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眼睛
——纳博科夫《眼睛》中的凝视、自我与他者

2020-01-01 22:43金太东
外语与翻译 2020年1期
关键词:拉康纳博科镜像

金太东

复旦大学

【提 要】 无论是从小说的标题、人物塑造、情节设置乃至整体的叙事进程而言,纳博科夫的《眼睛》都可视作为一部以“眼睛”为工具,“凝视”为手段,来深入探讨凝视、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动态关系以及自我与他者辩证法的文学作品。本文拟从小说中呈现的自恋的凝视,他人的目光以及破灭的幻象三方面入手,同时结合拉康与萨特对凝视的理论思考,深入分析纳博科夫是如何在文本中揭示凝视在自我建构以及在自我与他者博弈中所起到的关键作用。

1. 引言

《眼睛》(The Eye)是俄裔美籍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1899-1977)的第四部长篇小说,该作品最初于1930 年用俄语创作发表,其后于1965 年经纳博科夫修改后由其子将之译成英文,以连载的方式分三期在美国《花花公子》期刊中面世1。本书虽然是纳博科夫最短的一部长篇小说,但无论从叙事手段还是创作主题上来看,其都与纳博科夫日后的书写有着密切的联系,预示了其之后文学创作的走向。正如纳博科夫本人于1967 年在访谈中回答阿尔弗雷德·阿佩尔(Alfred Appel)的问题时所说的那般,也许最早便是在《眼睛》中埋下了他在晚期扛鼎巨著《微暗的火》(Pale Fire,1962)中将“回旋的住所”(involute abode)这一内容发展到极致的线索,同时也正如妮娜·贝蓓洛娃(Nina Berberova)所指出的那般,正是从本书开始,纳博科夫的文学创作发生了质的变化(Johnson 1995:134)。然而之前的评论家们却往往因该作品篇幅短小而未能充分认识其价值,如菲利斯·罗斯(Phyllis A. Roth)就曾言《眼睛》是纳博科夫“最不受重视”且仍待被充分挖掘的一部作品(Johnson 1985:393)。

在《眼睛》中,纳博科夫首次使用第一人称不可靠叙述,同时结合小说的标题及人物行动,我们也可以发现,这是一本以“眼睛”为工具,以“凝视”为方式,进而来观察、探寻、了解自我形象的认知及自我与他者辩证关系的一部作品。诚如纳博科夫在前言中自陈:“《眼睛》的主题是实施一项调查研究,它引导主人公通过许许多多的镜子,最后以一对形象的重合告终”(纳博科夫2008:IV)1。小说中,纳博科夫借助纷繁的镜像与精妙的叙述技巧,向我们展现了主人公斯穆罗夫(Smurov)的形象是如何通过不同眼睛与目光的折射而呈现如万花筒中那异彩纷呈的图景。本文拟从连接自我与他者以及对身份塑造起着巨大作用的关键词——“凝视”入手,来探讨小说中呈现目视力量,并分析其对故事情节发展与角色塑造所起到的作用,进而探究纳博科夫本人试图借助多重的“凝视”想要传递的思想内涵。

在本书中,纳博科夫正是通过对叙述视角的巧妙掌控,使得小说中第一人称观察者、叙述者“我”同时也是观察对象、故事主人公斯穆罗夫。与此同时,小说中“我”为了了解真实的斯穆罗夫而试图收集他人眼中对其之形象的认知,进而获得斯穆罗夫的立体印象的一系列行动都是通过不同的“凝视”来完成的。纳博科夫正是通过叙述者“我”对斯穆罗夫观察背后所暗含的自恋凝视,他人对斯穆罗夫的目视及其所起到的身份塑造作用,以及最后自我眼中与他人眼中斯穆罗夫形象的分裂,揭示了凝视在自我建构以及自我与他者辩证法中所起的关键作用。在分析小说时,本文试图结合拉康与萨特对凝视有关的理论阐释,体察其中所蕴含的凝视、自我与他者三者之间的动态关系,以期能够更好地体认小说中“我”(斯穆罗夫)所承受到的目视压力,同时也望能更深切地理解为何安德鲁·菲尔德(Andrew Field)认为在小说最后“我”声称自己只愿做“一只略带玻璃色的,有点儿充血的,一眨也不眨的大眼睛”(79)所获得的极致快乐,其实只是斯穆罗夫于绝望之中歇斯底里的哀嚎与可悲的自我告解(Field 1967:170)。

