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索亚第三空间理论的渊源与启示

2019-12-31 02:46张志庆刘佳丽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9年12期
关键词:索亚空间性理论

■ 张志庆 刘佳丽

一、问题的提出

美国学者爱德华·索亚(Edward W.Soja,1940—,也译为爱德华·苏贾)在1996年明确提出“第三空间(the Third Space)”的概念和理论,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回顾既有文献,这一理论主要出现于文学研究、城市规划研究与翻译研究中。关于怎样理解第三空间,目前很多观点将其解释为物质与精神二元外的包罗万象的第三维空间思想,一种传统二元对立之外的介入性空间,“既不同于物理空间和精神空间,或者说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又包容二者,进而超越二者”①,“取消了地理和国别特征的一种形态存在,是指任何社群里面没有第一、第二、第三世界特征的广阔的社会空间和思想空间”②,用反对非此即彼的观点来确立自己的空间特征。虽然大部分既有文献就理论的主体特征进行了较为准确地把握,但是就理论的关键点“他者化-第三化”(Thirding-as-Othering)尚未进行详细而准确地诠释与解读。基于此,本文将结合既有研究文献,重点回归理论原著《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像地方的旅程》,从三个主要面向——第三空间理论的提出背景、理论的基础与来源、理论的关键突破点,对第三空间理论重新展开分析,以期推动空间理论在传播学、城市研究等领域的运用。

传播学传播效果研究,从早期的“子弹论”(皮下注射论,Bullet Theory)到后来的受众研究,是一种开拓和推进,但不论是卡茨(Elihu Katz,1926—)的“使用与满足理论”,还是霍尔(Stuart Hall,1932—2014)的“编码/解码”分析,都依然是从受众的信息“接受”出发,只是强调了受众的能动性、主体性。基于互联网数字技术的社交媒体的发展,使得受众的意义和角色发生嬗变,接受者成为新的用户,不仅介入内容生产,还可以直接生产内容。这种交互性(interactivity)是对边界的突破,是对生产-消费、发送-接收二元模式的解构。随着移动社交媒体的普及,我们可以看到,受众信息的接受、生产、传播都与空间相关联,移动社交媒体在式微地理意义上的有形物理空间的同时,重构基于关系、交往、情境的社会空间,而这个空间是虚拟的、流动的,因而是开放的。这正是索亚第三空间理论的批判思考方向和诉求。

二、理论的提出背景

提出第三空间理论的爱德华·索亚是美国当代著名后现代地理学家、新马克思主义(Neo-Marxism)城市学者、城市研究洛杉矶学派领军人物。他曾致力于自己生活的城市洛杉矶市的重建研究,因此其理论有较强的经验性。将政治经济学与文化研究方法相结合,索亚的视野从洛杉矶扩展到城市和区域的普遍性研究,集中探讨阶级、种族、性别等问题同社会生活空间性的关系,继而反思差异和认同的文化政治。

学界对空间的反思大致始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由于发达国家的工业现代化与城市化问题日益凸显,城市危机蔓延,因而学界呈现“空间转向”。索亚的“第三空间”理论与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1901—1991)的“空间生产”、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1908—1961)的“身体空间”、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的“权力与空间”、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的“场域”、大卫·哈维(David Harvey,1935—)的“时空压缩”等理论和视角,共同构成这一转向的理论景观,改变着人们视空间为静止的、固定的、被动的等陈旧观点,颠覆着人们以往对时空关系的理解。以空间为切入点,索亚提倡采用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语境分析和跨学科方法来研究现代主义弊病不断暴露的全球化浪潮。1968年出版的《肯尼亚的现代化地理学︰社会、经济和政治发展的空间分析》是索亚最早的空间分析著作。为了能更加清晰地解答空间究竟是什么的问题,索亚推出了他著名的“空间三部曲”:《后现代地理学︰社会批判理论中空间的再确认》(1991),从对福柯、吉登斯、詹姆逊和列斐伏尔等人的理论分析到对洛杉矶的后现代景观解读,索亚试图解构刻板的历史叙述,摆脱传统批判理论的历史决定论,对人文地理学思想进行阐释;《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1996),以“真实”世界的“第一空间”视野为物质基础,结合“想象”的空间表征“第二空间”,提出既结合又超越前面二者的具有“他者化”属性的第三空间;《后大都市︰城市和区域研究》(2000),是《第三空间》的续写,主要以洛杉矶为实例探讨当代后大都市的重建及因重建而造成的危机。2010年,索亚又推出新作《寻求空间正义》(Seeking Spatial Justice,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译本:高春花、強乃社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围绕城市权利的空间性进行探讨。

