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荣 朱新福
(1.广东石油化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茂名 525000;2.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6)
今天,地球和包括人类在内的地球生灵遭受气候异变(climate change)(1)20世纪80年代后期,科学家指出,地球大气层二氧化碳含量增高会导致气候异变。今天想象中的气候异变噩梦正在逼近,2017年,夏天酷热,俄罗斯和阿拉斯加的永久冻土融化,产生冰洞,南极巨大冰块分离。2018年和2019年,美国加州山火持续爆发;2020年,澳大利亚山火灾难;2月9日,南极北端西摩岛测得气温高达20.75℃。的威胁。气候异变在空间方面表现为环境灾难冲击的不均匀分布,在时间方面表现为气候异变威胁人类和非人类后代的生存环境。气候异变话语在西方国家被认为是“使用气候破坏话语撰写的故事和叙事,只反映精英群体的生活和经历”[1]215,未能联系和动员公众去应对气候异变,从而形成了一种集体沉默的局面。究其本质,气候异变在科学上是复杂的,政治上则沦为套话,导致了一种阻碍采取实质性气候行动的麻痹思想。
气候异变挑战了西方国家的文化再现形式。气候小说(Cli-Fi)(2)气候小说(climate novel, climate fiction)可以理解为涉及人为气候异变的文学作品,作品中的气候异变现象不只为故事情节发展提供背景,同时也是该类小说叙事的固有部分,对小说的人物、情节、构思有着极大影响。气候小说主要对环境危机的形成、环境危机造成的后果及其对社会的影响进行深入探讨,从而让人们对气候异变有更深层次的理解。根据特雷克斯勒(Adam Trexler)和琼斯-普初(Adeline Johns-Putra)的调查,截至2011,英语文学界出版了200本气候小说。参见Adam Trexler and Adeline Johns Putra,“Climate Change in Literature and Literary Criticism”, WIREs Climate Change,2(2011),第185-200页。的出现反映了人们对于地球状况的集体焦虑。美国当代作家金索沃尔(Barbara Kingsolver)是知名气候作家之一,获得了多个奖项,包括“《作家文摘》(Writer’s Digest)颁发的20世纪最重要的作家奖”,并在2000年获得国家人文奖章。她的小说《突变的飞行模式》(FlightBehaviour,2012)被《华盛顿邮报》誉为“年度最佳小说”和气候小说代表作。她的作品关注环境自然,例如以美国西南部为背景的《绿豆树》(TheBeanTrees,1988))和以刚果(Congo)乡村为题材的小说《毒木圣经》(ThePoisonwoodBible,1998)。作为土生土长的美国南部阿巴拉契亚(Appalachia)人,她属于以阿巴拉契亚作家为主的阿巴拉契亚文学群体。由于阿巴拉契亚的采矿经济剥夺土地并剥削工人,阿巴拉契亚文学和文化作品成为反思环境问题的一个主要领域。一些非虚构类作品,如美国公共广播公司(PBS)的四集纪录片《阿巴拉契亚山脉与人的历史》(Appalachia:AHistoryofMountainsandPeople,2009)和埃勒(Ronald Eller)的作品《不平的土地:自1945年以来的阿巴拉契亚》(UnevenGround:Appalachiasince1945,2008),从社会历史与环境的角度审视阿巴拉契亚地区。这两部作品,还有许多关于该地区的虚构类作品,揭示了资本主义消费社会的商业模式危害了阿巴拉契亚的景观、文化和当地人。金索沃尔的小说《丰娆夏日》(ProdigalSummer,2001)和《突变的飞行模式》以阿巴拉契亚为背景,但这两部作品的主题扩展了声讨煤炭公司的单一主题,涵盖了包括生物多样性、人类对动物的主宰和气候异变等多元主题。《突变的飞行模式》更突出地将气候异变现实与描绘阿巴拉契亚人如何应对渗入日常生活的气候异变的感人叙事融合在一起。
