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群昂
(韩山师范学院 历史文化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兵部尚书是明代中央最高的军事行政长官,在外廷是为“六卿”之一。兵部尚书职掌的范围涉及军事管理的各方面,对明代军事的发展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为了防止兵部尚书权力过大,中央朝廷在内廷设立司礼监、御马监等机构分掌一部分军事权力,严密监控兵部尚书的权力。由于宦官自成系统,直属皇帝,不受兵部尚书管辖,它们的军事行为具有一定的任意性,因而宦官对明代的军事主要起到消极的作用。那么,作为六卿之一的兵部尚书与宦官之间具有怎样的互动关系?这种互动关系又对明代兵部尚书的权力运行和明朝的军事发展产生了怎样的影响?目前学界对宦官研究的成果很多,但一般是以宦官干预军事、控驭外廷笼统概之,而对实际上作为掌管明代军事大权的兵部尚书到底与宦官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尚未有专文进行探讨。其实理清兵部尚书与宦官的关系,对理解明代文官和宦官的作用具有重要意义。本文以兵部尚书与宦官的关系演变与互动为切入点,试图对上述问题做出解答,不当之处祈请方家斧正。
宦官本为刑余之人,给事宫廷,接近国家最高权力核心——皇帝,宦官与皇帝日常接触的频密给宦官干政、窃夺皇权提供了巨大的便利。宦官专权对明代的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产生了重要影响。虽然宦官当中也有出色的人物,为历史的发展做出了贡献,但是毕竟是少数,其所起到的消极作用则是主要的。宦官之祸在中国古代,尤以汉、唐、明三朝为烈。明朝宦官虽然没有如汉唐宦官一般可以影响皇帝废立,而是始终处于专制皇权的严密掌控之下,但由于明代的政治体制采取内外互相制约的双轨制,宦官在政治生活中发挥着沟通外廷与皇帝的作用,是外廷与皇帝联系必不可少的重要纽带。明代中央形成东厂、西厂等特务机关以及以司礼监为首的各种办事机构,地方上则广泛设立镇守内官,代表中央朝廷监督地方,为宦官的政治、经济、军事活动提供了很大的空间,以至明人说“国家阉宦,实与公孤之权相盛衰。天子早朝晏退,日御便殿,则天下之权在公孤,一或晏安是怀,相臣不得睹其面,则天下之权在阉宦”[1]。当然,“天下之权”既不在阁臣手里,也不在宦官手里,而是始终在皇帝手中。阁臣与宦官都可以以接近皇帝之机,对皇帝施加影响,从而影响皇帝决策。
明太祖、明成祖、明仁宗在位期间,有时任用宦官从事监军、出使、传送口谕等工作,但三位皇帝威柄自持,注意将宦官的行动掌握在可控的范围内,宦官一旦出现不轨苗头,即毫不留情予以惩治。例如,明太祖在位时,“有内侍事帝最久,微言及政事,立斥之,终其身不召”。又例如,成祖亦尝云:“朕一遵太祖训,无御宝文书,即一军一民,中官不得擅调发”,“有私役应天工匠者,立命锦衣逮治”[2]1826。所以洪武、永乐年间的宦官根本无法对身居二品大僚的兵部尚书产生影响,身份地位的悬殊基本上使宦官对其敬而远之。