2. 自恋的凝视

《眼睛》中叙述者“我”眼中的斯穆罗夫总是以一种讨人喜欢的形象出现,且莫名地吸引着“我”的兴趣。在观看、挖掘斯穆罗夫的真相过程中,“我”倾注了极大热情,仔细凝视斯穆罗夫的衣着品味、言行举止,认为他所展现出的一切都是“我”所满意与理想的样子。虽然小说中的叙述者“我”并未能意识到自身“作为即是观察者又是被观察者的双重身份”(Johnson 1997:2),但是身为读者,我们知道小说中的“我”就是斯穆罗夫,而“我”对斯穆罗夫的凝视,及后者在前者眼中的形象则如纳喀索斯(Narcissus)凝视并沉溺于自己水中倒影一般。通过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中婴儿凝视并操纵镜像的做法来理解,从小说的叙事进程及“我”的举动,我们或许能更好地理解叙述者一系列行为背后的心理动因。

故事伊始,“我”之所以自杀,就是因为受到了卡什马林(Kashmarin)言语与身体上的侮辱,且无意间看到了镜中那个“可怜兮兮、哆哆嗦嗦、俗不可耐的矮个子男人”(12)的自我形象。正是这一令人绝望的可悲形象,让“我”决定以死来自我解脱。开枪后,“我”听到了身后“响起一声令人欣喜的颤音”,且这种颤动立刻被“水的颤音所取代,一种带着喉音的咯咯涌动声”,同时“我”感觉到“身体内外一切又是流又是动的”(14-15)。这些描写都让我们联想起羊水破裂、婴儿从母胎中分娩的情形,之后“我”所认为“思想的惯性”则可视作叙述者以灵体的方式从肉体中脱离出来获得了重生(Rylkova 2002:49-50)。因此,接下来“我”对外界的观察以及对斯穆罗夫的凝视则与婴儿在六到十八个月所经历的“镜像阶段”有着极大的相似之处。在这一阶段,当婴儿看到“镜中像随自己的有限动作而相应动作时,就会误认为自身已经能够自如的控制镜像了”(黄作2005:94)。小说中“我”正是认为自己通过自杀(新生)的方式,获得了某种控制力,外部的一切都受制于自己的想象,并成为了自己幻想世界的主宰。与此同时,当“我”看到斯穆罗夫时,心中所涌起的那种喜悦快感更是同婴儿在看到自我镜像时产生的惊奇、激动、满足的情绪如出一辙。借用拉康的理论视角,我们会发现,此时“我”眼中的斯穆罗夫正是“自恋的自我”,是“一系列完全流动的、易变的、无定形的具有利比多投注(libidinal cathexes)性质的对象的认同和内化”(严泽胜2007:48)。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在之后的叙事中,斯穆罗夫在他人眼中实则是一个缺乏男性气概,却又爱撒谎的花花公子形象,而在“我”的眼中却是一个身材精干、风度翩翩、有礼有节,能够让广大女性(尤其是万尼亚)为之倾倒的绅士形象了。因为此时在婴儿镜像式的凝视中,“我”眼中的斯穆罗夫便是“属于想象界的自恋性认同”的“理想自我”(ideal-ego)形象的外化(吴琼2010:34)。

然而无论镜中之像多么美好,其归根结底却是虚像,同样,无论“我”眼中斯穆罗夫的形象是多么积极正面,这也不过是“我”自恋式的投射,是“沿着一个想象的、虚构的方向完成的”,因此其在本质上是一种“误认”(méconnaissances),即“把本来属于想象的东西当做是真实的,把本来属于他者的属性当做是自己的,把本来属于外在的形式当做是内在的”一种错误的观察体认(吴琼2011:128)。因此就算“我”在得知他人对斯穆罗夫的看法后仍然试图为斯穆罗夫辩护,这一虚幻的镜像与误认最终带给“我”的只能是幻灭。小说中这一幻灭的过程正是通过叙事进程中斯穆罗夫形象的嬗变所表现出来。正如朱利安·康诺利(Julian W. Connolly)所指出的那般,当斯穆罗夫的形象越是与现实相距甚远,其就越积极正面;而当现实打碎这虚幻的镜像时,斯穆罗夫真正消极负面的形象也就显露出来了(Connolly 1992:105)。斯穆罗夫形象的变化,也直接导致了“我”与之情感认同距离的变动——当他的形象是正面积极的时候,“我”能够对其产生心理认同;而当其是消极负面时,“我”则为了保护自我不受伤害,而本能地与之拉开距离。但是,最终无论“我”如何幻想,如何试图将斯穆罗夫以“理想自我”的形像在凝视中固定下来,最后不经意的视线重合,当“我”从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并且发现自我的真实身份时,那自恋的幻象最终还是破碎了。正如拉康所指出的那般,“镜像阶段”的误认机制最终只能自我或主体带来“异化”:“它给沉溺于空间认同诱惑的主体产生出一系列的幻想,将其抛入一种想当然的异化身份的盔甲中,而自我的理想形象与现实的经验之间的不协调,或者说从内在世界到外在世界的环路的断裂,将给自我的求证带来无穷无尽的困扰”(吴琼2011:128-129)。

