜花海,穿过简陋的小桥,伸向一片浩瀚的水域——这个意象准确装载了文学隐喻。我请毕老师自己划船,但他并不自信——毕竟40多年没碰篙了。趁大飞和我实地侦查小桥的工夫,毕老师悄悄操练身手。待我们归来,他宣布已经找回了舞水少年。对于水乡人,水不仅流在河里,也流在血液里——毕飞宇如是说。

拍摄开始了,毕飞宇手持长篙,左右逢源,身体应和着水的律动,节奏悠然,小舟缓缓游动。对着摄影机镜头,向左看,向右看,向小桥上看——看想象中舞蹈的青衣。当无人机飞起,大片油菜花迅速后退,毕老师划船驶出河道,驶进一片辽阔的湖面。

划船并不是最折磨人的事业.扬州大学的拍摄才称得上一次考验。在当年的教室,大飞设计了一条一分四十三秒的长镜头:毕飞宇从楼道走进,路遇一位女生,到教室门口摄影机进屋,穿过书架看见一位正在看书的大学生,窗外,毕飞宇向书架张望。摄影机穿窗而过,转移到毕老师身后,毕飞宇看见大学生的背影从楼道远去,抬脚走出小楼。教学楼连接了两段人生,今日毕飞宇仿佛看见自己青春的背影。拍摄难度首先在于三个人物的复杂调度,速度、节奏、眼神与摄影机的配合;其次,摄影机穿越布满铁栏杆的窗户,里外两位摄影师需要无缝对接;最后,镜头一气呵成,全程手持拍摄,焦点、光线、景别、运动,任何一点疏漏都得重来。第一条,女生慢了;第二条,男生快了;第三条,摄影机穿窗时碰了栏杆……后来,毕老师告诉我,拍到第三条他已怒火中烧,好在他自己带了消防栓,依然一条一条按照调度拍摄,直到第七条完美无缺。看了成片,毕老师说:长镜头最好。

拍摄的日子,凌晨4点等日出,深夜1点倒素材,都是家常便饭,每天还要看罢素材才能休息。散会了,大飞还有自己的功课要完成:健身。年轻的摄制组始终保持着激情和斗志。

从2016年9月18日开机,摄制组六下高密,三赴马尔康,两去商洛、延津和兴化,多次在北京、上海、南京、扬州、济南、烟台、成都、西安、广州等地拍摄,并远赴日本、美国、法国、瑞典,采访30多位国际学者和翻译家、出版人、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直到2018年4月27日补拍刘震云一场,历时一年七个月,实际拍摄时间超过220天。

我们一直在路上。

6.后期

后期制作从2017年夏天正式开始,至2018年5月最后结束。

结构。

六位作家,除了第一人称自述之外,规定动作很少。为每个人找件合身的衣服,成为后期最重要的工作。

《莫言》集和《贾平凹》集在剧本阶段就定下了结构,采用顺叙方式,基本按照时间推进人生故事与文学发展。

《毕飞宇》集和《迟子建》集采用复线叙事,明线是现在进行时的回乡之旅,暗线为文学创作的发展。

《阿来》集则采用戏剧化结构,开篇便是30岁人生抉择,顺叙讲文学创作到现在,然后再回溯成长,最后又回到现在进行时,讲述即将开始的创作。

《刘震云》集的结构则全然放弃时间线,按照空间进行结构,一是世界的、媒介的空间,作为名人的刘震云;一是乡村的、独处的空间,作为作家的刘震云。刘震云在小说结构上异常用心,看片时刚刚转入第三个段落,他回头说了一句:“结构的力量。”

节奏。

结构是骨架,节奏是灵魂。

节奏包括段落与段落之间的大节奏,与段落内部的小节奏。每一个现场、每一组素材里都沉睡着一种节奏,但从散乱的纪实素材里提炼节奏,犹如从石料中发现雕塑。比如阿来拍摄植物的段落,内容很精彩,但粗剪效果却冗长,沉闷。经过反复研究,发现这一段落缺了叙事的推进,只剩细节,便嫌重复。于是,把阿来开始拍摄、逐步认识植物、植物与文学的关系到最后决定写关于植物的小说理出一条叙事线,再加上乌云暴雨、路边野餐等环境、细节铺垫,这个段落就变得跌宕起伏,节奏生动。叙事是核心推动力,而细节从属于叙事。再生动的细节如果不能置于叙事链里,也显得苍白。

声音。

《文学的故乡》突出纪实气质,声音上以同期声和音效为主,音乐辅助叙事,渲染情绪。音乐统筹王同为本片贡献了智慧,基本上实现了音乐与文学的融合。但遗憾也是明显的,本片音乐主题比较含混,辨识度较低。

特效。

《文学的故乡》的文气如何呈现?从包装、字幕到片头题字,我们做了一点探索。《文学的故乡》片头由莫言老师题写,书法古朴而生趣。关于片中引用的图书、杂志,我们借用竹简形式制作了竹简包装板,并将竹简与每位作家的地理结合,如迟子建的竹简铺在雪地上,阿来的竹简铺在草原上。人名条也用竹简,每位作家的名字请书法家邓宝剑书写。原来设想小说段落都用书法表现,也请宝剑兄创作了一些小说片段的书法作品,但最终只有莫言篇里采用了书法,其他作罢。因为央视规定片中不能出现繁体字,而简体字的书法效果又值得忧虑。

7.沟通

感谢参与本片的六位作家,他们付出了真诚、时间与智慧。假如本片确有值得牵挂之处,我相信那是作家和作品的魅力。

远离文学20多年,我已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也与作家素无来往。于是,我邀请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张清华教授作为总策划。清华兄器宇轩昂,侠气凛然,茂密的胡须与卷曲的头发渲染着诗人气质。简单沟通,一拍即合,很快形成了最初的拍摄名单。

