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姣姣
(苏州科技城外国语学校 江苏 苏州 215000)
文学作品的影视改编是一个独特的再创作的过程,《铁皮鼓》由于改编者对原著的忠实和严谨的再创作,正确认识了文学与影视之间的关系,将合适的文学作品变成了优秀的影视作品而大获成功。分析《铁皮鼓》的影视改编使我们能够把这些适合于一部作品及其改编过程的不同方式定位下来,也折射出文学与影视两种表达方式间的叙事体系关系。
“视角是作品中对故事内容进行观察和讲述的角度,根据叙述者观察故事中情境的立场和聚焦点而区分”[1]。小说《铁皮鼓》以奥斯卡的第一人称视角叙述。小说开头,奥斯卡仿佛独白一样地交代供词,以自供状开篇,将叙述者化身成了在疗养院中回忆往事的奥斯卡和经历往事的奥斯卡。相对于电影中奥斯卡的较为固定的叙述者身份,小说中奥斯卡的叙述者身份则在叙述主体和体验主体之间不停地变换,从而散发出独特的叙事魅力。
根据叙事学理论,“除了作为叙述人,第一人称叙述者还活跃于情节当中,亦即活跃于文本的行动、事件和人物的能动性塑形当中。而第三人称叙述者则在情节之外或‘之上’,尽管他同样也在文本之中。因为他不参与行动,第三人称叙述者的功能更是纯交际性的。与此相对照,第一人称叙述者则集叙述者功能和角色功能于一身”[2]。《铁皮鼓》这样的回顾性叙述小说的第一人称“我”,兼有两个主体,第一个是讲故事时的“叙述主体”,第二个是经历故事时的“体验主体”。奥斯卡叙述他出生前与出生后发生的事情时,作为叙述主体,他的眼光属于“话语层”,而被叙述出来的他的经历的眼光则属于“故事层”。两个时空中的两种叙事眼光表明了小说中有两个“我”,即追忆往事的奥斯卡和被追忆的往事中的奥斯卡,而作者在叙述时也有意地用“我”与“奥斯卡”进行了简单区分。如作者在每一章节以“奥斯卡”的眼光叙述他所经历过的新的往事时,都会先以“我”的眼光对疗养院的生活进行一番叙述。而在影片里奥斯卡的叙述始终是一种声音,这种叙述声音通过画外音的形式表现了出来,来向观众讲述关于奥斯卡的故事。双重眼光体现出奥斯卡在不同时期对事件的不同看法,也显现出不同的认识程度,这些差异构成了两个时空的对话。如作者在以体验主体的眼光叙述奥斯卡使朋友克普勒从床上离开的往事后,又以叙述主体的眼光叙述奥斯卡卧在疗养院的床上。“我这才明白,不仅奥斯卡的鼓复活了,克普勒也复活了。我们相互祝贺,亲吻面颊”[3]。从语境上看,这些都是被追忆的奥斯卡,是奥斯卡在经历那些事情时的眼光,即体验主体的眼光。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中,总结性片段往往属于回顾性质。奥斯卡描绘了克普勒离开床的活动之后,将叙述的眼光拉回到眼前。这时,叙事主体的“我”作了“我可以肯定地说,克普勒要对我实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因为当初我使他离开了他那面条厨房里的床,现在他要让我离开疗养和护理院里我的栏杆床”[3]这样回顾性的总结。
原著中的这些叙事技巧在影视改编时都被沃尔克·施隆多夫巧妙地进行了利用和改造。由于电影的时长较短,而文本篇幅较长,时间跨度较大,因而无法对其进行“全本”改编,影片只截取了原著三篇四十六章里的前两篇作为改编对象。由于镜头的因素,影像叙事更注重人称叙事的表达,重视以视听的分裂来对应人称叙事的差异。影片保留了原著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以直观的影像代替体验主体,以偶尔插入的画外音替代叙述主体,以奥斯卡的视点讲述自己的故事,在镜头的变换、场面的调度和奥斯卡的独白之间展现了那个特殊年代的况味百态。