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体时代的文学印证
——《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与《乌合之众》的对读

2020-01-01 12:33张可瀛
文化学刊 2020年10期
关键词:凶杀案里奥萨尔

张可瀛

《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最为满意的作品,讲述了一场令人触目惊心的悲剧。然而,促成这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发生的根本原因,并非小说中镇子里人们的冷漠或自私,也非文中多次提及的巧合或命运,而是群体的无意识。已有前人借用古斯塔夫·勒庞的《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来分析《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但是仍然存在进一步探讨的空间。其实,这两本书具有较大的对读意义。小说中镇子里的人物虽庞杂,却不可一概而论;情节虽曲折,却不可泛泛而谈。《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的原型是一桩真实的案件。1951年,马尔克斯的一个朋友在全镇人面前惨遭杀害。经过30年的调查和思考,马尔克斯终于找到这出悲剧的关键并下笔成文。小说中有这样一句话描述这桩凶杀案:“尤其是生活竟然动用了这么多连文学都避讳使用的巧合,毫无阻碍地最终铸成这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1]既然是“这么多连文学都避讳使用的巧合”,那么则直接暗示了这一切绝非巧合。通过这两本书的对读,可以发现小说中的小镇就是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里所说的群体时代的一个缩影,而圣地亚哥·纳萨尔之死是这个群体时代里的一次必然事件。

一、群体时代真正领袖的缺位

“当我们悠久的信仰崩塌消亡之时,当古老的社会柱石一根又一根倾倒之时,群体的势力便成为唯一无可匹敌的力量,而且它的声势还会不断壮大。我们就要进入的时代,千真万确将是一个群体的时代。”[2]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的导言部分就指出,由于宗教、政治和社会信仰的毁灭,加上现代科学和工业的各种发现,一种全新的生存和思想条件诞生了,使得现时代呈现为群龙无首的过渡状态。换言之,在群体时代里,真正领袖是缺位的。

这在《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里有直接的文本印证。小说中镇子上的领袖,无论是代表政治权力的十一年来一直担任镇长的拉萨罗·阿庞特,还是代表宗教权力的卡门·阿马尔多神父,都在这场事先张扬的凶杀案里有明显的缺位。镇长说:“我有非常确切的理由相信,他已经没有危险了。”[3]当警察莱安德罗·伯诺伊赶来报告维卡里奥兄弟的杀人企图时,镇长刚刮完胡子,然后不紧不慢地穿好衣服,打了好几遍蝴蝶领结,直到完全满意为止。由此可见他对待这桩凶杀案的漫不经心之态。他没有盘问谋杀者的意图,仅没收了他们的屠刀,喝令他们回去睡觉。他泰然自若地对待他们,“不能因为怀疑就逮捕人家,”他说,“眼下的问题是该提醒圣地亚哥·纳萨尔,然后接着过年。”[4]可是,镇长并没有去提醒圣地亚哥·纳萨尔,甚至他还为自以为是正确的判断而得意不已。神父也没有在意这件事,他说:“我首先想到这不是我的事,而是市政厅的职责,后来我决定顺路给普拉西达·利内罗捎个话。”[5]然而,穿过广场时他已经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而在凶杀案发生的时候他感到非常绝望,除了敲响救火的钟声,他竟然什么主意也想不出。与此同时,镇长与神父积怨已深。在查验圣地亚哥·纳萨尔的伤口时,由于狄奥尼西奥·伊瓜兰医生不在,卡门·阿马尔多神父只好代替他动手,多年后已在卡拉菲尔隐居的他说:“可那是镇长的命令,那个野蛮人下的命令,无论多么愚蠢也不得不执行。”[6]小镇上政治权力与宗教权力无法达成良好的合作,也导致最终无法形成一个真正领袖的合力。

