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人”之异化在“地下室人”形象中的体现
——基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的文本分析与哲学释义

2020-01-02 00:16
文化学刊 2020年7期
关键词:柯尔尼科夫罪与罚

谢 鹏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曾说:“人类最大的敌人不在于饥荒、地震、病菌或癌症,而是在于人类本身;因为,就目前而言,我们仍然没有适当的方法,来防止远比自然灾害更危险的人类疾症的蔓延。”[1]

在哲学中,异化意味着生发于主体的对象成为异己力量,持不同意见反作用于主体本身,凸显出一种彼此相互对立的社会关系或态势。在这里,人们经由劳动创造出来的产品,时常会在不知不觉之间偏离了主观意志,成为持不同意见的外部力量,反作用于创造者本身,并由此带来破坏性影响。换句话说,人类意识活动的结果总是超出人们的期望,成为超越人类生活的敌对力量。这种不依赖主观意志的社会现象便是异化。当人类还处于必然王国远未获得更多自由的时候,人的有意识的活动总是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不同程度的异化。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地下室人”形象,便是19世纪下半叶俄罗斯从封建社会过渡到资本主义社会过程中,因现代文明的冲击而在城市社会中产生的一类“人”。

一、“地下室人”与俄国社会底层缩影

俄国作家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创造了“地下室人”这样一个术语,其目的是描摹出人类群体当中低级的意识结构和精神特质。“地下室人”的内心世界,十分卑鄙、肮脏、丑陋不堪。在其作品中,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细腻的艺术手段,生动形象地描绘了人的精神缺陷,从而把“地下室人”的内心世界尽可能地展示给世人。这一类“人”的形象是作者自我构设的,而他发明的“地下室”这个术语也是精确的、形象的,它充分表达了人的意识与潜意识的低级结构,同时概括出一些“人”的精神特质。

“地下室”实际上是19世纪俄国城市底层社会生活的缩影,是相较于上流社会而言的参照物。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品中善于塑造双重人格,而“地下室人”恰恰为其提供了大量真实而鲜活的具有双重人格的人物。“地下室”的主角疏远社会、离群索居,躲进自己的乌龟壳里,他们的内心世界充斥着惊人、病态而又尖锐的对立与矛盾,而这些对立与矛盾在其作品的双重人格中淋漓展现。本文以《罪与罚》为例,探讨“地下室”现象之下种种“人”的异化。

二、“地下室人”形象的体现及人的“异化”

(一)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内心哀叹和“异化”

这部小说的主角——贫穷的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善良而乐于助人,与此同时,他的性格阴沉、冷漠、孤独,具有典型的双重人格。他被学校开除是因为负担不起学费,被迫躲在彼得堡的公寓里,又因无法支付租金而四处躲避房东。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经济来源,只能依靠母亲养老金与妹妹家教收入勉强度日,精神高度紧张,而周围无时不在发生的社会悲剧则更增添了他内心的悲凉。他易于做个“平凡的人”,逆来顺受地趋近马尔梅拉多夫般悲惨的结局;但他愿于做个“不平凡的人”,不顾一切道德准则地主宰人类,与为非作歹之徒同流合污。双重人格之间激烈的冲突,使其在“平凡与否”中不断摇曳,轻率的性格却最终使其接受了扭曲的社会信条,决定杀死放债的老太婆,一劳永逸地摆脱自己的不良局面。这位老太婆愚蠢、耳聋、有病、贪婪,她像守财奴般收取利息,又像恶魔般邪恶地坑害他人,折磨在她身边做长工的妹妹。拉斯柯尔尼科夫决定杀死并抢劫她,以便让自己的母亲过得幸福。最后,他用斧头砍死了老太婆,并在恐慌中又杀死了更多撞入其中的无辜的人。杀人之后,他顿生罪恶和恐惧感,并且濒临崩溃。但是,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任何悔意。对他而言,老太婆只是一种社会病态。他杀的不是“人”,而是“原则”。

