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模样

2019-12-30 09:43何庆文
湖南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蚂蟥砍柴稻穗

何庆文

上山砍柴是每個乡村男孩逃不脱的命运。

春天,房前屋后的柴草是那么青翠欲滴。雨一洗,风一吹,阳光一照射,所有的灌木蓬蓬勃勃。闪着寒光的刀斧随时进入,柴草不会呻吟,被砍伐是它们的宿命,它们等待季节更替,来一场自愈。

春末夏初的山上还藏着其他宝藏:黄灿灿的金银花在山间迎风招展,惹人喜爱。农妇们在山间穿梭,采撷晾干后,一部分留在家里,大部分卖出去,它们是清热解毒的绝佳配方。一种叫栀子花的花则用热水烫过,施以文火,出锅后,极好佐饭。还有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小野笋,剥皮洗净,用刀一拍,炒着吃也是满嘴生香。除摆在明处的食物,在柴蔸的下面还隐藏着其他东西,如各式各样的蘑菇。我的母亲是拾菇高手,常常在雨后初晴的日子,拿着竹篮、竹棍,上山去采蘑菇。蘑菇越是五颜六色的,往往毒性越强。母亲有一双火眼金睛,能准确地辨认出哪种可以食用,将它们采回家去,用猪油一炒,满屋生香。

柴蔸旁还躲着蛇、豺狗、黄鼠狼等动物。蛇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吓人,一般并不扰人,倒是豺狗和黄鼠狼不时出没。黄鼠狼精准算计,准确出击,猛地扑向散步的鸡,见到鸡的主人,许是慌张、许是本能,叼住捕获到的鸡逃之夭夭,留下几个臭屁,让主人懊恼叹息。豺狗呢,仿佛是天将神兵,往往趁主人不在家,冲进一群鸡中,吓得鸡们尖叫,叫声还未止歇,它衔着一只鸡已狂奔到很远的山谷了。

这些都是先前季节的事物了。暑假来了,时令已进入盛夏,没有了郁郁葱葱的事物,也没有了令人讨厌的动物,漫山遍野显然刚长过癞子,到处秃着。

我们要到对面山上去,这是一座大山,在我们更小的时候,就憧憬着爬上这座山山头,它是我们心中的神袛。我们想象,从山顶望过去,一定能见到繁华的城市。待我七八岁时,第一次和哥哥登上这座山,才发现这座山的对面还是山,极目远望,只有层层薄雾。

称作大山的山,都不是宵小之辈,就好像故意设置了一些障碍,山高路陡,石湿路滑,荆棘遍地。我们从山腰穿过,往最远的山坡走。我们要从最远的地方开始砍伐,然后计算着回家的路程。砍柴时,三个一伙,五个一群,荆棘划破过衣服,手流过血,皮肤瘙痒过,但我们似乎皮糙肉厚,乡下的孩子天生长着一副铠甲。

启程回家,我们走在山道上,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边走边吆喝。每当走到名叫落脚石的地方,树宝总是提议休息一下。一场“打架子”的游戏就此展开,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好戏上演。所谓“打架子”就是在前面立几根树枝,支起一个三脚架,人隔三四米远,每个人用柴刀去扔,看谁击倒的次数多。

树宝出这个主意的用意不言而明。他每次砍的柴最少,想通过游戏赢一点柴。树宝怕他父亲——那个平日一副忙忙碌碌样子的男人,认为砍柴都短斤少两的人是不可靠的,长大了也当不了一个合格的农民,他常常用最肮脏的词语骂树宝砍柴水平太差,若连带犯了别的错,他还用竹篾片伺候树宝。

偏偏树宝手感差,算不准落点,老是输。同伴们说树宝可怜,不但不分他的柴,有时还匀一点给他。大家似乎无师自通了“均贫富”。走在回家的平路上,大家对于“打架子”的事秘而不宣,彼此会心一笑,空气中刹那荡起友爱的波纹。

砍柴只是序曲,真正的大考接踵而来。庄稼昨天还在拔节,转眼稻穗金黄。在星星闪烁的夜晚,我常常见到一些老人往田间地头跑,或者如一个思想者在田间地头冥想一下;或者闻一闻稻穗的味道;再或者用锄头在田埂上掘一个放水口,说要为收割作准备。我们家的稻子从外表上看,比别人家的成熟得晚一些。

母亲说成熟了,你们可以下田了。

田地的名字很有趣,比如叫“十担”“七担”“八担”,又比如“大团丘”“小团丘”。这些名字,只有本组的人才明白它的方位。

而对于它的含义,本村、本乡乃至本县的农民大概都能明白。取名十担就是按当时的产量测算出这丘田面积有两亩,过路上丘就是组上主路上的一丘田。

平时,从田埂上走过,不觉得田有多大,一旦深入其中,方才觉得田野的辽阔。密密匝匝的水稻,好像设置的屏障,望不到尽头。回头看,仿佛走过千军成马,割下的稻穗静卧于田野。

割禾,踩打稻机,递禾,扎草,挑谷,母亲和我们兄弟一起将早稻收回来了。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有的“牛儿”已走进别人的田。我们兄弟如同一只只鸭子,被分头赶进了别人家田里。母亲说,这叫还工。我的数学成绩并不好,却能精准地计算出要还工的天数、人员。有一天,我麻着胆子问,我们家没欠五爹家的工,为什么要还工?母亲说,他给我们家送过丝瓜呢。又问,李爹只帮了我家一天忙,为什么要还几天呢?母亲说,小孩子一天能做多少事。我不能再问,母亲会“一指禅”,她心情不好时,手就是武器。时间再往前追溯,我们一个组一半的人那时一起住在祠堂里,几个小伙伴经常扯皮打架,母亲常常将我们扯进黑咕隆咚的房子里,一顿猛揍,很多时候,我们的呼叫引来了隔壁奶奶劝解:杨妹子莫生气咯,再打会出人命呢。现在,我们单间独户,再遭受皮肉之苦可没有救兵可搬了。

