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月 编辑|朱柳笛
Who is it 张伟丽,综合格斗运动员,UFC首位中国冠军。
摄影 | 尹夕远
张伟丽清晰地知道,冠军头衔迟早会被更强悍的肉体替换,就像安德拉德被她推翻一样,有一天她也会在八角笼遭遇痛苦的失败。但那也没什么,康复医生朴垠奎记得两人一次聊天,张伟丽跟他说:“你成为冠军,肯定有下来的那一天,但是,上去漂亮点,下来漂亮点,就可以了。”
在顶级综合格斗赛事UFC拿下第二场胜利之后,张伟丽有了一个绰号:马格南。
美国体能教练在训练场见到她,兴奋地喊:“Magnum!Magnum!”她没听懂,“说什么呢?”对方比了一个开枪的手势,嘴里发出“嘭”的一声。
她查了一下,马格南是一种大口径左轮手枪,威力巨大,能穿透常见的防弹背心,在人体内造成严重的内爆伤害。
放在张伟丽身上,那是一个极其精准的绰号。在综合格斗领域,她是像马格南一样的杀伤性武器,她的战场常常血流成河:去年11月对战巴西选手杰西卡·阿奎拉的比赛里,她用双腿锁住对方头部,不断肘击,温热的血洒满了她的腹部;2016年对战日本选手藤野惠宪时,她锋利的肘击像小刀一样割裂对手的额头,血流不止,教练扔出了白毛巾,那是认输的标志。
张伟丽今年30岁,身高163cm,体重日常保持在56公斤。除了上臂肌肉看上去比普通人壮硕一些之外,很难从她身上找到格斗士的痕迹。她爱笑,喜欢收留流浪小动物,养着一只黑白相间的泰迪,名字叫小七。她的泰拳教练John向《人物》描述,这是一个私底下连血腥照片都不敢看的姑娘,可一旦站到了八角笼内,她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散发出截然不同的气场,“好像不认识了,太可怕,你会开始担心她的对手。”
最近一场对战发生在8月31日晚,深圳大运中心聚集了一万多名观众,他们是为张伟丽和杰西卡·安德拉德而来。
全场灯光暗了,只有八角笼内是亮的,笼门关闭,两人拳套相碰随即离开,人群安静下来。安德拉德穿着黑色运动服,扎着拳击辫,眼神凶狠,她的外号是“打桩机”,以力大著称,在今年5月的比赛中,她近身抱住前任冠军罗斯·娜玛尤纳斯,将其扛在肩上狠狠砸在地上,罗斯头部着地受到重创,安德拉德成为新任草量级冠军。
几乎没有人相信张伟丽能赢。赛前,很多评论人士预测,安德拉德将会击败这个在UFC仅仅打了三场比赛的中国姑娘,一位UFC高层在赛前发了个视频,判断张伟丽将抵挡不住安德拉德的进攻,安德拉德会成功卫冕。
双方用腿试探了几下,安德拉德先启动了进攻,打了一波连击,张伟丽右臂举高护住头部,顶住了。双方开始拼拳,拳套相撞,发出巨大而刺耳的声音,安德拉德一个左抡摆,张伟丽偏头闪过,她踉跄着撞向张伟丽,被迅速抓住破绽,张伟丽抱住安德拉德的脖颈,打出了一连串的膝击和肘击。
张伟丽开始占据优势,人群呼喊起来,解说员的声音也变得兴奋,安德拉德开始后退,张伟丽跟上,打出了几个大力的左右抡摆,安德拉德开始溃败,后退,倒地,张伟丽没有放过对手,扑上去击打她的头部……对于安德拉德来说,比赛已经变得危险。裁判上前终止了比赛,宣布张伟丽TKO安德拉德。
此时距离比赛开始仅仅过去了42秒,张伟丽赢了。裁判宣布的那个瞬间,她做了一个前空翻,然后跃上了1.8米高的栏杆,面向沸腾的人群,挥舞着肌肉贲起的右臂。她得到了自己的第四条金腰带,成为中国首位UFC冠军。
这是一场志在必得的胜利。回到休息室里的张伟丽已经褪去兴奋,坐在地上,旁边是教练团队嘈杂的说话声,她近乎平静地对着镜头说:“我知道这腰带就是我的,真的,很多人不看好我,很多人挖苦,我不想解释什么,我只想用行动去碾压他们。”
这条金腰带的分量有多重呢?拳击教练、张伟丽的好友韩竞赛告诉《人物》:“只要是打MMA的运动员,梦想都是要去UFC,就像踢足球的人,梦想是欧洲的五大联赛,因为这是能够展现自己最高价值的地方。”然而,UFC创立之后的26年里,一共产生过70余位冠军,将近50人来自美国,从不曾有一个亚洲人拿到金腰带,直到这个夜晚。
