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婉彤
神话不单是想象力的产物,还反映了早期社会的历史、精神、文化背景等。后稷的“稷”意为百谷之长,后世尊称为“农业之神”,“社稷”一词也取自于此,证明周王朝已经具备高水平的农耕文明。朱蒙的名字是“善于射箭”的意思,表明高句丽是建立在以弓箭、铁甲和马匹为基础的武装军事力量上。后稷神话和朱蒙神话,中韩两国学者已经从文化传播的视角[1]、叙事语言的特点[2]以及情节的相似性[3]上进行了深入探讨。本文将从父系社会崇拜的思想、图腾崇拜的思想以及英雄人物崇拜的思想入手,分析神话中体现的历史文化现象。
人类社会的最初形态是母系社会,原始社会生存条件恶劣,生殖能力对种族延续具有生死攸关的意义,对女性的崇拜不难理解,后稷神话中的姜嫄和朱蒙神话中的柳花都是生育之神。姜嫄是周王朝始祖后稷的母亲,西汉刘向的《列女传·母仪传·弃母姜嫄》中介绍了“姜嫄之性,清静专一,好种稼穑。及弃长,而教之种树桑麻。弃之性明而仁,能育其教,卒致其名”[4]。姜嫄在田间干活时踩到了天帝的大脚印,怀孕生子。虽然想把儿子后稷抛弃,但是所有的动物都保护这个孩子。于是姜嫄教他种树桑麻,体现了农耕技术的传授,后稷自幼能辨五谷,因为和母亲一样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农业生产能力,被后世尊称为“农业之神”。
柳花是高句丽始祖朱蒙的母亲,传说是水神河伯的长女,和天帝之子解慕潄私通后被逐出家门,金蛙王收留了她。柳花公主感光受孕后生下一卵,所有的动物都保护这个卵,卵中孵出的孩子便是善于骑射的朱蒙。神话中英雄的诞生都要经历非正常的孕育过程,无论是姜嫄的踩大脚印还是柳花的感光受孕,都是为了体现英雄的神异性。后稷的父亲是天帝,朱蒙的父亲是天帝之子,后稷的母亲是普通人,朱蒙的母亲是河伯的女儿。他们一方面象征着天地、阴阳的结合,另一方面体现了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的过渡。
《说文解字》记载:“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故称天子。”[5]随着生产力的提高,比起对生育的崇拜,人们更加敬畏等级森严的社会制度。为了塑造绝对权威的正当性,君王自诩为“天子”,君权神授的思想形成。政教未分离时,后稷和朱蒙既是建国始祖,也是传天命于百姓的媒介,有效地维系了共同体意识,增强了民族的自信心。为了表现对先祖的敬仰爱戴,人们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增添了戏剧的成分。所以,古代文化英雄的出生都是神秘的。如果我们用理性去分析,神话便会失去它们本身的意义,我们的解释也难得圆满[6]。建国神话不是单纯的想象力产物,而是稳固统治阶级地位的意识形态,后稷神话和朱蒙神话中天父地母的思想就很好地体现了人们对父系社会的崇拜。
图腾崇拜一般存在于建国神话或传说中,原始社会人类对自然灾害的抵御能力较低,太阳、土地、河水因此被视作世界生成、人类繁衍、氏族产生的主要原因和基础,反映了东方民族对世界形成之前混沌状态的认识。太阳象征着光明和强大的生产力,使人产生敬畏之心,于是被视作生殖之神、生命之神,人们崇拜天上的太阳,以及形如太阳的一切,鸟在天上飞翔,它的卵又像太阳一样圆,也形成了先人对鸟以及鸟卵的崇拜思想[7]。神话传说中对太阳、鸟、鸟卵的崇拜思想,体现了先民对生命起源、民族起源的积极认知与探索。
《世本·王侯大夫谱》中“帝啻元妃有邰氏之女曰姜嫄,是生后稷”一句,交代了后稷的生父有可能是帝啻[8]。《帝王世纪·初学记》中将帝啻塑造成鸟头猴身的形象,体现出先民对鸟的崇拜思想。清人魏源评论后稷神话:“胞无坼副之形,儿无灾苦之啼。古人未知后世剪胞之法,故见其浑沌包裹,形如卵然,则以为小产未成形而弃之。……大鸟翼覆移时,如伏卵然。稷得鸟伏气,乃破胞而出,如鸟出鷇,呱呱喤喤,其家始闻而收之。”后稷从卵中诞生,且有大鸟保护,通过图腾崇拜体现了后稷乃真命天子的神异性。
《旧三国史·高句丽本纪》中朱蒙的父亲解慕潄坐五龙车,白天从地平线升起,晚上从地平线落下,和太阳的行进轨迹一样。下界时头戴乌鸦羽毛做的鸟羽冠,乌鸦是太阳鸟[9],因此解慕潄也有可能是太阳神。《三国遗事·高句丽》记载:“柳花为日光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而照之。因而有孕,生一卵,大五升许。”[10]“感日”是高句丽最崇高的宗教观念,“感日生人”是高句丽最神圣的文化传统。柳花公主感日光受孕,朱蒙从卵中孵化,虽然被金蛙王遗弃,却有大鸟张开羽翼保护他,情节和后稷极其相似,都体现出对太阳的崇拜。
