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虹
钱谦益(1582—1664)以诗文名天下,在明代有“当世李杜”之称,是继钟惺之后新一任的文坛盟主,更被喻为东林党人的精神领袖。然而,他仕途坎坷,一生深受党争之害。万历年间的国本之争导致神宗怠政,大臣各执己见,分立阵营。自此之后,朋党之势骤起,倾轧不断。简单来述,万历年间的党争集中在东林党与昆、宣、浙、齐、楚各党之间,各党轮番把持政权,但以万历四十八年(1620)朱常洛的继位代表着东林党人的全面胜利。然朱常洛登基未足一月而亡,至天启年间,魏党得势,浙、齐、楚等余党投靠魏党,大力清剿东林党人;崇祯年间剿除魏党,东林与各派余党之间争论不休,水火不容,这些斗争还延续到了南明,朝堂上下一片乌烟瘴气。而钱谦益的一生刚好横跨了这些时期,其年少即有才名,因父亲引荐而受业于东林顾宪成,是东林党内重点培养的青年才俊。正是因为这层关系,钱谦益步入政坛就成为其他党派的重点打压对象。从万历三十八年(1610)的庚戌科场案,天启元年(1621)的浙闱关节案,天启四年(1624)的魏党弹劾,再到崇祯元年(1628)的枚卜案以及崇祯十年(1637)的丁丑狱案,每个阶段的党争都对其人生轨迹造成了影响,在明朝为官的时间加起来不足五年。
同乡瞿式耜(1590—1650)在16岁时师从钱谦益,魏党将其列入东林党的附录名单,标注为“非东林,为人正直,不附魏党,亦一网打尽”[1]。瞿式耜作为钱谦益的门生,一直都为钱谦益以及东林党人左右斡旋,争取积极的局面。但是瞿式耜在考中进士之后,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赴江西永丰任知县,至天启三年(1623)三月离任,并于同年九月回家丁忧。钱谦益则在万历三十八年(1610)庚戌科场案之后,在天启元年(1621)和天启四年(1624)有过两次短暂的复出。瞿式耜任地方官,钱谦益任京官,在任的节奏并不一致,两人真正齐头并进,同起伏、共进退是在崇祯一朝。在枚卜案和丁丑狱案中,钱、瞿与温体仁之间的纠葛看似起于私怨,实际仍是东林党争在崇祯朝的延续。
崇祯元年(1628),钱谦益再度复出任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瞿式耜任户科给事中,钱谦益自称“三年迁客意蹉跎”[2],瞿式耜说“风木衔悲已五年”[3]。钱谦益在天启四年(1624)被魏党攻击,于次年罢归,至崇祯元年(1628)刚好是三年,瞿式耜从天启三年(1623)归家至崇祯元年(1628)也刚好五年,长期滞留于家不能为国出力让他们有颇多遗憾,因此对这次出仕新朝都抱着莫大的希望。
对于47岁的钱谦益来说,万历年间的起复之难以及天启年间的两起两落,让他对崇祯帝重新赋予的政治生命倍感珍惜,对崇祯帝清剿魏党一事更是拍手叫好。“一狐缢死锁琅珰,一狐缢死悬屋梁”[4],“群狐群狐莫嬉戏,夜半睒忽雷火至”[5],快意留于齿间。钱谦益自称“始以阉祸削夺,皇上收采沦废,起自田间,顿跻卿贰。臣之之死而生者一也”[6],这种再生之恩更坚定了他积极入仕的信念。在由常熟进京的路上,钱谦益写下了《戊辰七月应召赴阙车中言怀十首》,诗中有夜雨秋梦,意向柔美,曾经仕途上的阴霾已一扫而去。这种轻快自在又满怀希冀的心境,是之前的几次征召所不曾有的。
瞿式耜在“孤忠未敢忘丹陛”[7]的信念下,也以高涨的热情积极履行言官的职责。崇祯元年(1628)四月,瞿式耜上《任人宜责实效疏》《顺情平法疏》《直纠贪昧阁臣疏》《严诛附党台臣疏》《黔事速赐处分疏》,六月上《特表忠清疏》《端相本疏》《陈时政急着疏》《佐边储疏》,七月上《亟修战守疏》《严巡视疏》,八月上《讲求火器疏》《先剔遗奸疏》,九月上《端用人之源疏》,十月上《清苛政疏》《核征解以足军储疏》《时政不宜久惰疏》,建言之频繁可见一斑。这些奏疏代表了瞿式耜的两大政治立场:一是针对时弊,以改革求发展;二是排斥魏党余孽,平反冤案,要求清算袁弘勋、张鹤鸣、许其孝、李应荐、孙国桢等余党,又为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等求取忠名。崇祯帝对瞿式耜的意见采纳较多,当时的朝中局势对东林党较有优势,钱谦益更因东林党魁的名望被清流寄予了厚望。