除了张伟丽,最激动的人也许是教练蔡学军。这个有点发福的中年男人是张伟丽的伯乐,在过去6年里,他一手发掘并培养了她。
蔡学军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到张伟丽的情景。2012年,年轻姑娘在拳馆打实战,对手是扎着小辫的吴昊天,中国最早的MMA运动员之一。两个人你一拳我一拳,打得虎虎生风,“打上火了,都不收手。”蔡学军有点儿惊讶,他看到那个姑娘身上有股其他人都没有的凶猛劲儿,尽管跟更有经验的吴昊天比,她的力量和速度弱了很多,但气势上完全不输。
那是张伟丽的无名期,她甚至称不上是一名真正的拳手。因为受伤,她离开江苏省散打队,来北京投奔已经工作多年的大哥张伟峰,辗转当过幼儿园老师、酒店前台、超市收银员、保安、保镖……短则一月,长则半年,都干不久。在她记忆里,这段生活磕磕绊绊,很不顺利,“你就感觉好像这个不是我热爱的事,干着没劲儿,没有激情。”
让她留下来的是一份健身房前台的工作。那家擂台上挂着半人高的沙包,她问经理:“我可以练吗?”对方说可以,她薪水也没问,留了下来。
几乎是电影《百万美元宝贝》的情节重现,每晚九十点钟关门之后,偌大的健身房只剩张伟丽一个人,她戴上耳机开始跑步,有时打打沙包,如果有其他人在的话,会听见砰砰砰的击打声和她急促的呼吸声。但大部分时候,没有人在。没有教练指导,没有人旁观这一切,她也不知道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会指向何处,她只是觉得:“我喜欢这个……我得练。”
她因此认识了在那里练巴西柔术的吴昊天,下班没事儿也跟着对方学,没人专门教她,她靠看学会了十字固、锁脚等技巧。实战时,吴昊天诧异于她的力量和技巧,问:“你是不是吃药了?”出于欣赏,他带她去了四惠的一家拳馆。拳馆的主人,正是蔡学军。
蔡学军做媒体出身,拥有一家广告公司,因为喜欢格斗,和别人合伙成立了“拳天下”。那是个偶然为之的举动,2008年,他想拍一个关于早期MMA运动员的纪录片,和这些运动员混得很熟,但纪录片还没开拍,运动员们训练的拳馆倒闭了,这些人无处可去,有人找到他,问能不能帮忙,芦苇是这家广告公司的管理者,也是蔡学军的外甥,他记得蔡学军考虑了很久,最终答应下来。格斗也是蔡学军的爱好,少年时曾练过两年跆拳道,“我觉得花不了多少钱,我就想做点事,帮帮他们。”
现在往回看,那是一个也许对中国MMA运动十分重要的决定。吴昊天记得,当时全中国练MMA的也就是几十个人,大部分都曾在“拳天下”训练过,这里走出了中国UFC第一人张铁泉,还有现在还在征战UFC的李景亮。
那段时间每天6点钟,张伟丽准时爬起来,从工作的地方坐一个多小时地铁去“拳天下”训练,训练队一共十来个人,她是唯一的女孩,每天打实战都被揍得鼻青脸肿,打完了以后没事儿人一样,还吆喝大家一起吃饭。
上午训练完,她下午再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回健身房上班,或者去地铁口发传单。哥哥张伟峰见过那一幕,她抱着一摞单子,递给走过的人,遭遇过很多冷眼和拒绝,每当别人拒绝,或者把传单扔掉时,他心里都会跟着咯噔一下。
发完传单后,张伟丽会打电话回访,约客户,签合同。880元的年卡,她一个月能卖出去20多万的额度,每个月都是健身房的销售冠军,她后来总结过原因:“我是那种特别热爱运动的人,很多人来了之后,就会觉得我说得特别有激情。”
她一直维持着这种两头跑的状态,张伟峰曾劝过她,再练下去可能也是浪费时间,“我跟她说,练练就行,该工作工作,该找对象找对象,该结婚结婚,这样会生活得更好。但她表面答应以后,还是继续在找她的爱好。”在他眼里,张伟丽性格倔强,想干什么都得干成。他一直记得有一次在饭桌上再次提起这个话题,张伟丽平静地回了一句:“我选择了这个路,跪着也要把它走完。”
格斗需要高度自律,肉体和精神都强悍的人才能走得更远。在蔡学军看来,大部分运动员都输在了后者。他带过很多MMA运动员,大部分人打出一些名头之后迎来追捧,会放弃职业道路,开拳馆挣钱。“吸引他的东西太多了,认识很多的人,每天喝酒交际,有人给他投资,然后就走了。”他知道一位运动员,早上训练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昨天晚上的酒气。
