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翰金
“Essay”来自拉丁文“exagium”,有“试验”“尝试”之意。作为文体的“Essay”首先在法国萌芽与发展,用以启蒙大众,具有理趣色彩,但法语中“essai”仍旧保留“尝试”之意。在19世纪晚期的德语世界,“Essay”渐渐脱离作为启蒙的表达形式,发展出具有鲜明的形式特征、批评特征的论说文。齐美尔率先获致论说文“形式大于内容”的特征,他认为真理在于过程,而不在于表征的内容,强调非完整性与体系性,为论说文形式特征定下基础。阿多诺延续并发展了齐美尔的观念,认为论说文是一种理想的批评文体,带有强烈批判色彩,其论说文具有强烈的“断片”特点,打破了学院式平衡严密、并置互证的阐述方式,具备鲜明的辩证特点,批判同一性,反对体系化,强化对形式的追求与思维过程的呈现。卢卡奇认为论说文是“一种艺术形式,一种自律和对一个自律的完整的生活的彻底赋形”[1]143,他强调论说文不在创造全新形式,而是在已有的形式中寻找秩序、模型。阿多诺与卢卡奇都从论说文的形式特征出发,二者的论说文观念及实践都体现出了鲜明的哲学意涵与审美追求。
卢卡奇与阿多诺阐述论说文观念时都谈及艺术。卢卡奇认为科学用内容来影响人们,艺术则以形式。一个提供事实和关联,一个提供心灵与命运,二者不存在替代或过渡的关系,仅在内容消融于形式中时纯粹的艺术便应运而生。论说文正是一种艺术形式般的存在。“艺术科学当然是存在的,艺术科学也必须存在。”[1]136在这里,卢卡奇认定艺术科学为特别的表达方式,直接呈现问题本身,消弭中介。同时他以命运的关系作为艺术作品的表征。在《心灵与形式》中卢卡奇说道:“所有的作品都用命运关系的象征方法来再现世界:命运的问题在任何地方都决定形式的问题。这种统一、这种共存如此强烈,以致没有一种因素可以脱离其他而单独发生。”[1]128显然,卢卡奇呈现的是对总体性、普遍性的追求。卢卡奇将心灵现实分出两种类型:一个是生活(das Leben),另一个是活着(das Leben/Living)。这种二元性同样发生在表达形式上,“表象”(Bild)与“意义”(Bedeutung)二者对立。两组对立关系恰恰说明现实社会生活的异化与破碎,割裂的共存实质是总体性的缺失,因而卢卡奇对于总体性生发出一种向往和呼唤,以期通过主客体统一的秩序来达到整体性。
阿多诺将论说文当作沟通哲学与艺术的形式,常培杰总结论说文是在“具备哲学理性的同时,从艺术的丰富感知与经验出发,保存哲学抽象和概念体系压抑的感性要素”[2],还提到阿多诺论说文的哲学内涵主要指对“同一性”哲学的批判,是“非同一性哲学”的表征。阿多诺的“非同一性哲学”对柏拉图以来寻求思维与存在同一性的观点进行批判,阿多诺关注的不是具有普遍性的“理念”(Idea),而是丰富的客观经验,是往返于内部形式与外部社会历史条件的思考。“‘论说文’就决不是从主体、主观出发,轻松‘交流’我们关于客体的思想的方法,而是从客体、客观出发,表达思想之于它的对象的方法。”[3]124正因客体经验具有丰富多样性又流逝变化,而拥有具体性与“非同一性”,论说文能自觉摒弃具体实践对于整体性、延续性的追求,具备一种“自我相对性”。
卢卡奇追求“总体性哲学”,期望通过主客体统一共存的完满来获致救赎的理想目标;阿多诺则追求“非同一性哲学”,反对总体性的压抑,具有鲜明的内在批判及意识形态批判色彩。这一点,阿多诺比卢卡奇走得更远。
在哲学思维上,卢卡奇与阿多诺保持“总体性哲学”与“非同一性哲学”;在论说文结构上,一个坚持“追求秩序”,另一个则是“反对体系”的姿态。
卢卡奇在《论说文的本质和形式》中提及“论说文总是在说那些已被赋形的东西,或至少说那些过去已经存在的东西……它不是从空洞的无物中创造新事物,而是创造那些曾经存在过的秩序”[1]132。卢卡奇期望论说文能够作为一个规范的模型,对已经存在的事物重新建立序列,借助形式来传达出生命、心灵的暗示。而这种追求需要确保有效的秩序,要求有合理的想象力。这一点正是卢卡奇“总体性哲学”的有力佐证,他期望所追求的秩序能够与作品中的一切具有高度的契合性,追求真理的表征同时能够“精确地召唤日常生活的平庸的自然主义真理”,并借此发现唯一的现实。就此看来,论说文对尺度与秩序的渴望即是获致终极理想的方式,而它本身已拥有特定的价值与事实,“对待生活总体的一种原发性的根深蒂固的态度,一个最后的不能再缩小的体验可能性范畴”[1]143。卢卡奇论说文在看似破碎的形式中仍能保有一个内在体系,呈现的尽管是一个思考、判断的过程,但仍涵括一个完整的世界。
