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古艳歌》及《艳歌行》的解读

2020-01-02 00:02:40靳普惠
文化学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汉乐府乐府

靳普惠

一、研究综述

前人在《古艳歌》与《艳歌行》方面做过宏观的研究。

齐天举《古乐府艳歌之演变》[1]先简要阐述了什么是艳歌、艳歌的作用,进一步研究乐府中的几个名篇《陌上桑》《焦仲卿妻》,循此认为古诗(指古诗十九首)属于乐府歌辞。该文表明,艳歌是说唱文艺之祖,说唱文艺产生于艳歌形式的演变;古诗同古乐府概念有同一性,汉以前的诗多半包括音乐和歌辞;建安诗创作的手法之一便是用乐府旧句。

熊啸[2]把“艳歌”看作一个相对常见的词汇,认为“艳歌本因曲调之‘艳’而得名”,且从音乐类型、文辞、内容三方面分析了“艳”以及阐述“艳”字负面性的用例;艳歌主要有三个系统,即先秦的古艳曲、汉乐府“艳歌行”诸调、南朝的新声乐府;文章还梳理了“艳歌”与“艳诗”的关系,并认为“艳诗”很可能从“艳歌”而来,“艳歌”侧重音乐性,“艳诗”侧重歌辞性,在产生初期二者并没有完全区分开来。

一些论文研究涉及《古艳歌》:一些学者认为《古艳歌·孔雀东飞》(命名为笔者所加,下同)一首为《孔雀东南飞》的祖本[3],一些学者认为“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直接来源为汉乐府《双白鹄》《艳歌何尝行》[4]。贾宝玉单名“瑛”来源于《古艳歌》“姮娥垂明珰,织女奉瑛琚”。

二、关于“艳歌”

熊啸认为“艳歌本因曲调之‘艳’而得名”[5],此观点中的艳明显带有“艳丽”“淫艳”之意,虽然他列出了艳歌的三个系统,但所持观点仍是上述此种。

其实不然。“古艳歌”是一个词组,“古艳歌”之“古”在于它是乐府古辞,属于“杂曲歌辞”,是汉乐府的一种。“艳”有两种说法,一说为一种乐曲结构,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十六小序:“又诸调曲皆有辞、有声,而大曲又有艳,有趋、有乱……艳在曲之前,趋与乱在曲之后,亦犹吴声西曲前有和,后有送也。”[6]齐天举在《古乐府艳歌之演变》中认为艳歌原本是放在正歌之前来组织听众情绪的部分,例证便是作为瑟调曲的《艳歌何尝行》(“飞来双白鹄”)。在演奏过程中,艳歌的歌辞不断增加,结构逐渐扩展、完善,最后脱离正歌单行[7],阐述了古艳歌的功能作用,也恰好证明了“艳”可以作为一种乐曲结构而存在。二说为古楚国歌曲。梁元帝《纂要》言:“齐歌曰讴,吴歌曰歈,楚歌曰艳,浮歌曰哇,振旅而歌曰凯歌,堂上奏乐而歌曰登歌,亦曰升歌。”[8]笔者认同第一种说法。“歌”为诗体的一种。

“艳歌行”:《汉语大词典》释“艳歌”为“古乐府《艳歌行》的省称”,释“艳歌行”为“古乐府曲名”宋郭茂倩题解:“《艳歌行》非一,有直云《艳歌》,即《艳歌行》是也。若《罗敷》《何尝》《双鸿》《福钟》等行,亦皆《艳歌》。”[9]

《古艳歌》及《艳歌行》散佚在《玉台新咏》《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古籍中,前人尚未系统集中地将其归类作为一个类型来研究。

《古艳歌》名中包含“艳”,常被人误解为艳情美艳乃至于红颜祸水即与儒家文化理念相对立的妖艳,它不加节制,与儒家提倡的中正之美格格不入。可能正因有此误解,此类乐府诗歌未引起官方重视,未被接纳入官方诗集典册的话语体系中。但事实上,它与以艳情著称的宫体诗有着本质区别。闻一多认为宫体诗就是宫廷的或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严格地讲,宫体诗又当指以梁简文帝为太子时的东宫,及陈后主、隋炀帝、唐太宗等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10]。