《突变的飞行模式》反映了当代人对于气候异变的否定思想(Denialism)(3)否认气候异变,是否认或无根据地怀疑气候异变事实,与气候异变的科学共识相矛盾。一些社会科学研究分析这些否定气候异变的立场,视之为否定思想的表现。在人类行为心理学中,否认思想指的是一个人选择否认现实,以逃避心理上不舒服的感觉,本质上是一种非理性行为。。小说以年轻女主人公黛拉洛比娅(Dellarobia Turnbow)逃避婚姻以及具有迁徙习性的蝴蝶——君王蝶(Monarch Butterfly)逃避灭绝命运两条线索并行。黛拉洛比娅生活在阿巴拉契亚山以东田纳西州(Tennessee)一个基督教小镇羽镇(Feather Town),她生活贫 困且婚姻不幸,但对于科学和教育充满热情。最终,她决定结束婚姻,带着孩子上大学,追求科 学。与此同时,作者聚焦一类蝴蝶的命运。君王蝶是一种著名的有迁徙习性的蝴蝶。气候突变 迫使君王蝶突然改变迁徙路线,逃到位于田纳西州南部,以此作为越冬基地。小说中的人物、昆虫学家拜伦(Byron)博士指出,蝴蝶飞行模式突变与气候异变存在密切联系。[2]94小说对于气候异变时代人类与非人类物种后代未来命运的关注体现了代际正义主题。小说标题中的“逃避”(Flight)一词有多重含义:君王蝶逃避灭绝命运,黛拉洛比娅逃避空壳婚姻以及当代人逃避气候异变现实,等等。
代际正义概念首先由美国政治哲学家罗尔斯(John Rawls, 1921—2002)提出。罗尔斯的《正义论》(ATheoryofJustice, 1971)聚焦“正义储存原则”(just savings principle),该原则不仅为上一代人为下一代人奉行节约原则提出建议,而且在代际正义领域内为环境保护主义思想奠定了基础。根据罗尔斯的代际正义理论,代际责任要求每一代人“留出……适量的实际资本”[3]285,即每一代人必须把维持公正社会的制度和条件所需的社会、经济、文化和环境资源传给下一代。在21世纪气候异变语境中认识罗尔斯代际正义理论,需关注两个关键点。其一,要认识到“实际资本”不仅仅是经济资本,还包括各种形式的资本存量。罗尔斯资本概念可被理解为“一定数量的实际资本,包括处理内部危险和犯罪的能力,以及对于外部威胁或侵略的潜在反应能力”[4]305-306。这里的“外部威胁”可以理解为包括气候异变等环境威胁。其二,在罗尔斯的代际正义体系中,可以把基本的环境需求如水、空气和土壤等放在社会初级产品的类别中,并认识到环境正义处于罗尔斯代际伦理的前沿,“自然资源显然是初级商品,因为它们符合罗尔斯对初级商品具有‘万能手段’的一般定义。……环境是罗尔斯社会初级产品的象征”[5]149。可见,罗尔斯代际正义理论可为分析气候小说提供理论依据。
罗尔斯代际正义理论也存在不足之处。尽管他就代际正义的时间和道德层面进行了阐释,但他没有将非人类物种的后代考虑在内,他的代际正义理论“至多暗示父母关爱,只对人类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感兴趣”[6]175。在此基础上,21世纪生态批评以“代际正义”为重要主题,突破了罗尔斯关于人类代际的局限,体现了一种超越人类中心主义并包括代际和种际间权利的扩展的概念。尼克松(Rob Nixon)的著作《慢暴力与穷人的环保主义》(SlowViolenceandtheEnvironmentalismofthePoor,2013)代表生态批评第三波浪潮的主题从环境正义向代际正义的转向,揭示了由于气候异变、森林砍伐和战争等造成的在时间上位移的“慢暴力”。[7]4第四波生态批评也呈现代际正义主题,例如琼斯-普初(Adeline Johns-Putra)分析比较了《冰人》(TheIcePeople,1998)和《突变的飞行模式》两部小说,指出“具有环境意识的传承观(environmental posterity)”[8]106不仅关爱人类的后代,也关注包括人类和非人类生物圈的未来存续问题。纵观从罗尔斯代际正义理论到21世纪生态批评“代际正义”内涵的演进,这一概念已开始在伦理维度考虑了非人类物种的后代。但目前的研究尚未论及在气候异变时代维护代际正义的途径,这就成为生态批评进一步探讨的空间。