从列斐伏尔到索亚都认为,古往今来人始终是空间性的存在,始终是在从事空间性的社会建构,从事空间与场所、疆域与区域、环境与居所的生产。而如今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空间比以往更加深刻而广泛地关联于实践和政治,所以在《第三空间》的开篇索亚就表明此书的目标是采用新的“第三空间”视野来思考空间的意义和意味,“思考地点、方位、方位性、景观、环境、家园、城市、地域、领土以及地理这些有关概念,它们组构成了人类生活与生俱来的空间性”,来探求并解决都市重建过程不断产生的当代危机。③

适逢后现代主义和现代主义两大对立阵营的壁垒日益分明,知识形构范域遭遇深切分歧的境况,索亚主张把非此即彼的要求放在一边,反之来思索亦此亦彼逻辑的可能性。这种立场与逻辑主张放弃非此即彼的二元论,鼓励将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视野进行创造性组合。因而,索亚的第三空间具有无限开放性,是一种批判性空间意识,是未完待续的旅程。④

除了上述时代与理论背景外,“第三空间”的提出与索亚自身的学科背景紧密关联。鉴于他的学科背景,《第三空间》较少提及地理学家的著述,在索亚看来,地理学家们已被深深卷入社会的结构机制之中,他们的著述以“第一空间/第二空间二元论”为主,至于“第三空间”的思维模式在建筑规划和都市社会学看来根本就不是地理学,要么被其“拒绝”,要么被其“同化”。⑤

三、理论基础与来源

1.理论基础:空间性的三元辩证法

生活空间是“彻底开放的”且“永远不能被彻底认知的”,但是那些关于世界的知识可以引导我们在奴役中寻找到“解放”与“自由”。索亚认为,第三空间是生活世界的无限构成,要对其进行正确诠释,就必须运用“本体论的三元辩证法”(如图1)。这种空间性、历史性和社会性的三元辩证思维诠释了“世界可能是什么”,是对社会存在的性质、人存在的性质,以及探索实践知识的性质的粗略描绘,它适用于“知识构成的所有层面”,“从本体论到认识论”,乃至“从理论建构、经验分析到社会实践”。⑥

图1本体论的三元辩证法

索亚所提出的本体论三元辩证思维深受空间想像力方面“有史以来最重要的著作”——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The Production of Space)的影响。索亚认为列斐伏尔也许是洞察到第三空间的第一人。在《空间的生产》中,列斐伏尔曾提到一种典型的戏剧表演空间,它既不属于舞台,又不属于观众,而是兼具虚构与真实的“第三空间(A Third Space)”⑦,在其另一本著作《空间与政治》中,列斐伏尔又提到精神的与社会的东西都存在于实践中:存在于“想象的和真实的”空间中。⑧不难发现索亚的《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一书从正副标题到内涵阐释都带有深刻的列氏烙印。

列斐伏尔提出的空间“三元组合”是索亚第三空间理论的基石。三元组合具体包含:空间实践(spatial practice)、空间的再现(representations of spaces)与再现的空间(representational space)。