明宣宗在位时开始命令翰林学士在内廷教育宦官读书识字,为内廷储备人才,为宦官干预行政奠定了基础。而且明宣宗信用宦官,依靠宦官来监督、牵制大臣已现端倪。宣德五年(1430年)冬十月,“上以农事既毕,将巡近郊,敕丰城侯李贤、都督张昇、兵部尚书张本、都察院右都御史顾佐等居守曰:朕今巡饬边备……遇有警急机务,同太监杨瑛等计议允当,随即施行,仍差人驰奏”[3]1665-1666,宣宗非常注意发挥宦官的监督作用,将宦官倚若心腹爪牙,凡是遇到重大的事情宦官与朝臣都要共同汇报。在军事上,宦官集团也掌握了诸如御马监养马、勇士等小股武装力量。皇帝为此专门增设卫所以安置宦官领导的武装力量。宣德六年(1431年)十二月,“增设行在羽林前卫、中前、中后、中中、三千户所。初,御马监养马、勇士及小厮三千一百余人皆隶羽林带管,名虽隶而身不隶,且姓名多同。凡支粮赏本卫,莫能稽考,行在兵部尚书许廓以闻。上命设三所以专统之”[3]1970,由此增强了宦官参预军事的权力。由于宦官代表皇帝,外廷大臣又无权处置宦官,所以外廷大臣有时对宦官颇为忌惮,即使是兵部尚书亦不能例外。例如兵部尚书陈洽,面对宦官的作威作福却无可奈何,最后因局势恶化而殉国。“洽,常州武进人……是时,初置郡县,尚书黄福兼掌布政司、按察司事……福政尚宽大,加意绥抚,若选才授能,咸当其任,多洽之明……洽还朝,升兵部尚书。后仍往交阯叶赞总帅军事。洪熙元年,召福还。洽代福,兼掌布政司、按察司,仍赞军事,夙夜劳勤,土人归之。后因内官马骐苛征暴敛,毒痛其人,总戎及洽咸不能制。”[3]1361宦官作为皇帝家奴,自成系统,直接向皇帝负责,不隶属于任何官僚系统,所以得以独行其是。
明初的司礼监负责宫廷事务,但明英宗时期司礼监成为协助皇帝批红的职能机构,权势取得飞跃性提升,宦权依仗皇权肆无忌惮打压兵部尚书,甚至利用皇权的威势凌辱兵部尚书。这时期的宦官王振权势熏天,目中无人,教唆皇帝树立权威,正统元年(1436年),在王振的唆使下,英宗“下行在兵部尚书王骥、右侍郎邝野于狱”[4],先是不留情面斥兵部尚书,继而寻端将兵部尚书下狱,说明了宦官在皇帝的纵容支持下,权势获得急剧性的增长,兵部尚书在狐假虎威的司礼监太监面前颜面扫地。正统十四年(1449年),也先突破独石、马营一带的防线,当年秋季势益猖獗,英宗在宦官王振的唆使下意欲亲征,时任兵部尚书邝野与兵部侍郎于谦上言劝谏:“边方将官皆可托以制虏,不必烦六师,且皇上宗庙社稷主,无轻临戎。”①王振怒喝:“兵部乃先沮讨贼耶?”[5]英宗深信王振,对兵部尚书的谏议置若罔闻,一意孤行,在与宦权争取皇帝的支持上,兵部尚书明显处于劣势。不久大军行进到宣府地界,“虏踵至,野上言:请疾驱入关,严兵为殿。王振力沮之,皆不报。又诣行殿申前请,振怒曰:汝腐儒安知兵事,再言必死。野曰:我为社稷生灵而言,胡为以死惧哉!振愈怒叱左右扶出,野与户部尚书王佐相对泣帐中。明日师覆,野死之”[6]。堂堂兵部尚书、二品大员的进言、请求,王振视若无睹,喝骂怒叱,逞己私意,兵部尚书无计可施,与户部尚书唯有“相对泣帐中”,这揭示了宦权摆脱了明初的软弱地位,权势急剧上升,兵部尚书权势跌落,在与宦官的正面斗争中处于下风。
明英宗的一意孤行与宦官王振的一再怂恿,终于使自己自食其果。明军兵败于土木堡,皇帝被俘,全军覆没,举国震动。是时郕王监国,“是日,台谏廷论土木之变,罪归王振……锦衣卫指挥马顺素附振意,颇不平,众怒,击顺死于廷。且索振所亲信二内侍将击之,彼此喧哗,班行杂乱,无复朝仪”[7]。宦官成为众矢之的,肆虐的气焰被打压,宦权从权势的巅峰回落,权势的天平向外廷倾斜,英宗朝兵部尚书仰宦权鼻息的格局不复存在。虽然宦权在北京保卫战期间为外廷所压,但宦权赖以生存的制度基础并未废除,兵部尚书的行政离不开宦官的合作与配合。例如,宣德三年(1428年),总兵官覃广奏:“和宁王阿鲁台遣使来朝贡,马已至宣府,命中官王贵驰往宣府劳之。(兵部尚书)金忠获虏寇数十人,马百余,牛羊数百至。”[8]明初的宦官在皇权的庇佑下逐渐取得干预朝政的权力,甚至与外朝的兵部尚书同受政令,由此逐渐形成内外相制的政治格局。
