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撞与超越：论《别告诉她》的文化和解

梁 超 詹书权

《别告诉她》(The Farewell)是美国华裔导演王子逸创作的一部全华裔演员阵容、反映新时期中美文化冲突的家庭喜剧。2019年影片上映后广受好评，目前已经获得包括第77届美国电影电视金球奖最佳女主角、第73届英国电影学院奖·电影奖·最佳非英语片提名等在内的众多奖项。电影围绕一个跨国大家庭展开。长住中国长春的奶奶被确诊为肺癌晚期，一家人不愿告诉她真相，遂以长孙浩浩举办婚礼为由，分别从日本、美国回到长春与老人告别。比莉6岁前一直和奶奶生活，后随父母移民美国。得知奶奶身患绝症之后，比莉不顾父母的阻拦回国看望，因家人决定对奶奶隐瞒病情而产生强烈的内心冲突。她积极地发现、质问、体验和沟通，最终实现自我的和解。影片客观呈现中美两国的社会现实和发展变化，通过喜剧的形式淡化悲剧的内核，用东方亲情消解中美文化的冲突。

一、从冲突到和解：亲情与爱的共鸣

奶奶身患肺癌，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遵循中国的文化传统，家人选择不告诉奶奶实情。在美国长大的比莉认为知道实情是奶奶的权利，对奶奶隐瞒真相涉嫌违法。是否隐瞒病情成为折射中美文化差异的一面多棱镜。

父女之间的一次促膝长谈，自然而清晰地向观众呈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比莉代表美国价值观的追求自由和人权，父亲在接受美国价值的同时保留中国重视家庭的传统。家庭是个体开始的地方，是构建个人身份认知的基本框架。西方文化强调自由人权与个人价值，而东方文化突出个人与家庭的关系，认为家是一个集体，是每个成员生命的一部分。在比莉看来，生命是奶奶的，应该由她自己来做决定。“万一她有事情要交代呢？”“万一她要和大家说再见呢？”站在父亲的角度，如果告知实情，奶奶确实拥有了知情权，随之而来的心理压力与精神恐惧有可能先疾病一步将奶奶击垮。“我们之所以不告诉她，就是为了分担她的思想压力。”善意的谎言的背后是亲情与担当，隐瞒实情是为了家人共同承受疾病带来的苦痛。最终，比莉的家人选择隐瞒真相，希望奶奶轻松祥和地度过最后时光。比莉和父亲都无法说服对方。

在奶奶身边的日子，比莉内心无比煎熬，多次欲言又止。与此同时，在与奶奶的朝夕相处中，在大家庭的切身感受中，比莉对亲情的体悟愈发深刻。奶奶的慈祥与包容、作为家长对所有家庭成员的关怀备至，都深深地镌刻在比莉的心间。

故事的高潮是婚礼。为了筹备婚礼，奶奶拖着病体亲力亲为，四处张罗，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在热闹、喜庆的中国传统婚宴上，客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主人却再也无法掩饰悲伤的情绪。大伯在舞台致辞时失声痛哭，内心的悲痛通过喜极而泣表现出来，表弟在自己大喜的日子也禁不住热泪盈眶。目睹这一切后，比莉的心绪也发生了变化——她加入了隐瞒真相的队伍，修改了奶奶的检查结果。从最开始的执意说出真相到最后为了奶奶的快乐选择隐瞒病情，一个拥有跨文化背景的华裔青年在离开了成长环境回归原生文化时，放下自己的坚持，接纳自己不甚熟悉的根源，这正是影片所探讨的深层意涵。比莉态度的转化过程就是一个心理成长的过程，是一个超越文化冲突实现自我和解的过程[1]。

二、从荧屏到现实：荒诞的后现代告别

《别告诉她》是一部喜剧影片，其喜剧效果是由一系列荒诞的后现代情节编织而成的。影片最富喜剧效果的是婚礼桥段。婚礼是神圣、庄严、隆重的人生高光时刻，圆满的婚礼仪式不仅是为了把幸福昭示天下，更赋予新人对于家庭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彼此的人生从此步入一个新阶段[2]。

电影中的婚礼却是一场没有彩排的表演，纰漏百出。由于新人彼此才认识三个月，远远没有达到心灵相通、行动默契的程度，所以拍照时浩浩和新娘动作生硬、表情僵化，完全没有新婚的喜悦和彼此内心相互倾慕的流露。奶奶只好亲自上前教他们摆姿势，嘴里念念叨叨对新娘的不满。婚宴开始，宾朋满座，推杯换盏，热闹非凡。奶奶和亲朋好友说说笑笑，喜上眉梢。然而，家人内心很清楚，这是一场和奶奶的告别。人生告别和婚礼致辞就这样奇妙地结合在一起。首先是大伯上台发言，借着感恩母亲涕泪俱下，然后是浩浩在台上无声的哭泣。来宾皆以为他们是喜悦的泪水，继续欢声笑语，悲喜交加的婚礼镜头充满了荒诞的喜剧效果。