在阿多诺那里,他不直接定义概念,而是通过概念间的否定性差异关系来呈现概念,极力避免概念的压抑性,以实现客观经验的精确性。这一点受到了“非同一性哲学”思维方式的牵引。阿多诺着眼于多元无限的客体经验,体现了“客体优先性”,这一选择决定了阿多诺论说文视角的丰富性与流动性。在《作为形式的论说文》中,阿多诺还提出了“Versuch”即“试验”这一特征来为论说文形式特征作出自己的阐释,客观现象的瞬时性、流动性、非线性也要求阿多诺在论述时不断地切换视角,这也是其选择并置互证的表达方式的必要因素。为实现对同一性的批判,打破思想内容与表征的矛盾律,实现论说文文体对于客观现实经验最大程度的尊重与保存,阿多诺采用并列的结构,保持客体的原本样貌,“温柔地改变了‘明白清楚的感知’的典范和不容置疑的确定性”[2],与抽象的概念体系形成对立。思维中内在逻辑关联与连续性的要求被不断挑战,带来的影响直接作用于文体的建构模式。阿多诺延续本雅明的“星丛”观念,形成“星丛”文体建构,他将逻辑瓦解,其论说文中的各个片段互相独立,看似互不关联,却围绕一个核心理念聚合。阿多诺坦言对寻求“本源”和“第一性”的排斥,“无法继续建构一个具有常见序列方式的推理的整体结构……只好把一系列不完全的合成材料汇集在一起,并根据同一轴心的思想将它们加以编排,使其具有同样的分量和相关性”[3]105。阿多诺不建立秩序,而是遵循客体自身的原则,使真理自身的意义在处于并列关系的格局中自然呈现。繁复交错的思维呈现、并置互证的表达方式、反讽抽象的文体特征决定阿多诺论说文的艰涩,被称作“不可译的文体”[4],阿多诺也在践行着反体系的哲学追求。
卢卡奇是在异化的社会现实中呼吁和谐美好的“总体性”,以期留住失落的心灵与精神;而阿多诺与体系对抗,以“非同一性哲学”来揭示想象的虚假性。二者的思维、途径、文体策略有异,却同样在关于论说文的形式阐述上呈现出对浪漫与现实的考量。
《生活和形式的碰撞——索伦·克尔凯郭尔与里季娜·奥尔森》一文中,卢卡奇提出“姿态”一词,认为它是表达价值的形式之一,是“自身完美中的惟一事物,就是那惟一的现实,它是一种非常纯粹的可能性”[1]146。通过克尔凯郭尔与里季娜的爱情故事,卢卡奇对“姿态”如何用于表达生活进行阐述,认为“姿态”是最为纯粹的事物。可以说,卢卡奇借由克尔凯郭尔骑士之爱对于形式的渴求与坚持来揭示自身关于论说文形式的信念。《浪漫主义哲学——诺瓦利斯》一文中,浪漫主义对于卢卡奇的影响清晰可见,诚若他所说的:“……通向内心的道路,只通向所有事实的有机结合、事物影像的一个美丽和谐,而不是对事物的控制。”[1]174卢卡奇对和谐的整体性有强烈的追求与向往,他所要求的和谐是主客体有机结合,不存在控制,而“总体性哲学”渴望建立合理的秩序。卢卡奇将“形式”或者说“姿态”作为一种途径,指向人文理想,对总体性、普遍性的向往充满浪漫主义色彩。
相比之下,阿多诺对同一性的批判、总体性呈现的排斥更扎根于现实的土地上。他认为论说文作为超群的批评文体,应综合形式要素与外部社会历史,但“他并没有把这一观念自觉地放置在现代资本主义过程中加以审视,而是着重强调了它的救赎功能即主观的方面,这可以算是一种乌托邦式的情结”[5],这也是阿多诺对于本雅明观念的异质性理解。“真理的获致与真理的表征密不可分”,阿多诺始终坚持“客体优先性”,但他无意获致结论,只是将思维过程呈现出来,这也是他对于异化的社会现实所采取的祛魅手段,不停留于浪漫的乌托邦,而用具有试验性的文体来呈现客观经验的“暂时性”,捕捉现象中的真理,揭示虚假的想象,打破预设观念与先验条件的限制。
作为一种试验性质鲜明的文体,论说文反映出了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的话语表达方式的特点,卢卡奇与阿多诺都给出了自己关于论说文的阐述与尝试,明确形式特征的前提下,二者哲学思维、途径与风格的差异无疑为论说文的发展奠定了重要基础,通过分析,我们能管窥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理论的嬗变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