明中期以后,宦官的监控权已然确立,对兵部尚书形成某种程度上的牵制。例如,在兵部尚书权力空前的景泰朝,宦官曹吉祥“在禁地久,正统、景泰间征麓川暨福建诸寇,吉祥皆监督戎务,号都统”[9]。宦官越过兵部尚书,代表皇帝监督作战行动,直接对皇帝负责,削减了兵部尚书的影响力。在具体的军事管理活动中,宦官与兵部尚书共理团营,早在明前期的正统十三年(1448年),“宁阳侯陈懋为总兵官往讨邓茂七,太监曹吉祥、王瑾监督神机火器,则内臣监枪之始”[10]228-229。正统十四年(1449年),“比虏也先入寇,振挟帝亲征,乘兴北狩”,“而是年德胜门御虏太监,兴安李永昌奉敕往同武清伯石亨、兵部尚书于谦整理军务,则以内臣而总京营兵始此”。景泰三年(1452年),总督军务少保兼兵部尚书于谦奏:“臣奉敕同太监阮简及监察御史、给事中整点各营官军。”[3]4880宦官管理明代的重要军事武器——火器,文官、武将都无权干涉,这使文官、武将在组织重大的战役行动时更为慎重。景泰皇帝任命亲信太监为监军,京营等中央军事力量都置于宦官的监督之下,于谦等文武官员亦不得不忌惮。地方上,镇守内官的设置更为广泛,遍布各大军事要地,但宦官仍不满足,希望扩大管辖范围,进一步监控全国各地,遭到兵部尚书的抵制。景泰六年(1455年),“该本部节次议奏:钦命文武内外官员……及照独石等处,已有奉御黄整提督龙门一带”[11]361,兵部尚书于谦在制度上没有办法完全革除镇守内官,只好妥协,并尽力抑制其权势。于谦从维持军事良性运行的角度反驳宦官:“若于马营再差太监一员前去镇守,非惟钦差官员太多,下人难于承奉,抑恐彼此矛盾,边务因而废弛……所奏难准。”[11]361权势向军事领域辐射,潜隐失控之患,只不过为皇权、兵部尚书权力所抑,不得恣意而为。
到了明宪宗时期(1447—1487年),尽管宪宗在位期间恪守祖制,循规蹈矩,任用白圭、余子俊等能臣为兵部尚书,朝政大体安宁。但宪宗毕竟是位玩乐心重的君王,宦官经常投其所好,得其欢心,导致了宦官对朝政掌控能力的提升。最突出的是太监汪直的专权。汪直因受皇帝信任,不断窃取皇权,将朝臣视为仇敌,排除异己,利用外廷大臣为己张目。外廷大臣中有的官员为了加官晋爵、攫取更多权力,不惜与宦官内外勾结,导致了宦官权势的回流。宦官权势的扩大迫使正直的朝臣不得不面对现实而与之周旋,在一些重大的军事问题上不得不对其做出让步,迎合宦官的想法:
(成化十六年),时镇守延绥太监张遐奏传闻虏贼拥众渡河,潜图入寇,及巡按陕西监察御史徐舟亦言靖虏等处虏贼入境……而尚书余子俊探知汪直等意,不敢违拒,奏请会官廷议,且言往时各边有警,朝廷命将出师,多因整治什物迂延,以致缓不及事,今宜议定,早为措置,上是之。[12]3494-3495
汪直有意边功,利用协助皇帝“批朱”的权力,转移帝意,使宪宗倾向于对外用兵,兵部尚书在探得宪宗的意愿后,不得不妥协。汪直渴望建功立业来获得皇帝与朝廷对自己认可,以此提高威望,巩固权位。另一兵部尚书王越想利用汪直的权势获取更多利益,二人互相勾结,排除政敌。王越锐意边功,并让其儿子认汪直为养父,父子二人均加官晋爵:
监督军务太监汪直、提督军务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越奏:威宁、海子之捷……捷闻,上以直等能运谋出境杀贼,即赐敕奖励之,而升其报捷者人二级,锦衣卫副千户汪钰为指挥佥事,百户王时为正千户。[12]3523-3525