弱肉强食是资产阶级的处事原则,是他们召之即来挥之不去的毒药。通过成功塑造拉斯科尔尼科夫这一形象,陀思妥耶夫斯基深刻地揭示了这剂毒药的毒性,及其在这糜烂的社会当中对广大中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侵蚀。毫无疑问,这一剂毒药具有反人道主义的性质。《罪与罚》中,在其铿锵有力的笔触之下,陀思妥耶夫斯基无情地批判了这一剂毒药,戳穿了资本主义社会反人道主义的丑陋嘴脸,并从客观上否定了以暴抗恶的做法。因为,这种无政府主义式的抗争,是倚仗超人哲学打下的不稳当的地基。建立在此基础之上的大厦,永远难以为人们遮风挡雨,也不会给被压迫的人民带来新的生机。而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建立在地基之上的大厦势必将倾。人们无法摆脱内心的惩罚,他们在摧毁他人的同时也将会摧毁自己。

尼采曾深刻指出过一种强力意志观。他强调,人们生活在社会当中,具有上下等阶之分,不过区分标准并非价值判断,而是权力意志。具体而言,什么人是上等人呢?尼采指出,那些具有强大的权力意志、勇于自我实现的人,毫无疑问就是上等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超人。那么,何人又是下等人?他表示,那些怀揣着道德情怀和宗教精神,甘于无我、乐于奉献,为他人着想和考虑的人,就是下等人。他们是颓废的懦夫与下等的奴隶。“其实,不是‘美德带来幸福’——而是唯有强者才把自己的幸福状态宣称为美德。”[2]《罪与罚》中,拉斯柯尔尼科夫便是一位“伟人福音”的尊奉者。

霍布斯崇拜性恶论。他表示,人与人之间便如同狼与狼之间,无时无刻不处于一种战争状态。为了保护自身免受侵害,人们就需要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因而,人们享受与生俱来的自然权利,这是上帝赋予的,是对一切事物都具有的占有和使用的权利。但是,人们的自然权利是与他人相互冲突的,如果任由其沿袭下去,那么人们将会不断地相互损害,战争也会永远持续下去。人们将身处在绝望之中,而活到自然赋予的寿限也成为一种奢望。为此,人们应当让渡一部分自然权利,彼此之间订立契约、结成国家,获得并保护相互之间应得的权益。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国家意志和公共权利逐步“异化”,成为与个人自然权利相对并反作用于自然权利本身的异己力量。按照霍布斯的观点,拉斯柯尔尼科夫将老太婆视作社会病态,那么这种病态就是公域的病态,它为主角私域的作为自然权利的正义感所不容。公私间的矛盾导致异化现象发生。这种国家同个人的矛盾,导致个人由于受制于国家权力意志,无法作为一个“人”而存在。

事实上,即使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一名凶手,他也具有良好的品质,并经常帮助他人。黑格尔鲜明指出,资本主义商品生产条件下,劳动不是为了满足自身,而是为了满足市场和社会。不可否认,个人劳动与需求之间逐渐脱节,劳动正在失去其直接性。而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善行恰是其作为社会人的行为,他帮助人们主要是为了获取一种自我满足和他人认可,而非出于一个“人”的良善本质。黑格尔指出,当个人劳动和需求脱节时,人们只能相互依赖,以寻求帮助、庇护和温暖。人们普遍相互依赖,则会造成一种异己力量,它脱离于人的掌控,而又反作用于人本身,这便是劳动的异化。如果说黑格尔的异化观是唯心主义一元论的异化观,他宣扬“自然界是自我异化的精神”,那么唯物主义者则与之相对,认为异化是自然到人的转化。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异化正是此般,通过自然外因促使自身“人”的异化。