好苗子开拳馆赚钱,剩下的出不了成绩。他带运动员出国打比赛,外国教练总带着怜悯的眼神,比赛输了,他们会安慰他:“Good fight. 你们打得特别好,只是没有抓住机会。”那是他无比难受的时刻。
张伟丽和其他人似乎不太一样,她近乎顽愚地专注于格斗这一件事。每次去比赛,回来休息三四天,就开始跑步训练,准备下一场。
拿了UFC冠军之后,很多商业活动找到张伟丽,主办方开出了出席一次给几十万的价码,但是全部被她推掉了。“她没有说,我怎么着了,我得赚点钱啊,该挣钱的时候了,没有,不去做这种事情,她没有任何变化。”蔡学军说。
2013年11月,蔡学军带几名运动员去河南打比赛,其中就有张伟丽。那是她MMA职业生涯第一场比赛,当时国内正规的MMA比赛并不多,他们面对的,是一场管理混乱的竞技,她比赛通知是提前两天获知的,她报名了56公斤级,两天不吃不喝从58公斤降到了56公斤,结果去了发现对手体重没降下来,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打了60公斤级的比赛,输掉了。那是她职业战绩中迄今唯一一场失败。
张伟丽感到挫败,正式打比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依然停留在业余选手的阶段,平时光练柔术,站立攻击和体能都没有系统训练过。“对自己挺失望的。”蔡学军注意到张伟丽当时的情绪,他告诉她:“如果你想打出来成绩,不管怎么样,不能一边工作,一边训练,这样都做不好。”
2014年,张伟丽从健身房辞职,开始全职打比赛。她听从了蔡学军的建议,“我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我想要什么样,我就要做成什么样,我是一个这样的人。”她说。
然而,张伟丽的MMA职业生涯只维持了一个星期,几乎和她的散打职业生涯一样仓促夭折。那年10月,在训练中做一个高扫腿时,她感觉右腰像撕裂一般疼,但她没有停下来,帮她抓靶的教练是当时国内顶尖的站立教练,一位正在备战UFC的男运动员专门找他来培训,张伟丽舍不得这个机会,忍着疼坚持踢了5分钟的靶。回去休息一周之后继续训练,由于右腰使不上劲儿,她更多地使用左腰,结果左腰也伤了。
像是断了一般,腰的疼痛永无休止,她不能跑步,也不能跳跃,连走路都很艰难,睡觉翻个身都疼。训练场上,她勉力想要试试动作,但是发现怎么努力,身体都无法配合,只好坐在场边的垫子上看还在训练的其他人,眼泪一点一点流出来,“他们那么生龙活虎在练、在出汗,我在这儿坐着,动不了,为什么会这样?” 对她而言,是一种极大的刺激,她决定,再不去训练场。
蔡学军大约有半年没有见到张伟丽出现在拳馆,他觉得奇怪,给她打电话,传来哭泣声。他感到内疚,觉得也许是自己那个无心的建议导致了她的重伤,于是将她接到自己的广告公司来,找人帮她做康复治疗。
芦苇记得,那段时间,张伟丽要么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巨大的鸟巢体育馆发呆,要么自己躺在一间屋子里,动弹不了。“你跟她聊天,明显感觉到没什么活力,她在很低谷的状态里,感受不到她的自信了。”
在蔡学军看来,当时的张伟丽可能再也打不了MMA了。他离开了“拳天下”,之后盘下了一家新的拳馆,主打业余人群的培训,张伟丽在这家拳馆帮忙,干得很起劲儿,当前台、销售、会计,甚至还兼职代课。
日子像水一样流过,忙碌中,她慢慢接受了自己可能再也无法打拳的事实,痛苦也渐渐平复,以前别人问她,不练了你干啥?她总说不知道。后来她觉得,即使不练了,能干的事情也挺多。直到整整9个月的康复治疗之后,她的腰才渐渐有了起色。