兵部尚书在外廷的地位举足轻重,但毕竟远离皇帝。宦官为天子近臣,熟悉皇帝习性和爱好,因此以言行举止影响着皇帝对外廷大臣的判断。兵部尚书对活动于宫廷之内的皇帝心腹,并不敢轻易得罪,以免惹祸上身。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极少有人甘冒丢官弃爵的风险与宦官放手一搏。
明孝宗时期(1488—1505年)的兵部尚书马文升、刘大夏等大臣,都是风骨气节一时无两的能臣,但他们在任期间对于宦官领导的腾骧等卫所军亦无权管理,宦官堂而皇之地掌握了部分军事管理权。“今腾骧、左等四卫,月粮除勇士外,见在官兵三万有余,多系得过之家,其各军余丁自来,不曾当一见”,“如蒙乞敕御马监提督四营太监调取四卫仓粮官军文册,照册查若干名,通前见操之数,共辏一万名,就在本营分为四班……庶武备益盛而北虏闻之亦知畏矣”[13],宦官属于内廷系统,游离于官僚体制之外,所以兵部尚书的军事行政管理若有涉及宦官的地方,必须向皇帝请示。御马监的日常事务管理纰漏甚多,“御马监军士自以禁旅不隶本兵,虚名冗食,莫敢谁何,其弊尤甚一日”[14],破坏了明朝军事体系的正常运行。
从制度设计上看,明代内廷系统与外廷系统并行,内外相维,宦官为“内臣”,即使是号称“仁义”之君的明孝宗也不敢取缔这一体制,反而是极力维护内外相制的“祖制”。弘治时期(1488—1505年),兵部尚书马文升与司礼监太监李荣阅兵分席而坐,生动说明了这一体制特征。“马钧阳文升以少傅兼太子太傅为兵书,朝廷特所倚重,命阅兵于教场,又命司礼监太监李荣同阅,马欲与李并坐,往返言再三,荣竟不允,遂各居一幕,而递阅之夫,以保傅之官,掌本兵之柄,又值弘治之世,而宦官乃若此,其可骇也矣。”[15]马文升为政期间压抑宦官权势的举动触犯了宦官的利益,甚至给自己带来生命威胁,而皇帝也只有派兵保护而已。马文升“上安攘十三议,谓蓟宣大宜置总制大臣,三府既有镇守太监,宜汰各路分守、守备、监枪等内臣,庶事权不相掣肘,上从其议。文升既秉兵柄,六军诸校多所严核,不能无侵贵幸,以是有怨家夜持弓矢,警文升门,上闻,给金吾骑士十二,出入为文升卫,文升因乞休,优诏不许”[10]249-250。宦官势力形成了庞大的利益集团,即使身为兵部尚书、皇帝亲信重臣的马文升也十分害怕遭到报复,竟然萌生退意,可见宦官势力在宫廷树大根深,难以拔除。从根本上讲,这是皇帝为了维护君权的绝对权威,利用宦官强化对百官控驭力度的专制心态作祟的必然结果。所以身为朝廷重臣的马文升虽然得到明孝宗军事保护的恩宠,却未见明孝宗有惩治宦官的行动,可见专制皇帝的私心。
明武宗时期(1505—1521年),兵部尚书与宦官展开了一场权力之争。明武宗登基伊始,兵部尚书想趁新君继位、革故鼎新之际,削弱宦官的权势。“兵部尚书刘大夏……伏望罢琦事任,止存其千户职俸,革兴分守,止令于太和山司香,今后但有违命妄陈者,听言官及本部执奏明正其罪。”[16]280-281兵部尚书刘大夏对明武宗身边的亲信太监引导皇帝不务正业深感不安,意图削减其员额,控制其势力膨胀。吏部主事孙盘应诏言应当裁革镇守内臣,“下兵部,覆请如山东、临清之镇守,湖广行都司及密云、怀来、建昌之分守,宣、大、甘、宁、广宁之监枪,山海、龙门、永宁、大同、朔州之守备,皆所当革,其奏带头目,通行严禁……不许”[17]624。明武宗将亲信宦官视为心腹、家奴,对兵部尚书的建议根本不予以理睬。兵部尚书彭泽见废除镇守中官绝不可能,就退而求其次,恳请武宗不应频繁更换镇守中官,以免因人事变动频繁造成扰民:“顷者司礼监传奉圣旨:勅御马监右监丞郑斌镇守广西地方,守备倒马关傅伦、牛荣取回南京闲住……不得频数传奉更易,庶旧任者得安心办事,未差者亦免奔竞无耻之愆。”[18]