所谓“空间实践”(spatial practice)是指社会实践隐藏着(secrete)社会空间;在辩证互动中,社会实践提出(propound)并预设(presuppose)社会空间;社会实践缓慢而稳定地生产社会空间,并将其掌握和占有。从这种分析角度来看,一个社会的空间实践正是通过对其空间的阐明(deciphering)来揭示的。何为新资本主义环境下的空间实践?它体现为,在感知的(perceived)空间中,日常现实(日常惯例)和都市现实(那些连结工作预留地点、私人生活和休闲生活的路径与网络)之间的一种紧密联结。这种联结是一种矛盾的整体,因为它包含着它所联结之处最极致的分离。每个社会成员的具体空间能力和表现只能依据经验来进行评价。这是索亚的第一空间的物质基础。

所谓“空间的再现”(representations of space)是指一种概念化的空间(conceptualized space),是科学家、规划师、都市专家、技术专家、社会工程师的空间,他们以构想的(conceived)空间来识别生活的(lived)和感知的(perceived)空间。这种空间在任何社会中都是一种主导空间(或生产方式)。它是一种乌托邦思维空间,是创造性想象的空间。索亚称之为第二空间。

所谓“再现的空间”(representational spaces),是指通过相关图像和符号而直接生活出来(lived)的空间,因此,它是“居民”和“用户”的空间,这是被支配的空间,是想象力寻求改变和占有的被动体验的空间。因而,除了某些例外,再现的空间可以说倾向于或多或少的连贯性的非语言表征和符号系统。⑨索亚认为这个空间是彻底开放的且充满象征和想象,非常接近于他的第三空间。

在《空间的生产》中列斐伏尔强调了感知的、构想的和生活的三位一体(the triad of the perceived,the conceived,and the lived)的空间性辩证关系。戴维·哈维认为列斐伏尔所提出的感知的、构想的和生活的空间性三分法借鉴于卡西尔的人类空间经验模式区分,即有机的、感知的及象征的空间。“空间和时间是一切实在与之相关联的构架”,而人类只有在空间和时间的条件下才能对事物进行构想,所以描述和分析空间和时间在人类经验中所呈现的特殊品性是人类哲学家最有吸引力和最重要的任务之一。空间和时间的经验有着各种根本不同的类型,“最低层次的可以被称为有机体的空间和时间”,低级有机体根本没有关于空间的心象或观点,根本没有关于空间关系的轮廓;在高级动物那里会遇见一种新的空间形式,即“知觉空间”,它具有非常复杂的性质,包含所有不同类型的感官经验成分,视觉的、触觉的、听觉等。从空间认识论的三元辩证法视角,索亚在《第三空间》中绘制了另外一张简化图(如图2)并围绕感知的、构想的和生活的三种空间性,对第一空间认识论、第二空间认识论和第三空间认识论展开详细阐述。

图2空间认识论的三元辩证法

索亚认为列斐伏尔的“空间实践”是第一空间认识论的物质基础。它是社会空间生产的物质形式,既表现为人类活动的“中介”,又表现为活动行为的“结果”。第一空间认识论“偏重于客观性和物质性”,力求建立可以精准测量的空间的形式科学,如与环境建设相关的建筑学与地理学,其空间性表现为列斐伏尔在《空间与政治》中所批判的实物文本的“可读性”特性,而人的空间性——空间赖以存在的社会关系则主要被看作是空间实践的结果或者产物。

列斐伏尔的“空间的再现”(representations of space)是索亚所谓的“第二空间”。在“第二空间”的认识论中,想像和真实往往难舍难分,想像的地理学试图把自己表征为“真实的”地理,图象和表征试图界定和安排现实。索亚把第二空间认识论称为现代主义的认识论,因为它具有广泛的“哲学霸权”。在后现代主义、后结构主义、后马克思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等理论出现后它便成为“众矢之的”。

索亚认为列斐伏尔提出的“再现的空间”(representational spaces)既包含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又与之相区别。再现的空间既包含一种复杂的“符号体系”,又“充满了象征”,“强调了统治、服从和反抗的关系”,具有“潜意识的神秘性和有限的可知性”,是彻底开放且充满想像的空间。因为实际的再现空间将真实与想象,物质和思维,平等地进行结合,任何一方都不具有优越性,“因此,成为‘反向空间’诞生的领域”,这种反向空间是“外围的、边缘的和边缘化了的空间”,是在一切领域皆可找到的“第三世界”,因此“非常接近”索亚所提出的第三空间。总之,再现性空间是“有生命的”、能动的,所以自我、床、卧室、寓所、房屋、广场、教堂、墓地都可以成为“富有感情的核心或者中心”。