结合拉康的理论思考,我们发现之所以“我”眼中的斯穆罗夫以富有涵养的绅士形象出现,就在于叙述者与他实为一体。因此在观看时,“我”向斯穆罗夫投射的目光其实是自恋的凝视,他的形象是“我”如婴儿照镜时所看到的“理想自我”的外化。而这美好的“理想自我”,实则却是拉康所言的“沉溺于空间认同之诱惑的主体生产出一些列的幻想”,是“镜像阶段”中被误认的镜像。之后随着他人目光的介入,尤其是在我了解他人眼中斯穆罗夫的形象后,“我”自恋的幻象也终将随之破灭,“我”对斯穆罗夫的追寻(对自我的探求)也必以失败而告终。

3. 他人的目光

小说中叙述者“我”眼中的斯穆罗夫,作为其自恋凝视下“理想自我”的外化,只代表了斯穆罗夫形象的一个侧面,而“我”为了探究其更全面真实的面目,则势必要通过他人的眼睛,从他人对斯穆罗夫投射的目光中,劫取、捕获、进而拼凑出完整的斯穆罗夫形象。正如“我”所意识到的那般:“我下定决心要用同样的方法把真正的斯穆罗夫挖掘出来,因为我已经意识到他的形象受到盛行在不同灵魂里的气候条件的影响——在阴冷的灵魂里他显出一副样子,但在炽热的灵魂里又花样翻新”(42)。此处叙述者的思考与行动,则透露出萨特式凝视理论内涵。在萨特看来:“他人的注视和这注视终端的我本身,使我有了生命。……在我能拥有的一切意识之外,我是别人认识着的那个我,并且我在他人为我异化了的一个世界中是我的这个我”(萨特1997:338)。在萨特眼中,凝视作为确认自我与他人关系的重要媒介,自我终将在他人的目光中异化为他的存在。

在阅读过程中,我们随着“我”的眼睛去了解斯穆罗夫,但在收集其形象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斯穆罗夫的民族身份、体态特征、品质行为等各个方面都受到了各种目光的折射,我们所读到的斯穆罗夫其实是被被他人目光折射、塑造后的客体。斯穆罗夫本人的名字就凸显了这一点,其在俄语中意为“阴影的”(shadowy)与“昏暗的”(murky),暗示着我们势必要在“其他角色是如何看待斯穆罗夫”的过程中把握其形象(Johnson 1995:132),要透过他人的“目光”的投射才能看到这“阴影”。此外叙述者“我”必须要透过他人的眼睛来了解斯穆罗夫这一情形,也通过纳博科夫在小说中特别提及的一种名为“Scarce Copper”的蝴蝶意象表现出来。该词俄语的拉丁字母转写为“mnogoglazka”,意为“许多眼睛的”(the many-eyed),而其法语则为“argus”,意为希腊神话中百眼巨人阿耳弋斯(Wyllie 2010:65)。因此,无论是标题还是暗藏在文中的词语、意象符码都表明,多重的眼睛及凝视对斯穆罗夫的建构与塑造所起的关键作用。戴维·兰普顿(David Rampton)在结合小说的时代背景与斯穆罗夫的个人经历时就指出,他作为一个客居柏林的俄国流亡者,其身份因失去国家与当下的流亡状态变得更加不稳定(Rampton 1993:41)。正如小说中,“我”注意到斯穆罗夫和赫鲁晓夫的女佣格蕾琴(或者希尔达)有着暧昧关系。但是当大家开始谈论这个女佣的艳遇时,却认为她与某个“消防员”勾搭上了,后来又纠正说是与某个“外国诗人”,而这个诗人“还有德国这么大的家族地产,可不准他返回家园”,叶甫盖尼娅则认为这个人是个“俄国人”(56-58)。然而这个在众人口中身份、职业、国籍变幻莫测的男子实则就是斯穆罗夫,在此,我们可以看出其的民族身份等各方面的信息都在他人目光中受到了部分歪曲和混淆,呈现出恒变不居的流动状态。此外,斯穆罗夫为了获取万尼亚的芳心,他还按照女性眼中对于骁勇善战具有男性气概的俄国青年形象,将自己伪装成了经历过苏俄国内战争,且九死一生,具有无限魅力、英勇机敏的白卫军将士。然而在其谎言被穆欣暗地里戳穿后,斯穆罗夫便变得紧张焦虑,极尽奴颜婢膝之态请穆欣三缄其口。由此可以看出,斯穆罗夫的真实身份不仅在他人目光的折射下发生了变化,从而产生了多种可能,而他本人也试图通过万尼亚的眼光打量自己,以便将自己塑造成得到她赞赏与钦佩的存在,他的谎言与自我美化其实就揭示了主体在他人凝视下通过内化他人的目视,进而改造自我的过程。