2015年6月,张伟丽终于重新开始训练。一开始,全是草台班子,给张伟丽当陪练的李凯是蔡学军广告公司的文员,毫无功夫底子。蔡学军在公司摸底,发现他和张伟丽个子差不多高,适合当陪练,“蔡哥说,你不挨打谁挨打,拉上他就练。”这件事后来被韩竞赛当作笑话讲给很多人听,“但泪都是在后面流着的,就不想给人一种悲观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失而复得,李凯记得,那会儿张伟丽训练极其刻苦,毫不惜力,她的一天通常这样度过:每天早上6点钟起床,吃完早饭之后沿着温榆河做折返跑热身,上午在训练场练两个小时的站立或泰拳,中午睡一会儿,下午3点开始练体能和巴西柔术,晚上有时候再加一次训练。
去年生日,她砰砰地打着靶,韩竞赛和其他人把蛋糕端过来,噗噗吹完蜡烛后,继续练。“每天就是训练、吃饭、睡觉,吃饭是为了训练,睡觉也是为了训练,感觉自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张伟丽说。
打拳变成了一种下意识的习惯,和朋友走路的时候,她也会做出拳击动作。“最近干啥呢?”她问,然后踢一脚,“忙不忙啊?”再对空气挥一个左勾拳。她手指每个指节处都有深色的茧,两年打烂了四个拳套。
日复一日的训练是痛苦的,但更痛苦的是饮食。几乎每顿都是牛羊肉,碳水化合物是永远的敌人。对饮食的控制也不是毫无破绽。她偷喝过几次可乐,“特别想喝那种带汽的,刺激的,不吃饭也行,就是想喝那种。”为了不被蔡学军发现,她独自找机会跑到超市,直接在里边喝完一整瓶,出来后把瓶子一甩,就那么回去了。但有一次,她无意中了解到 NBA运动员勒布朗·詹姆斯管理自己身体的故事:1年花150万美元保养自己的肌肉,8年没有吃过猪肉,有一次他很饿,旁边的人在吃披萨,喊他一起,他走过去,说这不是詹姆斯吃的东西。“我一下就觉得,职业运动员就靠身体吃饭的,而我还喝可乐,我就说,这些东西以后我不动了。”
上图:2019年8月31日,广东深圳,2019 UFC格斗之夜深圳站赛况
下图:2016年,张伟丽对战日本选手藤野惠宪
比赛前两周是减重时期,只能吃水煮肉,没有油盐,也没有碳水,最后两天连水都不能喝,又饿又渴,嘴张不开,晚上常常失眠,张伟丽会打开电视看美食节目,看那些普通人触手可及却离她很远的东西,调酒师娴熟地调出五颜六色的鸡尾酒,还有各种颜色鲜艳的果汁,她一直看到天空发白。
对她来说,每一次减重都是一次内心的摧毁与重建,“又饿又渴的时候,你什么欲望都没了,什么梦想都没了。你想的就是我能吃饱饭,我能喝水就很幸福了。”有一次降重期间,她在路上看见一个收破烂的男人坐在板车上吃凉皮,眼泪就掉了下来,“我觉得他好幸福啊,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还能吃凉皮,他比我幸福。”
蔡学军和张伟丽曾经聊过无数次,他们可以活得特别愉快,打打拳、放松、旅游,然后再打打拳。“但是现在,我们有了这么高的目标,她想做这件事情,我也想做这件事情,我们就得牺牲这些。”
张伟丽认可这一点,她几乎牺牲了一切,自愿走上这条苦寂的道路,将肉体和精神锤炼至极限。她没有娱乐,没有可以聊天的朋友,晚上8点钟就要把手机交给蔡学军,衣柜里全是运动T恤和短裤,鞋架上是运动鞋。梳妆台上倒是摆满了瓶瓶罐罐,但不是护肤品和化妆品,而是涂抹喷的伤药。她爱美,经常在微博发美颜自拍,但现实中,她已经很久没有逛街,也很少有机会好好打扮自己。她一直没有谈过恋爱,虽然渴望爱情,但她知道目前的生活很难拥有爱情,曾经有追求者悄悄在她包里放了一袋剥了壳的开心果,她不知道怎么回应,最后不了了之。
她已经习惯像机器人一般整日训练,没有闲暇去张望和想象其他样子的生活。“我非常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不管干啥,你首先得有取舍,你想获得什么,肯定有一些你要失去。你不可能什么都得到。”张伟丽坐在拳馆的地垫上,盯着窗外的天空说。
张伟丽心无旁骛,让已经灰心的蔡学军重新看到希望。更重要的是,他看到张伟丽有一颗强大的心,能够抵御声名的诱惑。早在2016年,张伟丽就曾收到过UFC的签约邀请。当时她刚刚在国内MMA赛事“昆仑决”崭露头角,蔡学军将这份邀请转达给她,问她:“你想去吗?”几位好友都能回忆起她当时跃跃欲试的兴奋,如果去了,她就是中国UFC女子第一人。
