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冬天

2020-01-03 10:05徐玉向
躬耕 2020年12期
关键词:表叔芋头田埂

徐玉向

1

小时候生活在农村,总盼着冬天。小雪或雨夹雪,一落地便融成水,钻进了大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毫无趣味。雪总须大些才好, 大雪才会有冰锥。

童年的冬夜非常短,但是盼望着冰锥的夜又总是异常漫长。连续几天大雪后,总在清晨急急望向屋檐,直到看见一排排冰锥倒挂开来。这冰锥与屋檐结合部有小臂般粗,越向下越细,至顶端成了一个尖锐之处,整个如锥子般形状,长的约七八十公分,短的也有四五十公分。同是房檐,瓦房下的冰锥周身晶亮,草房檐下的冰锥周身浑浊,似裹着泥沙,从根到顶端都泛着黄色。

除了房檐,院子里的晾衣绳上也会有,却很小,最多不过两三公分长,顶端皆是圆秃秃的。树上倒是有很多冰锥,粗细长短都无规矩,且鸟雀常在附近徘徊。

早饭后拿了竹竿去敲屋檐上的冰锥,叮叮咚咚悦耳的脆响仿佛来自天外,赛过一切世间的音乐。冰锥落到积雪上,或断成几截,或折了尖头,皆不算本事,更别说拿去比试了。

一边走一边用嘴吮着最细的一根冰锥的尖儿,终于忍不住咬了一截在嘴里大嚼起来。

待几人聚齐,各自亮出手中家伙,较了长短后便开战,各持一锥用力一挥,一方的冰锥“咔嚓”一声应声而断。撞碎的冰锥塞进输的一方的脖子里,再用力扯一下衣领,让冰滑进贴身的衣服里。听到输者大叫一声,我们便开心哄笑起来,哪知他反手也捏起一块碎冰回敬起来。碎冰没了就扔雪团。起初只几个孩子,过路的青年们常常加入战团,观战的大姑娘小媳妇抽冷子也悄悄地来一下,一时硝烟四起,从村子中间到村子西面,笑声叫声不断,直到我们大汗淋漓才罢手回家。

2

在外读书的第一个寒假,我提着行李往回赶。汽车终于到站,下了车径直穿过道口,再转出一条短短的街巷,我的眼中便只有一条斑驳的乡路了。

沿路北行,法桐和杨柳树稀稀拉拉的枯叶在朔风中摇曳着。迎面掉漆的脚踏车吱吱嗡嗡地哼唱,夹杂着短发抖擞的乡人们的说笑,一辆、二辆、五辆、十辆……匆匆地来,匆匆地去。“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一个人走着,偶尔有个人对面朝着笑笑便很欣慰。大概只有那满裤角的灰尘和嘴角的胡茬还有一些农村人的遗韵。

加快脚步,也匆匆走去,一时仿佛找回十多年前的自己。路边隔着一条小沟便是田地,时已初冬,稻、豆割毕,有的剩着茬儿,有的翻种上了小麦,麦苗探出了头。一位乡人正在驱牛架犁、扬鞭长号,粗犷的号子及荡逸在半空中的清脆的鞭梢响唤醒那在烟嚣笛咽中沉寂的思心。山脚下的一处田埂上燃起了野火。

不觉进了一个村子,路的两边参差不齐地摆着大块的石坯,还有成形的石磙、条石,墨绿色的池塘上浮着两只麻鸭,黄牛就拴在池畔的桩上。枯枝掩着一栋小洋楼,蓝的窗玻璃映着冬日的清光。敞着的院子当中立着一堵用碎石垒成的墙,大大小小的石块,没有精雕的外表,没有泥沙的粘合,没有深稳的地基,就那么直直地裸立在平的地面上。

出了村,再走一段路便能望见村小楼顶高扬的国旗,教室的门锁着,大概学生们也放了假。离校前栽下的小冬青已不知去向,唯学校后面的医院陆续进出着人。渐渐深入村子,屠户的门旁守着狼狗,小店的柜侧坐着“西施”,收破烂的满村窜,“收破烂!有破烂拿来换钱!”修伞的修锅的也是高声喊叫。

炸爆米花的老人周围守着一群孩子,炉中的火焰在暮色中跳跃,火焰映红了孩子的脸庞。“开锅了!”终于盼到这一声。小孩们连忙用双手捂了耳朵,胆小的略退后几步,盯住了老人的手。只听到一声巨响,腾起一股青烟。淡黄的爆米花倒进了笼子。小孩们有的忙拿了袋子在笼口接,有的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进去抓出一把塞进嘴里,嘴角有鼻涕的地方粘上了爆米花,于是笑着跃着,追逐嬉戏。