作为关注气候异变和全球变暖的气候小说如何展现气候异变语境下人类后代与非人类物种后代的共同风险?气候小说如何揭示社会不同阶层对于气候异变的反应?气候小说如何促进人类认知范式转变并有助于我们在气候异变时代实现代际正义?这是本文要阐释的要点。本文依据罗尔斯的代际正义理论,从君王蝶的突变飞行模式、美国社会对气候异变的否定思想和维护代际正义的途径等三个层面探讨如何在气候异变时代维护代际正义:君王蝶迫于气候异变而改变基因中的“飞行模式”,促使黛拉洛比娅认识到气候异变对非人类物种和人类后代的威胁,从而决心摆脱不幸婚姻并追寻科学;社会不同阶层否定气候异变真相的思想威胁了代际正义;黛拉洛比娅一家与君王蝶种群生存机率的反差促使读者反思如何在气候异变时代维护代际正义。
小说赞美了君王蝶为了繁育后代而演化成的复杂而精妙的本能代际动力(intergenerational dynamics)。大自然经过亿万年演化,造就了君王蝶跨越代际的迁徙模式。君王蝶每年八月左右从繁殖场所加拿大和美国北部出发南飞,十月到达墨西哥中部米却沃肯州(Michoacán)的安甘格尔镇(Angangueo)[2]146丛林聚居地冬眠。春天,君王蝶为追寻食物马利筋草北飞,沿路产卵并孵化幼虫。个体蝴蝶生活六周后死亡,下一代继续北飞。君王蝶历经四代才能完成一次迁徙。君王蝶的迁徙是依靠生物钟的反射性记忆的直觉行为,它们跨越上万英里而不迷路,这个奇迹并不是由个体蝴蝶完成,而是由群体组成的“复杂体系”[2]200共同创造。
小说中的君王蝶作为悖论,象征大自然的脆弱短暂之美和全球变暖风险。小说开篇,17岁就奉子成婚的黛拉洛比娅打算通过婚外情暂时逃避空壳婚姻。有一天,她看到自家农场土地的山谷中如同火焰云般的君王蝶:“橘黄色火花雨从单个树顶出现,形成火焰,像篝火被松树枝拨动后火势变大的那样变旺,火苗像龙卷风的漏斗状云,以螺旋方式上升,明亮的龙卷风闪光照亮灰色天空。”[2]14橘黄色火焰云是聚集飞行的大批君王蝶,它们因全球变暖而发生基因突变,改变迁徙线路,在演化史上第一次错误地降临在田纳西山谷。
君王蝶沟通了气候异变的不同层级(scale),成为抽象的气候异变的具体视觉符号。环境学家克拉克(Timothy Clark)受气候异变启发,提出了“层级效果”(scale effect),该概念不仅包括造成气候异变的时间和空间错位,也包括物种间的错位。[9]100小说中错误降临的君王蝶处于一个更大的地理、历史和文化的环境系统。这一环境系统在地方、人群和社区等不同地理和文化的层级间滑动,沟通各个层级,体现了气候异变蕴含的星际交互联系。黛拉洛比娅了解到人类造成的环境破坏威胁了君王蝶的生存,可能导致这一种群覆灭,甚至物种灭绝。阿巴拉契亚山与原墨西哥越冬繁育地在生态和气温方面存在差异,当地节令错乱,冬季过暖,间或出现暴冷,“气温持续下降”。[2]245暴雨不断,河水漫过河堤,树木被连根拔起,泥石流频发,类似《圣经》中描写的诺亚方舟情景。[2]135气候异变引发的季节循环紊乱和温度变化对植物和动物种群造成致命打击,破坏了生态平衡。物质生态批评认为物质皆有叙事力,世界上的生物圈与符号圈形成物质-符号网。[10]5蝴蝶种群的繁衍依赖于基因中的符号系统,君王蝶将迁徙路线以基因方式稳定遗传,生生不息。“蝴蝶除了相信自己的符号世界和与季节变化对应的太阳角度外,别无选择,但这一体系内部的某种东西背叛了它们。”[2]245君王蝶作为叙事者,讲述着物种灭绝的故事。这绝非危言耸听,2019年联合国关于生物多样性的报告指出,气候异变和物种丧失相互交织,并警告,主要由于人类行为,超过100万种动植物的灭绝近在眼前。(4)参见EAERE, Eureaupean Association of Environmental and Resource Economists,“IPBES 2019 Global Assement Report on Biodiversity and Ecosystem Services”,https://www.eaere.org/policy/ecosystems-biodiversity/ipbes-2019-global-assessment-report-on-biodiversity-and-ecosystem-services.