此外,他人的目视对斯穆罗夫精神上的影响除了通过其本人的焦虑与羞愧表现出来之外,还通过叙述者“我”的一些行动与想法表现出来。由此可见,他人的目光对主体精神上所带来的压迫会使得主体长期处于一种焦虑甚至恐惧的状态中。小说中当叙述者“我”知道罗曼·波戈丹诺维奇在其信件中记录他对斯穆罗夫的观察与印象,并且要将之寄给朋友时,“我”的心理“不禁有一种神圣的胆寒”(60),之后便处心积虑,费尽心力终于将这封信给截了下来。信件读罢,在“我”发现他人对于斯穆罗夫有着负面的评价,同时数落其行为不检点之后,在接下来的一幕中斯穆罗夫就刻意与赫鲁晓夫约谈,并且声称自己的清白与品行端正,但赫鲁晓夫却不为所动,任由前者因焦虑而“把一双亮闪闪的白手拧来拧去”(67)。由此可见,他人的目光似乎就决定了斯穆罗夫形象的本质,无论他如何辩解,在他人凝视的力量下,他的形象都无法发生积极的转变。

鉴于“我”对斯穆罗夫的好感(“我”与斯穆罗夫本为一体),因此在小说中“我”试图用上节所述自恋的凝视来对抗他人的目光,并在叙述进程中处处维护着斯穆罗夫的形象。但最终“我”所认为的“最重要、最明亮的”斯穆罗夫积极正面的形象却还是被他人目视中消极负面的形象所覆盖并击溃了。在此,纳博科夫不仅通过斯穆罗夫的谎言与“我”的行为暗示了流亡者斯穆罗夫自我认知与自我建构的失败,而且还揭示了失败背后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他人的目光对于主体身份的塑造作用,及其对主体造成的心理影响。而在叙事进程中“我”探寻斯穆罗夫真相(追寻我的真相)的失败与“理想自我”的破灭,纳博科夫则是借助叙事视角的调度,文本中细节的描绘,与最终“我”的顿悟表现出来。

4. 破灭的幻象

小说叙事进程中叙述者“我”对斯穆罗夫投射去自恋的目光,从而使其成为“理想自我”的外化,然而这种自恋的激情却时时被他人目光下斯穆罗夫卑琐的形象所打断,在“我”与他人的角力中,他人的目光最终还是占了上风,并成为塑造斯穆罗夫民族身份、形象特点的决定性力量,而“我”自恋凝视下的幻象,也由于他人的介入而最终破灭。

在小说中,“我”对自我(斯穆罗夫)形象的幻灭通过“我”与花店侧镜中斯穆罗夫印象的重合表现出来。当“我”向万尼亚求爱但被她拒绝后,“我”在买花的过程中注意到了“侧镜中的映像:一个戴圆顶礼帽的小伙子抱着一束花,向我赶过来。那映像和我融为一体”(74)。正是通过影像的重叠,让“我”知道了自己并不是想象中的鬼魂,而是真实的存在。而既然“我”是可见的,那么“我”就无法逃脱他人的目光,无法成为独立于他人凝视之外的存在。在“我”妄图通过确认自己的自杀场地来宣告自己的幽灵性和不可见性时,却最终被卡什马林大声地对着“我”喊出“戈斯波金·斯穆罗夫”而揭示实情。此刻,“我”的幻想彻底破灭。“我”悲哀地认识到自己其实就是斯穆罗夫,那个他人眼中弗洛伊德式、病态患者的形象也正是“我”真实的形象,而那个举止高雅的绅士形象只不过是自己自恋的倒影罢了。纳博科夫在小说最后对叙述者身份的揭露,更是体现了他人的承认对主体建构所起到的关键作用:在被卡什马林叫出名字识别身份之前,“我”在故事中一直保持着匿名性与幽灵性,是一个没有身份的、虚幻的存在。最后通过卡什马林的呼唤与确认,才使“我”在现实世界有了一席之地。此外,卡什马林这一名字也有弦外之音——其由俄语“梦魇”(koshmar)一词变化而来(Connolly 1992:106-107)。无论是最初“我”的自杀以及最后“我”的顿悟,都是由这一“梦魇”直接导致的。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叙述者“我”(斯穆罗夫)切实感受到了凝视、自我和他者之间的密切联系。而这也呼应了萨特对所谓视觉实践在建构人的主体性方面的重要性的思考: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正是在“看与被看的过程中,人的意义,世界的意义由此得以产生和确立”(朱晓兰2013:47)。这也就是为何虽然“我”在最后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自己只愿成为一只观察别人而不被他人所见的眼睛,并且自己的快乐来源于“观察,刺探,监视、审视自己和别人”(79)的同时,却又急需向“你们”宣布,并且让“你们”相信的原因所在。正如在拉康的“镜像阶段”这出戏剧背后所蕴含的实质那般:“主体确认自己为外部的他者的像会将自己暴露在无的危险下,但顽固地不承认这一点,也就迷失了自己的本质”(福原泰平2001:47)。也正因如此,朱利安·康诺利在分析斯穆罗夫最后的言行时才会指出:“摒除一切与他人的接触,而仅成为一个观察者,事实上代表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死亡。且最终会被剥除身份、意义及生活、被囚禁于唯我论的虚空中”(Connolly 1992:117)。