镜头之外，电影也充满后现代色彩。整部电影基于一个真实的谎言，带有导演王子逸的自传色彩，主角比莉扮演的正是王子逸自己。请演员来演现实中存在的人物，让比莉的表演既容易又困难。电影中姨奶奶这一角色由王子逸的姨奶奶所扮演，这一角色安排模糊了电影和现实生活的界限。电影的主角之一，赵淑珍饰演的奶奶，是全家人告别的对象，也是筹办婚礼的主要原因，更是整部电影拍摄的起因。富有戏剧性的是，现实中，故事发生六年后，曾经患癌症的奶奶依然健康地享受着晚年生活，并且作为结尾的花絮走进了电影，顿时让所有泪眼婆娑的观众破涕为笑。这种将生活与影片结合、现实与虚拟并置的后现代主义创作手法在表达喜剧效果的同时，也告诉观众：在生死面前，中西方的文化的冲突与纠结，孰是孰非，并不重要。

三、从边缘到并置：华裔电影的进阶

从《喜福会》到《别告诉她》，西方电影中的华人形象和叙事主题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变迁。

《喜福会》是西方后殖民主义的他者再现。《喜福会》中的母女两代人都是美国文化的“他者”。母亲们带着美好的愿望和对故国的无限眷念不远万里来到美国。正如吴精美所说：“我的母亲认为美国是一个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的国家。她在中国失去了一切，但她相信在美国一切都会变好。美国是她的梦想。”但是美国并非如它所标榜的那样宽容。映映嫁给了一个美国白人，但她并未因此得到美国的认同和接纳，因为美国法律不允许美国的白种公民与华人结婚。影片的名字“喜福会”是四个母亲的麻将俱乐部，是四个西方文化的“他者”在美国被排斥、被孤立情境下的报团取暖。她们无法适应美国式的生活方式，在家庭生活中与丈夫和子女的交流存在严重的语言障碍，“喜福会”成为她们聊以自慰的异托帮。她们的女儿在美国土生土长，从小接受西方教育，心理上认同美国文化和价值观念，甚至为了融入美国不惜与自己的母亲决裂。她们长大后才发现，作为华裔女性，她们不仅受到种族歧视，还被性别歧视。她们依旧是美国文化的边缘人，是种族和性别的“他者”[3]。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喜福会》只是一个影像符号，一种象征。在好莱坞大获成功后，《喜福会》的主角们依旧在狭窄的生存空间中挣扎，一如影片中所呈现的，继续遭受西方文化的歧视和偏见。

同样是探讨中西方文化的差异，与《喜福会》中西方文化对东亚文化居高临下的审视不同，《别告诉她》将两者放在并置的平等地位进行考察。

入住酒店的时候店员问比莉：“中国好还是美国好？”比莉回答：“不一样。”一问一答都体现了当下中美社会的现实情景。服务员的工作性质让他有机会接触较多出国或者回国人员，他的问题正是中国社会的普通人从特定角度对中美之间经济关系的观察和认知。改革开放后中国经济快速发展，目前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是在文化层面，中国普通老百姓对昔日西方强大的异国想象短期内依旧难以抹去。同样，比莉的回答并非为了照顾中国人的感受而进行的礼貌性答复，这是她切身体会的自然流露，不会产生任何违和感。

大家庭聚餐过程中的对话是中西文化碰撞的经典写实。姑姑问比莉“在美国多久挣100万美元”，比莉回答“很久”。姑姑进一步问道：“那为何还要去美国？在中国，那可是分分钟的事。”对于当今美国普通人而言，赚取100万美元确实并不容易。“那为何还要去美国”体现了早期中国人留美的功利主义思想仍然存在于很多中国人的潜意识中。“在中国，那可是分分钟的事”映射中国经济数十年高速发展过程中普通人民物质生活的极大改善。虽然表达有所夸张，但是面对归国人员时的坦然与自信彰显了人民对中国现在以及未来发展的信心满满。对美国物质财富的异域想象、归国人员的真实回应和中国蓬勃发展的客观现实，再次直观地展示了人们对中美两国进行比较认知的矛盾与困惑。

奶奶让比莉找一个可以照顾她的男人，比莉反问奶奶的老伴是否能照顾她，奶奶的回答是“女人还是要自给自足”。这既是奶奶数十年生活的总结，也反映了中国社会的快速变迁和人们价值观念的急速更新。在《喜福会》中，华人主角在华时是中国男人的附庸，到美国以后变成白人男性的附庸，并没有真正的性别平等和独立的身份。比莉的奶奶从旧社会一路走来，经历了多个时代，见证了中国的发展壮大，尤其是女性的自由和解放。影片中，比莉的奶奶操持着里里外外的大小事务，重要的事情更是一锤定音。在中国，性别平等已经深入人心。

四、结语

在中美文化差异的大背景下，影片《别告诉她》呈现出多面向的探寻和追问。谎言与真相、法律与亲情、喜剧与沉思、边缘与并置，最终在碰撞中实现超越，打破了华裔电影的常规叙事，因而更具深度和艺术感染力。影片同时为全球化时代跨文化的交流与碰撞、民族国家个体面临文化冲突时的迷茫与调适提供了广阔的思考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