从特征上看,与宫体诗相反,《古艳歌》与《艳歌行》是朴素又耐人寻味的、富含哲理的、表现生活的、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结合的诗篇。它简单易懂,传达出朴素的哲思理趣,反映了底层百姓的日常生活,传达出朴素的价值观。

三、《古艳歌》与《艳歌行》的特征性

因为“艳”是一种乐曲结构,它有很强的音乐性、抒情性,同时它歌咏的内容反映现实,具有现实性,因此《古艳歌》与《艳歌行》具有强烈的可歌性、现实性、抒情性特征。

(一)可歌性

《古艳歌》与《艳歌行》最初是作为一种“歌”存在,它具有鲜明的音乐性和可歌性。安海明认为:“从音乐角度来讲,‘艳’是乐曲的序曲,置于曲之前,从内容方面考虑,必与全诗内容有关,相当于诗歌起兴,有引起、发端作用。”[11]

乐者,和神表仁,怡情达意。《说文解字》:“歌者,咏也。”“艳歌行”为古乐府曲名,简称艳歌。这表明《古艳歌》及《艳歌行》是可以吟咏歌唱的。从起源上说,诗乐舞三位一体。且“《乐》以和神,仁之表也”,“广博易良,《乐》教也”。音乐的怡情和神、表征仁义的作用自古受到儒家的推崇和肯定。《古艳歌》及《艳歌行》是否存在于《乐》目前无从考证,但音乐的作用益处是相通的。音乐的世界性让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人民通过音乐便可以传情达意;音乐的普遍性让不同年龄、不同时间的人们可以通过音乐产生共鸣。

今日乐上乐,相从步云衢。天公出美酒,河伯出鲤鱼。青龙前铺席,白虎持榼壶。南叶工鼓瑟,北叶吹笙竽。姮娥垂明珰,织女奉瑛琚。苍霞扬东讴,清风流西歈。垂露成帷幄,奔星扶轮舆。[12]

以此诗为例,从歌辞便可看出,其朗朗上口,对偶押韵,保留着其作为歌曲的痕迹。先民载歌载舞,用歌辞曲调表达对生活的向往、对先祖的祈求。时间、空间、年龄、见识的隔阂在歌曲面前消失,它将参与者融为一体,融入音乐性的巨大狂欢之中。这是一种真情流露,这是一种情感享受。这样的表达载体就包括《古艳歌》与《艳歌行》。

(二)现实性

《古艳歌》与《艳歌行》从最初的作为附庸正曲的序曲脱离出来,单独成类。其产生之初就具有鲜明的音乐性,现曲谱失传歌辞留存,仍具有强烈的现实性。

《古艳歌》及《艳歌行》观照先秦两汉百姓的日常生活,是先民生活的精华,深入人心,有助于研究这一时期的历史风貌。这些诗篇包括衣食住行、爱情亲情,字里行间透露着先民朴素的生活状态与生活观,为史学家研究先民的生活提供了资料,文学价值与史料价值很高。例如《古艳歌》: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13]

以“白兔”为主要意象,诗歌塑造了一个处于弱势地位、渴盼丈夫回心转意的弃妇形象。“茕茕”的“白兔”,孤独又可怜,“东走西顾”表现了其无助茫然,希望可以得到丈夫的重新接纳。她们柔顺哀婉却无力反抗,只能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悲叹,是一种明知无望却又抱着丝丝希望的微吟。由此可见,女性在秦汉社会的婚姻关系中处于弱势依附地位,在男性掌握话语权的社会,她们有极大的被抛弃的可能性。

如《艳歌行》: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绽。夫婿从门来,斜柯西北眄。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14]

此《艳歌行》朴素易懂,娓娓道来一个普通家庭的故事,善良的女主人为流宕在外的兄弟补衣,招致男主人猜忌,最后误会解除且劝解游子“远行不如归”,展现了游子与家庭的矛盾关系以及人与人之间温暖的关怀帮助。“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游子在外漂泊无家可谈,无人嘘寒问暖补衣做新袄,家庭这种空间带来的温情轻松对游子似是奢望,恰好有一家贤主人对游子展现了家庭港湾所具有的善意,“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绽”,虽然这善意引发了误会,但误会最终难掩善意关怀的温度,“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远行不如归”的感叹则反映了社会普遍的游子远行现象,有远行才会有呼唤。