但是,机会往往与风险同在,崇祯元年(1628)十一月枚卜案发。当时阁臣王永光乞休,势在必去,故需合廷臣公推替补人选。“于是式耜疏请,永光科枚卜,然后听其去,永光遂开籍,见朝会推。疏上,首承基命,次即谦益。而延儒、温体仁俱不得预。”[8]礼部尚书温体仁见自己不在候选名单之中,立即上《直发盖世神奸疏》,与侍郎周延儒联手攻击钱谦益,称枚卜大典由钱谦益等东林党人一手把控,更重提浙闱关节一案。钱谦益能位列推荐名单之中,确实与瞿式耜有很大关系。瞿式耜为保钱谦益入阁而力阻资历颇厚的周延儒,这一举动本身就引起了崇祯帝的疑心,加上温体仁与周延儒的助攻,众大臣虽为此据理力争,也难挽颓势[9]。瞿式耜见局势不妙,随即又上《邪谋不可不破疏》,矛头直指温体仁。奏疏中,瞿式耜正式对温体仁展开了正面攻击,称其无视朝纲、伺机入阁,试图为魏党翻局,内容一针见血[10]。然而,崇祯帝对结党一事极为忌讳,这次骤然而起的入阁争端使东林寄予厚望的钱谦益毁而不用。
钱谦益事后也对自己的表现悔恨不已,自称“召对纷纷集迩英,御前唯诺尽公卿”[11],廷辨过程中的懦弱以及时局变化之快让他久久不能释怀。钱谦益写有《十一月初六日召对文华殿旋奉严旨革职待罪感恩述事凡二十首》,这些诗歌中的意象、情绪就与赴京途中的状态截然不同,充斥着苦闷、不甘和自我安慰,多种复杂的情绪交错在一起。第一层情绪来自对结果的失望和痛心。这在第一首诗中表述得最为真实,其中尤以末句“孤臣却立彤墀内,咫尺君门泪满襟”[12]情绪最为外放,较之后面陆续写成的其他几首,这首诗从景到情都渲染了当时真实的心境,清冷的意境传递着对败局的悔意,这种悔意首先来自自身对形势的估算不足。第二层情绪来自对事件的反思,对小人恶意构陷忠良的谴责。“敢谓虫飞能蔽日,亦知蚁斗应占星”[13]与“出山我自惭安石,作相人终忌子瞻”[14]以虫蚁之喻,暗讽小人弄权,所以一改情绪的悲怆,由原先的“泪满襟”“作酒悲”,转而成为对小人驱逐良臣的抨击。第三层情绪是尘埃落定之后奉劝自己还需释怀。这层情绪在二十首诗歌中流露得最多,既然“薄命难充粥饭僧”[15],高车厚禄已无份,那就“春水花源寻伴侣,秋风瓜圃会宾朋”[16],这犹如是痛定思痛之后对自我的劝解。而且钱谦益不仅劝自己释怀,还劝解与之一起受牵连的瞿式耜、章允儒。他在《腊月十六日房海客侍御初度赋长句十四韵为寿君与章鲁斋瞿稼轩两给事皆以枚卜事牵连谪官》中大写宴游之乐,情绪欢快,一句“定复掀髯笑我憨”[17]似有看尽千帆、回首往事豁然一笑之感。然而,钱谦益最终又并没有真正放下,在崇祯元年(1628)除夕所作诗文中再次暴露了这种无法释怀的情绪。
崇祯十年(1637)正月,常熟人陈履谦因为争产一事与钱谦益、瞿式耜生隙,后唆使其同伙张汉儒进京状告钱、瞿贪肆不法,温体仁随即拟旨将两人逮捕入京[18]。这个事件看似是温体仁公报私仇,实际也是想借机打击以小东林自称的复社,《复社纪事》中对此事也有记载。除了钱谦益、瞿式耜,此事还波及了同邑的冯舒、何云,故刘宗周特寄书信于钱谦益,劝其自爱,大致是求其勿贪生而反噬复社诸君子[19]。多年以后,钱谦益回忆称“崇祯丁丑,予有牢修、朱并之狱,时相设刀俎以待,道路汹骇”[20],情境之凶恶可见一斑。但是在崇祯十年(1637)三月押解进京的途中,一路上有不少友人前来送行。从所作诗文来看,尚能咏柳枝、咏荷花、登泰山,还与何云反复唱和,氛围还相对宽裕。钱谦益在《欲别东楼去四首》的序中称“将归死于司败”[21],但论钱谦益在当时的声望以及东林党人在朝中的关系网络,这场博弈未必就一定是败局,赴京路上多位友人的接应以及入狱期间五十多名官员的探望足可以证之。这个时候的钱谦益虽然感慨人生无常,但尚且悲而不痛。