兵部尚书彭泽的建议被皇帝拒绝,明武宗依然我行我素。宦官刘瑾摸透皇帝的习性,引导皇帝抛弃朝政、尽情玩乐,他也由此得以上下其手,张权恣意。有些寡廉鲜耻、毫无品行的外廷大臣见朝政大权操纵于宦官之手,不惜与之同流合污,巴结宦官,作为进身之阶,曹元就是巴结刘瑾得位的。内廷宦官与外廷相互勾结,浊乱朝政。在武宗的纵容下,宦官越加肆无忌惮,外廷大臣利用其势力为己张目,以获取更多实际利益。正德四年(1509年),“兵部尚书曹元以河南擒斩回贼百三十四人,为镇守太监廖堂及所带参随副千户廖鹏等功,宜如巡按御史赵斌所藉功次升赏”[16]1088-1089,得到皇帝允准。兵部尚书曹元为了巩固权位,浑然不顾二品大员的身份,毫无体面,卑躬屈膝,无耻地向宦官献媚。可见宦官在皇帝的支持下,有时兵部尚书也不得不屈从。
但兵部尚书与宦官的斗争依旧不熄,兵部尚书毕竟位尊权重,在等候时机予其一击。宦官势力在明武宗的纵容庇护下张牙舞爪、作威作福、纵情肆虐,武宗也在享乐中掏空了身体,英年早逝。明世宗由藩王入统,非常注意对宦官势力的严控,遏制宦官放纵的势头。在新君继位之初,万象更新之时,兵部尚书即趁势奏请世宗撤回镇守中官,皇帝对此也表示认可,决定削弱宦官势力,但做得并不彻底,而且很快又利用宦官监控百官,所不同的是注意防范,将其置于可控的范围之内。“上曰:卿等言是,杨金、郑斌、安川俱不差,亦免送问,傅伦、牛荣令照旧用心办事,如或生事害人,听抚按官指实纠劾,今后各处镇守、分守、守备等项内臣果廉静老成者,不必频数更易。”[19]兵部尚书等外廷大臣意图通过新皇继位彻底根除宦官势力的设想顿成泡影。尽管如此,兵部尚书仍然尽力削弱宦官的权势。“正徳以来,中贵恣横,夤缘内批,奏讨符验、旗牌兼辖地。方奏改镇守,或充副总兵,越分行事,民甚苦之。至是,兵部遵奉诏旨,请一切复旧制,改给敕谕,夺其符验、旗牌。制曰:可。”[17]660嘉靖时期的宦官势力受到皇权的控制和与以兵部尚书为代表的外廷大臣的监督,不至于达到失控状态,在宦官与兵部尚书的争斗中,兵部尚书稍占上风。但宦官元气未损,潜伏宫廷内外,不容忽视。兵部尚书丁汝夔在俺答攻击北京城、肆意抢掠的情况下,坚壁清野,坚守不战。蒙古军“虏纵兵大掠,尽焚诸中贵别业,烽火彻于大内,诸中贵环泣上前,谓本兵纵虏,上大怒,捕丁公及提督杨公下狱,祸且不测”[20]。丁汝夔不出兵,使战争烽火蔓延不已,直接损害了宦官的利益,宦官由此向皇帝进谗言,导致龙颜大怒,兵部尚书丁汝夔被抓判刑,身首异处,惨淡收场。宦官的添油加醋对于大臣的仕途前景影响深远,不得不使之忌惮。
穆宗倚信藩邸旧臣高拱、张居正等人,内阁大臣权势鼎盛,尤其是内阁首辅俨然凌驾六卿之上,发纵指挥,权势显赫。当时在位的兵部尚书庸懦无能,大事不敢决断,墨守成规,唯以缄默为事。穆宗倚重的高拱,性格直率,又极具魄力,敢作敢为,即使是得罪同僚、宦官等政治集团也在所不惜。高拱锋芒毕露的性格决定内廷宦官不敢逾矩,宦官与外廷的交集减少。在高拱的威势与自身才干缺乏的情况下,隆庆朝的兵部尚书明哲保身,畏畏缩缩,与宦官集团基本各司其职,互不相犯,二者大抵保持相安无事的状态。
万历初年(1573年),张居正与冯保合谋驱逐高拱,张居正升任内阁首辅。张居正与司礼监太监冯保默契合作,宫府一体。司礼监太监冯保虽然常侍神宗与李太后,但除非涉及自己的切身利益,对外廷事务一般极少干预,而且冯保也注意对宦官严加约束,使其不敢胡自非为,滥涉朝纲。兵部尚书的军事行政大致维持着很大的独立性,较少受到宦官势力的掣肘。万历中期以后,神宗开始对张居正、冯保进行反攻倒算,内阁与司礼监的势力也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可惜好景不长,随后万历时期发生了几场大战(史称“万历三大征”),朝廷耗费大量帑银,空虚的国库难以满足神宗皇帝难填的欲壑,神宗皇帝于是重用宦官,纷纷派遣矿监税使到处搜刮财物,辽东等前线地区也受其荼毒,造成边疆地区的不稳定。