《古艳歌》及《艳歌行》部分诗篇也包含哲学观念,有一定的哲学价值。例如《艳歌行》:

南山石嵬嵬,松柏何离离。上枝拂青云,中心十数围。洛阳发中梁,松树窃自悲。斧锯截是松,松树东西摧。特作四轮车,载至洛阳宫。观者莫不叹,问是何山材。谁能刻镂此?公输与鲁班。被之用丹漆,熏用苏合香。本自南山松,今为宫殿梁。[15]

本诗以寓言与象征的形式,以南山松为主体,通过描述其被摧残、被刻镂、被做成宫殿梁的过程,无声地表达对此番命运的抗诉——违背了顺其自然的本心,卷入了世俗洪流之中。此诗有着《庄子》“山木自寇”之意,南山松做宫殿梁是儒家所推崇、道家所摒弃的。萧涤非云“更不道破,令读者自悟”。

汉代是一个继秦之后的大一统王朝,经济、政治、文化、生活风俗不断发展。从汉初统治者采取休养生息政策、推崇黄老之学到汉武帝采取穷兵黩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大一统策略,再到汉末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两汉历时四百余年,其社会生活纷繁复杂又多姿多彩。官方设置乐府机构大量采集民风,形成“汉乐府”。其一方面适应歌功颂德、丰富生活的需要,另一方面是统治者体察民情的重要渠道。因此,汉乐府包罗万象,反映的汉代生活自然也丰富多彩。

(三)抒情性

葛晓音认为绝大部分古典诗歌(包括民歌和拟乐府)都是以抒情为主的;即使是叙事诗,它的本质仍是抒情的[16]。

《古艳歌》与《艳歌行》慷慨多气,记录真话实事,抒叙真情常理,观照个体生活与生命中的基本关系、基本感情,同《诗经》一样,是先人们从心里流出的生命之歌。同为诗歌,《古艳歌》与《艳歌行》与汉乐府其他诗篇相比,特点在于抒情方面的激情性:出于对生活的细致观察与细腻体味,更出于对生活的感悟与热爱,作者猛烈抒情、慷慨发声——对柴米油盐的倾情关注,对爱情亲情的感伤呵护,对世间生灵的敬畏感慨,对祭祀宴饮的崇敬赞美,对寓言象征的遐想沉思……种种情思理趣外化为优美丰富的诗篇。

《古艳歌·今日乐上乐》抒发了歌颂神德、祈福佑民的朴素情感;由于诗中罗列了“天公”“河伯”“姮娥”“织女”等上神,“青龙”“白虎”等神物,以及“明珰”“瑛琚”“苍霞”“清风”等美好意象,推测这首诗歌很可能被用于祭祀或者宴会等场合:先民们欢聚一堂吟唱诗歌来感恩神仙的福佑、歌颂先人的事业、祈求来日的丰收。音乐本身就是一种很好的抒情方式,具有可歌性、可以吟唱的《古艳歌》与《艳歌行》借助音乐载体抒发了真挚又动人的情意,用歌咏表达先民们最淳朴的愿望与最真挚的希冀。

综上所述,《古艳歌》与《艳歌行》与宫体诗有严格的区分,是汉乐府中独特的组成部分。作为起兴歌吟之辞,它具有可歌性、现实性、抒情性,这也成为它的独特印记,从而有助于解释“艳歌”之“艳”的真正内涵。

解释这类诗的意义在于,《古艳歌》及《艳歌行》可以发挥乐教与诗教的作用。知得失,观风俗。“温柔敦厚,《诗》教也。”《诗》有兴观群怨之效用,《古艳歌》与《艳歌行》亦有以诗歌反映现实、实现社会抱负、追求理想人格的意蕴寄托。诗词歌赋的教喻作用从《诗》起源远流长,使人在春风化雨的教化晓喻中自然而然成长为有完整人格的立于天地之间的君子,使政治层面的参与者运用规劝讽谏等方式晓察民生、体察民情,使社会形成吟诗诵诗、愿意展露真情、坦诚相待的良好氛围。以诗教化,可以使民风淳朴、情感真挚;以乐教化,可以净化身心,调理心性。《古艳歌》与《艳歌行》是埋没于文学史的灿烂瑰宝,相信它会慢慢洗去铅华,绽放出原本的独特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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