综上,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概念与索亚的第三空间概念两者之间的关系可以通过下图进行简明呈现(如图3)。

图3空间三元组合与第三空间理论之间的关系

2.理论来源

索亚在《第三空间》中,分析了多种理论,围绕空间性,试图证明这些理论与第三空间理论的相通或相同之处,或者说,为第三空间理论寻求、汲取养分,以构建“他者化-第三化”。

第一种理论来源是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的另类空间理论。1967年3月福柯在巴黎的建筑研究学会(Architectural Studies Circle)上做了一场题为“关于其他空间”(Des espacesautres)的演讲,学界一般将其译为“另类空间”(Of Other Spaces:Utopias and Heterotopias),索亚称其为“异形地志学”。另类空间理论最初发表于一家法国期刊《建筑、运动与延续》(Architecture,Mouvement,Continuité)1984年10月号的第46至49页。在福柯生前正式出版的作品中未提及此篇,但在他去世前不久这篇讲演稿已经在柏林的一次展览上流传开来。后由Jay Miskowiec译成英文,以“Of Other Spaces”为标题,载于《交流批评》(Diacritics)杂志1986年第16卷第1号(春季号)的第22至27页。在这篇文稿中,福柯重点提到了一种通往空间思考的新途径:异托邦空间。我们并非生活于一种真空之中,而是生活在“一套特定的关系”(a set of relations)中,这些关系揭示了一些相互间不能化约且绝对不可叠合的“设置”(sites)。它是一种与所有其他空间相联系的,但又与其位置相反的空间,它包含两种类型的空间,一种是根本上不现实的空间(unreal spaces),它们以完美的方式体现社会自身或者整个被倒置的社会,这种空间被称之为乌托邦(Utopias)。但是在各种文化与文明中,都存在一种发挥着实实在在作用的现实场所,如同某种反设置(counter-sites),是一种得到有效实施的乌托邦(effectively enacted utopia)。在这种空间中,实际存在的设置,或者说其他所有可以在一个文化中找到的实际存在的设置,都可以同时得到再现、引发争议、遭到倒置。与乌托邦相对,那些与自己所反映、所涉及的所有设置截然不同的场所,故而称之为异托邦(heterotopias),如镜子、墓地、花园、监狱、博物馆、图书馆、妓院和殖民地等空间都可归为另类空间。以镜子为例,它塑造了镜中之我所占据的场所,镜中之我虽然是现实的,但又是绝对非现实的,因其必须穿越镜子那边的虚拟点才能被感知。在福柯看来,我们处于一种同时性(simultaneity)的、并置性(juxtaposition)的以及传播散布(dispersed)的时代,我们所处的经验世界是一个联结诸点并将错综复杂的线索编织在一起的网络。因而,整个历史需要被书写为空间史与权力史(history of powers),从地理政治的大战略(great strategies of geo-politics)到栖息地小战术(little tactics of the habitat)。虽然列斐伏尔认为福柯关注监狱、心理诊所和反精神治疗的边缘战术忽视了中心性(centrality),但是异托邦理论丰富了差异构成的空间和走向他性的地理历史,而且这种新的空间观并不意味着要利用新的“空间霸权”论来取代时间。

索亚认为,福柯探究空间、知识、权力三者的辩证关系,强调空间的根本性并对空间性进行批判性思考,是通向第三空间的重要途径。

第二种理论来源是蓓尔·胡克斯(Bell Hooks,1952—)的边缘差异空间理论。在后现代激进的空间主体性语境中,胡克斯将自己定位为一个非裔美籍妇女,在政治和地理两方面都选择了“边缘性”(margin)。她的代表性著作《渴望:种族、性别与文化政治》(Yearning:Race,Gender,and Cultural Politics,Boston,MA:South End Press,1990)试图突破种族、性别与阶级的二元对立,选择边缘作为激进开放的空间(a space of radical openness),这种边缘空间作为进入中心的一部分是一个积蓄抵抗力量的地方,也是一个可以重新发现自我的包容性空间。激进的创造性空间肯定了并维持了主体性,从而为其提供了表达对世界感受的新位置(a new location)。在索亚看来,差异造成多样性,从而打破边缘,走向开放。