由于皇帝的偏袒,即使是兵部尚书也无法处置违法的宦官,由是边疆愈益变坏,国防形势向不利于明朝的方向发展。史载:“神宗宠爱诸税监……廷臣谏者不下百余疏,悉寝不报。而诸税监有所纠劾,朝上夕下,辄加重谴……参随杨永恩婪贿事发,奉旨会勘,卒不问。”[2]7808-7809皇帝公然包庇宦官,对兵部尚书的奏言不以为意,对违法乱纪的宦官不加处置,助长了宦官的嚣张气焰。陕西历来是军事重地,时有征战,经济凋敝,路有冻死骨,但宦官却不顾民生艰难,极尽搜刮之能事。“顷阅邸报,见陕西开矿御马监太监赵钦题参西安府山阳县拖欠矿金叁拾捌两有奇,矿银壹万肆千贰百余两,巩昌府、秦州拖欠矿金叁百陆拾伍两,矿银壹万贰千贰百余两,业已奉有严旨,勒限追完类进矣。”[21]兵部尚书对此也只能徒呼负负,无能为力。宦官插手军事管理,在万历年间愈演愈烈,对明朝的军事败坏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在明初以来历位皇帝的纵容下,宦官的权力日益增长,到了明末,宦官滥权对军事系统的正常运作产生了消极影响。明光宗享年不长,登基不到一年就薨逝。光宗一朝,重用东林党,阁臣、六卿等重要官员都是东林党人,宦官的势力被外廷压抑。明光宗逝世后,熹宗朱由校年幼登基,一无所知。熹宗信用宦官魏忠贤,视之为股肱。“当此之时,内外大权一归忠贤……外廷文臣则崔呈秀……主谋议,号‘五虎’……而为呈秀辈门下者,又不可数计。自内阁、六部至四方总督、巡抚,遍置死党。”魏忠贤在朝廷内外广布耳目,遍置死党,兵部尚书也沦为爪牙。崔呈秀利用魏忠贤亲近皇帝,打压政敌,利用手中的军政大权恣意渔利,败坏边疆,消蚀明朝的军事力量,明朝的军事国防建设由此受到削弱。
崇祯皇帝在当藩王之时,即已亲眼目睹魏忠贤专权乱政的恶果,即位之初致力于削弱宦官的政治势力,权宦魏忠贤被处决,阉党遭到清算,政风有欣然向好的趋势。崇祯帝颇有振作朝纲、重整军备、扭转明朝军事颓势的志向。崇祯皇帝在选人、用将等方面着力颇深,但这时候的明王朝已是暮气沉沉,今非昔比,朝政的败坏使人才的积极性被挫伤压抑,积弊日深,病入膏肓,绝非一时之功可见效。崇祯皇帝任用的兵部尚书王洽、熊明遇、梁廷栋等官僚,尽皆庸碌无为,可以说他们要么都是些持禄保身之徒,要么是只懂得修齐治平、寻经摘句的腐儒。在崇祯皇帝高度集权的强力监控下,兵部尚书与宦官各自相安无事,少有明面勾结。时移日转,崇祯皇帝求治心切,对外廷大臣的表现深感失望,转而信任宦官,希图用宦官来加强对外廷大臣的监控,提高行政效率,殊不知结果是背道而驰,宦官在皇权的庇佑下无法无天,兵部尚书的行政受到极大的干扰,军事行政系统呈现出混乱无序状态。宦官给事宫廷,侍奉帝王生活起居,胸无点墨,鼠目寸光,一旦插手六部尤其是兵部的具体事务,后患无穷,严重制约兵部尚书的军事调度,使兵部尚书的行政更加束手束脚,行政效能也更为低下:
且国家官制,大小相维,内外相察,历代建制,推为莫及,是以历圣相承,臣工戮力,或有不及之叹,而无莫制之忧。今兵食重权,天下所赖,仅此几事,尽令内臣节制,且但闻内臣为监察之人,而不闻监察内臣之人,即使幸而得当,庶事必举,臣之所忧,尤有大者,往时丑寅间之人心,大可见矣。[22]728-729