除了对太阳的崇拜,因为动物具有人类不能拥有的能力,植物具有人类不能拥有的生命力,古人对动植物也是十分崇拜的。《诗经·大雅·生民》记载:“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11]后稷被抛弃后,在牛、羊、鸟的帮助下神奇地从死亡边缘脱离。《三国遗事》中朱蒙逃难至鸭绿江无船可乘,“于是,鱼鳖成桥,得渡而桥解,追骑不得渡”[12]。生死攸关的时刻得到了“水”的帮助,彰显了朱蒙河伯外孙的尊贵身份。主人公想要成为英雄,一定要历经磨难,万物有灵又会救主人公于水火之中,一方面体现出了主人公与众不同的神异性,另一方面危急情况下奇迹般的存活体现出古人的“天命观念”,赋予统治的正当性。
后稷和朱蒙既是神话人物,也是文化英雄,他们经历了诞生的难关,成长期的试炼,建国的波澜,更多地体现出了人的特征,满足了人们对英雄的崇拜心理。后稷虽然出生时被抛弃,但在后天的努力下,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农业生产能力,被尧舜提拔为农业长官教导百姓务农。从事农业生产的国家,都要以“土地之神”社神和“百谷之神”稷神作为崇拜的对象[13],这是“社稷”一词的来源。朱蒙出生时也惨遭抛弃,后又因出众的骑射能力遭扶余国其他王子的嫉妒与追杀,但是高句丽最终建立在以弓箭、铁甲和马匹为基础的武装军事力量上,吸纳了扶余国的移民和鸭绿江支流上的土著民,在百济、新罗中率先具备了国家的面貌。
朱蒙神话中柳花公主赠予朱蒙五谷的种子,表明高句丽也已经具备种植粮食的能力。朱蒙和沸流国国王比试呼风唤雨的能力,一方面反映了北扶余和东扶余间的矛盾,对还原当时的社会风貌有一定的指导作用;另一方面表明高句丽已经具备了调节气候、治理洪涝的能力。朱蒙的名字本来就有“善于射箭”的意思,在扶余国受到排挤的时候,“朱蒙知马骏逸,潜以针捷马舌根,其马舌痛,不食水草,甚瘦悴。王巡行马牧,见群马悉肥,大喜,仍以瘦锡朱蒙。朱蒙得之,拔其针加鹾”[14]。《易经》中乾为马,坤为牛,马作为太阳的御者,善于骑马就意味着有治理国家的才能,这也说明崇尚武力是高句丽自上而下、自始至终的传统。
建国神话的神话性与历史性并存。后稷神话中谷物的出现反映了高水平的农耕文明,从事农业生产的人们追求安宁,因此史料中周王朝初期就形成了等级森严的社会秩序,几乎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流血冲突,以和为贵的思想早已深深融入我们的骨血。而《朝鲜朝实录·世宗实录》中“射鸠得麦子”,即是说朱蒙只用一箭就射中衔麦种而来的双鸠,从鸠喉中取出麦种,却又不伤害它们性命的传说,则生动地再现了高句丽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相结合的社会面貌,朱蒙的后代“乃征夫余,夫余大败,遂统属焉”,继承了他注重骑射英勇善战的遗风。
后稷神话和朱蒙神话对父系社会崇拜的思想、对图腾崇拜的思想以及对英雄崇拜的思想,体现了早期社会先民原始的意识形态。神话中英雄的诞生都要经历非正常的孕育过程,天父地母、阴阳结合,一方面体现出原始社会从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的过渡,另一方面体现了英雄的神异性与统治的正当性。作为卵生神话,后稷神话和朱蒙神话对太阳、鸟和鸟卵的崇拜,以及万物有灵的观念都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天选的民族,提升民族自信心。主人公经历了诞生的难关,成长期的试炼,建国的波澜,既是神,又拥有人的性格,满足了人们对始祖崇拜的心理。先民们为了表示对先祖的爱戴敬仰,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不断丰富神话内涵和思想。所以,作为后世叙事文学的原型,后稷神话和朱蒙神话不仅承担着文学的功能,还承载着记录历史文化面貌的社会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