小说多处采用类比的叙事手法,将蝴蝶与人类的孩子并列,表明蝴蝶与人类及其后代共同面临气候风险。黛拉洛比娅的“火焰色头发”与蝴蝶颜色一样,蝴蝶的颜色也让她想到自己夭折的早产儿“覆盖全身的绒毛颜色像她的头发颜色”[2]14,暗示人类与蝴蝶的生命同样重要,但“大多数人对此不加关注”[2]316。墨西哥民间信仰认为,君王蝶是死去孩子的灵魂,这种信仰与黛拉洛比娅对于夭折孩子的悲哀情感相呼应。[2]379她说:“其中一只君王蝶是我们家的。”[2]583小说中还描写了由于砍伐森林而导致山体滑坡,使当地不少孩子不幸遇难。气候异变迫使君王蝶为了物种繁衍而改变基因中的迁徙模式,降落到错误的地方,这幅人类世时代(Anthropocene)的昆虫迁徙图作为一种独特的叙事,描述了人类活动影响地球环境造成气候异变的现状,促使人思考人类对地球、人类与非人类物种未来的伦理责任。
《突变的飞行模式》一方面是关于蝴蝶的突变“飞行模式”的故事,另一方面是关于当代西方社会否定气候异变的思想威胁代际正义的叙事。金索沃尔坦言:“这是一部关于逃避行为的小说,讲述我们一直在逃避可怕真相。”[11]小说叙述了当代人在面临气候异变时的“逃避模式”所体现的否定思想,批评了人们拒绝认为有必要为应对环境风险而采取行动:“如果斗争和逃避是两个选项,逃避更容易。”[2]231小说描写了由于宗教信仰的影响、媒体对真相的回避、美国政府的不作为以及农民阶层的贫困等因素导致否定思想盛行的现象。宗教信仰使得信徒从宗教视角认识自然。田纳西南方原教旨主义盛行,当地人认为自然现象是“上帝意愿”的反映,黛拉洛比娅也以为山中的火焰云是神的旨意,“显示了超凡脱俗的美,荣光的灵视在半路上阻止了她”[2]15。此外,小说暗示资本主义媒体作为一种产业,承受着收视率、读者数量和利润的压力,难以创作表现气候灾害的叙事。小说人物蒂娜(Tina)是个媒体人,她一心只想借助君王蝶提升电视节目收视率和扩大广告覆盖面。蒂娜对于媒体的定位是赢得更多利润而非揭示真相,因而她回避涉及君王蝶与气候异变之间关系的报道,是一个只会“缩略任何事物”的媒体人。[2]200
小说还揭示了美国政府只重视经济资本,忽视环境资源匮乏会导致气候灾难等外部环境威胁。美国政府的行为助长了否定思想的泛滥。当初乔治·布什政府怀疑科学在公共领域中的合法性;特朗普政府和布什政府一脉相承,甚至于2017年退出巴黎气候协议。这一切都表明了美国政府在气候异变问题上的否定思想倾向。此外,国会的僵局日益加剧,使得两党在任何问题上都难以采取行动。各级州政府也不时掩盖环境真相。金索沃尔指出:“当地官员故意给我们错误信息,抵制各种减缓碳排放的环境规则,原因是他们被当地的巨头,即煤矿公司控制和左右。”[11]美国资本主义消费社会“一方面承认后现代社会进行极端转变的必然性和不可避免性,另一方面又陷于各种矛盾之中不能自拔”[12]272,最终使人类社会“没有救生筏”[2]394。
小说的主题之一是环境资源匮乏会导致后代陷入贫困,威胁代际正义。“当贫穷将变得如此严重和普遍,以至于可能所有人会放弃正义原则,陷入霍布斯自然状态(5)“自然状态(State of nature)”是一个道德及政治哲学的概念,假想人类在社会状态存在以前的生活状况。英国的政治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1588—1679)在他的著作《利维坦》(Leviathan,1651)中提出“自然状态”和国家起源说,认为在国家建立前的“自然状态”下,每个人都有一种自然权利去做任何他认为必要的事来保护自己的生命,而这样的生命是孤独的、贫穷的和粗野的。参见《利维坦》第十三和十四章。。”[13]34环境资源可作为所有其它社会活动的必要先决条件,根据罗尔斯的差别原则和代际公平节约原则,在环境资源稀缺的情况下,环境资源成为代际正义语境中分配公平的主要因素。贫困使得广大弱势群体不能将日常行为与认识气候异变的严重性相结合,从而在行动上加剧环境恶化。阿巴拉契亚乡村在历史上属于贫困地区,呈现为“牺牲者形象”。[14]13君王蝶的到来发生在2008年经济危机时期,由于农业歉收和经济危机前申请的贷款无法偿还,羽镇人“被困住了”。[2]208砍树是偿还债务的捷径[2]174,皆伐法(clear cutting)比有选择砍伐法获利更多。