尽管大臣们屡屡呼吁崇祯帝加强对宦官势力的监督,皇帝却对此不置可否,视而不见,偏袒之心昭然可见。崇祯帝的纵容造成宦官的行动往往突破制度的约束,权力滥用严重,兵部尚书在宦官面前缺乏一定的权威。兵部尚书无法约束宦官,使宦官的行动具有很大的独立性与随意性,对统一军事指挥权力十分不利。在军事越发失利的时候崇祯帝越寄希望于宦官监军制度,越发四处派出宦官监军。但镇守中官胸无韬略,胆小如鼠,遇到大股敌人即一触即溃,纷纷开门投降,对明朝的灭亡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外廷大臣洞悉其中的弊端,但即使是敝口焦舌、再三呼吁,最终也是无济于事:
给事中孙承泽请撤城守监视疏。迩日狡贼自蒲州过河,分头四犯……而杜勋奉命监视之人,即为开门迎贼之人……则监视之不可恃,而深为害也。不独杜勋一人可虞矣……撤城上内臣,贼势已逼,立刻决断施行,宗社幸甚,百万生灵幸甚。疏上,不报。[22]731-732
崇祯末年,李自成攻入北京之时,宦官势力已遍布军中。宦官在明朝的军事行动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文武主官反而沦为配角,即使是兵部尚书也仅是得以“巡行”而已。“初十日,帝谕兵部,诸路兵马将大集,必得有威望重臣统制,乃以命太监王承恩,蓟辽总督王永吉。十二日,昌平破,前已调宁远总兵吴三桂战御,至是不能即到,将都城三大营尽发出,壁齐化门,不复置大帅,专以一太监统制,及攻城,每门坐守有文武官同太监,而太监专,主官不敢出一言。贼来,即欲向城垛口一外望不能也。势急,都御史李邦华率诸御史上城,太监拒之,不得上……惟兵部尚书得巡行。”[23]兵部尚书虽得上城“巡视”,但其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因为宦官势力凭借内臣身份,并不惧怕兵部尚书,兵部尚书在宦官面前威信扫地,兵部尚书上城巡守,也只是留存表面的体面而已。明末的镇守太监一遇农民军的攻击,心惊胆战,纷纷开门投降,明王朝在内外交迫中便轰然倒塌了。
综上所述,明代宦官具有代皇帝“批红”、传奉圣旨、监军、出使、镇守、侦讯、影响官员人事任命等权力,是替皇帝监控朝臣的“家奴”。在皇帝的纵容下,有的宦官权倾内外,培植亲信,内阁、部院、言官、地方督抚等官员的任命无不经其手。宦官势盛之时,兵部尚书不得不俯首贴耳,束手无策。有明一代,宦官属于皇帝直接管理的系统,与外廷朝臣形成内外双轨制,外廷大臣即使如兵部尚书之尊,如果正面与宦官相抗,则有杀头、弃官的危险。况且明代法律规定:“凡诸衙门官吏,若与内官及近侍人员互相交结,漏泄事情,夤缘作弊,而符同奏启者,皆斩。妻子流二千里安置。”[24]兵部尚书与宦官结纳,又为律法、正直朝臣所不容,会身死名灭,遗臭万年。大多数兵部尚书对宦官的态度是能避则避、默许纵容。明朝宦官利用职权对兵部政务横加插手,同时又不受兵部尚书节制,使兵部尚书的行政调度更为艰难,行政运行效能更为低下,军事管理更为混乱。明代兵部尚书与宦官关系的演变体现了内外廷权势的消长与明朝中央政治权力的互相掣肘,对明代军事指挥系统与军事格局产生了消极影响。
注 释:
①参见雷礼著《国朝列卿记》卷47《于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关于邝野劝谏英宗切莫亲征的事迹,见焦竑著《国朝献徵录》卷38《兵部一·兵部尚书于公谦传》,与《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524册第38页的记载大同小异,但言辞感情色彩更为浓烈,史载邝野上言“也先,丑竖子耳,诸边将士足制之,陛下为宗庙社稷主,奈何不自重奉,以与犬羊角乎?请毋烦六师。”可互为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