除此之外,《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里也有间接的文本印证。与没有发挥领袖作用的镇长与神父形成对照的,是小说开头就提到的主教。“圣地亚哥·纳萨尔被杀的那一天,清晨五点半就起了床,去迎候主教乘坐的船。”[7]然而,这一与凶杀案无关的人物为何会再三出现?其实,关于主教的描写并非仅仅为圣地亚哥·纳萨尔之死提供一个合适的背景,更暗示了小镇的社会环境。“主教不会下船的,出于义务,他会同往常一样念一段祝祷词,然后就原路返回。他讨厌这个镇子。”[8]虽然这位主教非常高傲,但他还是受到镇上人们的崇拜与欢迎:除了官员和学生,还有很多人挤在码头上,装着大肥公鸡的背篓随处可见,那是人们献给主教的礼物,因为鸡冠汤是主教最喜欢的一道菜。但是,主教还没踏上小镇的土地就扬长离去,而后安赫拉被退婚的消息就成了镇上轰动的丑闻,这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正式拉开帷幕。由此可以推测,主教这一人物象征着小镇的真正领袖,而他在这场凶杀案中是完全缺位的,这也暗示了小镇实为群体时代的缩影。

二、群体时代个人理性的出走

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中继续指出,任何人只要融入一个群体,不论他的智力多么高超,都会自觉地使其个性消失,形成一种集体心理——无意识、低智力等等。“这种群体首先会使身处其中的个人感觉到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使他或她敢于发泄出自本能的欲望;其次,群体中的每种感情和行动都有传染性;最后,最重要的原因是,同孤立的个人所表现出的特点截然相反,群体中的人易于接受暗示。”[9]不能绝对地说,群体没有理性或不受理性的影响,但在群体中个人理性无疑是要出走的。

在《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里,圣地亚哥·纳萨尔身边的人,无论与他的关系是远近亲疏,只要身处小镇这个群体环境就会展现出勒庞所概括的群体的特征。小说中与圣地亚哥·纳萨尔明显处于对立关系的人是厨娘维多利亚·古斯曼和维卡里奥兄弟。维多利亚·古斯曼在最光艳的少女时代曾被圣地亚哥·纳萨尔的父亲引诱过。他在牧场的牲口棚里偷偷同她幽会了几年,激情退却后就把她带回家做了女佣,而她知道圣地亚哥·纳萨尔觊觎自己的女儿迪维娜·弗洛尔,并且时刻提防着不让女儿落入主人家的魔爪。这为维多利亚·古斯曼在这桩凶杀案里的行为和在她手上发生的巧合提供了合理的解释:迪维娜·弗洛尔在她母亲过世后坦白,她母亲没有告诉圣地亚哥·纳萨尔,是因为打心底里希望有人杀了他。身处群体之中,维多利亚·古斯曼是本能的欲望被激发的一个典例。而维卡里奥兄弟公然放出要杀死圣地亚哥·纳萨尔的声明后,几乎所有人都不相信他们真的会那样做。事实上,巴勃罗·维卡里奥把刀塞到佩德罗·维卡里奥手里,几乎是强拖着他去为妹妹挽回名誉。“没有回头路,”他对弟弟说,“就当这件事已经发生了。”[10]即使维卡里奥兄弟原本心地善良,但在群体中的每种感情和行动都有传染性,他们的复仇之举实为被群体裹挟的必然行为。此外,小说中与圣地亚哥·纳萨尔没有明显处于对立关系的众多旁观者,如牛奶店老板娘克洛蒂尔德·阿门塔,肉贩福斯蒂诺·桑托斯,朋友贾米尔·沙尤姆等人,都接受了群体的暗示而没有果断阻止凶杀案的发生。即使是“唯一按自己的想法采取了行动的”贾米尔·沙尤姆,在提醒圣地亚哥·纳萨尔之前也不禁寻思:“倘若传闻只是捕风捉影,那就没有必要提醒圣地亚哥。”[11]

众多旁观者行为的荒谬之处在于:面对一场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如果不是本身也盼望着被害者的死亡,具有理性的人应该做的事情是赶快告知他本人并尽力阻止。然而,小说全文中唯一采取这种行动的人,只有“我”的母亲路易萨·圣地亚加。古斯塔夫·勒庞揭示出:“孤立的个人就像群体中的个人一样,也会受刺激因素的影响,但是他的大脑会向他表明,受冲动的摆布是不足取的,因此他会约束自己不受摆布。这个道理可以用心理学语言表述如下:孤立的个人具有主宰自己的反应行为的能力,群体则缺乏这种能力。”[12]路易萨·圣地亚加无论什么事都比家里任何人知道得早,虽然她已经多年不上街甚至也不去做弥撒了。她是小说里活在镇子世界之外的唯一清醒者,这也意味着她是唯一没有成为群体一员的人。她听闻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的消息后,还没等女儿讲完,就穿上了高跟鞋,披好了去教堂悼唁时才披的头巾。她说:“所有人都知道有人要杀她的儿子,只有她自己不知道,这不公平”“永远要站在死者那一边”。[13]她以最大的决心加快了步子,因为有人正命悬一线……正因路易萨·圣地亚加是相对于群体而言孤立的个体,所以她具有足以主宰自己的反应行为的理性,与小镇上无数组成群体的个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三、群体时代个人理性的回归