黛拉洛比娅的公公贝尔(Bear)为避免破产,签订了砍伐自家树林的合同,还准备用DDT驱逐蝴蝶。[2]55他宣称毁坏的“只是树”,不是“金矿”。[2]45这种只注重经济效益的行为表明,在资本主义消费社会,农民对经济问题只采取短视的解决方案,“他们在生活中做出与他们个人长期利益以及与他们人类社区,他们的生态区域社区与生物圈的长期健康背道而驰的决定。”[2]159尽管新自由资本主义带来的环境恶化将导致“内化利益,外化风险,以至于我们能意识到外化的风险被传给未出生下一代的强大力量”[7]14,但由于气候异变与其他环境问题相互纠缠,如穷人改善生活的需求与减少碳排放措施之间的矛盾,弱势群体往往不能也不愿改变现实和自己的生活方式,无法顾及环境甚至自己后代的未来。
小说暗示,贫困还使农民与环保主义者无法沟通。一位环保主义者劝黛拉洛比娅签名,承诺绿色生活方式,可承诺中的每一项都与当地农民的生活无关,如少吃红肉,少喝瓶装水,少坐飞机等[2]286。实际上黛拉洛比娅根本无法支付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上述要求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告诉拜伦博士,环保主义宣传的为了树而保护森林[2]44,或者因为物种“濒危”而加以保护,这些理念妨碍农民的行动自由,在羽镇社区遭到质疑。[2]53令金索沃尔感到震惊的是,当地农民“最不愿意了解和相信气候异变及其原因”[11]。当地农民认为全球变暖和政府的保护“生态”项目是“他们”富裕的城市中产阶级的事,不是“我们”的事。“那些担忧与我们这样的人无关。”[2]322由于当地农民被主流社会视为只会狩猎、砍伐和驾驶耗油小汽车的底层人,他们质疑城市环保主义者干涉他们的生活,声称“如果我被归类为乡下人,就让我烧汽油。”对此,黛拉洛比娅评价道:“人们只看到他们认可的事物。”[2]323根据认知学理论,人们的意识往往会过滤掉与自我认识不一致的事实,或拒绝接受与地方和国家共同体身份不一致的东西,这或许是小说中农民忽视环保运动的部分原因。
由于维持公正社会所需的基本社会经济、文化和环境资源缺乏,年轻一代的未来充满不确定性。黛拉洛比娅只有高中学历,羽镇的其他年轻人也缺乏上大学的机会,受教育水平低。黛拉洛比娅和其他年轻人都是气候异变的受害者,他们的未来充满风险。贫困还导致下一代缺乏应对环境危机的能力。在君王蝶繁衍地,有一个墨 西哥家庭原来靠做导游谋生,后来这家人随君王蝶逃到羽镇。这家的女孩说:“一切都没了!大水来了,泥石流掩盖一切。”[2]101黛拉洛比娅也为儿子忧虑:“担心他是否走向一个如同在浪潮冲击下的精致沙堡一样的未来。”[2]341小说表明,由于 气候异变影响时空跨度广,涵盖层级多,超出了普通人的想象,美国各阶层对气候异变普遍持否定态度。小说着重强调农民弱势群体迫于贫困压力,对于气候异变在认识上体现盲目性,在行动上体现短视性,对未来环境和代际正义形成负面影响。
小说结尾,人物与蝴蝶的命运出现反转,促使读者思考罗尔斯代际正义没有论及的人类与非人类物种间的关系问题。小说开头就占主要篇幅的雨雪天气在春天引发融雪洪水。黛拉洛比娅爬上山丘,见证了洪水淹没农庄和周围土地,空中充满怪异声音的景象:“这是一个充满不和谐、用让人难以忍受的声音说话的死亡的世界。”[2]430她孤身一人,孩子在学校或公婆家。在这幅末世般的灾难图景中,她却发现蝴蝶冬眠后奇迹般地复苏和飞翔。“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般的蝴蝶翅膀倒映在水面上,火焰与洪水融为一体。”[2]433此处的洪水,包括聚满蝴蝶的树木(“变成了火,一丛燃烧的灌木”)[2]14以及被屠宰的羔羊(特勃一家的主业是养羊)等,都是源自《圣经》的隐喻,意指强大的力量。但与这些力量相比,气候异变的力量更加无法预测和难以应对。在人力无法控制的力量面前,“大批君王蝶腾空飞起,飞向一个新的地球”[2]433。此时叙事的焦点是蝴蝶,读者可能会忽略即将开始人生新旅程的黛拉洛比娅是否也能逃离困境。事实上,小说结尾似乎暗示她面临死亡,至少,她当时的生活和她向往的生活遭受了重创。