但这个想法遭到了蔡学军的反对。在他看来,当时的张伟丽技术上仍有欠缺,站立攻击不够好,很容易被对手针对,并非是签约UFC的成熟时机。蔡学军曾带过中国最早打UFC的运动员,对方在UFC的征途并不顺利,输了几场比赛之后陷入沉寂。
他劝张伟丽:“第一人的名头有很多人想要,但是我觉得那个特别虚。按你现在的水准去那儿打个中不溜,是没什么问题的。可如果你再多练一练,再增长一些比赛经验,我觉得你会成为冠军,你以后会成为UFC的第一个中国冠军。”
张伟丽很挣扎,她想去,打UFC是所有MMA运动员梦寐以求的事,但和蔡学军聊了两个小时之后,她同意了,他们最终拒绝了这份邀请。在蔡学军看来,那正是张伟丽能走得更远的原因,为了变得更强大,她愿意蛰伏忍耐。
蔡学军没有看错。从2015年12月19日复出之后,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张伟丽无坚不摧,迅速成长为一架可怕的格斗机器。
她保持了14连胜的战绩,接连拿下“昆仑决”草量级和蝇量级(57公斤级)两条金腰带,以及一条韩国顶级MMA赛事Topfc草量级的金腰带。2018年签约UFC之后,仅仅打了三场比赛,张伟丽的排名迅速上升到了第六,被称作“坐着火箭上来的”。
蔡学军现在带张伟丽去国外比赛,每次热身打靶(用拳或腿攻击教练手里的皮质靶具)时,其他选手的教练都会停下来,盯着她看。通常女性运动员打靶都是接触外皮的清脆声响,但张伟丽打靶是闷响,那意味着力量十足,已经穿透了靶具。想起早年,对比现在,蔡学军觉得感慨,“那一刻真的非常满足,非常满足。”
张伟丽正处在身体的巅峰状态,最近在拉斯维加斯做力量测试,其中一项是持续发力的硬拉,测试教练告诉蔡学军,“她的数据是保密的,我不能告诉你她现在处于什么状态,但是我已经两年没有看到这个数据了。”每次降重之后,张伟丽的八块腹肌形状会变得非常清晰,表面只覆着一层极薄的脂肪。“她现在的身体就是为格斗而生的。”芦苇说。
可即便是这种状态下,张伟丽还是陷入了痛苦,一个为格斗而生的人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她找不到对手。
按照UFC的规则,她需要不断挑战高排名的对手,才能获得冠军挑战权。今年4月到6月,UFC方面帮她联系了好几位选手,排名第五的克劳迪娅·盖德哈,以及前冠军、目前排名第二的乔安娜,两位都是先同意之后又反悔了。
张伟丽只好在社交网站上“约战”乔安娜:“我现在十九连胜,准备二十连胜,你有什么想法吗?”有人将这条信息转给乔安娜,问她对张伟丽的看法,她回复了一句,“Who's that?(那是谁?)”赛事方无奈,又联系了第七名沃特森,还是被拒绝了。
蔡学军记得,在被拒绝了三次之后,张伟丽很受打击,“那会儿她快崩溃了,三次提上来,训练了一个礼拜,然后又不打了,提上来,又不打了,这种感觉很难受。因为你训练没有意义啊,你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蔡学军给张伟丽放了一周的假,第二天,她去了大连,看了看大海。一个人出行是她逃离日常训练以获得平静的方法,但逃离是短暂的,在海边的前三天,她回避和格斗训练有关的任何东西,不提格斗,也不看比赛。第四天,她开始用手机看一些比赛。第五天,她又开始跑步了。
对手在一个月之后尘埃落定。今年6月的一个凌晨,蔡学军接到了张伟丽美国经纪人的电话,对方说出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名字,“你们准备好打冠军了吗?”“我们随时都准备好了。”他迅速回答,眼泪落了下来。
两三分钟之后,他擦掉眼泪,跑到楼上,咚咚咚敲响张伟丽的门,她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他说:“你知道我们跟谁打吗?”她连续猜了好几个人,“乔安娜?”“不对。”“罗斯?”“不对!”“那是谁?”“我们要打冠军!”