除了展现凝视力量下看与被看、自我与他人的辩证法之外,纳博科夫还通过小说中“我”最后的顿悟,揭示了凝视本身并非一种眼睛必须要在场的生理视觉活动。正如拉康所言:“正是通过凝视,我进入了光,我接受的正是来自凝视的影响。因此可以说,凝视是一种工具。通过它,光被具体化了;通过它——如果你允许我用肢解的方式使用一个词,正如我常常做的——我被摄-影(photo-graphed)”(雅克·拉康2005:47)。也正因如此,“我”在小说中知道自己的一切早已以各种形象被他人的目光所摄入,并将以这种意识相片的模式永远地存活于他人的记忆中。而所谓的自我却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是虚幻的,因为存在的“只不过是反映我的成千上万面镜子。我多认识一个人,像我的幻象数也随之增加。他们在什么地方生活,它们就在什么地方增殖。只有我一个不存在”(78-79)。与此同时,纳博科夫似乎还借此暗示了生理的死亡绝不代表生命的终结,因为一个人的形象始终会以记忆的方式附着在他人的生命中,最终变成独立于自我形体之外的自己,被他人掌控,被他人塑造。

从自恋的凝视到他人的目光,最后至幻象的破灭,纳博科夫通过用《眼睛》中“我”的自我追寻向读者展现了人类在认识自我过程中所必经的视觉旅程。他用文学的方式,借助叙述视角的调度,揭示了凝视在自我建构过程中所起到的关键作用——婴儿通过镜前对自身的凝视确定了自我的存在,而在之后这一自恋的幻象则最终会被他人的凝视所打破,虚幻自我的实质也终将在他人的目光中暴露出来,而给主体的自我求证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在看与被看、自我与他人动态关系的辩证法中,每个人都必须承受他人的目光,负荷这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力量。

5. 结语

《眼睛》不仅是纳博科夫首部“疯狂的叙述者将其幻想世界强加于现实世界的小说”(Johnson 1985:394),同时这也是一部通篇利用视角与眼睛等工具来深刻探讨凝视与自我和他者之间关系的作品。纳博科夫通过展现镜像中自恋的凝视下“理想自我”形象的虚幻性,以及他人目视下给主体带来的压力与焦虑,并最终通过自我认知与他人眼中形象的裂隙揭示了他人的目光对主体的塑造作用——他人才是衡量自我的尺度。正如小说中“我”所意识到的那般:所谓自我的形象不过是他人眼中对主体形象的集合,且他人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在界定着主体的身份。与此同时,纳博科夫也通过“我”最后的呼喊昭示了人生的矛盾与痛苦:他人的承认对主体的自我认知起着重要作用,人们永远无法脱离他人的目光而独立地存活于自己的幻想中。

注释:

1 本书的俄语原标题按拉丁字母转译为“Soglyadatay”,意为“间谍”或“坐探”,而在英译中纳博科夫则根据原题的发音中的最后一个音节,将其更名为“眼睛”。就该作的标题和出版相关的内容可详见2008 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蒲隆翻译的《眼睛》前言中纳博科夫本人自述部分。下文中出现原文引用的部分,亦来自此版译作,为方便起见将仅标注译文页码,不再做完整标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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