空间女权主义和后殖民主义批评构成第三空间理论思想另外两条重要的理论泉源。以多萝里丝·海顿等为代表的早期批判性空间女权主义,其著述的目标在于批判男人与女人的二元对立以及父权力量,而后现代空间女权主义则将女权主义的批判主题从性别关系提升至社会关系,解构身体、城市、文本的秩序边界。纪丽安·罗丝的著作《女权主义与地理学:地理知识的局限》(Feminism and Geography:The Limits of Geographical Knowledge,UK:Polity Press,1993)主要围绕身体的感觉和身体外围的审美想像空间,即以身体为探究核心,将文化以“行为方式”带入阶级政治领域,继而超越性别边界来对社会空间问题进行探索。

在后殖民主义批判理论方面,索亚借鉴了五种后殖民批判主题来增强第三空间的开放性。一是边界空间理论与混血女文化的领军人格罗莉娅·安扎尔都娅(Gloria Anzaldua,1942—2004)的“边界”诗学。在其著作《扮脸/扮灵魂:哈辛多·卡拉丝》(Making Face,Making Soul/Haciendo Caras:Creative and Critical Perspectives by Feminists of Color,Aunt Lute Books,1990)中,她提及肤色理论家正努力塑造边缘化理论,尽管这些理论有的镶嵌于、也有的游离于早已覆盖多个世界的西方理论框架(Western frame),但是他们要做的就是在民族社区与学界、女性主义与职场的边界世界(borderland world)等中间地带(in—between)建构新立场。二是对边界世界进行重塑的墨西哥/拉丁文学。阿根廷女性主义哲学家、社会评论家马丽娅·鲁格内斯(MaríaLugones)在《游戏,“世界”——旅行和爱情感知》(Playfulness,“World”-Travelling,and Loving Perception,San Francisco:Spinsters,1990)中提出的“世界”与“旅行”构想,展示了文本生产超越文本空间的多元意义。从主流生活的建构向其他建构的转移的自由选择,被她称之为“世界”旅行,并且她建议以游戏人间(playful)的态度看待这种自由选择。旅行可以在这些“世界”之间进行,也可以同时处于不止单个的“世界”中。她认为,为了生存,在美国主流建构之外的人,大多是“世界旅行家”,他们具有独特的经验来应变不同的“世界”。从一个人转变为另一个人就是马丽娅·鲁格内斯所谓的“旅行”。而帝国主义者作为咄咄逼人的旅行者,以咄咄逼人的态度杀死其他“世界”,这种西方白人的游戏性建构对于穿越民族与种族边界的人们来说是死路一条。在索亚看来,马丽娅·鲁格内斯的“世界”是艺术生活的空间,是真实的和想象的、竞争的与和平的、本土的和全球的、可知的和不完整的,是一个“充满权力表征和表征权力的空间”,“是彻底开放性空间的另一种模式”。三是盖娅特里·斯皮沃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1942—)的“世界再筹划”。作为雅克·德里达著作的主要译者、当今世界著名的文学理论家和文化批评家,“强硬的德里达式后殖民性理论家”斯皮沃克与爱德华德·萨义德、霍米·巴巴并称为后殖民理论“神圣的三剑客”。她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在著作《后殖民批评家:访谈、策略、对话》(The Post-Colonial Critic:Interviews,Strategies,Dialogues,New York:Routeldge,1990)中再度划分了边缘性世界。她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根本就没有中心,中心总是凭借自己的边缘性(marginality)建构而成。四是艾德华·赛义德(Edward Wadie Said,1935—2003)的想象地理学。通过批判殖民主义的空间实践对空间、知识和权力的表征,赛义德采用了历史和地理的方法打开了表征的后殖民主义空间与权力。在《东方主义再思考》(Orientalism Reconsidered,Race & Class:A Journal for Black and Third World Liberation,1985)中,他认为虽然世界历史方法论的理论与实践的意识形态是反帝国主义的,但是这些理论与实践对附着于帝国主义的文化实践视而不见,如同东方主义和人种学,于是在谱系上它们就成了世界历史的父亲。五是霍米·巴巴(Homi K.Bhabha,1949—)的“混杂性”文化政治。霍米·巴巴基于文化差异的性质对后殖民理论进行了独特的定位,即背靠文化差异的概念,把自身放在界定性的立场(position of liminality),放在以差异作为文化建构的生产性空间(productive space)中,放在异己(alterity)或他者性(otherness)的精神之中。他认为差异文化不可能按部就班地分门别类,所以不可能被围堵于自由民主的普遍框架内,针对那些对文化差异的围堵,他引入“混杂性”(hybridity),并将这一概念置于作为他者的第三化范畴中。在《文化的方位》(The Location of Culture,New York:Routeldge,1994)中,他认为文化的所有形式都处于混杂性的过程中,通过探讨这一过程,我们可以避免极端政治,并且以他者(the others)来呈现我们自身。