(二)马尔梅拉多夫式悲剧:劳动者被迫异化的彰显

索尼娅是马尔梅拉多夫的长女。因为父亲被机关裁员,一家五口无以为生,她被迫出去卖淫,以维持家里的清苦生活。做父亲的羞愧难当、借酒消愁,内心发出凄凉的悲号。后来,这位穷困潦倒的公务员喝酒醉倒在马路上被车轧死,妻子几乎精神失常,带着三个孩子上街求乞,结果在肺病的发作中去世。作者着重描写了马尔梅拉多夫一家的悲剧。通过细节叙述和主角的见闻感受,特别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对此所感到的揪心与痛苦,他以精湛的笔触,深刻而又刺骨地描绘出了彼得堡贫民窟暗无天日的环境,一种阴森恐怖、令人无助之感油然而生。人们在被欺凌和侮辱之中,顿感严酷现实令人濒临绝境、无处逢生。在这贫穷和苦难的世界里,主角惶惶不可终日,最终被这个世界异化了。他拼命挣扎、铤而走险,只是为了他心中的正道,为了他理想的天国。这也即资本主义社会之下,许多人走上悔恨之路、跌入犯罪深渊的社会根源。

马克思认为:“劳动者与他的本质或族类存在相异化。”[3]“族类存在”“族类生活”等表述源于费尔巴哈的理论,指的是一切人共有的本质特征。人的族类存在体现在实践之中,是劳动自觉性与创造性的结果,它们不仅是为直接的肉体需要,而且也为间接的精神需求进行生产劳动。这是人和动物之间的最大不同,也是区分两者的根本所在。在社会生活当中,人既有物质上的需要,更有精神上的需求。只有真正脱离了物质上的需要而进行的生产生活方式,方可体现出人之为人的本质及特征。然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为了满足人全面生活需求的劳动已然不再,劳动由此成为纯粹的谋生手段,或者说是一种动物式的生产方式,其存在仅仅为了满足肉体需求、片刻欢愉。结果,人们与自己性质分离的趋势扩大,人从本性中愈加异化自身,越来越疏远自己的本性,变成了不具人本质的“人”、不是人的“人”。“人与自身的任何关系只有通过人同其他人的关系才得到实现和表现。”[4]与此同时,劳动本身也与劳动者相异化。劳动是人们的一种体力支出,但是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劳动者无时无刻不处在与他人的劳动关系的支配之下,他们不由自主、被迫异化,其一切劳动无法自己,均在强制中进行。因此,劳动者在劳动中感受不到幸福,而是一种莫名的失望、无助、痛苦之感,生活了无生趣。由此可见,索妮娅形象在这被赋予了一种积极的含义,如同圣母玛利亚一般,在昏暗中发出了光芒与温暖,让人们看到了一丝希冀,是美与救赎的象征,是一位永恒女性。

在第一章中,拉斯柯尔尼科夫只是在马尔梅拉多夫的酒店叙说中,听闻了索妮娅被迫越界的悲惨故事,震动极大。在第二章中,主角看到酗酒父亲在女儿索妮娅的怀抱中逝去的情景。在第三章中,他将这位善良的姑娘介绍给了他的母亲和妹妹。作者通过此般三次重复的叙述,逐渐加强故事音调和节奏,并将其进一步体现在男女双方的三次深夜漫谈中,分别被安排在小说第四章、第五章和第六章内。人静言微的索尼娅在朗读拉撒路的复活故事时,声音变得宏亮且心情愉悦。傲慢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最初要求索尼娅与其一同离去,去统治他人,后来却佩戴着索妮娅的十字架走进了警察局。男女双方发生了犹如狂欢节广场剧般的转变。在第一谈话中,拉斯柯尔尼科夫向人类苦难的象征索妮娅下跪;在第二次谈话中,索尼娅向不幸之士拉斯柯尔尼科夫下跪;而在第三次谈话中,拉斯柯尔尼科夫遵照索尼娅的吩咐,跪在了干草广场上亲吻大地[5]。在主角前后矛盾的谈话中,索妮娅以俄罗斯民间正教观念对主角进行了劝导,她劝拉斯柯尔尼科夫“接受苦难,并以此自赎”,用信仰涤清前路的迷茫。在这次谈话中,索妮娅的东正教观念逐渐与主角的超人哲学相比占了上风。