然而,最初的协商是艰难的。我的纪录片需要占有作家的时间,必须回故乡回文学现场拍摄,接受采访,但作家未必需要纪录片。《文学的故乡》所选的都是名家,忙碌是所有名人的共同特征。何况,有的作家习惯于隐藏在文字背后指点江山,不愿意暴露在镜头前。

怀着崇敬的心情,首先联系莫言先生,但他委婉地拒绝了:“待有了新作品再说吧。”我理解,多年来,莫言老师不接受任何纪录片拍摄。

感谢贾平凹先生带着他的商州第一个接受拍摄,给了我最初的信心。这得力于西北大学张阿利教授的运筹协调。但人选依然迟迟难定,清华兄亲自出面,善为沟通,刘震云、阿来两位比较爽快地答应了,但毕飞宇在第一次通话中上来就说,“我没有乡愁!”当我阐述完对文學故乡的诠释后,他才表示接受拍摄。迟子建犹豫良久,直到秋天才勉强应允, “那就拍拍我身后的那片土地吧。”

此时,9月进入下旬,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森林即将落叶,高密的高梁已然红透。不管莫言、迟子建是否同意,先让大飞去采集额尔古纳河的五彩林,收割高密的高梁,然后直奔兴化种水稻。

不久,清华兄告诉我,莫言老师终于接受拍摄。我知道,这是他不懈努力的结果。于是,11月我们跟随莫言老师拍摄他回高密为父亲祝寿。

六位作家确定了,但安排拍摄依然艰难。出国、开会、写作以及名目繁多的社会活动挤爆了日程表,为拍摄专门留出时间显得过于奢侈,何况还得考虑季节、天气等元素。能跟拍作家自己的活动尽量争取,像莫言去济南参加歌剧《檀香刑》的活动,刘震云为《一句顶一万句》电影路演;必须单独安排的拍摄带有明显的妥协性,在作家活动的空隙见缝插针。2016年秋季拍摄贾平凹,从10月一直约到11月,那一年但凡贾老师有空时商洛便秋雨连绵。2017年春节前拍摄了迟子建,凑了她回家过年的机会。从北极村直接去马尔康拍摄,也是阿来春节前看望父母,但时间只有三天,回到成都已是大年三十。第二次拍摄阿来是翌年7月,从高山到草原,追随花的踪迹,这一次拍摄充分。2017年清明节是一次接近理想状态的拍摄,春水泛绿,大片油菜花燃烧似的绽放,长达两周的时间,毕飞宇几乎全程陪同。剧本里所有设计都已实现,而剧本里没有的纪实现场灿烂盛开。7、8月去山东,跟随莫言去烟台故地重游,又借他回乡休假之际,拍摄红高梁小桥、红萝卜的滞洪闸、城关小院、乡村旧居。甚至莫老师已然同意去蒲松龄故居一行,但想到此行出现在影片里不过一分钟,我克制了自私的愿望。9月去美国拍摄。10月赴日本、欧洲拍摄。11月拍摄刘震云回延津,多次约、多次变,终于回到老庄。至此,主体拍摄基本完成,零星拍摄一直持续到2018年4月。

拍摄开始时,我带着小说寻找文字背后的土地。

拍摄结束时,我捧着泥土品味小说背后的意蕴。

8.作家的生成

我相信,每一位作家都是被命运选择的人,作为一片土地的代言人。天赋是生命的基因,命运是生活的安排,性格是内心的驱动,土地则是文学的舞台。所有这些因素集中呈现于童年,甚至可以说,童年决定了一个作家的基本走向。饥饿、孤独与屈辱使童年莫言看到了人性的底线,体验到自然的力量;父亲的遭遇让贾平凹感受到世态炎凉,体会了世道人心;漂泊的故乡和野性的童年赋予毕飞宇敏感与好奇。这迫使他们寻找自己的方式面对世界,正如冯至先生谈到奥地利诗人里尔克时所说的, “他呢,赤裸裸地脱去文化的衣裳,用原始的眼睛来观看。”(《里尔克——为10周年祭日作》)。脱去文化的衣裳便是抛开前人的俗套,睁开原始的眼睛正是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由此,刘震云在一位河边梳头的农家女身上发现推动历史的力量,开启了写作之路;莫言在小黑孩身上找到了自己的童年,释放出未被文化腐蚀的感官世界,让习惯了“文学经验”的人耳目一新;阿来在土司传奇里体味出人性的秘密,讲述了一个陌生又温润的故事。

文学是土地的呐喊。法国作家巴尔扎克曾说, “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沉重深厚的土地,伤痛殷殷的土地,埋葬了祖先和灾难的土地,堆积了太多流血的伤口和苦涩的记忆,堆积了厚厚的话语土层。与其说作家选择了土地,不如说土地选择了作家——高密东北乡选择了莫言,秦岭商州选择了贾平凹。被选择的人注定要经历更多的苦痛——不仅生活里经受,而且文学里体验。幸福千篇一律,而痛苦姿态万千。是痛苦让文学温暖、思考、升华,如同佛祖化身人间色相遍尝众生疾苦。文学是从大地里生长的植物,带着泥土的愤怒、无奈、爱情与心跳,远胜历史书里的庸俗概括与肆意扭曲。

9.文学的故乡

《文学的故乡》是作家的故乡,他们把生活的故乡变成文学故乡。

《文学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从作家的故乡回到我的文学故乡。

《文学的故乡》更是所有人的故乡,我期待每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文学故乡。

文学的故乡,其实就是精神的故乡,美学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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