索亚还详细评析和反驳了海登·怀特(Hayden White,1928—2018)的观点,认为怀特的历史主义是空间化程度不足的历史主义,从反面为列斐伏尔、福柯的空间批判和第三空间理论做了辩护。

四、理论关键点:他者化-第三化(thirding-as-othering)

索亚认为,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一书的主要目的就是对空间化进行详尽阐释。产生于僵化的认识论基础之上的稳定结构无法达成空间化,只有通过理论与实践的永不止息的批判才能迈向新领域,实现空间化。他者化—第三化理论以对空间性的重申来对抗西方哲学、历史学与社会学等学科理论只关注历史性、社会性及存在于二者间的互动的明显倾向,这也是第三空间理论向新领域迈进的最重要一步。

他者化-第三化本质上是一种批判理论范式或者批判性策略。索亚试图打开我们的空间想象,来应对一切过去的世纪里周旋于空间思考的二元模式,即“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的视野。具体而言,他者化-第三化包含两大要义——一是坚守边缘化立场;二是解构、重构并注入新的可能。

为了更好地诠释他者化-第三化如何坚守边缘化的视角与意识,除了上述提到的空间女权主义批判理论、边缘差异理论等经典理论阐述,我们可以追溯到索亚紧密追随的列斐伏尔那里。列斐伏尔自称是一个奥西塔尼亚人,他虽然住在巴黎,但并不是一个巴黎人,他对巴黎的派头与事故精明并不陌生,但他对山民牧人更加熟悉,他是边缘的同时又是中心的,是生活在中心的边缘人。虽然中心-边缘、构想的-实际的、空间的再现-再现的空间这几对辩证关系同时贯穿列斐伏尔的写作生涯,但他认为始终存在着打破二元对立的第三个项,即大于二元之和的“他者”,于是在《空间的生产》中就增加了一个第三元,形成了空间性的三元辩证法与三元组合概念:空间实践、空间的再现和再现的空间。同样,在福柯的诸多研究论题中论及的皆是社会边缘人群及场所,例如疯癫,监狱,医院等,并以其自身的边缘身份立场出发而经验到整个世界的边缘。而索亚甚至提出应该创造这样一种历史,它“存在于彻底开放的空间时间或地理历史里,它轻松地消解了历史想象的中心意识”,并且令其自身成为边缘的一部分。