由于小说的结尾的含糊性和开放性,读者对结尾的解读呈现了人类中心主义和生态中心主义倾向。批评家瓦格纳-马丁(Linda Wagner-Martin)认为,洪水毁坏了黛拉洛比娅的梦想,母子都可能会葬身于洪水之中,他们“没有更多选择”[15]97,因此,小说结尾可被理解为只有依靠科学才能拯救人类,忽视和否定科学将招致环境灾难。与此观点不同,克拉克指出:“人物故事与昆虫命运明显的反差,使得作为气候小说的文本更发人深思……蝴蝶的生存与人的挫败可以并置。”[9]178蝴蝶比人有更多的生存机率,小说结尾意味着我们要深入理解人类根植于生态圈这一观念,并直面残酷真相,即人类在生态圈的位置微不足道,人类必须敬畏自然。
上述关于小说结尾的两种解读强化了将代际正义的范畴扩展到非人类物种的理念,但忽视了小说中对于维护代际正义途径的思考。黛拉洛比娅独自面对洪水,生死未卜,但她平静地观看末日般的景象:“她了解所看到的意味着什么,但无法转移视线。”[2]594她面对死亡时所做出的反应既非对灾难的警示,也非对死亡的哀叹,而是兼具对君王蝶重生的赞赏和对当代人逃避主义的批判性反思:自己和后代在气候异变危机中能否找到“诺亚方舟”?她此刻的困境似乎表明,试图通过个人努力追寻科学,为自己和后代维护公正社会的想法最终只是一场“挫败”。美国生态理论家墨菲(Patrick Murphy)认为小说得出了“一个不可避免的结论:问题不在于手段,而在于认可、接受和行动的意愿”[16]149,强调了采取行动对于应对气候异变的重要性。虽然科学明确揭示了全球变暖的危害,但科学只不过在反对气候异变的辩论中取胜,没有在反对气候异变的政策和政治方面取得进展。2019年,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Antonio Guterres)指出,许多国家没有履行2016年《巴黎气候协定》中的承诺,即将全球气温升幅控制在比工业化前水平高出2摄氏度以下。[17]小布什、奥巴马和特朗普执政期间,美国环保运动并没有取得实质性成就。环保主义者和气候社会活动家麦克基本(Bill McKibben)总结自己的环保事业历程,坦言:“我们输了这场斗争,因为这场斗争与金钱和权力有关。”[18]金钱和权力,正被资本主义世界少数人利用,将地球推向气候灾难的深渊。气候教育的确有助于人们认识气候异变风险和减少碳排放的意义,但由于气候异变影响规模大,破坏力强,非个人力量能阻止。公民个体行动的力量与政策和政治的功能相比相对薄弱,个人生活方式的选择——如循环利用或减少肉类消费,“与通过政策和政治手段所能取得的成果相比,这些努力都微不足道”,高层的政治决策才是“走出气候绝望的最有效途径”。[19]167因此,在国家和国际层面及时采取行动,进行社会体制和生产结构的根本性和结构性变革才是当务之急。
小说提醒我们注意的是,尽管气候变化已经影响到每一个人,但其影响的范围和程度却不成比例。美国的贫困社区、有色人种社区和土著社区在遭遇气候异变时变得更加脆弱。君王蝶的飞行模式给我们的启发是,维护未来的公正社会需要群体同心协力。只有团结那些在气候灾难中愈加脆弱的弱势群体,组织自下而上的民众环保运动,以实际行动推动各级政府制定减排政策,才能缓解气候灾难,真正维护代际正义。小说结尾暗示,面对气候危机,人类不可狂妄自大,人类只是生物圈中微小成员;政府和普通民众都应行动起来保护环境,采取实际行动是实现包括人类后代和非人类后代共同的代际正义的有效途径之一。
今天,在全球化世界迅速消耗自然资源的情况下,当代人要明确自己对后代在气候异变方面愈加紧迫的义务。《突变的飞行模式》表达了对于气候异变中地球的感伤以及在这一时代维护代际正义的紧迫感。作家以君王蝶为文学意象,使气候变化主题具有艺术和文化属性,有助于人类以及非人类物种面对未来气候灾难和环境危机。小说构建了与资本主义主流意识形态相对立的叙事,指出在自然、政治、社会和文化等各种因素相互纠缠的语境中,不仅要依靠科学和教育改变人们的认知范式以应对气候异变,还要开展全民运动,推动社会相关体制和生产结构的变革,以便在气候异变时代维护代际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