影片开头,当银幕上出现飘着缕缕白烟一大片马铃薯田上我外祖母劳作的脸的画面时,画外音响起,“我会远从我出生前开始说起,那时我可怜的妈妈尚未出世,我的外祖母安娜·布朗斯基仍然待字闺中,经常穿着她的四件裙子,坐在马铃薯田的旁边,时间是1899年,地点是卡舒贝中部”。随着这一叙事视点的展开,沃尔克·施隆多夫巧妙地改造了原著的叙事特点,将多种时态交织、随意丰富的叙事内容和充满反讽富有表现力的文本叙事语言转换成了大幅空间转换的影像叙事时空,重新确认电影的叙事功能,用现代的电影语言和丰富的电影技法将历史创伤和战后联邦德国重建的阴暗画面交织展开并将原著宏观的历史视野化入影片富有历史感的影像画面中,赋予电影以历史思辨色彩和哲学深度。
从叙事学上来说,小说叙事属于书面叙事,而电影叙事则属于影像叙事,二者的叙述方式不同。“书面叙事一旦落实为文字,便会引起三个时间系列即故事时间、叙述时间和阅读时间的交锋,而读者掌握着阅读的时间和节奏。书只让人看到言语,影片却使观众扩大了感知力,让其看到了活动的图像和书面语言,听到声响、音乐和口头讲的话”[4]。由于电影往往受到文学的影响,影片中的叙事会再现书面叙事的某些特点。文字具有无限的想象性,影像则具有一定的直观性,而这种直观性会部分地削弱这种想象的快感,转而用一种具象的斑斓画面取而代之。从书面叙事到影像叙事的转换过程里,《铁皮鼓》中的叙述方式相对地弱化和暗淡了。小说中的叙述方式是在疗养院的奥斯卡以自述的方式用一种非逻辑的病态口吻叙述的,叙事语言具有很大的跳跃性,叙事时间琐碎且跨度大,叙事形式变化多样,而影片中的叙述方式则相对正常,叙事时间相对清晰,逻辑顺序与时间顺序是一致的。
在小说中,作者在处理文本时间和叙事时间的关系时,不断变换叙述次序,顺时序叙述和逆时序叙述穿插进行,达到了魔幻荒诞的叙事效果,形成了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相交融的叙事风格。《铁皮鼓》开始时叙述的是自己最近的情况,“我把这种柔韧的纸拿在手上,掂量的时间并不太长。我取出十页,把其余的保存在床头柜里,又在抽屉里的照相簿旁边找到了钢笔,钢笔是灌满了的,墨水也不缺少,那么,我该从何写起呢”[3],然后叙述的进展逐渐地从现在返回到过去,“我要向不得不在我所居留的疗养与护理院外面过着混乱不堪的生活的诸君,向每周来探望我一次的、根本想不到我会储存纸张的诸位朋友,介绍一下我奥斯卡的外祖母。我的外祖母安娜·布朗斯基,在十月某一天傍晚的时候,穿着她的几条裙子,坐在一块土豆地的地边上……”[3],这种倒叙的方式造成了一种与叙述者所处的语境相疏离的忆旧情调。小说全篇的叙述次序不定,时而从顺叙变换为倒叙或插叙,时而在倒叙或插叙中又转入顺叙,从而造成故事情调、节奏等方面的改变。
在电影中,叙述者按从开头到结尾自然发展的顺序讲述故事,电影情节也是这样按照故事内容的次序前后衔接,电影的这种顺时序叙述使得小说中多变叙述方式的冲击力相对地减弱了,但却增强了故事的逻辑性,提高了故事的理解度和可接受度。导演沃尔克·施隆多夫重新梳理了原著所叙述的故事逻辑,按照因果关系对情节进行了重新安排,影片的顺时序叙述使得叙事主干与原著发生了偏移。小说以第一人称开头叙事时的焦点对准的是奥斯卡因涉嫌谋杀护士道罗泰娅姆姆而被强行送入疗养院后的生活,接下来叙事的主干是从奥斯卡外祖母怀上他母亲到他被送入疗养院之前的回忆,中间穿插着奥斯卡在疗养院生活以及他在病床上击鼓回忆往事。