解构、重构并注入新的可能作为“他者化-第三化”的另一主旨要义,是指在他者化-第三化的过程中,不断拓展破坏链,即以“猛烈攻击空间思维中的简化论”为关键点,将非此即彼变为亦此亦彼,甚至走向无限开放。同时,他者化-第三化不止于“黑格尔和马克思的那种辩证综合”,而是通过引入关键的“不同”选项来进行策略性提取与创造性重构,也就是“通过他性来言说与批评”,从而走向开放的“他性”空间——一个超越已知空间之外的“战略性的和异类的空间”。而对于“第三”这个术语而言,索亚强调这种批判方法并不意味着在“三”面前止步,也并不意味着去建立神圣的三位一体,而是要在已知之外扩大知识的生产。从批判、重构到扩大生产,他者化-第三化实质上意味着一种打破定位(localisation)空间的延展。正如福柯在评论伽利略时所说,17世纪伽利略真正具有摧毁性的工作不在于他发现了地球围绕太阳转动,而在于他建构了一个不确定的无限开放的空间来替代了中世纪的定位空间。

他者化-第三化的批判面向直指权力关系。索亚承认在第三化活动中存在一种出于“政治选择”的“蕴含的偏爱”,这种政治选择特别关注“再现的空间、处在战略位置的实际的空间”,希望可以由此同时“包围、理解并潜在地改变一切空间”。这种再现的空间是彻底开放的“实际的社会空间”,是“社会斗争的空间”,充满了“政治和意识形态”,充满了真实与想象的内容,充满了“资本主义、种族主义、父权制”和其他社会关系具体体现的空间实践活动。它们在精神和身体的物质存在中,在性和主体性中,在从最为地方性的到最为全球性的个人和集体的身份之中。再现的空间是“被统治的空间”,是外围的、边缘的和边缘化了的空间,是在一切领域都能够找到的“第三世界”。它们是为了斗争、自由与解放而选择的空间。从日常话语到各种常见概念,权力无处不在并且深入骨髓与意识根源,在从自我(Ego)变为个人(Person)的过程中,必然伴随着权力关系及其所借助的语言表达,每个人以结构化(structure)的方式再现社会关系,这种社会关系随之渗透进家庭关系、婚姻关系和亲子关系等。

在方法论意义的层面上,他者化-第三化理论具有两方面指导意义:第一,它超越历史性和社会性传统的思考与解释模式,即除了内隐的历史与社会维度,我们理解世界与参与生活的空间维度应走出边缘地带;第二,它超越绝对的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的立场,而主张以平常心去看待围绕二者的理论争论。

五、结语

第三空间理论是以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三要素为起点,结合索亚多年对城市空间进行的后现代批判性研究而取得的理论成果。作为一种来自后现代主义视野的当代意识和富有洞见的空间性思考方式,它是对空间或地理想象的重大拓展,使我们对空间和空间性的实践与理论的“误解”或者“理解混乱”得以解除。从宽泛的意义上来讲,它是“一个有意识的灵活的尝试性术语,力求抓住观念、事件、外观和意义的事实上不断在变化位移的社会背景”,这种“第三存在维度”向理解世界的历史性模式和社会性模式,或者这二者相结合的模式发起挑战,从而导向对“历史与社会研究方式的巨大修正”。从最初用于城市空间规划的批判,到后来发展于文学、社会学和空间批判哲学等学科领域,第三空间理论中的空间、权力、边缘、差异等概念多次出现于理论建构中,如何把握这些关键术语所搭建的空间关系,如何将这种开放式的空间批判意识与当下的现实语境展开互动,是确立第三空间理论内涵所需持续开拓与探索的学术过程。第三空间理论的批判视角游走于物理空间、精神空间与实际空间三类空间之间的所有批判话语体系,不仅包罗万象,更强调多元性,以持续开放的多元化空间视野作为重新建构社会空间秩序的批判力量。时下移动媒介技术日益打破结构性的沟通壁垒,AI算法日益深刻地嵌入日常生活空间,第三空间理论为日渐丰富的传播形态及相伴而生的社会文化问题提供了新的理论探索与理论回应视角。

注释:

① 陆扬:《析索亚“第三空间”理论》,《天津社会科学研究》,2005年第2期。

② 濮波:《论第三空间戏剧的生成模式》,《四川戏剧》,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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