大井台的四周围着一群猫冬的爷们,酱紫色的脸,浓黑的眉,魁梧的身躯,老老少少侃得天花乱坠,唾沫星子差点飞到马路上。直到谁的老婆谁的娘撕破嗓门远远地喊着小名,才余兴未尽地各自散去。条石便缠上暗纱,兀自闲卧。天上升起了一轮金黄的月牙儿。

3

闹钟依然在睡,表叔已开始敲窗户。我一骨碌下了床,匆匆套上衣服。此时天空灰蒙蒙的,四周一片寂静,邻家的狗低呜了两声后再没了声响。水龙头悠悠淌下的水仿佛凝聚了一夜的寒气,还没擦到脸庞全身已被激得先哆嗦了一下。

锻炼的路径皆不固定,起点是吴郢十字路口,而终点必定离双墩不远。开始,我在前颠着跑,表叔跟在后面边走边活动手脚。待遇到稍宽的田埂或坝头时,他才招呼我停下。

表叔选了块稍平整的地方打云手,我作了一组动作活动了膝、肘、颈关节,调了一会儿胯后,便沿着田埂踢两三个来回的腿。那田埂长约五六十米,几趟下来我身上出了汗,一股股白色的热气从口鼻里往外呼,田埂上的枯草布着厚厚的一层霜面,远处的天空透出一丝光线。

等我甩掉棉袄,表叔叫我打动作。我把昨天教的随意比划了一下。这个动作都练了一个星期了,每天打二十个来回,该教教新动作了吧。这么慢的速度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一套拳呢?他看后却直摇头,说我昨天根本没上心,劲不但偏了,而且没打出脆劲。见我暗暗撇嘴,他一招手,“来!”

我瞅着表叔前胸空门抢步出拳。他轻松地斜上一步,脚勾住我的前脚跟,右手一压再向上一靠一送。我只觉得一股大力涌来,却没法躲闪,身体不由自主倒飞出去,从田埂直接摔到了麦田。

从麦田里起身,我拍拍屁股上的土,表叔嘿嘿地笑。

“20个来回!1个月!”

待我全部打完,远处的乡道上陆续传来人和机车的声音。天空中的夜幕尽皆揭去,一个崭新的隆冬早晨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4

瞅准一个风不是很大的上午,母亲带着我们到老宅附近的一处集市闲逛。集市隔壁原有一个保温瓶厂,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乡镇企业刚刚兴起时,这个厂的产品已销到国外。

建厂伊始,父亲便和他所在的工程队参与厂区规划和建设,厂区投入运行后,父亲和他的一部分同事留在厂里继续搞基建和维修工作,前后持续了近十年。1996年我去市区读书时,每逢周末都会赶到这里,跟着父亲舒服地泡个热水澡,再拿上下一周的生活费返回学校。

弹指二十多年过去了,透过车窗远远望着物是人非的厂子大门,依稀分辨出了原来的轮廓。当年那个用自行车载着半大小子进出厂门的中年汉子却永不得见了。

跨入集市,我的心思渐渐活络起来。母亲在前引路,妻紧跟其后,我抱着侄女走在最后。慢慢地走着,细细地捕捉着飞入耳朵的每一个词汇,这些乡音如同大漠里的甘霖轻轻地慢慢地滋润着我的身心。每种蔬菜的名字,每个水果的叫法,甚至连炉边炸的面食,完全忘记了外地的名称,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如划过夜空的流星,那么灿烂而美丽。

母親挑了一捆青菜后把菜存在菜贩那,领着我们继续往里走,老远瞧见卖鱼的边上摆着一堆芋头。那芋头就搁在一个摊开的旧蛇皮袋上,且样子有些难看,有的还有疤痕。

儿时起,家人在几里外小山的西面开荒种芋头。每年秋末我都跟着大人刨芋头,芋头拉回家就窖起来,我们小孩一个冬天的零食就不用愁了。

母亲过去问价钱,卖芋头的说这是徐郢的芋头,山根边上长出来的,甜,一块一斤。母亲便笑了,说我们也是徐郢的。见那人愣了一下,她便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卖芋头的连忙说是一个庄子的,收你们八毛一斤吧。

当我们大汗淋漓地提着整整两大袋芋头走出集市时,我无端高兴起来,这个冬天又找回故乡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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