无路可走,我们兄弟还是得出工。乡下人视庄稼为命,秧插得不正,田地里有无稻穗,他们都会指出,甚至还会提出批评。旁边的人看着哄堂一笑,就像一个低分低能的学生,我真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我想起一次我砍柴的经历。那天我一个人上山,山里寂静得让人害怕,我抓紧时间,刀起刀落,一下子将一担柴砍好了。当我担起一担柴时,仿佛遭了暗掌,气若游丝。但我知道,必须前行。我趔趔趄趄地走过茅草地,走过荆棘地,蹚过一些沼泽,脚下的路越走越长,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乡下的长辈说,一个人迷路走不出来的时候,是遇到拦路鬼了,这时,你需要大喊一声,将鬼吓走。人的火焰高,鬼会烧死的。我不能确信老人的话,我不敢喊,我怕鬼,索性哭了起来,先是号啕大哭,接着低声抽泣,待我哭累了,终于疲惫地躺下了。梦里,鸟语花香,繁花似锦。

帮工的日子,我时常幻想有一个这样的地方,让我躲避身心无休止的劳作,偏偏没有这样的避难所。

到平舅家去幫工,我倒是很乐意,我们兄弟甚至争着去,平舅家能让普通的饭菜做得活色生香。平舅样子很随性,他上午经常和我们一起忙着,看看太阳已是中午了,说回去吃中饭。吃完饭,说你们回去休息一下吧!时针指向下午三点,平舅家的田里还空无一人。母亲催着我们起来,把我们领往平舅家,一进门就说,平伢子你也太乱弹琴了,还不起来去做事,一副反客为主的姿态。

组上的双枪接近尾声了,耕田的师傅牵着他的水牛到了我们的田里,他大声地呵斥着牛,鞭子举起老高,狠狠地抽打着牛。牛劳累好多天了,腿好似灌了铅,慢腾腾地走着。耕田的师傅想着牛的命苦,自己的命也苦,自己的双脚已被石头磨得不行了。他想一切都是上天赋予的命,他得和牛说说话,牛好像听懂了。犁头犁出一道道沟堑,散发出泥土的芬芳。

父亲终于回来了。父亲在城里上班,母亲要父亲少回来,坐火车费钱。关于父亲回家的事,乡亲们建议,父亲可以逃票回家。

父亲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不会吵架不会杀鸡。我见他做过最为狂野的事,是他一个猛子扎进水塘去抓一条拖着钓竿逃跑的鱼。父亲在另一些方面却天赋异禀,做出的家具有模有样,砌出的谷仓方方正正,给我们做的玩具也经久耐用,他有时还拿出锡箔焊接那台老掉牙的收音机。

父亲曾是我的偶像。可是当他站在水田里,这个不谙稼穑的男人,手脚遭到了束缚,不会正常地腾挪转移。父亲无法把秧固定在格子里,用手分出的秧也不匀称,只好五指一拢,将一把秧苗强行摁进了田土。

父亲回家干农活更多的只是一种象征。每向前插几行秧,他就要歇息一阵,或者去田埂上喝口茶,或者去家里解下小手。顺带将收音机拿出来,搁在田埂上,一边插田,一边听评书。

南方的暑天,好像着了火,许多动物都不肯发出声响。蝉不怕热,在枝头不停地歌鸣。阳光暴晒过的水田,散发出一股热浪,却热不死一种俗称蚂蟥的软体动物。中医相关书籍介绍,蚂蟥是一味药,可以治疗许多疾病。可它穿梭在水田里,却十分招人烦。它无声无息地穿透人的皮肤,吮吸小腿的血液。父亲嗜好制服蚂蟥,一旦蚂蟥上身,他慢慢地走到田埂上,狠狠地拍打自己裸露在外的小腿,蚂蟥应声而下。父亲点燃的香烟及时赶到,烟头几百度的高温烫在蚂蟥软软的身体上,几秒就蜷缩了。

夏天的夜晚,星星总是又多又亮。母亲顾不得歇息片刻,肩上挑着水桶,手里拿着锄头,向菜地走去。我家的菜地散落在组上的各个角落,或田边,或山边,或塘边,如寄养在别人家的童养媳,原本不受人待见,母亲把这些散地整平,种上菜秧,经常松松土、浇浇水。土地的经络活了,青翠的辣椒挂在枝头,绿油油的韭菜蓬蓬勃勃。长豆角藤、黄瓜藤、丝瓜藤顺着棚架向上生长,将自己的果实悬挂在半空中,招人喜爱。

菜地里蒸腾的热气还未完全散尽,母亲虽看不清那些植物的表情,但她知道被烈日炙烤一天的它们肯定渴坏了。母亲将桶里的水一勺一勺浇进菜地里,焦灼的土地发出吱吱的声音。母亲擦了擦额头的汗,望望远方的星星,笑了。

多年后,当我站在异乡的土地遥望星空,看到童年的自己手握砍柴刀,而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也是当年的模样:父亲弯腰将一大把秧苗摁进田里,母亲正侧耳倾听土地的声音……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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