费尔巴哈说:“为了使上帝富有,人就必须赤贫,为了使上帝成为一切,人就成了无。”[6]以神为本,人皆草木。宗教是人与本质的分裂,是人本质的异化。在人与上帝的对立过程中,可以充分看出人与本质的分裂。上帝愈加富于人性,人便愈加需要放弃自我。然而,当人将其本质交予上帝之后,人就脱离了自身的类,丧失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基础与底气。进而,在上帝面前,人失去了自身存在的价值基础,不再是具有自我意识和能动力的创造者,反而被无情地否定,成为一名丧失自我的奴隶,成为一种被迫异化的牺牲品。费尔巴哈认为,宗教信仰催生了这种结果,而这恰是社会道德沦丧、人性本质扭曲、社会病态生发的根本所在。所以,要想真正实现改造社会,就要从上帝的手中夺回人的本质,并将其还复于人。人的灵魂回到了肉体,人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而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才能真正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由此,费尔巴哈发出呐喊,必须消灭神化宗教,建立一种基于人的理性的无神宗教。唯有如此,才能实现人的本质,彻底根除异化,并防范其复苏。

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写作旨趣与人本情怀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个他所专注的、倾尽其全部创作精力的主题,即人与命运。在他笔下,除了人别无所有,没有自然界抑或物质世界,人本身也未同自然界、物质世界相联系,这恰与“地下室人”形象相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本情怀是深刻的基督教人本情怀,而正是其对人独有的态度,使之成为基督教作家。实际上,基督教人道主义者们并未将宗教与人道主义对立开来,而是从源远流长的宗教信念与情怀中探寻人道主义之旨趣。在他们而言,基督教义原本是人道的,但在历史长河的流淌中却逐渐走偏了。现实生活中所体现的人道情怀,并非原本的基督教义演进所致,教会及其信徒也未曾做出有助于人类社会的益事。而在非教会式的人道主义中,基督教义却得以更好地实现。费尔巴哈尽管注意到宗教源于人本质的异化,但他仅看到了人自然属性的一面,用自然主义考量人,而未观测到同样与生俱来的人的社会属性。人也是社会的产物。因此,在涉及历史领域的地方,费尔巴哈便陷入了唯心,他的唯心来源于其在唯物上的直观。事实上,宗教最终仍然根源于社会,是一种社会存在,也是一种社会产物。但是,费尔巴哈不理解,他单纯地注重心理因素,认为这是宗教产生的根源。所以,他无法探明宗教异化的原因,仅是简单地认为宗教情感与生俱来、无法泯灭。异化的产生,只是一种历史的暂时性,很快便会过去了。正因如此,费尔巴哈主张,在彻底消灭了旧有的神化宗教之后,必须建立一种倡议理性的无神宗教。总而言之,在西方近代史上,非教徒的人道主义者们努力创造一个人人向往的社会,在那里人们将生活得更加人化、更加民主、更加自由。然而,秉承基督教义之徒却与此相反,他们固执己见,拼命地捍卫和维持着一个合乎于上帝律令的社会,在那依然存在着等阶差异,依然存在着暴力、奴役以及不公平,人们带着原罪艰难地生活。这完全背离了上帝人化的基督教义,即所谓的神与人本质上的结合,只有于此,方可免于以神贬人,宣扬人能动性的解放。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以往的基督教没能做到这一点,今后则应当尽可能地拨云去雾,向世人还原基督教义的“庐山真面目”。这种理念奠定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宗教哲学的基础,而人道主义则化身为其上帝人化宗教情怀的基石。

猜你喜欢
柯尔尼科夫罪与罚
明星逃税罪与罚
消失的柯尔(短篇小说)
俄著名导演涉嫌欺诈被拘
争先
房地产的“罪与罚”
违反校规的“罪与罚”
神奇校车:地球内部探秘
对一个人的认识
俄罗斯女排主教练被疑上吊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