那个瞬间,张伟丽感觉心跳都加速了,“我们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它比我们预想的要早一些。”在所有可能的选项都被拒绝后,赛事方主动问了草量级冠军安德拉德,对方用一天的时间考虑,最后答应了。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安德拉德会赢。消息公布之后,很多人给张伟丽微博留言,赌她会被KO,难堪地输掉比赛。即使那些喜欢她的人也并不看好,“我很想伟丽赢,但是很悬啊。”
张伟丽不介意这些评论,在这场比赛前的新闻发布会上,她见到了那条金腰带,回来跟教练John说:“我想要那条金腰带。”早上跑步的时候,她跟自己说:“我是冠军,我要拿那条腰带,我要KO她,我要统治这个级别。”
8月31日晚,张伟丽披着一面五星红旗出场,走在她右边的是戴着鸭舌帽的蔡学军。灯光和目光都聚在她身上,现场很混乱,很多声音,但站在八角笼内,张伟丽觉得内心很平静,仿佛场地内只有自己一人。
她很少会因为比赛而紧张,因为那其实是她最轻松的时刻,意味着所有艰难痛苦的训练终于告一段落,她像水一样放松,就像MMA之父李小龙经常说的那一句:“Be water, my friend.”
主持人介绍张伟丽时,她对着镜头,比了一个开枪的手势——马格南打出了它的子弹。但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局,蔡学军已经开始谋划下一步。张伟丽接下来要准备卫冕战,如果状态良好的话,她想要获得七次卫冕,一旦实现,UFC的腰带上,以后都会刻一面中国国旗。
她想要打到不能打为止,“自己状态不好的时候,或者是确实没有办法打的时候,就不打了。”她也清晰地知道,冠军头衔迟早会被更强悍的肉体替换,就像安德拉德被自己推翻一样,她有一天也会在八角笼遭遇痛苦的失败。但那也没什么,康复医生朴垠奎记得两人一次聊天,张伟丽跟他说:“你成为冠军,肯定有下来的那一天,但是,上去漂亮点,下来漂亮点,就可以了。”
张伟丽依然感谢格斗这件事。她记得小时候的自己,由于长得像男生,总被误认,她一直因为外表而自卑。后来走上格斗,她拥有了强壮的肌肉、伤痕累累的肉体、粗大的手,离柔弱的女性形象更加遥远了。但她不再为外表自卑,格斗成了她最大成就感的来源,“打拳和生活是一样的,我觉得自己更坚韧,也更坚强了。”
在一档名叫《送一百位女孩回家》的节目里,张伟丽设想过10年后的生活。那时候她40岁,大概率已经退役,她猜测那时候的自己可能已经有美满的家庭,还是从事推广格斗相关的事情,生活在北京,有自己热爱的事业,“如果可以的话,买一栋大别墅(笑)。”
她曾经发过一条微博:“人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必须走的,一条是想走的,你要把必须走的路走漂亮了,才可以走想走的路。”格斗是她必须走的路,也许只有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她才能获得过往人生中牺牲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