“电影和文学同为时间艺术,两者都是在时间的流动延续和运动过程中来叙述故事、展开情节、表现人物”[5]。叙事是借故事传达人生经验和意义,讲故事是叙事的核心功能,而叙事内容的存在形态则是结构。“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都有三个基本的时间:事件时间、叙述时间和感受时间。事件时间是指作品中直接展开事件的时间;叙述时间是指用形象和语言进行事件交代的时间;感受时间是指观众和读者直接感受作品的时间。文学可以不受感受时间的限制,但影视必然受到感受时间的限制,而且,这种限制调节着事件时间的长短,也影响着叙述时间的安排。为了在有限的感受时间内,表现丰富的内容,影视艺术须要调节叙述时间”[6],叙述时间的调节必然导致情节的改变和叙事结构的调整。
从叙述层面来分析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的叙事结构,首先是文学作品历时性的表层结构分析。以奥斯卡自供状开篇的小说《铁皮鼓》,其主要故事内容可以简化为这样的几个基本事件:奥斯卡因敲鼓而成为大艺术家;成名后的奥斯卡产生厌世情绪让朋友告发他;奥斯卡因涉嫌谋杀而被警方强行送入护理与疗养院;奥斯卡在病床上擂鼓回忆往事;奥斯卡因案件真相大白而被无罪释放;奥斯卡迎来三十岁生日。整个《铁皮鼓》的小说情节就是在这个框架结构内展开的。通过影视作品与文学作品的叙事结构对比可以发现,电影《铁皮鼓》缩小了叙事范围,并没有涉及以上叙事,而是直接从1899年奥斯卡的家史开始进入回忆。“深层结构是作品潜含的文化意义,植根于一定文化中的深层社会心理”[1]。同为德国人,沃尔克·施隆多夫和君特·格拉斯一样都经历过那个时代,这使得他们在对二战前后德意志民族精神的反思问题上达成了共识,纳粹运动和波德民族矛盾在小说和电影里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展现。文学作品的影视改编实质上就是改编者运用现代影像技术对“历史文本”所进行的一次现代眼光阐述。君特·格拉斯从个人经验与文学创作的独特结合出发写小说《铁皮鼓》,而电影《铁皮鼓》的成就则归诸于庞大的制作团队和团队成员之间的复杂合作,它是沃尔克·施隆多夫对这部文学作品所作出的令人难忘的电影应答。在深层结构的表达上,文学与影视可以称得上是“异构同质”。从共时性的向度来分析两者的深层结构,《铁皮鼓》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都表达了相通的社会文化意义。小说和电影以二战前后的德国为背景,着重描绘了当时在希特勒的法西斯主义政权统治之下人民的物质精神世界。面对肆意的法西斯势力,人们冷漠、麻木、随波逐流,这种对心灵的摧残和对人性的压抑,由于奥斯卡的铁皮鼓与高分贝的尖叫声的表现而更加突出,奥斯卡个人的坚定反抗姿态在那个动荡年代和荒诞虚无的时代精神风貌下显得尤其冷静清醒。这种对历史的批判与对文化的反思在表层结构的遮蔽下含蓄而不直露,既隐蔽又公开。
文学与影视是相通而又不同的两种艺术,在进行文学作品的影视改编时首先应当正确认识文学与影视之间的关系。从文学与影视作为两种艺术表达方面来看,文学为影视提供了素材内容、思想基调以及读者所代表的潜在观众,而影视又掀起了观众重新回头阅读文学作品的热潮,促进了文学的进一步传播及其影响力。同时,文学作品的影视改编在借鉴与超越的基础上,创造出了双赢的艺术作品。从叙事学的角度来看,文学与影视同作为叙事艺术而相互借鉴,文学作品的影视改编通过对文学原著叙事视角、叙述方式以及叙事结构的处理和取舍,提高了两种形式的转换能力,达到了双赢的效果。所以,文学作品的影视改编是在文学与影视的双向互动过程中实现的,只有正确认识了文学与影视之间的关系,才能将合适的文学作品改编成优秀的影视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