崇祯十年(1637)四月二十五,钱谦益下刑部大狱,虽然之前就做好了受牢狱之灾的准备,但是狱中生活的凄苦和不安还是给钱谦益留下了沉痛的创伤。《送何士龙南归兼简卢紫房一百十韵》中有对狱中生活的形象描写:“叫阍远万里,引刀耻自戕。和药趣朱游,呼囚到王章。黑暗牢狱苦,炎蒸三伏炀。矮栅栖鹅鸭,粪壤转蛣蜣。卧熏腐胔臭,渴饮伏尸浆。夜夜入针孔,朝朝坐剑铓。”[22]这种日子让生长于江南樱笋乡的钱谦益无法忍受。对狱中凄惨状态的描写还见于《狱中杂诗三十首》,这三十首诗歌所表达的内容颇为繁杂,既有对自身冤情的表述,也有苦中作乐、自我慰藉的乐观态度,但是对牢狱生活的描写仍是这三十首诗中跨不过的阴冷记忆。诗中有大量有关地狱的描写,“积尸”“枯骸”“鬼市”“阴狱”,用词之险完全不同于之前的诗文。
瞿式耜在狱中与钱谦益也多有唱和,但意境并不像钱诗一般凄冷,对钱谦益多有劝藉之意,钱谦益作“睡起懵腾扶白首,可知罗网是君恩?”[23],瞿式耜就和诗“消尽平生烦恼思,身心调伏即殊恩”[24]。瞿式耜在《狱中忆梅杂咏》诗后自述:“骤罹奇祸,幽囚请室,兴味索然,又不喜描写园中苦况,久已阁笔。今年春首疽发肩背,楚痛几不可忍,枕上思及北山梅花,聊成数首。”[25]瞿式耜注重情感寄托,从他其他诗文中也能读到这种文字之外的精神气节。钱谦益则以史入诗,重叙事,很多事件都能在其诗文中找到线索。两人诗风本就不同,性格也迥然,明亡之后两人针对清军的态度就足以证之。但不可否认的是,较之瞿式耜,这场牢狱之灾给钱谦益留下了更为凄冷的记忆,也让他明白一味退让并不能逃避灾祸。
钱谦益在狱中上《微臣束身就系辅臣蜚语横加谨平心剖质仰祈圣明洞鉴疏》,为自身进行了充分辩解。在这之前,温体仁对张汉儒讦奏钱谦益一事已自表清白,钱谦益疏中进行了正面回应,大概意思有四:其一,温体仁自表清白是欲盖弥彰,属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其二,张汉儒与温体仁两人身份悬殊,但在许多问题上都口径一致,这才是真正的结党;其三:枚卜之后,温体仁始终心存芥蒂,多番罗织罪名,企图杀人灭口;其四,温体仁当政后一心排除异己,却置国事边事于度外,毫无建树。这四点回应也算不卑不亢,掷地有声。其中,第三点原因也是让钱谦益最为愤怒的一点。“体仁谓已经乾断,于臣毫无芥蒂。体仁辅政以来,每遭论劾,无以自解,辄以嗾使坐臣。其辩主事贺王盛之疏,寻端及臣,尤为愤愤。”[26]算上张汉儒这次诬告,温体仁欲置钱谦益于死地的决心已昭然若揭,也正是这种毫无退路的绝境,才迫使钱谦益对温体仁进行了正面还击。
趁此机会,钱谦益还作《剖明关节始末以祈圣鉴以明臣节疏》,对崇祯元年(1628)的枚卜案作了有力辩驳,称温体仁在重提浙闱关节案中有掩盖事实、欺君说谎之罪,目的还是诛杀异己。疏中还用了大量篇幅论证名节的重要性,更有“全臣之躯命,尤不若全臣之名节”[27]之请,要求崇祯帝重查旧案还其清白,义正词严、文笔刚劲,难得见到钱谦益如此文字。除了这些狱中诗文,钱谦益专门写了一篇《丁丑狱志》描述温体仁之忮毒,将其唾骂于后世。崇祯十一年(1638)五月,钱谦益得以出狱,对于这一年多的牢狱之灾,用钱谦益自己的话来说,犹如死过一般。此后,他屡屡发出“若活一百年,只算九十九”[28]与“余年为再生,故我如已死”[29]的感慨,也反复劝慰自己“勿复慕富贵”[30]与“勿复忧贫贱”[31]。但不得不说,这次丁丑狱案的翻盘也为钱谦益博得了更多同情和认可,吴伟业、陈子龙均有《东皋草堂歌》记录这一事件。
瞿式耜在出任户科给事中后,利用言路排斥魏党余孽,为东林党扫清障碍,在枚卜一事中,更为钱谦益开展活动,充当着先锋的作用。但在枚卜案发之后,钱谦益本人的退让确实是遗憾之一,这或许与其崇尚的雅士之风相关,但于政治斗争却毫无益处。进入南明后,钱谦益政治立场多有摇摆,最终末路失节;瞿式耜作为一介书生,在广西坚持抗清,最终守城而死。钱谦益懂得避让,讲究来日方长,不失为一种智慧;瞿式耜不避苦难、刚直坚定,又是个极具骨气之人。钱、瞿两人在崇祯一朝同起同落、勠力同心,又共同出仕南明,却迎来了不同的结果,大概也是性格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