“上千次小罪或小事件,丝毫也不会触动群众的想象力,而一个大罪或大事件却会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即使其后果造成的危害与一百次小罪相比不知小多少。”[14]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还这样直言道。群众就像个人一样,总是需要对一切事情有现成的意见。这些意见的普遍性与它们是对是错全无关系,它们只受制于名望。然而,当大罪或大事件落幕,当群体开始分崩离析,个人理性也开始回归。

在圣地亚哥·纳萨尔被杀后,《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里的小镇开始解散。当事人维卡里奥一家搬走了,包括两个结了婚的大女儿和她们的丈夫,他们离开时没有人注意,因为镇上的居民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他们的父亲庞西奥·维卡里奥不久便去世了。此外,小镇上的人的生活再也不复往昔,其余的不少人死的死,疯的疯,走的走:奥滕西亚·包特看到屠刀上淌着鲜血,这个幻象让她受到了强烈的刺激,陷入悔罪的渊薮,终于有一天她再也承受不住,赤身裸体跑到了街上;圣地亚哥·纳萨尔的未婚妻弗洛拉·米格尔,由于极度绝望跟一个边防中尉私奔了,后来被中尉逼迫在比查达的橡胶工人中卖淫;曾给三代人接生的产婆奥拉·比耶罗,听到凶杀的消息突然感到膀胱痉挛,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她都需要导尿管才能小便;克洛蒂尔德·阿门塔敦厚的丈夫堂罗赫略·德拉弗洛尔,八十六岁那年依然健康矍铄,他最后一次从床上起来,看到圣地亚哥·纳萨尔被堵在紧闭的家门口,惨遭乱刀杀害,受了惊吓而丧生……尽管也有人求仁得仁,如巴勃罗·维卡里奥的未婚妻普鲁登西亚·科特斯,在凶杀案发生前她就声称自己不仅同意,而且如果他不能像个男子汉一样履行责任,就不会嫁给他。此后她又等了三年,一刻也没有灰心丧气过,直到巴勃罗·维卡里奥出狱,成为她的终身伴侣。但无法否认的是,在曾经作为一个群体的小镇里,很多人的生活因这桩凶杀案而改变,开始更加独立地面对自己的生活。

小说结尾处安赫拉和巴亚尔多·圣罗曼的重逢,为这桩凶杀案增加了悲剧色彩,同时也意味着原有的群体解散后的个人理性的回归。牛奶店老板娘克洛蒂尔德·阿门塔在凶杀案发生前曾说:“我们女人在这世上是多么孤独!”[15]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安赫拉在一座荒村里了却余生。曾被一句“爱也是可以学来的”驳回的她,第一次成了自己命运的主人,她发现原来爱与恨是一对同消共长的激情。寄出的信越多,她情感的炽焰就烧得越旺,对母亲那令人快慰的怨恨也就越发强烈。她唯一没有想过的就是放弃。然而,巴亚尔多·圣罗曼似乎对安赫拉的狂热毫无知觉,她的信像是写给了一个不存在的人。无从知道安赫拉对巴亚尔多·圣罗曼的情感究竟是怎样的以及从何而起,只是这一次,安赫拉不再屈从于群体,也没有像克洛蒂尔德·阿门塔一样感叹孤独,她开始为自己的余生寻找意义,这正象征着离开群体后个人理性的回归。

四、结语

通过对《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的文本细读,可以加深对《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里揭示的群体时代的理解。所谓巧合和命运,其实只是人的生命中错误的聚集。小说中多处巧合的出现寓示着凶杀案发生的偶然,可是身处群体之中的人们的所作所为却又寓示着凶杀案发生的必然。过于为未来担忧是错误的,因为命运的链条上唯一能抓住的只有现在。如小说卷首语引用的希尔·维森特的名言:“寻情逐爱,犹如一场高傲的围猎。”但是,或许整篇小说想要表达的后半句话是:而最终是否成为猎人或猎物的选择权,永远只在我们自己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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